我和叔父听这和尚语无伦次的言语,均感好笑。

叔父道:“如来佛祖有你这种贪生怕死的徒众,也真是没面子。朱大年是你的徒弟,他能逼迫得了你?你的本事胜他百倍,只要你稍稍动动手指头,就能碾死他,你凭什么怕他?”

“实不相瞒啊……”

那和尚突然幽幽的叹息了一声,说道:“今日冒死告知两位英雄好汉,也是小僧知道以两位英雄的侠义为人,绝不会说出去……”

叔父道:“你爱说就说,不必兜什么圈子!我们既不爱听别人的隐私,更不喜欢嚼舌根!”

“是,是……”那和尚见叔父脸色不悦,连忙说道:“其实,小僧是犯了反革命的大罪,被朱大年的弟弟朱端午给抓住了,要判死刑的,是朱大年瞧小僧有些本事,就求了朱端午留了小僧的性命,窝藏在他家里,听他使唤。表面上他叫小僧师父,可小僧哪里敢当?更不敢得罪他呀!”

我半信半疑道:“你一个和尚怎么会犯反革命罪?”

第108章 禅院红劫(二)

这年头,犯反革命罪的人很多,但和尚素来与世无争,所以就算是被革委会的人盯上了,也向来是被打成牛鬼蛇神之属的,因此我很奇怪,这和尚到底是做了什么事情,竟会被定成是犯了反革命罪。

“冤枉,实在是冤枉!”那和尚接连道苦,说:“小僧原本是大宝禅寺天然禅师的座下弟子,法名唤作千山,在寺中管理一应食宿……”话音未落,叔父突然惊诧道:“大宝禅寺的天然禅师是你的师父?”

“是啊,是啊!”那千山和尚十分激灵,一听叔父的话,便大喜道:“这位施主认识小僧的师尊?这么说来,大家就不是外人了……”

“别跟我套近乎,我认识天然,不认得你!”叔父丝毫不给他好脸色,骂道:“天然禅师有你这样的徒弟,也算是有眼无珠了!你少废话,继续说你的!”

“是,是。”千山和尚连忙说道:“有一日,一群学生兵纠集了一群贫下中农,突然冲进寺中,说是得到了举报:寺中藏有严重的反革命工具……最后他们在灶房中找到了几扇蒸馒头的笼屉,说那就是罪大恶极的反革命罪证,把小僧给抓了起来。”

“笼屉也能成反革命的工具?”我奇道:“那是怎么个反法?”

千山和尚道:“他们说笼屉上铁片编的锅帘子像是个毛主席的‘毛’字,说小僧故意把毛主席放在笼里蒸,属罪大恶极、穷凶极恶的反革命犯罪分子!阿弥陀佛,小僧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蒸毛主席啊,那锅帘子上的条纹,明明更像是‘王’字……”

我又吃惊又好笑,没想到这里的斗争居然厉害到这样子!

可我虽然觉得这事情捕风捉影、荒诞无稽,却也不敢明说出来。

叔父道:“就算是这样,你就助纣为孽?去做朱大年的帮凶?去****无辜?你的佛心、佛性、戒律都让狗给吃了!?”

“罪过,罪过。”千山和尚道:“小僧在朱大年这里,能保住命,也能有口饭吃。如果不待在他这里,小僧能去干什么?无处落脚,无法糊口啊!就连天然禅师,也被打成牛鬼蛇神,天天游街,唉……不是小僧没有出息,蝼蚁尚且贪生啊!”

叔父“哼”了一声,道:“你这活法,还不胜死了!”

千山和尚不敢吭声。

我道:“那朱大年私藏的佛像就是从你们大宝禅寺里弄出来的?”

千山和尚道:“是啊。是他们抢来的!”

叔父提起千山和尚,拍开他的穴道,说:“走,带我们去大宝禅寺见你的师父天然禅师。”

千山和尚穴道被解开,先是一喜,待听见叔父的话后,又是大惊失色,连连摇头,道:“不能去,不能去啊!”

叔父把眼睛一瞪,道:“咋么不能去!?”

千山和尚道:“大宝禅寺里现在住着好多学生兵,要是被他们发现了小僧,小僧就死定了!”

“你不去,我现在就把你填到朱大年死的那口井里!”叔父厉声喝道:“你怕学生兵,我可不怕!我就是要去瞧瞧,他们有多厉害!走!”

千山和尚迫于叔父的手段,无可奈何,敢怒不敢言,只好说道:“好,施主要小僧带路,小僧就带路……只不过现在天也晚了,要不咱们等明天亮了再走路?咱们先在这里歇**,省省体力?”

叔父道:“我们不累。这月亮这么明,风又凉爽,正好走夜路,看夜景!”

“是,是,老英雄说的是。”千山和尚道:“不过两位饿了?朱大年家里可是有好吃的,要不用些斋饭再走?”

我和叔父一直没空吃晚饭,打斗忙活多时,还真是有些饿了,听那千山和尚这么说,叔父便点点头,道:“这话说的还是。你去弄些吃的东西,麻溜的!”

“是,是!”千山和尚没口子的答应,便往灶火屋走去。

叔父低声吩咐我道:“道儿,我到外面瞧一瞧,附近都是什么人家,有没有人留意咱们这边的动静。你看着那秃驴,这货不实在,小心他在饭菜里下药。”

“中。”我应了声,道:“大你出去小心点。”

“嗯。”叔父快步去了。

我进了灶火屋,瞧见千山和尚已经点好了灯,洗净了手,弄了口锅添上水下米熬粥,又去择菜……不愧是大宝禅寺专管食宿的,手脚利索,功夫熟练。

想起来他被我和叔父打了一顿,现在又给我们做饭,我心中倒有些不好意思,便也去帮忙,千山和尚连声的道谢,越发弄得我过意不去。

朱大年家的灶火屋里放的尽是些好东西,有肉有米有菜蔬,还有上好的绍兴黄酒。千山和尚择了些青菜,洗了些香菇,又割了些豆腐,拿出肉来,也切成片片……

我心中暗想:这和尚居然吃肉,果然不好。后来又一想,他连人都打杀了,酒肉戒律肯定早就不守了。

“小英雄,你和那位老英雄都厉害的很啊。”千山和尚趁空跟我说话道:“小僧还从来没有见过手段比你们还高明的人!”

“不敢当。”我说:“别叫我们英雄,我们更不敢当。”

“当得,当得。”千山和尚道:“那位老英雄是小英雄的……”

我回道:“是我叔父。”

“怪不得长得有些像。”千山和尚问道:“两位英雄的口音像是江北的,河南人?”

我道:“是的。”

千山和尚越发健谈,侃侃说道:“河南地处中原,自古中华明发祥之地,是黄老故里,我佛祖庭白马寺,禅宗释源大相国寺,还有那天下第一名刹少林寺都在河南,大唐法师唐玄奘也是河南的,可谓是人杰地灵,小僧是仰慕已久了,一直想去,可惜没有机缘……”

“您过奖了。”我对这千山和尚没有什么好感,但是听他一直说好话,心中倒是也高兴。

只听他又说道:“河南的好去处甚多,名都大郡不计其数,中国古今五千年,倒有一多半是在河南建都。洛阳、安阳、开封、许昌、郑州均是大朝兴盛之地,也多有玄门望族,不知道两位英雄是河南哪里的人?”

我正想脱口而出说是“许昌”,话到嘴边时突然想起叔父的交待,顿时心生警惕,把话咽了回去——这和尚不实在,兜了这么大的圈子,估计是要套我的话,摸清楚我和叔父的来历!

君子但说无妨,小人却不可不防。

许昌的玄门世家虽然不少,但也有限,辖下禹都有三家——颍上镇蒋家,张家寨张家,再者就是我麻衣陈家了。

如果我说出来是“许昌”,这和尚必定能猜到我和叔父是麻衣陈家的人。

于是我淡淡说道:“河南也有不少地方是穷乡僻壤,说出来大师恐怕也未必知道。”

“哦,也是,小僧其实孤陋寡闻的很,呵呵,呵呵……”

千山和尚见我有警惕之心,便不敢再追着这个问题问,下面又说了好些话,譬如问我和叔父南下是做什么,又问我和叔父是怎么跟朱大年扯上瓜葛的……

看似是东扯一句,西聊一句,却都是拐弯抹角的套话,我有时候随意回上一句不疼不痒的话,有时候索性不吭声。

直到饭菜都熟了,叔父突然在外面干咳了一声,走了进来,说道:“聊得很投机啊!”

千山和尚惊讶道:“老英雄真是好本事,走过来无声无息的,小僧竟然半点都没有察觉!”

“嘿嘿……”叔父冷笑道:“大和尚是专注于要做某些勾当,所以才听不见的?”

叔父在言语之中,刻意重重说了“勾当”那两个字,我心中立时便知道这千山和尚刚才必定是暗中捣了鬼,可是我也没弄明白他究竟捣了什么鬼,饭菜里没下什么东西,我是防范清楚的。

那千山和尚讪讪的一笑,说道:“两位英雄坐,小僧给两位英雄盛饭!”

隙间,叔父悄悄对我说道:“我早就回来了,偷听你们说话多时。这个秃驴有三次想在背后对你下手,幸亏你都凑巧转身,这才没叫他得逞!”

听闻叔父此言,我不由得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再瞧瞧千山和尚,一脸皮实相,浑若没事人,我竟想不到他是如此恶毒之人!

叔父又道:“你江湖阅历太少,大教你两句话,第一,千万不要和人看水,无论河水、井水、湖水、海水;第二,千万不要背对人说话办事,与人交谈时要仔细看人脸色,尤其要察其眼神。”

我不由得想起来,夜里差点被朱大年给推到井里去,再想想千山和尚的行止,又是出了一身的冷汗,顿时把叔父的话给牢牢的记在了心中。

对于那千山和尚,我心中又平添了许多说不出的嫌恶和憎恨,这货两面三刀,口蜜腹剑,实在不是个好东西!

叔父还要千山和尚带路去大宝禅寺,倒也没说破他。

第109章 禅院红劫(三)

叔父自小就修炼童子功,用餐虽多,口味却都清淡的很,不吃肉,也不喝酒,饮食习惯上恰恰跟老爹相反,老爹从来都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不停的抽烟。娘虽然经常埋怨他,说这样对身体不好,可老爹却常常不听,还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又说什么“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还说如果事事都讲究,就算是活三百岁又有什么乐趣?娘徒生闲气,也管不住老爹。

我从小跟叔父长大,习性多半学了叔父,也不喝酒,也不抽烟,只是年轻食量大,能吃肉。

倒是那千山和尚,甚是海量,一连喝了六瓶的绍兴黄,也不见醉,真是个不折不扣的酒肉和尚。

饭罢,叔父把碗一推,盯着千山和尚,道:“饭也吃了,酒也喝了,该走了!”

千山和尚说:“小僧先把锅碗瓢盆刷了。”

叔父冷冷道:“要不要我先把你的爪子给掰折了?”

千山和尚只好前面带路,口中却嘟嘟囔囔道:“那些学生兵厉害的很,手里是有的……”

叔父喝道:“闭嘴!”

千山和尚便不敢再吭声了。

途中,千山和尚被叔父逼迫,不敢稍有停留,因此我们三人脚程又快,走到半夜,便瞧见一处山——在老家时,去金鸡岭、轩辕岭、石人山,还有郑州的嵩山,安阳的太行,济源的王屋,洛阳的老君山,焦作的云台山,都是山势雄伟峻峭,海拔也高,这次来江南,所见之山,多俊秀小巧,也不见多高。

我们三个拾级而上,不多时便到一座禅院的山门口,抬头看见一块大匾,上面却糊了一张大纸,遮住了原来匾上的字,想是“大宝禅寺”四个字。

山门紧闭,我们三人不去敲门,而是翻墙跃入。

千山和尚越来越紧张,早出了一额头的冷汗,贪生怕死至此地步,也实在叫人瞧不上。

院中静寂,却一派狼藉——大殿前的香炉被推倒了,香灰洒了一地,桌椅毁坏,香案残缺,石碑断裂,各个不成样子。

我们溜到经书房,见匾上贴着一张大字报,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八个大字:一切佛经,都是狗屁!

真是让人又悲又气又好笑。

再摸到方丈室附近,却听见屋里有人唱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又有人说道:“老刘,别唱了!你们不敢,我敢,明天我就把那观音像给砸了,我就不信会遭什么报应!”

原来是一群学生兵要毁坏佛像,却心中害怕,商议到半夜,唱歌来互相鼓励。

千山和尚惊道:“方丈室也给学生兵抢了,看来我师父不在这里住了,咱们快快下山去!”

叔父道:“学生兵不过是抢了方丈室住,天然禅师未必就不在寺中!你给我老老实实的找,不然……”

正说之际,叔父突然住口,猛地扭头,低声喝道:“谁!?”

我也急忙回头,只见月光下站着一位老和尚,形容枯槁,面色惨淡,长眉长须,衣衫破烂,唯独一双眼睛精光灿然,闪闪发亮。

千山和尚“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道:“师父,徒儿是千山啊!”

叔父也松了一口气,道:“老和尚,许久不见了!”

原来他就是天然禅师!

那天然禅师不理会千山和尚,而是仔细瞧了瞧叔父,又瞧了瞧我,眼中突然悲喜交加,道:“阿弥陀佛。原来是故人来访!”

叔父一握天然禅师的手,道:“老和尚,咱们多年不见了,没想到你现在落魄到这种地步!”

天然和尚道:“相尊功力更胜往昔,令侄仪表不俗,神采奕奕,可喜可贺,贫僧却是糟糕透顶,大不如前了。”

叔父笑道:“老和尚怎么知道他是我侄子?”

我心中也是诧异。

天然禅师微微一笑,道:“相尊走的是令叔的路子,自小练就的童子功,不娶妻,不成家,哪来的儿子?这少年却又与你面目相似,手段相承,举手投足间显见耳濡目染已久,以年岁论,多半是侄子了。”

叔父“哈哈”笑道:“老和尚果然狡猾!道儿,来拜见大师!”

“晚辈参见天然禅师!”我俯身拜倒。双膝还未着地,那天然禅师便伸手来扶,手掌刚刚挨到我的胳膊,我便觉一股平和的力道自双臂而下,蔓延周身,竟是跪不下去了。

我心头一震,那天然禅师已经说道:“小友请起,不可多礼。”

我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那股托举我的平和力道登时消失,我心中更对这天然禅师佩服,说道:“大师真厉害!可为什么放任这好好的寺院被毁成这个样子?”

“唉……”天然禅师叹息一声,道:“而今红尘多劫难,方外之人也多陷其中,既不能救人,也不能救己。”“唉……”天然禅师又叹息一声:“阿弥陀佛!”

“老和尚,你的霹雳手段呢!?”叔父道:“你天大的本事,竟甘心受困于阿猫阿狗手里?任由那些腌臜龌龊下流货把这一派天地搅个混沌不堪?!”

“夜深人静时,贫僧也反复忏悔,思来想去,定是前生作恶太多,以至于今世遭劫。”天然禅师摇头道:“这辈子,贫僧受苦受难都是应有的业果。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阿弥陀佛……”

“就是你们这些迂腐的人太多,他们才更可恶!”叔父不屑道:“就算是上辈子作恶,跟这辈子有什么干系?凭什么上辈子不受苦,这辈子反而遭劫?”

天然禅师道:“人人所修德性不一,所造之业不同。德行高者,造业少者,平生即便是偶有劫难,也会顷刻消解。德行浅者,造业多者,一辈子受苦受难消障不了,自然连累后世……”

“老和尚,我不是来听你说道的。”叔父不耐烦道:“你怎么不在方丈室住?又怎么发现我们的?”

天然禅师道:“方才老僧在入定之中,听见院内有夜行人的脚步声,甚是轻快,情知是来了两位高人,便出了屋子,悄悄跟定,不料一打眼,却是三人,相尊的脚步声贫僧是听不见了……稍稍跟的近了些,就被相尊给听出了动静,佩服佩服。相尊的本事,多半已不在令尊、令叔之下了。麻衣陈家当真是名不虚传啊……”

跪在地上一直垂头不起的千山和尚突然抬起脑袋,惊愕道:“麻衣陈家?!”

叔父“嘿嘿”冷笑,道:“不错!你跟我侄子反复打探,都没问出什么来,我现在就明大明的告诉你,我们两个就是麻衣陈家的人!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陈汉琪是也!”

千山和尚又吃了一惊:“相脉阎罗!”

“就是我!”叔父指指我,道:“他是我大哥的长子,陈弘道。你要是想报仇,大可以冲着我们叔侄来。”

“不敢,不敢……”千山和尚脑门上冷汗直流,连连摇头。

“阿弥陀佛。”天然禅师道:“相尊,你和令贤侄是怎么跟我这劣徒走到一起的?”

叔父道:“老和尚,说句不中听的话,你的本事和为人我都是十分佩服的,可是你收徒弟的眼光却是太差了!我十分的不佩服!跪在你面前的这个千山,就是十足的贼秃!先前他说他是你的徒弟,我还不信,所以叫他带着我上山来找你,我事先已经想好了,如果他是假冒的,我便把他掳进深山杀了!”

千山和尚吓得猛一哆嗦,我这也才醒悟,叔父明明认得天然禅师,自然也知道大宝禅寺在哪里,却偏偏要千山和尚带路,原来只是为了查明他究竟是不是天然禅师的弟子。

叔父又道:“现在这贼秃——你别怪我说话难听,我不是说你——这贼秃我已经带到你面前了,既然是你的徒弟,怎么处置,就随你!”

“你说的不错。”天然禅师失落道:“贫僧的徒弟确实是一个不如一个。大徒弟一叶天资聪慧,却好勇斗狠,多年前还俗参了军;二徒弟十戒本事最好,却生性**,看上了上香的女客,与人私奔;三徒弟百川脑筋混沌,最容易受人蛊惑,结交了宁波袁家的袁重渡,半个月前不知所踪……”

我惊愕失声道:“百川大师也是您的弟子?”

“是啊。”天然禅师道:“小友认识他?”

“他,他已经圆寂了。”我叹息道:“就是死在了袁重渡的手中。不过袁重渡也遭了报应,死了!”

“阿弥陀佛!”天然禅师合上双眼,嘴唇微动,默默念诵,也听不见他念叨的是什么,但想来应该是在超度百川。

不多时,天然禅师又睁开双眼,道:“这千山是我的第四个徒弟,几个月前,被革委会朱主任带走,说是犯了反革命罪,要毙,从此不知所踪……但是贫僧知道,这小徒弟最精明,是死不了的。千山,你做了什么事情,犯到陈相尊的手中了?”

第110章 禅院红劫(四)

千山和尚看了看我和叔父,又看看天然禅师,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既不然编瞎话,又不好实话实说,只是嚅嗫道:“徒弟,徒弟……”

说了两句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天然禅师道:“陈相尊最是嫉恶如仇的人,你必定事做了错事!他才会跟你生难!”

“徒弟……”千山和尚突然上前抱住了天然禅师的腿,哭泣道:“师父,是徒弟错了!徒弟做了错事,叫相尊拿住了,就算要打要杀都是应该的,呜呜……徒弟对不起师父啊,对不住师父的多年栽培……呜呜……徒弟本想一死了之,可是师父跟前已经没了弟子,以后谁来伺候您啊,呜呜……”

我不由得心生感慨,这个千山和尚,恁的奸猾,知道这时候多说无益,便一个劲儿的认错,装可怜,表孝心,天然禅师心肠软,又是他师父,自然不会辣手对他。

我和叔父则碍着天然禅师的面子,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你下山去。”天然禅师道:“为师已经自身难保,也不要你伺候。你身犯杀劫,一入红尘再难回头,前途茫茫,是善是恶,但凭一心。去。”

“师父!徒弟要守在您跟前!”千山和尚满脸流泪。

“速速去!”

天然禅师袍袖一挥,把那千山和尚打了个筋斗,千山和尚从地上爬了起来,跪在地上朝着天然禅师“咚咚咚”的磕了几个头,然后又瞧了我和叔父,大步而去。

我忍不住看向叔父,不忿道:“大,就这么放他走了?”

叔父瞅也不瞅千山,只是对天然禅师冷冷说道:“老和尚,你的心肠还是这么软!你知道中山狼和东郭先生?你这徒弟可是个白眼狼,你放了他,说不定他还会掉头会吃了你!”

天然禅师道:“一切皆有定数,随他。”

“迂腐不化,不可理喻!”叔父“哼”了一声,沉闷了片刻,道:“老和尚,要不你也走。”

天然禅师茫然道:“去哪里?”

叔父道:“天地之大,何处不能容身!?非要憋在这个是非之地,受尽窝囊气?你跟我回中原,大相国寺的主持是我相识,你去他那里容身,他绝不会慢待你!”

“天下虽大,可无处不在劫难逃。”天然禅师道:“大相国寺也未必是净土一片。”

“那你就去我家里住。”叔父道:“陈家侥幸躲过一劫,我也没媳妇,正好你跟我作伴。”

天然禅师一笑,道:“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岂有修禅之僧为了避苦而弃祖庙?贫僧是死也不离开大宝禅寺的,多谢相尊的好意了。”

“就知道你这秃驴顽固不化!”叔父道:“算了,算了!你爱守在这里就守在这里,我也懒得理你。不过,我今天来,倒也有件好事要告知你。你这庙里是不是丢了许多东西?”

“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一切有为法,都作如是观。”天然禅师念诵道:“对出家人来说,什么都是身外之物,都可以丢了……”

叔父打断天然禅师的话道:“我找到了三百六十尊罗汉木雕,还有青铜菩萨、佛经……”

叔父的话还没有说完,天然禅师便猛的抓住了叔父的胳膊,惊喜交加道:“你在哪里看到的?!”

“哈哈!急了?”叔父嬉笑道:“我本来想告诉你的,可是你说什么都是身外之物,都可以丢了,那就算了,就当我是自己没事找事,无缘无故往你这里多跑了一趟。现在你的面也见过了,闲话也说了,那我就走了,后会有期!”

叔父作势要走,天然禅师一把拽住叔父的胳膊,道:“你先别走!”

叔父明知故问,道:“不走干什么?”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你快点告诉我!”天然禅师一点也不淡定了。

我瞧的心中暗暗好笑,天然禅师兀自拽着叔父胳膊不丢,连声说道:“我原本以为那些佛宝全都被毁了,竟然还在?!你快快告诉我,在哪里!?”

“这倒是可以告诉你的。”叔父道:“不过,有句丑话要说到前头,你把你的贼秃徒弟放走了,我怕那批佛宝要保不住了。”

天然禅师大惊失色道:“为什么保不住?!”

叔父道:“因为佛宝全都在你那宝贝徒孙家中的地窖里。”

天然禅师愕然道:“千山他自己还收了徒弟?”

“对啊,而且就是那位朱主任的兄弟!”叔父“嘿嘿”冷笑道:“很是显贵啊,所以你说你那批宝贝还保不保得住?”

天然禅师急道:“怎么跟朱主任扯到一起去了?当初就是朱主任把这批佛宝给抢走的!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道:“说来话长……”

话音未落,天然禅师便打断我道:“那就先别说了,快带我去瞧瞧那批佛宝!咱们路上再说不迟!”

“这次你倒是不迂腐了。”叔父一笑,道:“走!咱们脚程快点,说不定还来得及。”

天然禅师心系佛宝,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飞到朱大年家中,星月之下赶山路,几乎是脚不挨地,等听了叔父讲述朱大年和那千山的所作所为后,更是心如火焚,一个劲儿的埋怨叔父:“你刚才怎么不跟我说那个恶徒这般可恶!?”

叔父道:“不是你说的随他,现在又怨我了?”

天然禅师无言以对,转而又埋怨我的轻身功夫太弱,跑的不够快,都怪我叔父教的不好。

叔父被唠叨的烦躁,忍不住骂道:“老秃驴,你是唐僧?!嘟噜噜嘟噜噜,有完没完!?你教的徒弟好!一个个非奸即盗!大贼秃,小贼秃!”

天然禅师见叔父发燥,不吭声了,回头伸手拉住我的胳膊,道:“我带你走!”

刹那间,我的身子猛然一轻,左脚踏步下去再跳起的时候,竟然迈出了一丈多远,心中顿时又惊又喜——那天然禅师好深的修为!

他自己奔跑的快就不用提了,带着我还能如此,而且不是强拉硬扯,是把功力转在我身上,就像是我自己生出的力道一样,毫不难受,这份功力委实可怖!

叔父也伸过手来,拉住我的另一只胳膊,道:“老秃驴,咱们俩来比一比!”

话音落时,我右脚踏出去也是一丈多远,甚至比刚才还要远一点!

天然禅师乐得如此,与叔父一人扯我一条胳膊,你带一步,他带一步,我们三人跑的风驰电掣!

夜风清凉,万籁俱寂,穿山越岭,披星戴月,我只觉自己从来都没有如此畅快过!

去大宝禅寺走了许久的路,回来却用了不到四分之一的时间!

朱大年家中静悄悄的,我们三人小心摸了进去,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动,那千山和尚没有回来。

叔父问天然禅师道:“去你那庙里,是不是还有大路可以走?”

天然禅师道:“有啊,咱们来的时候不是抄近路,所以走的山路——你快带我去瞧佛宝!”

叔父道:“让道儿先带你去看,我有事出去一趟。”

我正想问叔父干什么去,天然禅师已经急不可耐,也不管叔父,拽着我便进屋里,让我给他找地窖。

等进了地窖,瞧着那些罗汉、菩萨、佛经,不由得泪流满面……瞧瞧这个,摸摸那个,嘴唇哆嗦着,不停的念叨,翻来覆去却只有四个字:“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我则仔细的听着外面的动静,以防有什么变故——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的心惊胆颤,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不多时,叔父回来,道:“赶紧搬东西!”

天然禅师愕然道:“搬什么?”

我却猛的醒悟,知道叔父刚才必定是去找什么托运东西的工具了,连忙说道:“大师,这里出了人命,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发现的,如果不把佛宝搬走,就保不住了。”

天然禅师惊道:“那怎么办?!阿弥陀佛,佛宝这么多,用什么搬?”

叔父道:“我弄了一辆卡车回来,你刚才不是说去庙里有大路可以走吗?把东西都搬到卡车上,然后拉走!”

天然禅师惊讶道:“你在哪儿弄的卡车?”

叔父翻翻白眼,道:“你管呢,要么偷,要么抢,要么借,只要能弄来能使不就成了!”

天然禅师为难道:“可是就算是搬到庙里,也不安稳啊,要是再被人查到,那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