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两年后。

N市国际机场大厅。

秦天朗的目光穿过落地玻璃,飞机各自起航着陆,在深蓝的天空中划下一道道直线。

虽然在电话里告诉了母亲班机到达的时间,却知道不会有人来接机。

一个人回家,便全然没有回家的感觉。天朗低着头走路。蓝色皮箱的轮子在地面发出空洞的声响。

身边是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光洁的大理石上,一双双奇形怪状的鞋子:尖头的,圆头的,细根的,平底的…

忽然,他停住了脚步。

前面,一双白皙纤小的脚。还有从凉鞋中露出的脚趾上的痣。

视线缓慢地向上移。

宽松的白棉布衬衫,洗得发白的蓝牛仔裤。蓬乱的长发,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上,一双空洞的黑眼睛。

天朗因为意外而感到头晕。

真的是她?她竟然会来接机?

“是你妈要我来的。这个城市变化太大,她怕你不认识路。”

依然冰冷的腔调,不带任何感情。

天朗终于相信是她。记忆中,只有微蓝才会这样说话。

可是,她好瘦。

双颊陷下去,尖尖的下巴,好像大病初愈似的。怎么回事?八年的时间,她一点都没有长大,没有变得珠圆玉润,反而更加消瘦了。

“还好这座城市不会刮台风。”天朗低声说。

她挑衅地看着他。

“什么意思?”

他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微蓝倒有些惊奇。面前这个男人和印象中的秦天朗好像有点不一样。他不再冷酷,不再尖锐,那双浅褐色的眼眸漾着一抹隐约的笑意,像冬日的暖阳,清幽迷人。

她率先朝机场出口走去,他拖着大皮箱跟在后面。

“你是去医院,还是回家?”微蓝问。

天朗略微踌躇了一下,说:“去医院吧,我想看看爸爸怎么样了。”

八年之后,“爸爸”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还是如此自然、稔熟。

或许,他真把夏云生当作自己的“爸爸”?

“爸爸情况不太好,自从上个月中风后,半身不遂,一直住在医院里。”

“怎么会突然中风的?他才五十岁不到吧?”天朗浓眉微皱。

“听你妈说,那天晚上他从外面应酬回来,满身酒气,喝得醉熏熏的,半夜突然从床上滚下来,就中风了。”

“唉,又是因为酒?”天朗喃喃自语般地说,眼睛直直地盯着微蓝。她知道他想起了什么,表情冷淡地把脸转过去。

她招了一辆出租车,天朗立刻走上前打开车门,示意微蓝坐进去后,他才从另一边上车,关上车门。

是这冷酷高傲的家伙突然转性了,还是从国外回来的假洋鬼子都学会了绅士风度?

去医院的路上,两人再没有交谈。

一路无话。

出租车终于停在医院门口。

天朗抢先付了钱,然后下车,走到另一边为微蓝打开车门。

微蓝低头跨出车门时,他突然用压得极低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夏微蓝,这八年来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已经微笑着关上车门,身型笔直地向住院部走去。

毫无疑问,在澳大利亚呆了这么多年,他更加潇洒俊逸,也更加沉稳了。原来的落拓不羁沉到骨子里,成了教人心动的内敛气质。

天朗比那些当红的偶像明星更多一种书卷味,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贵气,像个从童话书里走出来的英俊王子。

王子?微蓝轻轻摇头,她的世界里早就没有王子了!

夏云生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了管子。

他面容苍白,还有些浮肿,嘴角斜得很厉害。秦桑影坐在病床边,不停地用毛巾为他擦着淌出的口水。

听见房门推开的声音,她转过头,看见立在走廊上的天朗,猛地站起来,颤抖着叫了一声:“天朗,你总算回来了!”

天朗迳直走过去。他长大了,成为一个身形伟岸的男子,站在母亲面前,已经需要低头俯视她的头顶。

秦桑影有一刻的恍惚,以为见到了他的生父。他们父子太像了,有同样俊挺的身材,完美的五官,浓黑的眉毛和迷人的浅褐色眼睛,只是天朗没有他父亲身上的痞气。

天朗的目光停留在夏云生身上,眼睛里掠过一丝惊悸。

这个纵横商场、春风得意的男人,竟然变得如此狼狈?幸好他在熟睡,否则在自己面前,该是怎样的不堪?

天朗扶着母亲在椅子上坐下,听她语带哽咽地述说夏云生的病情和公司面临的困境。

“虽然你爸爸住的是最好的病房,用的是最好的药物,但医生说,中风引起的偏瘫,不可能完全恢复到以前,能够下床走路就很不错了…”

“你爸爸生病以后,公司内部一团糟,群龙无首,所以才急电招你回来…”

“云天公司是你爸爸一生的心血。而我什么都不懂,瑞阳还是个孩子,现在也只有你能帮你爸爸!”

“微蓝…她同意吗?”天朗轻声问。

“我没有意见。”

一个低哑的嗓音乍然响起。

微蓝站在病房门口,神情淡漠。

“你要考虑清楚,云天公司,那可是夏家的!”

天朗盯着她的眼睛冷静而睿智,还带着淡淡的嘲弄。

她避开他的视线,垂下头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一句:“我这次是请假来看爸爸的,明天就回省城了。”

“哦,忘了跟你说,微蓝大学毕业后就留在省城。”秦桑影向儿子解释道,“她跳了好几次槽,现在进了一家银行,薪水高,工作又清闲。”

“在银行工作?你学的是金融专业,也算学以致用!”

微蓝微微一愣。他怎么知道自己念的是金融专业?

从医院回来后,秦天朗就变得很沉默。

他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机屏幕,耳朵却在捕捉客厅另一端微蓝和瑞阳的对话。

“姐姐,你明天真的要走吗?”

已经十岁的夏瑞阳,皮肤白皙,五官秀气,长得很像微蓝。但他的大双眼皮,眉鼻之间的轮廓又颇似秦天朗。

他和他们两人都有血缘关系,却和微蓝更亲近些。

正在收拾行李的微蓝停下忙碌的手。她轻揉瑞阳黑亮的短发,温柔地说:“姐姐要上班啊。你在家里要乖乖的,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

瑞阳若有所思地望着微蓝。

“姐姐!”他用一种不属于孩子的严肃口吻问,“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家?”

微蓝有些意外和惊讶,深吸一口气,她低低地:“你听谁说的?”

“我没有听谁说,是我自己看出来的。我知道,你不想呆在这个家里,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妈妈!”

她不自禁地一颤,转过头,与秦天朗锐利的眸光碰个正着。

微蓝收回目光,望向瑞阳。

“你是我唯一的小弟弟,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她咬咬牙,“姐姐也不是不想留在家里,只是,姐姐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朋友啊。人长大了,总是要离开家的…”

“你有男朋友了,是不是?”瑞阳打断她的话,“妈妈说过,女孩子长大了,都要嫁人。”

微蓝心下一凛。

她努力想做得轻松,却徒然挤出一个苍凉的笑。

“姐姐没有男朋友,姐姐也不想嫁人。”

“骗人!”瑞阳低下头,“你以后肯定会结婚的。”

自从父亲病倒,母亲无暇顾及他。瑞阳变得早熟,看上去不再是十岁的小孩子。

微蓝呆怔地看着他。

月光自窗外投射进来,映在瑞阳的小脸上,苍白而忧郁。

“家”,是多么温馨甜蜜的地方。可是,为什么生活在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快乐呢?

瑞阳上楼去了。

偌大一间客厅,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人。

微蓝半跪在地上,将自己的东西,一件件往小旅行袋里塞。

从十二岁那年开始,她好像一直在流浪,从母亲的家,到父亲的家,再到学校…

耳畔突然响起熟悉的音乐。

是那首很多年前的老歌:

“…

我想有个家

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

在我疲倦的时候

我会想到它

我想有个家

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

在我受惊吓的时候

我才不会害怕

谁不会想要家

可是就有人没有它

脸上流着眼泪

只能自己轻轻擦

我好羡慕他

受伤后可以回家

而我只能孤单地孤单地寻找我的家

虽然我不曾有温暖的家

但是我一样渐渐地长大

…”

这首歌流行时,她正好失去了“温暖”的家。她所做的种种,只是想要一个家,一个可归属、得庇护的“家”。

其实,这不是歌声,是瑞阳在弹钢琴。

生活在富裕温暖的家庭,拥有父母双亲的宠爱,一个本该天真无邪的孩子,竟然会喜欢这首歌。

秦天朗眉心微皱。

他从沙发上坐起来,把头转向微蓝。她完全沉浸在琴声中,浓黑的眼瞳里,是深不见底的忧伤,还有一些迷茫和怅惘。

他的心蓦地抽紧。

她在想什么?她那样的人,也会偶尔流露出无助的神情吗?像一只迷途离群的羔羊,找不着母亲,找不着家?

待天朗觉察时,他已经站在她的面前,用低沉的声音问:“你真的要走?真的舍得走?”

微蓝被吓了一跳。

她疑惑地抬头,发现天朗正静静地俯视着她。琥珀色的眼眸中,闪烁着一丝冷漠和讥诮。

微蓝眸光一黯,恢复了平素的淡然。

她把旅行袋的拉链拉上,站起身来,说:“我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天朗紧盯着她深幽的瞳仁。

“一直以来,你都在和我争,都在向我宣称,你才是夏家真正的继承人,而我只是一个野种!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当年十五岁的你,不惜牺牲色相勾引我,蓄意栽赃陷害。小小年纪就城府极深。如今的你,心机比当年应该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何会把云天公司拱手相让?”

微蓝扬起睫毛,定定地看着他。她的双眼迷迷蒙蒙的,好像在看他,又好像透过他在看着某个遥远的地方。

这种被人当成透明人的感觉让天朗很不爽。

“夏微蓝,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原来,我在你们眼中是这个样子的?”她开口,喉中极干涩。

天朗微愕,他好像听不懂她说话了。

停顿了大约五秒钟,微蓝脸上浮起薄弱的笑意:

“自从跨进这个家的那天开始,我把你和你母亲当作不能相容的仇敌,争斗了十多年。现在我才发现,你们只是假想敌,我真正想抗争的,不是你们,而是命运!”

微蓝的脸上仍挂着笑,眼中却透出一股冷冽。

“秦天朗,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像你认为的这样坏吧?”

她提起旅行袋,从他身边绕过,迳直走上楼去。

02

夏天过完了,便是秋天。

天空特别晴蓝,宁静高远。几丝薄薄的云,浮在天际,像若有若无的轻烟。

秋日的午后,阳光和煦而温暖,照得微蓝有点昏昏欲睡。

她坐在行驶的公交车中,神情淡淡的,听着旁边两个女孩在聊天。

“瑶瑶,我表姨开了一家婚介所,你要不要登记试试看?”

“得了,婚介所能有好男人?”说话的女孩不屑一顾,“条件稍好一点的男人早让别人抢光了,还需要去婚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