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她有意岔开话题,林修乔并不急着紧咬不放,而是回以礼貌的微笑:“目前还不是。”从头到尾,他根本就是有问必答,没有任何的闪烁其辞,态度也一直维持斯文有礼。一方面让吴桂兰略略放下了戒心,另一方面又让她莫名地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无缘无故产生这个人是不可糊弄的念头。

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个浓妆艳抹,看上去应和吴桂兰是同类人的女人。看见林修乔,那女人眼睛一亮,仿佛看见蜜糖的苍蝇,再也不能将目光移开半分。

吴桂兰瞟了她一眼,别过脸在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喃喃骂道:“骚货!”此女叫小丽,正是四处宣扬她得艾滋病的女人,两人算得上是宿仇了。

林修乔耳尖听到,心下不由好笑,两人同是妓女,这么骂不是五十步笑百步么。想归想,他表面上依然绅士地侧靠向墙,打算让道。

但那小丽来到两人面前以后,竟然停了下来,冲林修乔露出一个自认为甜美的笑容,主动打起了招呼:“帅哥,来玩啊。”说着,长长的指甲上涂着艳红豆蔻衬得肤色更加苍白的手就要攀上他的手臂。“我们这里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你不多选选……”

这明着就是抢生意了。林修乔有些讶异,却不动声色,他知道会有人比他更在意。

果然,未等那让人想到女鬼的手攀上他,身旁的女人已经挡在了他的面前,啪地一下打掉了那只手。“臭婊子,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张女鬼脸,凭什么跟老娘抢人?”

林修乔差点笑出来,这女人说话虽然粗俗不堪,却似乎又很贴切,对面的女人恐怕是为了遮掩左颊上一块极大的黑色胎记,粉上得极厚,头发也垂了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加上涂得如鲜血一样红的嘴唇,实在让人很难不想到僵尸鬼怪。

小丽显然被戳到了痛处,冷笑道:“老娘样子怎么了?总比有的人身上不干不净的好吧。”

林修乔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眯了下,为那似有所指的话。

啪!吴桂兰突然出手一巴掌煽在小丽的脸上,骂道:“你他妈嘴里乱说些什么,还没挨够打吗?”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出手大方的客人,怎能让这贱女人给吓跑了。

小丽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当下扯住吴桂兰披肩的卷发又扯又咬起来,还不忘嚷嚷着:“老娘乱说……这里谁不知你得了那个什么……爱、爱死病……也……也不知害……害多少人了……”

爱死病?爱滋病。林修乔看着眼前两个撕打在一起的疯婆子,脸阴沉下来,他可没忘记昨晚自己是没用套子的。事后虽然有些后悔,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没想到竟然让他中奖了。

“妈的,臭三八,你再说,看老娘不撕烂你的嘴。”吴桂兰力大,自小打架就厉害,上学时整个学校的男生都不敢招惹她,出来后因为环境逼迫虽然收敛了许多,但对付比她矮的小丽却仍是不在话下。

林修乔本打算冷眼旁观的,但此时却不耐烦起来,一把抓住吴桂兰揍向对方的拳头,冷喝道:“够了!”他必须马上弄清楚一些事,没时间浪费在这里慢慢看她们两个胡闹。但他显然忘了另外一方,只听一声脆响,被制住的吴桂兰生生挨了小丽的一耳光,脸上被那尖利的指甲划出三道血痕,而他也受到了池鱼之殃,被余势刮伤了脸。

“妈的,王八蛋,放开老娘!”吴桂兰被打红了眼,一脚踹在还想打她的小丽肚子上,另外一只手则试图掰开像铁锢一样紧攫住她手腕的大手,那狠命的劲道几乎让林修乔制不住。

“你倒底还要不要做生意?”在胸口受到发狂的吴桂兰的一下重击后,林修乔终于发火了,在她耳边吼道。趁她怔住的那一刻,几乎是半抱半拖地将人拉离那个挨了一脚后抱着肚子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哀号的女人。

没走多远,吴桂兰冷静下来,拍了拍还抱着自己的男人手臂:“行了,我自己会走。”没想到这男人看上去斯文,力气倒满大的嘛,竟然拖得动盛怒中的自己。妈的,下次看到那贱货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顿,不然以后每个人都来跟她抢,自己在这一行还混得下去吗。

第二章 戴眼镜的男人(2)

林修乔犹豫了一下,并没放开。

吴桂兰笑了起来,“放心,我不会倒回去,和那臭婆娘打架比起来,还是做你的生意比较划算。”何况她的腰还痛着呢。要不是那女人在她眼皮底下来勾引她的客人,她也不会丧失理智地在客人面前和人打架。

闻言,林修乔这才松手,但衣服已经染上了女人浓烈刺鼻的香水味,让他不自觉轻轻地皱了下好看的眉头。

“你先坐一下。”等林修乔走进门后,吴桂兰把门甩上,然后指了指炉子边的椅子道。“喝水吗?我这里只有白开水。”她不带客人回来,家里并没准备什么东西。一个人生活则是能省就省,她可不想一直做下去。

摇头,林修乔脸色有些冷,毕竟修养再好的人,在得知自己很可能染上爱滋后,恐怕也笑不出来吧。

还没开口询问,吴桂兰已经转进了帘子后面,一阵细碎的翻东西声音之后,她再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纸盒。

“害你也被那个贱女人伤到了,我先给你的伤口消一下毒。”她笑着把纸盒放在旁边的炉板上,从里面拿出绵签和红药水。

林修乔皱眉拒绝,“不必了。”只是小小的指甲刮伤,用不着小题大做,倒是她那件事让他无法放心。“她说的是真的吗?”

“嗯……”并没有理会他的拒绝,吴桂兰执意将醮了碘酒的棉签涂上林修乔的脸,“什么?”她有些心不在焉,这男人好像是越看越好看呢。

林修乔没有再试着躲开那棉签,“你有爱滋病。”他毫不犹豫地重复,丝毫不担心这样的直接会让人下不来台。

一声轻响,吴桂兰将涂过的棉签丢进一旁的垃圾篓里,淡淡看着眼前的男人:“怎么,后悔了?”她很清楚有的事情一旦产生了怀疑,解释是没有用的,尤其还是这种宁可信其有的事。

从包里拿出还未捂热的五百块钱,她放到他面前的纸盒子上。“还未做过,用不着担心。拿回你的钱,马上从这里滚。”她冷笑,懒洋洋坐进另一张椅子,说不上心中突然而来的失望是为了钱,还是其他什么。

“你他妈的,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爱滋病。”林修乔根本扫也不扫那钱一眼,而是像一只被激怒的狮子,探过身一把抓住吴桂兰的衣领,咆哮道。他没想自己难得一次的放纵竟然会落得这种下场。平日他并没少逢场作戏,但从不碰这种低级妓女,当然更是做好安全的措施,昨日因为和嘉嘉吵架失去理智,才会在大街上随便找个女人发泄。呵,想不到……

没想到这么斯文的男人也会暴粗口,吴桂兰没被吓倒,反而笑了起来,她不明白眼前这个人为什么执意要知道自己是否染病。

“没有。”说了又如何呢,他会信吗?她平静地回答了,却并不期待得到他的信任。

“你……”林修乔还想逼问,这才发现她已经回答了,不觉有些颓丧地松开手,坐回椅内,烦躁地扒了下打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这时他才知道她的答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应该去医院检查一下。

不知他为什么会那么烦恼,难道是因为那个女孩?吴桂兰蓦然想到这一点,心中豁然开朗,这样一来,不是什么都说得通了么,要不然他干嘛紧张。

“喂,倒底还做不做?”她直接问,不想将自己的时间耗在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上,结果什么也捞不到。

做?林修乔抿紧唇,很想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但是想到嘉嘉,只好硬生生压下这种欲望,看着女人的目光再没有起初的温和。

“我现在没心情,不如你陪我聊聊天。”他控制住脾气,缓缓道,在看见女人脸上露出不情愿的表情时,立时会意地补了一句,成功堵住她的拒绝,“钱照给。”

只是聊天就可以赚那么多钱,吴桂兰从未碰到这么好的事,自然不会不答应,当下将纸盒子上的钱又收入自己的口袋里,笑眯眯地答应,“行。那你先等一下。”说着起身将盒子拿起,放进布帘后面,对自己脸上的抓痕却并没处理。出来后,又走到靠窗的桌子边,将平日自己喝水的杯子洗了,又用开水烫过,才倒了白开水端到林修乔面前。

“你喝水。没什么人来,所以只有这个我自己用的杯子,嗯……不过我有洗干净,你别嫌弃。”她一向不将别人的眼光放在心上,但是这一次却有些过意不去,毕竟人家付了不少钱,却连一杯像样的饮料也没有,这实在说不过去。

林修乔依然表现出良好的教养,道谢后接过杯子捧着,目光不由落在白色绘有青花的瓷杯边沿,那里缺了一小块,看上去有些年月了。他从未想过一个妓女竟然会过这样拮据的生活。这屋子虽小,却收拾得极干净,并没有妓女常有的颓废烟酒味道,也没有她身上那让人反胃的香水味。布帘隔着视线,但不用想,那点地方只够放一张床。

看他捧着水杯,却并不喝,吴桂兰眼中有着看透的笑意,也不是如何在意。比起以往接的那些客人,这个男人算是对她最尊重的了,她也并不期待他会对她另眼相看。她是出卖rou体的女人,这本来就是一个事实,用不着把自己看得有多清高。

“昨晚嘉嘉一直和你在一起?”沉吟了半响,林修乔状似随意地问。一想起今天早上嘉嘉扑到他怀里痛哭失声的样子,他就心痛不已,偏偏她又死活不开口,这才让他不得不另想办法。而眼前的女人是他目前唯一能找到的线索,自然不能轻易放弃。

吴桂兰一听,立时反应过来,原来他一直没有放弃从她这里知道那妞儿的事,也没多想,当即和他挑明了道:“不瞒你说,昨晚的确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不过除了以为自己被感染上爱滋病毒外,她并没有什么损失。所以,劝你还是不要再追究下去,我没什么好告诉你的。”说这些话,还是看在那五百块钱的份上,不然她会直接赶人了事。

“爱滋?”林修乔心中升起不安,没想到嘉嘉和自己碰上了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他不认为嘉嘉会像自己那样在外面乱来。

吴桂兰笑,抬起自己的右手,手心向上伸到他的面前。“我不小心受了点小伤,她的伤口沾到了我的血。你最好是带她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看到在那有着厚茧,不似一般女人娇嫩的掌心上横着的一道寸许长未经过处理的整齐伤痕,林修乔的眉纠结起来。

这个女人真是一个祸害!

竟然……怀孕了?

看着验孕纸上出现的两条明显红线,吴桂兰无法置信地瞪大了眼,她每月都有吃长效避孕药,接生意的时候也都做好防护措施,怎么可能?

也不知走什么霉运,自上次多管闲事之后,这两个月生意奇差,不是正在谈的生意被人抢走,就是遇到警察,有一次还被抓进局子里蹲了一晚,最后是缴了几百块钱才被放出来。就是这样也能怀上?

早上起来刚泡了面准备应付一顿,却突然泛恶心,这让她心中稍稍打了个突。这几日都是这样,每天早上起来都会想吐,而且倦得厉害,一坐下就想打盹。之前只当是由于收入锐减,心情不好,便也没太放在心上,但如今静下来仔细一想,她的那个好像有些日子没有来了。做她们这一行的,对这种事特别的敏感,既然起了心,自然会马上想要弄清楚,以便尽快做出应对措施。于是顾不得吃面,她跑去药店买了验孕纸,打算先自己确认一下。

而如今看这纸条,好像是真有了。

将纸条丢进废纸篓里,她怔怔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想着这让人措手不及的事。其实在做这一行的时候,看得多了,自然会有该有的心理准备,但有是一回事,而真正怀上又是另外一回事。何况这还发生在有近两个月都没怎么和人做,她对那个职业已经有了一些陌生感之后。

真他妈的,也不知是哪个男人的。

吴桂兰有些恼怒地喃喃骂了一句。她可不打算为那些在外面乱搞的王八蛋弄个野种出来。几乎用不着考虑,她们一旦怀上便只有一个解决方法,那就是去私人诊所做人流。而她,自然也是从头至尾都没有过要留下这个孩子的想法。

次日一大早吴桂兰便来到了那个其他姐妹常去的诊所,天冷,诊所还未开门。她在外面站着,打算等医生来。素着脸的她看上去比化妆后要年轻许多,淡淡的眉,单眼皮,眼角微挑,唇色苍白,没有狐媚的勾人,却清清秀秀的,不说话时就像一个刚从乡下进城里的纯朴女孩。事实上她年纪也并不大,腊月里才满二十二,可是做那一行已经有两年多了。

天空突然飘起雪来,先还是细细的像盐粉一样,不一会儿就变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密密的,渐渐迷了人的视线。

吴桂兰依然穿着她那件袖口和下摆都磨得有些毛糙的旧大衣,一向披着的头发扎了起来,围了围巾,雪花落在身上和发上,并不会马上化去,而是渐渐堆积起来。她觉得脚有些僵冷,只能不时地在原地跺跺,然后从袋中抽出始终冰冷的手放到嘴边呵气。

开始做这一行的时候她不满二十,刚从牢里出来,身上没有一分钱,还该着一个老乡的帐,而英妹儿又恰在此时考上重点大学,学费对于家里来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吃够没文化的苦,她不愿意自己的弟妹们再如她和爸妈一样,于是便跟着一个在牢里认识的姐妹做起了这一行。那个姐妹在一年前因为吸毒过量死了,她便越发爱惜起自己的命来。

妈的,医生死哪去了,现在还不来。撇唇在地上啐了一口,她慢慢晃悠着离开了诊所的大门。晚点再来吧,再等下去,不必做手术,她就要先被冻死了。

坐牢的事家里人到现在都被瞒着。想到坐牢,她脸上浮起淡淡的笑,现在想来,坐那个牢还是因为她没文化也没有钱吧。当时才十六岁的她在一户人家里当保姆,刚从乡下出来的女孩儿懂什么,被女主人的两滴眼泪就弄得义愤填膺,答应和她一起去捉她男人的奸。谁料这奸是捉到了,但后来反莫名其妙变成那女人在男人面前卑躬屈膝,想尽办法要与他言归于好,而自己则成了她讨好自己男人的工具。为了不和男人离婚,那女人竟然用药帮着男人强暴了她,而且还把她每天都绑在以前睡的小房间里供男人玩弄。

可惜她吴桂兰从小到大就不是任人欺负而不还手的主。那一天,她哄得那男人去了戒心松开了她身上的绳子,然后用在学校里打架累积起来的经验将男人狠揍了一顿,临走前让他断了子绝了孙,又把那个女的脸给划了。

她这么做究竟是不是该坐牢,她到现在还是不太清楚,反正已经坐了,再去追究该不该,也没什么意思。只是隐隐地,她知道在这事上自己吃了亏,只是一个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懂的乡下女孩,又有谁愿意为她出头呢。所以她从来也不想,也不抱怨。

抱怨有屁用!她突然笑了起来。一想起那个被她划花脸的女人最后看她时那恶毒怨恨的眼神,她就觉得特滑稽,好像最应该恨的人是她才对吧。

摇了摇头,她把这些陈年往事都抛开,发现自己已来到市内最繁华的街道上,即使在下雪,路上行人仍然很多。身旁是一家音像店,里面正放着一首时下已经烂大街的歌,她一边慢悠悠走着一边跟着哼了起来。每天走在路上都有得听,想不会唱也难。

第三章 捡到一个男人(1)

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家里估计还眼巴巴等着自己寄钱回去。一年一节的,不能不给弟妹们添置点穿的;还有爷奶爸妈,一年到头像牛一样在地里拼了命的苦,总不能让他们连年也过得不舒心吧。一想到这些,吴桂兰的头就犯了命地疼。这两个月根本没赚到什么钱,不要说多寄点回去,就是自己的生活都成问题。难不成要她动存在银行里的那点老本?

折子上还要添五百才凑得齐两万,左想右想,她还是咬牙从里面取了四千寄回去。这钱是她每月零零碎碎地攒下来为自己存的,打算存到五万就回县里租个小门面开个粉面馆,不说赚钱,可以养活自己一家人也就差不多了。但现在看来,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攒得足,如今物价上涨得又快,到时五万恐怕又不够了。

从邮局出来,吴桂兰将汇款单紧紧攫在手中,心如当下的天气一样冷寒冷寒的。英妹儿读重点大学,学费和生活费都老贵,除了她现在做的这一行,换做其他正经活儿,哪一种都供不下来,但如今连这一行也不好做了。可是说也奇怪,似乎只有她一个人运气最背,别的人好像也没见得生意比以前差到哪里去啊。

先是轻轻松松赚了一个酒鬼和那个姓林的几百块钱,然后便开始走霉运,是不是连老天都在怪她占人便宜啊。一想到这儿,她就觉得荒谬得近乎好笑。但当手插进大衣袋子里摸到那张数字已明显减少的存折时,她的笑容变得有些沉重,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日子要怎么过啊?

还是去找点事做吧,都说这段日子比较好找临时的工作,而且薪水也不低。不如去试试,总比每日在外面闲晃分文不进的好。

“妈的……吃霸王餐吃到老子头上来了……”愤怒的喝骂声断断续续传过来,打断了吴桂兰的思绪,她顺声看去,只见前面一家小餐馆外面围满了人,都在指指点点,幸灾乐祸地谈论着什么。

她不是一个爱凑热闹的人,从人群外围绕过,连眼睛也没往里面瞟一下。只是没走两步,人群突然一阵骚动,一个人突然从里面冲了出来,直直撞向她。

不长眼的东西!闪避不及被撞了一个趔趄,她低咒一声,怒目看向那个莽撞的家伙,不想竟对上一双清亮中透着歉疚的漂亮眼睛,仿佛被清澈的泉水洗过,怒火一下子就没了。

怎么有些眼熟?她有些纳闷地瞪着眼前这张挂彩的脸,心中暗自琢磨着。

“对不起……”无措的道歉被一声痛哼代替,男人在她面前被后面追上来的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撂倒在地,拳脚瞬间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跑,老子叫你跑!”

又有一个卷头发化着浓妆的女人也追了上来,跟着踢打起地上抱着头蜷着身子不吭一声的人来,嘴里还不停地吐出尖刻的咒骂声。

跟她没关系吧……“哎!小姐。”吴桂兰发现自己的行为总是不受理智控制,明明不想管闲事,偏偏手已经随着嘴巴自作主张地拉住了那个女人。

明明已经是徐娘半老了,一下子就被喊年轻了二十岁,女人即使有被干涉的不悦也没立即发作出来,只是不友善地瞪向拉住自己的吴桂兰。“干什么?”

“别打了,要出人命的啊。”吴桂兰目光专注地看着女人厚粉也掩不住的眼尾纹,笑嘻嘻地劝道。心中想着,如果他们就此住手,她不介意出一点小血,帮着把饭钱给了。这种小餐馆再贵也贵不到哪去吧。

“走开,管得着吗你,这种吃白食的打死一个少一个。”女人一把甩开吴桂兰的手,轻鄙地道,说着又赶上去踢打起来。

吴桂兰被她甩得一踉跄,恼了,瞟了眼餐馆的名字,“李氏牛肉粉”,又看了眼围上来袖手旁观的人群,不由冷笑起来,但随即便被妩媚的笑代替。

“哟——这不是李哥吗?”她扭着蛮腰绕到另一边,一把抱住那个气焰嚣张的男人手臂,嗲声道,“我刚才还没看出来呢。”

所有人都被这突兀的一幕惊住了,包括男人自己。他停下打人,一头雾水地看向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女人,看她年轻,长像也不算差,便没有推开,“你是谁?”

“哎呀,哥,你这么快就把人家忘了……”吴桂兰不依地蹭了下男人的身体,睨到旁边的女人眼中冒出熊熊怒火,笑得更加灿烂,“人家是星月洗脚城的兰儿啊,原来你说等你和家里的母老虎离了婚就和人家一起过日子,都是哄人高兴的鬼话啊。”说到这,她神色哀怨起来,不依的拳头如雨点般落在男人的身上,但是谁都看得出来没有使劲。

“星月……”男人显然被唬住了,反应有些微迟钝,“我没见过……”

“李大财!”一声河东狮吼,将男人吓回过神。

“秀,她肯定认错人了,我不认识她。”男人有些慌乱有些不舍地将自己的手臂从吴桂兰怀中挣脱,不安地为自己辩解。

“哥,你好没良心,前两天才在人家那里过夜,一转过身就想撇得干干净净吗?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吴桂兰冷笑着火上浇油。

围观的人看到这样的闹剧,都窃笑起来。那个女人向来就是个凶悍的货,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屈辱,也不听男人解释,冲上去一巴掌煽向吴桂兰。“我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

吴桂兰哼笑,手一扬已抓住了女人的手腕,她力气大,女人哪里是她的对手。“要撒泼找自家男人去,少冲老娘来。”她趾高气扬地一把将女人甩向身边的男人。

跌进男人怀中的那一刻,女人将所受的气都发作在丈夫身上,没头没脑地又抓又咬起来。“都是你……都是你……没良心的……”

男人手忙脚乱地接着,想为自己辩解,奈何女人根本听不进去。被打得厉害了,又在那么多人面前失去面子,他也发起飙来,一巴掌煽在女人脸上。女人挨了打自然更加没完没了起来。于是原本是夫妻二人共同对付外人的局面一下子转变为内乱。而始作俑者吴桂兰则退离了台风区,来到那个已经从地上爬起,却仍站在一旁傻愣愣看着圈中情景的男人身边。

“走吧。”她笑,拉着男人堂而皇之地走出了人群。

“你跟着我做什么?”吴桂兰没好气地停下来,瞪着身后始终距自己五步远的男子。

男子也停了下来,睁着一双对男人来说漂亮得有些过火的眼睛无辜地看着吴桂兰。

早就应该分道扬镳了,谁知他竟一路跟着自己到了租屋外的巷子里。又不说话,直弄得吴桂兰耐性尽失,后悔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警告你不要再跟来了,不然我对你不客气哦。”凶巴巴地撂下话,吴桂兰掏出钥匙打开铁门,然后再嘭地一声将男子关在了外面。

看着紧闭的铁门,他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漂亮的眼睛里浮起一丝哀伤。

两天前他在一个到处都是白色的地方醒来,鼻中充盈着一股难闻的味道。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人,周围安静得让他害怕。坐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手上插着一根带着针的管子,他扯掉,就看到鲜红的血从手背上冒了出来。

从那个房间里出来,外面走廊上没有人,有两个穿着白衣戴着帽子的女人在隔壁的房间里聊天,没看到他。

下了多少层楼梯,他记不得了,只是知道越往下,人越多,每个人都做着自己的事,谁也不理会他。

然后,他来到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外面很冷,他一直不停地走,累了就跟着人群走进商场里休息,但是在晚上就会被赶出来。第一个晚上他是在一家通霄开门的药店外面蹲了半宿,几乎冻僵站不起来,后半夜就一直在跑在跳,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第二个晚上他找到了火车站,在候车室里呆了一夜。

饥饿一直伴随着他。每个人的脸都很冷漠,他不敢去碰那些摆在商店橱柜上,以及食摊上的食物,直到在经过那个小餐馆时,那个女人殷勤地拉他进去,紧接着就给他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牛肉粉。两日来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过,他不知道那是招揽顾客的手段,然后自然是吃了,没钱,被打。

周围有很多人看热闹,可是没人愿意帮他说句话。他觉得很害怕又无助,只能一声不吭地挨着,等着疼痛自己结束。是这个女人将他从那一团乱中拉了出来,虽然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可是由始至终也没有用异样的眼神看他。

挨着墙他慢慢蹲坐在地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着她,只是想着她掌心粗糙却温暖的感觉,想着她冲他那善意的一笑,便不想离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他没有,或者他记不起了。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自然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巷子里没有风,却还是冷。他抱着腿蜷缩成一团,有人路过,他不理会,也没人管他,只当他是个疯子或流浪汉。铁门开开关关,有人进去,又有人出来,每次他都会抬起头来看,却再没看到那个女人。说不上究竟失望与否,只是想再看她一眼。

天色渐暗,开始飘起雪来。抬起手接住一片絮状的雪花,他好奇地看它在手心化去,如果没有寒冷和饥饿,那么这个世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鲜可爱的。

门再次从里面打开,他侧过脸看到浓妆艳抹的她,忙不迭站起来,因为冻得浑身僵硬,差点踉跄跌倒。扶着墙站稳,无措地看着与白天不太一样的她,他惶惶若有所失。

吴桂兰没想到他还在,不禁有些头大,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去理会,迳自往外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在了她的身后。

跟着她走进公园,酒吧,迪厅以及其他混乱的娱乐场所,看着她跟一个又一个的男人搭讪,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只是不喜欢她那样的笑,看上去好假。

第三章 捡到一个男人(2)

“你他妈究竟要跟到什么时候?”眼看着即将谈成的生意因为嫖客注意到她身后不远的他而再次告吹,吴桂兰终于发作出来,怒气冲冲地踩着高跟鞋来到他面前,扬手赏了他不大不小的一巴掌。一个晚上都因为他的存在而浪费掉了,也难怪她生气,再次后悔起自己多管闲事。

他被打得偏过脸去,看她扭着腰恨恨地走开,这一次终于没再跟上去。脸上传来针扎似的刺痛,心里空洞洞的,突然觉得周围的人都变得可怕起来。

只走出百米远,吴桂兰低咒一声又咚咚咚往回走。手掌上传来的冰冷直达到她的心里,戳痛她的神经,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她想起他被打时茫然无辜的眼神。

他站在原地,看到她回转,不由自主往后瑟缩了一下,但是还是由着她抓住了自己的手。

握着他冷如冰棍的手,吴桂兰压下心中的酸意,带他进了家火锅小店。只是一锅麻辣烫,便换来了他对她全心全意的信任和变得红润的脸色,两天来一直处于僵冷中的身体终于暖和起来。

“林先生?”

当清理干净男人脸上的污迹,吴桂兰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他眼熟了。除了没戴眼镜外,男人和来过她这里的林修乔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唯一明显的区别就是林修乔的眼神即使透过眼镜依然犀利得让人心寒,而眼前男人的眼睛却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是同一个人吗?

看着错愕地大张着嘴的吴桂兰,男人激动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急切地问:“你认识我?”

吴桂兰咬了咬下唇,无法确定。“你叫什么名字?”恐怕是长得相似吧,她怎么也没办法把那个衣冠楚楚的林修乔与身无分文的流浪汉扯到一起。

“我不记得了,你是不是认识我?”男人不放弃地追问。也许,也许她可以告诉他一些他忘记了的东西。

玩失忆?吴桂兰撇唇,有些不屑他的伎俩。“你从哪里来?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又年青力壮,如此落魄实在有些可耻。

看出她眼中的轻蔑,他怯懦地低下头,不敢再追问,只是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吴桂兰退后一步,狐疑地瞪着他头顶蓬乱的黑发,暗忖他不会是想赖上自己吧。可是即使他真有此意图,她也无法硬着心肠在这雪夜赶仅着一件薄毛衣的他出去。

“你有什么打算?”没再在失忆的问题上纠结,拖过一张塑料椅子坐下,吴桂兰探究而实际地问。她不是冤大头,可不想养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

“我……”男人抬起扇子一样的长睫飞快地瞟了眼吴桂兰,后面的“不知道”三个字在她警告的眼神下硬生生消了音,隔了好一会儿,在对面的人耐性尽失的时候,终还是吐了出来。“我不知道。”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连瞎掰也不能。

吴桂兰怒极而笑,半天说不出话来。

男人被她恼怒的眼神看得不安之极,交握放在膝上的手开始冒汗,他不自在地将掌心在裤子上擦了又擦。

看出他的紧张,吴桂兰叹了口气,怒气消了大半,“那你会什么?”为今之计不是生气,而是该如何摆脱这个大麻烦。

闻言,男人的头垂得更低了,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一声也不敢吭。

仿似在意料当中,吴桂兰这次反不生气了,抓过他的右手,不理他诧异的目光,仔细打量起来。

修长,白皙,指甲修得极整齐,指腹上有薄茧,摸上去柔软不粗,右手中指第一关节处有拿笔之人特有的硬茧。这是一个非体力劳动者的手。

百无一用是书生。吴桂兰冷哼一声,放开了他的手,靠向椅背。

“我不养吃白饭的人。”她缓缓开口,心中拿定主意。看到男人眼中的受伤,她扯了扯唇角,不以为意,继续道:“在你找到住处之前,可以先住我这里。但你有手有脚,必须尽快找到事情做。”他身上什么也没有,让他离开,就等于把他往绝路上逼,她吴桂兰没那么坏良心。她自己也曾走投无路过,若不是有那一两个人拉她一把,她也许早就活不下来了。

听到她肯收留自己,男人眼中漾起欣喜的光芒,也不管她后面还有但书,只知一个劲地猛点头。

吴桂兰这才露出微笑,起身去洗漱。

“明天你先去洗个澡,把自己弄得整整齐齐的,才好找事做。”一边洗掉脸上的浓妆,吴桂兰一边对看着自己的男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