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若叹了口气笑道:“这李玉福怎么跟条烂布袋一样,是个什么样,全凭媳妇撑着,早先的玉福嫂子多好,这李玉福也有几分人样,如今娶了这么个媳妇,就一天天往烂泥地里滩进去,李老太爷倒是明白,知道他们家这事。”

“可不是,早先的玉福嫂子,一条街上,谁不说她仁义知礼!亏得三爷兄妹几个都随玉福嫂子,你看看,这一家子,媳妇儿最要紧,一个好媳妇,三代好子孙!也怪不得大姑奶奶挑个媳妇儿要挑个两三年!”沈婆婆从这一路又扯到了那一路,李丹若一边笑一边推着她道:“你别净操心别人家媳妇,你家平福也不小了,你也得留心留心儿媳妇了,一个好媳妇,三代好子孙,你可得擦亮眼睛,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挑好了!”

“你一说这个,不瞒姑娘说,我还真看中了一个!干脆今儿就跟姑娘透个底,姑娘帮我参详参详,”沈嬷嬷说着,站起来,半蹲着身子凑到李丹若耳边吐了个人名,李丹若听的眉梢高竖,半晌,眨了眨眼睛道:“你可真是眼光好!我没什么,就一样,得人家自己打心眼里愿意,不然,也是没缘份!”

“那是,你放心,指定能成,平福多好的孩子,我脾气又好,娶回去指定当闺女疼!”沈嬷嬷笃定满满的说道,李丹若失笑出声:“嬷嬷这么夸自己……怪不得我也爱夸自己,都是跟嬷嬷学的!”一句话说的沈嬷嬷大笑起来。

十一月初九,二奶奶顾氏半夜起发作,没等天亮透,就顺顺当当的生了个五斤出头的小姑娘,宁老夫人半夜里得了信儿就披着衣服坐在炕上念平安经,直到得了母女平安的禀报,才长长舒了口气,连念了几句佛,这头胎就是鬼门关,总算大人孩子都平安!

天刚亮,李丹若带着姚黄、魏紫先到顾氏的院子去看了一趟,却没进门,只在门口问了顾氏的陪房崔嬷嬷几句,就出来往正院请安去了。

崔嬷嬷送走李丹若回来,见顾氏正半坐着喝着碗汤,探头看了看旁边小床上熟睡的婴孩笑道:“李家这规矩倒真是少见,月子房里的东西件件要用滚水烫,要熏艾草,要通风,这些也就算了,怎么这月子里头,还不让人进屋探望,到底少了人情味。”

“入乡随俗,”顾氏将碗递给轻燕淡然道:“长房那两个孩子也是这么做的月子,这烫东西、熏艾草的规矩一直做到现在,也不是坏事,你看看,那两个孩子真比别家孩子少病了不少回。”

“也是,”崔嬷嬷点头赞同道:“特别是宇哥儿,老夫人到底经的事多,这下床走动,奶奶真明天就?”

“嗯,大嫂就是这么走的,说走一走,这腰身也能细回去,我觉得好多了,把孩子抱来我看看,老夫人赏的玉佩放哪儿了?”

“挂姐儿床头了,真是块好玉!一看就是上古的老物儿,这样的玉,那是真有灵性的……”一提到玉,崔嬷嬷就兴奋不已,抱过孩子放到顾氏身边,还在兴奋的说个不停:“这样的玉可真找不出第二件,老夫人这一条是真好,没说生了姐儿就怎么怎么,这是奶奶和姐儿的福气……”

顾氏低头看着女儿,忍不住笑道:“看你这话说的,这样的人家,老夫人、夫人又是极明理的人,你想哪儿去了!”一边说,一边伸手就想抱女儿,崔嬷嬷忙抱起婴孩小心的半托半放到顾氏怀里笑道:“奶奶别用力,我托着,您就搂搂算了,月子里累着,一辈子的病!”顾氏轻轻托着女儿,满心的疼爱扑溢而出,已经听不到崔嬷嬷的唠叨了。

十一月中,一年一度吏部考绩结束,三老爷李玉绍又得了卓异,这已经是第二年卓异了,大老爷李玉靖得了信儿,和枢密使黄大人打了个招呼,回府直奔正院,喜气盈腮的和宁老夫人禀报喜信:“……三郎这一年不知道辛苦费了多少心思,总算是没白费,就算是补荫出身,有这两个卓异托着,若明年邀天之福,再能得个卓异,三郎一个大升迁就是准准的了。”

宁老夫人却没带出多少欢喜来,慢慢捻着手里的佛珠,过了一会儿,挥手屏退屋里的众丫头婆子,看着李玉靖低声道:“人年纪大了,就想的多,今年是至和二十一年底了,皇上也年近六十了吧?”

“母亲?”李玉靖神情凝重起来,宁老夫人出了一会儿神,悠长黯然的叹了口气,象是和儿子说,又象是自言自语道:“这一阵子,我总想起你父亲,当年,若不是想争个拥立之功,做咱们大梁头一个使相,何至于竭心尽力到油尽灯枯?连场小病也熬不过去?”李玉靖眼圈红了红,低低的道:“父亲走时,正当壮年。”

“可不是,这些年我翻来覆去想,当年我若是劝劝他,好好劝劝他,说不定能劝下来呢?若你父亲在,这些年,你也不至于这么辛苦。”

“儿子不辛苦,母亲别多想,父亲那样的脾气,母亲还不知道,才气高心气高,哪里听得进劝?再说,父亲身子骨不争气,这事……父亲也没看错了人。”

“那是运气好!”宁老夫人重重纠正道:“圣心不可测,唉,你们兄弟有志上进这是好事,我年纪大了,想得太多,这事我不多说,你们兄弟商量着办就是,只一样,圣心不可测,咱们家,万万不能掺搅进去!那都是抄家灭门的大祸!”宁老夫人声色俱厉,李玉靖急忙站起来跪倒在地应道:“母亲放心,儿子绝不敢违了母亲的吩咐。”

“你起来,这些年这个家都是你撑着,不容易,咱们这样的人家,要再怎么样,不过锦上添花,烈火烹油不是好事,听说远承活动着想求个差遣?”

“是,上个月河北军节度使王大节中风不能理事,皇上已经准他进京养老,不过,这河北军节度使,看样子大皇子势在必得,已经连推了四五个人,这事,我跟刘大郎说过了,母亲也知道,大郎和妹妹脾气不一样,是个极谨慎小心的,说是反正也闲了这些年,不急,等扬哥儿成了亲再说吧。”李玉靖忙细细解释道,宁老夫人长舒了口气笑道:“这脾气好,跟你妹妹那样,那还得了?大皇子……”宁老夫人下面没再说下去,李玉靖笑道:“都说大皇子最象皇上。”

宁老夫人晒笑道:“皇上当年不声不响……那传位诏书下来,震惊了多少人?大皇子如今这气势……唉,圣心不可测,咱们家,能站多远就站多远,听到没有?”

“是!母亲放心,这轻重,儿子省得。”李玉靖忙敛容答道:“等会儿我就打发心腹妥当之人跑一趟潞州,好好交待交待三弟。”

“嗯。”宁老夫人长舒了口气,李玉靖陪着又说了几句闲话,才告退出去。

第十三章 母亲

隔没几天,李绾打发婆子过来传了话,刘世扬和孙尚书侄女儿孙秀玉八字极合,这门亲事就算是定下了,宁老夫人欢喜不尽,这后半年,李府喜事连串,又是临近腊月,大节将近的时候,整个府里忙碌中透着浓浓的喜气,只要四太太杨氏忧心忡忡,母亲高老夫人病了大半个月了,一点不见好转,杨氏一想起来就心神不宁。

这天一早,李丹若和母亲杨氏在二门里上了车,出了门往杨府看望外祖母高老夫人。

大舅母吴夫人在二门里接了杨氏和李丹若进去,边走边细细的说着这两天延医诊脉的事:“……昨儿胡太医又过来诊过一趟,说虽说没太好转,可这样的天,母亲又上了年纪,不坏就是好了,其实十月半那天,母亲从大相国寺回来就有些懒懒的,我就觉得不对,说了要请太医过府诊一诊,母亲不肯,唉,你也知道母亲的脾气,向来说一不二的,也怪我,母亲说算了,也就算了,就这么拖了好几天,还是你大哥硬要请了胡太医来诊脉,这才说是累着了,母亲一向有心悸的毛病儿,本来就最怕天寒,你看看……”

杨氏脚步匆匆,开头听了几句,再往后就没心没绪、似听非听了,李丹若扶着母亲,半垂着头,却凝神听着大舅母的话,一路脚步匆匆进了高老夫人居住的正院。

二舅母曹夫人也迎了出来,杨氏马虎的和曹夫人见了礼,一边见礼一边拉开斗篷带子,将斗篷匆匆甩给丫头,紧几步进了高老夫人日常燕居的东厢房,李丹若恭谨的和二舅母见了礼,曹夫人笑着摸了摸她的手低声道:“有点凉,我让再拿个手炉给你?”

“多谢二舅母,不用了,这屋里暖和,一会儿就好。”李丹若忙笑谢道,吴夫人轻轻掸了掸李丹若的肩膀笑道:“赶紧进去吧,昨晚上听说你和你母亲要来,你外婆就盼着呢。”李丹若笑应了,让过吴夫人和曹夫人,跟在后面进了东厢房。

高老夫人半躺半坐在南窗下的榻上,明亮的光线下,脸上带着丝丝过于艳丽的潮红,杨氏正侧身坐到炕上,一边仔细看着母亲,一边泪水盈盈的和母亲低声说着话,高老夫人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见吴夫人、曹夫人和李丹若进来,轻轻拍了拍杨氏的手,看着吴夫人和曹夫人温和的笑道:“我这一病,你们两个就不得安宁,下去歇一歇吧,你妹妹来了,就让她侍候我一天,遣个人过去李府跟宁老夫人说一声,就说我留丹若和她母亲吃了晚饭再走。”吴夫人忙陪笑曲膝答应了,直起身子,扫了泪盈盈的杨氏一眼,用曹夫人告退了出去了。

“若姐儿,来,坐这里,让外婆瞧瞧。”高老夫人抬手示意道,李丹若忙踢了鞋子,上炕坐到高老夫人身边笑道:“外婆气色精神看着都好,想是这病要过去了。”

“母亲都病了大半个月了,那胡太医的药也不管用,要不换个太医过府看看?”杨氏看着母亲焦虑道,高老夫人笑着拍着她的手道:“我没事,人老了,毛病就多,有点儿不舒服就得拖上半个月一个月的,你看看,你还不如若姐儿,我没事,你别急。”高老夫人安慰了女儿,转头看着李丹若问了几句闲话,笑着打发她道:“若姐儿到西厢房给我抄几遍多心经去,别急,要细细的给外婆抄好了。”李丹若知道外婆必是有话儿要和母亲说,忙脆声答应了,下了炕往西厢慢慢抄经去了。

杨氏重给高老夫人垫了垫背后的垫子,又倒了碗红枣汤给她,高老夫人接过抿了一口,将碗递给杨氏,长舒了一口气道:“这半个多月,我细细想了好多事,有些事,得好好交待交待你,不急,咱们一件一件细说,先拣最要紧的,就是若姐儿的亲事。”

“嗯,母亲说,女儿听着。”杨氏看着高老夫人,柔顺的笑道,高老夫人抬手给女儿掠了掠鬓角,满眼笑意道:“我这脾气,养了你这样的女儿,你这脾气,又养了若姐儿那样的,都说闺女随娘,可见也不尽然。”杨氏被母亲说笑了:“若姐儿象母亲。”

“若姐儿比我脾气好,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有她是你的福气,可她到底是姑娘家,这姑娘家,嫁人是头等大事,女怕嫁错郎,一旦嫁错了,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难翻身,那份苦楚,唉!我看的多了,若姐儿的亲事,是头等大事。”高老夫人郑重交待道。

“若儿太婆也这么说。”杨氏忙点头赞同道,高老夫人往后靠了靠接着道:“照理说,有亲家母操心,若姐儿的亲事,我是放心的,当年,若不是看中了亲家母是个难得的,我也不能把你嫁到李家,他家求的再怎么诚心,也不过一个厨子出身……”

“母亲!”杨氏有些哭笑不得的嗔怪道,高老夫人忙将话扯回来:“咱不说那么远,还说若姐儿,我就跟你说说这些年我冷眼看中的人家,这些人家,门风、家世,长辈、还有哥儿的人品性情才学,都不差,若能从这些人家里挑一门亲事,那是最好不过,你听着,这头一份的,就是姜家,姜国公府上,姜家的好处,头一条,就是程老夫人,我跟程老夫人算是自小的交情,最明白她不过,这为人处世、目光胆识上头,她比亲家母不差什么,只怕还强上不少,你看看,若不是亲家母,这些年,你寡妇失业的,能这么舒心?唉,说起这个,我想想就后悔,当年我就看着若儿她爹有些个薄命相……”

“母亲!”杨氏重重打断了高老夫人的话:“这是女儿的命!”

“是是,母亲不该提这个,这是你的命,唉,咱接着说姜家,程老夫人比亲家母还一条好处,她身子健旺,你看看,她哪象快七十的人?她那身子骨,再好好儿的活上个十年八年都是少的!有这十年八年就够了,若姐儿比你强多了,别说十年八年,就是有个三五年,她这脚跟就能稳当了,这是一,二条呢,他们府上年纪相当的有两个!五郎和六郎,这两个年纪只差了半岁,人品才气都不差,有个挑拣,不过照我的意思,六郎更好些,五郎那样的身世,我就怕他命薄福小,母亲是怕了……”

高老夫人长篇大论的一家家说着她看中的人家,哪里好,哪里不太中意,中间还不停的跑跑题再拉回来,直说了一刻多钟,杨氏笑着止住她道:“母亲先歇歇再接着说话,早上的燕窝粥吃了没有?”高老夫人摇了摇头,杨氏按着她笑道:“让人把燕窝粥拿来,我侍候母亲吃了再说话。”

“嗯,让人给若姐儿送一碗过去。”高老夫人笑着吩咐道,杨氏应了,出来吩咐丫头婆子取了燕窝粥来,侍候着高老夫人吃了,漱了口,高老夫人舒了口气,歇了一会儿笑道:“我没事,跟自己闺女说话舒心,不累,第二件,就是这继子的事,亲家母给你挑的这个继子,直哥儿是吧?我没话说,不错!只说两件事,头一件,就是交待一句,有亲家母呢,我也不用多操心,就是他这媳妇儿,一定得挑个你中意的;第二件,就是你这嫁妆的事,这事,亲家母就是想到了,也不好开口,你听着,你的嫁妆,别一股脑儿都陪给了若姐儿,你得给直哥儿留些。”

第十四章 妇道人家

“母亲!”杨氏惊讶道,高老夫人笑着拍着她的手:“你呀,用脑子细想想,这继子,既然过继进门了,那就是你这一房撑门顶户的,你先不能把他总当成外人,要象若姐儿这么亲那是不能,可你也得把他当成自家人,能替他想到的,都得替他打算着,头一条,他这前程,你就得放心上,外头的事不用你操心,你们长房大老爷长袖善舞,出了名的玲珑手,可你们府上,有一条规矩跟别人家不一样,这事说起来,根子都在你们长房大嫂子那里,往上数,李家祖上一个厨子,要说什么家规家法根本提不上,到你公公,又是独子独苗,也就到了你们这一辈,才算开枝散叶了,偏你大嫂子嫁进来,没家世这银子却堆成山,在你们府上净拿银子挣体面了,你们大老爷打点前程的银子,竟是一分不用公中出,这下好了,就做出了你们府上如今这规矩,各房打点前程的银子,都得各房自己想法子!”

“可不是,话分两头说,要不是大嫂嫁妆丰厚,大老爷也挣不出那么个清廉的官声。”杨氏低声笑道。

“唉,这规矩,也不能说不好,当初我看着就觉得没什么不好,各房打点前程的银子各房自己出,做官挣的银子也各自收着,有本事吃肉,没本事喝汤,这也公道,你们老太太是个明白人,我说这个,不是评说这事好不好,我是说,你们府上既然有这规矩,你就得替直哥儿留好打点前程的银子,他可是穷的一分银子没有,你留好银子,到时候挑媳妇的时候就有底气,只看人,不管嫁妆,唉!到底是嗣子,要寻个四角俱全的,只怕人家不肯。”高老夫人长叹了口气,停了半晌才看着女儿苦笑道:“直哥儿好,那媳妇也得好,往后你这日子才好过,亲家母也过七十了,还能撑几年?还一样,我走了,咱们这府上,你就别指望了。”

“母亲!”杨氏又气又急的叫道,高老夫人轻轻拍了拍她,低声道:“你呀,是个实心眼儿,当初你嫁人,我陪送的厚,你大嫂、二嫂私底下不知道说过多少回,说我把大半个杨家都给你当了陪嫁,这话也没说错,那又怎么样?!这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女人就靠那点嫁妆撑气傍身,那男人不到外头顶天立地去,净掂记家里这点东西,那叫没出息!”

“母亲。”杨氏拉了拉高老夫人,低低的叫了一声,高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笑道:“行了,母亲又扯远了,你说母亲这么个刚强性子,怎么你就柔顺成这样?好了好了,不说这个,我就交待你,杨家,我若是不在了,你就别指望了,你那两个哥哥,更不象我,不大气!这陪嫁的事,虽说一句话没说过,可那两个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看的清楚明白!这心里啊,一直放着呢!”高老夫人轻笑了几声,伤感的摇了摇头:“唉!这男儿心胸不开阔,不大气,就没有格局儿,就没出息,你这两个哥哥就亏在这上头,不然,入阁拜相都不是难事,唉!这也是命哪,亲家母也做过七十寿了,我走了,亲家母要是也走了,你记着,若有什么事,就跟若姐儿商量,让若姐儿给你拿主意,旁的人,母亲统信不过!”

“母亲!”杨氏听的泪水涟涟,伏在高老夫人怀里,抽泣的肩膀抖个不停,高老夫人也被她哭的心酸,轻轻拍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笑道:“好了,这有什么哭的?人哪有长生不老的?生老病死,天道循回,别哭了,去把若姐儿叫过来,咱们娘几个轻轻松松说说话儿。”杨氏又抽泣了好一会儿,才止住抽泣,抹干净眼泪,到东厢门口吩咐丫头叫李丹若过来。

李丹若和母亲杨氏陪高老夫人吃了晚饭,才告辞回去,吴夫人将两人送到二门里上了车,车子出了杨府大门,杨氏透过车帘缝隙,怔怔的看着那挂着大红灯笼、温暖而熟悉的大门,李丹若挪了挪,挽了母亲的胳膊,凑过去和她一起看着那越来越远的大门,半晌,杨氏重重吐了口气,放下帘子,揽着女儿的肩膀,随着车子摇晃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母亲还有你呢。”

“嗯,”李丹若轻轻应了一声,往母亲怀里挤了挤,杨氏搂着女儿,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低声道:“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小时候就喜欢挤在母亲怀里,睡着了也不让松手,我一动你就醒,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长大了也想挤啊,母亲不让我挤了。”李丹若在母亲怀里蹭了蹭笑道,杨氏忍不住露出温和的笑容:“瞧瞧你,这么大了,都比母亲高了,还往母亲怀里挤?!”

“没有!我还小着呢!”李丹若一边笑一边摇着母亲,杨氏笑起来,拍着她道:“好了好了,看着是长大了,还跟个孩子一样,母亲头都被你晃晕了,你坐好,母亲有话跟你说。”

“嗯,”李丹若答应了,往后挪了挪,端正坐好看着母亲,杨氏怜惜的理了理李丹若的裙子,低声道:“你外婆跟母亲说了点事,母亲觉得也有道理,就是委屈了你。”李丹若心里跳了下,看着母亲,静等她往下说,杨氏连叹了几口气,才为难的说道:“你也知道,咱们府上的姑娘出嫁,公中那一份嫁妆,就那么一点,指不得,母亲原本打算把母亲的嫁妆都给你带去,可你外婆的意思,总得给你三哥留一些往后打点前程的银子,可母亲的嫁妆本来就不多,别说跟你大婶子比,就是跟你三婶比,也差着呢,本来就少,再分出来些……唉,再怎么着不能委屈你,这事母亲回去再跟你太婆商量商量,总不能委屈了你。”

“母亲说的委屈,就这事啊?”李丹若挑着眉梢问道,杨氏点了点头:“这还不是大事?看看你这孩子气的,还能有比这更大的事?”

“母亲,这事不委屈!唉呀,母亲嫁妆的事,我年年都跟母亲说几回,母亲一次也没放心上过!”李丹若半真半假的抱怨道:“母亲的嫁妆,这些年又不是白放库里发霉的,那些庄子、铺子,银子,拿出去,都是会钱生钱的,这几年下来,我没细算,翻倍是必定有的,就算对半拆,也不比母亲当年的嫁妆少,再加上公中的,还委屈什么?长房和三房的嫁妆虽多,可孩子也多,又不能都给哪一个,这李家,不管怎么算,我肯定都是嫁妆最丰厚的那个!母亲说说,这有什么委屈的?”

杨氏听的眨了半天眼睛,李丹若推得她摇来晃去的笑道:“母亲回去把蒋大管事叫进来,让他细细算给你听,这事太婆也知道,太婆年年都问,若是哪一年生息少了,太婆都要细查究竟的!”杨氏怔了好一会儿才笑道:“这些事,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懂?”

“大婶婶就懂,太婆也懂,我也知道些,是母亲不上心,这跟妇道人家可没关碍!”李丹若划起脸,笑起母亲来,杨氏笑着轻拍了下女儿,母女两个一路说笑回到李府。

一入冬,日子就滑的飞快,转眼就是李芸芳出嫁的日子,发嫁妆前一天,刘夫人看着众婆子将李芸芳的嫁妆整整齐齐在二门内晓翠堂前摆好,满意的舒了口气,这一大片看上去真是体面非常,这一场喜事,她要的,就是‘体面’两个字!

大姑娘李水华一早就回到了娘家,帮母亲张罗李芸芳出嫁的事,这是京城的风俗,家里有姑娘出嫁,那已经出嫁的姐姐们,只要能来的,都会回来住上两三天送嫁,若是兄弟成亲倒不必了,就是婚礼当天来的早些、走的晚些而已。

李水华站在母亲身边,有些怔神的看着面前铺阵的琳琅满目、煞是好看的一抬抬嫁妆,管事婆子上前和刘夫人细细禀报了,带着几个婆子又捧着嫁妆单子,将刚摆好的嫁妆再细细对了一遍,刘夫人见一切无误,满意的点了点头,吩咐将三份嫁妆单子先压在头一抬嫁妆里,明天一早发嫁妆前,还要再点一遍的。

刘夫人看着婆子压好嫁妆单子,缓步上了晓翠堂台阶,居高临下的来回又扫了几遍,露出满意非常的笑容,吩咐婆子好生守着,招手叫过李水华,母女两人一起缓步往正院宁老夫人处过去。

第十五章 正与庶

“二妹妹这份嫁妆齐整的很,真是没半分说处。”李水华挽着母亲,温婉的笑道,李水华长相性格都与其母相似,只是精明厉害上比刘夫人差了不少,性子也比刘夫人更温和柔顺些,刘夫人嘴角往下牵了牵笑道:“要的就是个齐整体面,光光鲜鲜的嫁出去,我这嫡母也算尽到本份了。”

“嗯,母亲又搭银子进去了。”李水华低声道,刘夫人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又象是教导,又象是闲话道:“看着光鲜,其实不值几个银子,跟你那时候不同,花这点银子买个体面光鲜,这是极划算的事,再说了,二姐儿嫁的毕竟是咱们京府推官,这往后的余地得留足,不过几两银子的事,咱们不缺银子。”

“嗯,虽说是银子不缺,那也要母亲大度贤惠才行呢,母亲比太婆气度好。”李水华声音不自觉的往低落去,刘夫人转过头,狐疑的打量了她几眼,摇着头郑重道:“这话你就说错了,若论大度,你太婆的度量那是少有,我就说你,看事想事不仔细,这可不是母亲比你太婆大度,你怎么不细想想,二姐儿不过一个姑娘家,那一个,”刘夫人往后园深处抬了抬下巴:“那可是爷们!这差着天地呢,姑娘家,在后院养着,就在你手心里,你让她本份,她也只好本份着,回头大了,说个婆家打发嫁了,这事,到此,也算是一了百了了,那爷们能这样?成亲前刺心,成了亲,哪!看到了吧,那就是正正经经的二房!这府里一房子孙,有妻有妾,有子有女,这就跟扎到肉里的刺一样,姑娘家到时候伸手就拔了,那庶子,却要在你肉里生根发芽,开枝散叶!这怎么能一样?”

李水华听的机灵灵打了个寒颤,看着母亲强笑道:“母亲说的,怪吓人的,真是这样?母亲说的这个……一想,真是骨肉里生根吸髓一般,母亲,水姨娘有身子了。”李水华凌乱的几句话语后,突然极轻的冒了一句,这声音轻的几不可闻,刘夫人却如同头顶被炸了惊雷,厉声尖叫起来:“什么!几个月了?你是死人哪!她怎么怀上了?!”

“不到两个月,母亲别急,刚知道,是我疏忽了,我!”李水华被母亲的反应惊的语无伦次,说了几句,倒镇静下来,脸色微微有发白,话语却条理流利:“母亲别急,她月信过了半个月,不是我没当心,她月信一向不准,常长个十天八天的,我看都长了半个月了,昨晚上天黑后,悄悄叫了个大夫进来给她诊了。”刘夫人深吸了口气,又长长的呼了口气问道:“裘家什么意思?”

“今儿一大早我到过来了,还没来得及说,我跟二郎说过了,问过他,他说,听我的意思。”李水华忙答道,刘夫人又长呼了口气,左右转头看了看,拉着女儿,径直进了旁边的暖阁,站在阁子里四下看了一遍,拉着女儿低声问道:“二郎这是真心话?”

“嗯,二郎对她很一般,我跟二郎说这事的时候,他先是懊恼,又怪我必是药上没当心,再才说随我的意思,母亲也知道,二郎不是那种心思深沉的。”李水华低低的解释道,刘夫人长长舒了口气,手指飞快的敲着手腕上宽宽的翡翠镯子,不大会儿,手指突然停住,刘夫人转头看着李水华低声道:“这事,宜急不宜缓,你今天早上就该先灌她碗药再过来!”

李水华懊恼的看着母亲,刘夫人轻轻拍了拍她:“你虽说性子柔顺,可心里有数,我也没大担心过你,这一趟事,你错就错在不该想着贤惠这一条上!我跟你说,这该贤惠的时候贤惠,该妒的时候就得妒!你都生了两个儿子了,这妾生子一样上,就不用贤惠!往后你记着,他要纳要收,都随他,只一样,一个孽种也不能有!你这房里的孩子,都得是你肚子里出来的,记住没有?!”

李水华满脸通红的连连点着头,刘夫人深吸深吐了口气,声音冷厉阴狠的说道:“这事现在就了了它!也不用你回去,我这就让人熬药,陈嬷嬷跟你过来没有?”

“没过来。”李水华忙答道,刘夫人‘嗯’了一声接着道:“那就让桔绣跑一趟,让她把药现送回去,陈嬷嬷既在,就让陈嬷嬷看着灌下去,让桔绣看着,见了红再回来,还有,二郎那头,这几天你安抚安抚。”最后一句,刘夫人看着女儿温和低声道。

李水华点了点头:“嗯,那就让杏红去送,二郎夸过杏红几回了,这丫头眉眼也不安份,平白无故的,我就没吐口,等我回去,就让他收了杏红。”刘夫人满意的看着女儿笑道:“我就说,这事上头,是你让那‘贤惠’两个字迷了眼,好了,母亲这就让金嬷嬷熬药去。”刘夫人说着,扬声叫了金嬷嬷进来,低低细细的吩咐了,金嬷嬷答应了紧忙去了。

刘夫人也不着急去正院,吩咐大丫头金珠等人取了厚垫子过来,和李水华在暖阁里坐了,慢慢说着闲话,等金嬷嬷熬了药过来,李水华叫了杏红进来,面容安然的吩咐了,又叫了两个心腹婆子跟着,看着李水华打发走了杏红,刘夫人才姗姗站起,和女儿说笑着往正院去见宁老夫人了。

李丹若带着脂红、豆绿从正院出来,迎面正遇上刘夫人和李水华,李丹若忙上前曲膝见礼,李水华爱怜的伸手理了理李丹若前面的斗篷带子笑道:“这么冷的天,又要往哪儿玩去?看冻着!”

“大姐姐好,我去看二姐姐的嫁妆,太婆说了,要学治家处事,只看着大伯娘就行,这打点嫁妆上头最讲究不过,让我去学一学。”刘夫人听的笑起来,指着李丹若笑道:“那可得用心看,光看热闹可不行,一件件看仔细了,回头看好了,过来跟我细细说说,我听你一说,就知道你是真看了,还是打了花呼哨儿!”李丹若笑应了,侧身让过刘夫人和李水华,带着脂红、豆绿往晓翠堂去了。

脂红在前,远望着晓翠堂笑道:“咱们从晓翠堂穿过来,能省不少路呢。”李丹若点头应了,一手抱着手炉,一手稍稍提着裙子,轻盈的踏上台阶,穿过空旷的晓翠堂,绕过紫檀木屏风,前面脂红一脚踏出门,紧忙又被烫着一般缩回来,急退几步到李丹若身边,指着外面低声道:“三娘子和寒碧、寒香在外头看嫁妆呢。”李丹若歪着头想了想,摆了摆手,示意两人噤声,将手炉递豆绿拿着,提着裙子,轻手蹑脚的走到门口,往外看了两眼,忙又缩回来,冲脂红、豆绿指了指后面,三人又从晓翠堂另一边出来,李丹若笑道:“咱们到那边看看那几枝梅花去,看好梅花再来看嫁妆。”脂红和豆绿应了,三人绕着圈子,往旁边梅林去了。

晓翠堂前,李金蕊穿着件翠色小毛斗篷,抱着手炉,从嫁妆中间脚步极慢的走着,转着头,细细的一样样看着一抬抬嫁妆,不进停下来,伸手摸一摸,捻一捻,或打开匣子,用手指拨着细细看,一边看,一边和寒碧低低的晒笑道:“我就知道,都在面子上呢,你看看,光顾着好看,哪有一点真心?听说当年大姐姐出嫁,嫁妆重的抬不起,衣箱子里满的手都插不进去,那珠玉匣子不能打开,一打开,就合不上了,看看这个!”李金蕊轻轻弹了弹刚刚合上的珠玉匣子。

“到底不是亲生的,也算不错了,公中一半,大太太自己至少贴了一半出来。”寒碧委婉道,李金蕊往下扯着嘴角冷笑道:“什么叫她帖了一半,那是大房的东西,大房的东西,二姐姐就没份了?再是妾生的,她是这府里正正经经的二娘子,大房就得算上她一份!欺负人罢了!”寒碧看着李金蕊,沉默半晌,才低低的说道:“姑娘这两个月,脾气一天比一天大,昨儿连太太都顶了。”

李金蕊扭过头一声不吭,寒碧看着她,迟疑了片刻,又低声劝道:“太太那话也没说错,姑娘往后嫁了人,也照姑娘说的那般待那些妾侍通房和庶子庶女?”

“我至少比她们强!”李金蕊强硬的答道,寒碧看着她呆了片刻,低下头没再说话,李金蕊深吸了口寒气,心里莫名涌起股烦躁,突然没了看嫁妆的心情,烦躁的用力拉了拉斗篷,穿出嫁妆群,直奔自己院子急步回去了。

第十六章 出嫁

李丹若看了一圈梅花回来,李金蕊早就走了,李丹若先站到晓翠堂台阶上看了看,下来先从头抬嫁妆上取了嫁妆单子慢慢翻了一遍,才从头一抬嫁妆看起,照着顺序一抬抬往后看过去。

脂红看的快,一路惊叹着看完一遍,见李丹若才走到一半,又拣喜欢的跳着再看回来,看着李丹若想评价几句,眼见她若有所思看的专心,转到豆绿身边低低的笑道:“你看看这嫁妆,真让人挑不出半分不好!安姨娘真是福气,大太太这样待二娘子,二娘子又嫁的这样好。”

“好什么呀,一个老头子。”豆绿撇了撇嘴低声道,脂红白了她一眼:“老头子怎么啦?再老头子也是正经的京府推官!再说,也不算老,才四十多岁,还不到五十呢!”

“那还不老?!都大一轮了,他儿子都比二娘子大!真是的,一嫁过去,就有个比自己还大、二十多岁成了年又成了家的男人管自己叫母亲,想想都难受!”

“那有什么难受的?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了,这样的人家,没有公婆,二娘子嫁过去就掌家,过一年两年再生个儿子,有什么不好?她毕竟是庶出,还能怎么好?唉哟,还一条大好处呢,二娘子可是一嫁过去就有诰封的!这一条,连大姑奶奶也比不了呢!”脂红掰着手指头算着好处,豆绿轻轻‘呸’了她一口笑道:“看你说的这样好,回头求一求姑娘,也给你找个当官的老头子嫁了!”

“好啊,你敢取笑我!看我不好好收拾你!”脂红哈了哈手指,又笑又叫着扑过去,豆绿‘唉哟’一声,忙提着裙子逃的飞快。

李丹若抬头看了眼在嫁妆堆里笑闹成一团的两个丫头,微笑着摇了摇头,继续一抬抬细细看着嫁妆,看好嫁妆,又招手叫过看嫁妆的婆子问了几句,这才扬声叫过已经打闹着跑远了的脂红和豆绿,往正院回去。

“姑娘看出什么门道没有?”脂红和豆绿一通玩闹,脸上还泛着红晕笑问道:“反正我看着件件都好,这里头还能有什么学问?”

“这里头的学问可大着呢。”李丹若笑盈盈道:“不过你既然看着件件都好,就是跟你说你也听不懂,那我还是别费口舌了。”豆绿在后面听的笑弯了腰:“唉哟!我可听明白了,姑娘这意思就是说啊,跟你说,那就是对牛弹琴!不过这头牛生得倒俊俏!”

“死妮子!反了你了!我今天非把你这嘴拧肿了不可!”脂红一边笑一边跳脚,一手提着裙子,一手点着豆绿追过去,两个人围着李丹若,一路追着笑着闹个不停,李丹若捧着手炉,一边不紧不慢的往前走,一边笑盈盈看热闹看的开心,直到近了正院,脂红和豆绿才忙停了笑闹,相互看着整理好衣饰头发,规规矩矩的跟在李丹若后面进去了。

隔天一早发了嫁妆,府里就开始搭喜棚,从府外直搭进府内,不过到午饭功夫,内内外外俱已妥当。

午后,李丹若陪母亲杨氏往正院请安时兜了个圈子,四下看了看才转往正院,杨氏转头看着女儿笑道:“当年你太婆挑头一个媳妇时,你阿翁刚升了枢密副使,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你大伯娘父亲不过一个少府监监事,你太婆看中了你大伯娘,就定下了。”杨氏轻轻笑着叹着气:“我那时还小,不过也记的清楚,满京城都议论这门亲事,再到你大伯娘出嫁,那嫁妆头尾相连,足足能绕京城一圈,母亲也去看热闹了,从头看到尾,那份气势……”杨氏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母亲不会说,你要是看到就知道了,真是没法说,过后,京城就有人议论,说你太婆原来是贪了人家的嫁妆!”杨氏一边笑一边摇头:“哪是这样,净瞎说!你看看,你大伯娘这份精明能干,有几个人能及的?反正母亲是比不了,你也不行,太懒,吃不得那苦!”

“我不吃苦,是怕母亲看着心疼!”李丹若认真道,杨氏笑的止不住:“原来还是你的孝心了?”

“那是自然!”李丹若挽着母亲的胳膊,边摇边笑道,母子两个说笑着进了正院。

第二天天还没亮,狄家就送了催妆冠帔花粉,李雨菊的秋明居灯火通明,李丹若和李金蕊坐在李雨菊正屋外间一处不碍事的角落里喝着茶,李丹若语笑颜颜的和李金蕊搭着话,李金蕊抿着茶,专心的看着满屋忙碌的丫头婆子,不怎么理她。

过了好大一会儿,李雨菊沐浴出来,李金蕊急忙站起来几步过去,李丹若也放下杯子,凑过去看热闹,看着婆子给李雨菊开脸、上妆,一层一层的换衣服,李丹若见穿了两三层,旁边一叠叠还有不少,挪了挪,靠近李水华低声问道:“大姐姐,这礼服,是不是也分冬天夏天?这么多,冬天还好,要是夏天,热都要热死了。”李水华笑起来:“那当然,夏天虽说也是这些,不过都是绡纱细纱,倒还好,不过到那时候,就是热,你也顾不上了。”

“四妹妹也想出嫁了?”李金蕊冷不丁的冒了一句,李水华脸色沉了沉,看着李金蕊正颜道:“这是什么话?姐妹间就算玩笑,这话也太粗鄙了些,咱们这样的人家,时时处处都要留心,不能失了身份体面。”李金蕊脸上泛着层青色,咬着嘴唇扭过头一声没吭,李丹若看着她,想了想,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算了,让她碰碰钉子也没什么坏处。

李雨菊举着双手端正站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喜娘和婆子们才一层层给她穿好衣服,扶着她端正的坐到炕上,将红艳到刺目的裙子理好铺开,又开始给她上满头的珠翠,李水华站在炕前两三步处,仔细看着婆子上珠翠,不时指点一二,甚或上前两步,亲手替她整理头上的珠花,又让人连换了两三对耳坠子,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众喜娘、婆子装扮好李雨菊,退下去忙别的事,李水华侧身坐到李雨菊对面,温和的交待道:“昨夜里跟你说的,都记下了?”李雨菊脸上的红意,越过浓粉透出来,羞的几乎抬不起头,勉强点了下头,李水华一边笑,一边伸手替她理了理衣服,又低声交待道:“柔顺是好事,不过,凡事不可太过,你一嫁过去,就是当家主妇,该立的威要立起来,记住,满府上下,除了狄大人,你就是主子,旁的,不管他是谁,都得敬着你,这一条,你要记牢。”

李雨菊点了点头,抬头看着李水华,眼圈微红,张了张嘴,留恋的叫了声:“大姐姐……”后面却又说不出话来,李水华也被她引的眼圈微红,忙拍了拍她笑道:“大喜的日子……往后,就靠你自己了,要争气。”李雨菊忙重重点头。

李丹若站在旁边笑道:“二姐姐轻点,珠花要掉下来了。”李水华笑起来,忙伸手替李雨菊扶了扶珠花笑道:“好了,我让人端碗燕窝粥喂你几口,这一天,得到晚上才能喝口水呢。”

“我去拿!”李丹若忙笑道,端来燕窝继递给李水华,看着李水华一边低低交待着,一边喂李雨菊吃粥,只觉得感慨万分,女人出嫁,就是第二次投胎,她头一回运气不够好,这第二回,无论如何要有足够的好运气才行!

忙乱间,时辰过的特别快,外头婆子喊着‘时辰到了’,已经催过三五遍,李雨菊扶着喜娘下了炕,穿了鞋,踩着崭新的大红地毡,端端正正缓步往外行去。李丹若跟在后面出了院子,渐渐落在后面,招手叫过魏紫低声问道:“新郎倌到了?”

“到了。”魏紫忙点头低低的应道,李丹若左右看了看,拉着魏紫悄悄往旁边闪出去,今天,对她来说最要紧的事,就是要好好看看李雨菊这个四十多岁的推官女婿。

两人提着裙子急步快走,抄近路绕进正堂,正堂丫头婆子一身喜庆垂手站着,领头的婆子见李丹若和魏紫起来,忙往已经移到侧面的大屏风后指了指,李丹若笑着点头谢了,带着魏紫,轻巧的转进大屏风后藏好,新郎倌来迎亲时喝茶端坐的喜棚虽说搭在二门外,等会儿李雨菊辞了父母,新郎倌是要到这正堂前行跪拜大礼求娶的,这里看的才最清楚。

等了没多大会儿,一个婆子探头进来笑道:“要进来了!”李丹若急忙跳过去贴到屏风缝隙处,眼睛不眨的往外看去。

台阶下,先是露出一只大红幞头,然后一个中年男人渐行渐上,面容白晰,带着沉着温和的笑容,中等身材,微微有些发福,倒显得气度很好,行动举止间透着股稳重清雅,看起来竟是风度翩翩,李丹若长长舒了口气,这人,远比李丹若想象中年青许多,这样的中年人,真嫁了,也不算太委屈,李丹若又轻轻呼了口气,魏紫低低的笑道:“这下姑娘可安心了,这老头子风仪倒好!”李丹若忙示意她噤声,两人屏气噤声,一直看着狄推官行了完磕拜大礼,李玉靖答了礼,狄推官再退后几步,转身下了台阶,两人才悄悄从后面退出正堂。

出了正堂,李丹若长舒了口气,抚着胸口笑道:“还好还好,不算老头子,至少不是糟老头子,男人四十……果然还不算太老,走吧,咱们去正院歇一歇去,二姐姐上了花轿,外头也没什么热闹看了。”

第十七章 过节

两家都是官宦之家,自然是隔天就办了复面拜门礼,第三天刘夫人又遣婆子送了蜜和油蒸饼,接了李雨菊回家暖女,李丹若虽说没能和李雨菊说上话,可看到她那满眼满脸的羞涩喜悦,知道她嫁得满意,原先那些担忧和伤感在心底化开散去,眼看着冬至节就在面前,她要好好打点着怎么过今年的冬至节了。

冬至大过年,这份讲究热闹自然不消提,沈嬷嬷常说,老京城人家的讲究,若有五个钱过节,三个钱用到冬至上,下余两个钱过年,要是只有一个钱,那得先用到冬至上,可见这冬至在京城人家心目中的位置,那是宁要不过春节,也要过好冬至的,就是朝廷,春节该有的赏赐,冬至一样不少,连开放关扑,春节放三天,冬至也一样放三天,这三天里,京城大街小巷,特别是各个酒肆、瓦子里,那份热闹喜庆,比春节还要胜过几分,一年里头,也就只比元夕节略差些。

京城的风俗,开放关扑这三天里头,各家女眷,不分贫富贵贱,都可以打扮的漂漂亮亮。随意外出闲逛游玩,从早上一直玩过半夜,就是玩上一个通宵都是寻常事,其实这个时代,并没有非常严格的礼教规矩,就是平常,各家女眷到酒肆包了雅间吃饭,到瓦子里那些清雅讲究些的花棚里看新出的摘锦、听新鲜的小曲儿什么的,也不算什么新鲜事,这一件,是到这里这些年,最让李丹若称心如意的地方之一。

不过李丹若平时极少出去,一来,宁老夫人不喜府里的女眷没事出去闲逛,二来,经常在市井闲逛,这事在京城高门大户里有也是有,可到底不是主流,李丹若立志要做一个随和平庸的小女子,与众不同的事自然不能做。

其实根本不用平时再想法子出去,这里的节日多如牛毛,堂而皇之到市井玩耍、到野外赏景看花的机会接二连三,隔不了几天就有一回,初一到初三放关扑,立春日府衙鞭春牛,万人空巷看府尹卷袖挽裤举鞭子满街赶牛,元夕节的狂欢就不用说了,二月一要过中和节,二月半是花朝节,这中间要踏青要赏春,接着就是清明节,三月里从初一起,从金明池、琼林苑争标锡宴开始,一直到三月末,中间观圣驾临幸、诸军呈百戏比骑射、苑内放关扑……各式各样的热闹,根本看不完。

四月里到处是佛会、道场,这一个月宁老夫人最忙,她最爱这个,凡有佛会道场,几乎场场不落,记得刚进京城那年,李丹若陪着宁老夫人头天听了经,隔天又去上清宫打蘸,还诧异愕然过,后来才发现,这么佛道不分,根本不管统属,统统虔诚的,还不只宁老夫人一个,满京城的妇道人家,个个如此,也怪不得玉皇大帝常和西天佛祖喝茶说话。

五月里要过端午,一年三节,端午是其中之一,一忙就是半个多月,进了六月先是崔府君生辰,再是灌口二郎神生日,这两场生日都是用社火贺的,万胜门外,从吃食到卖球杖、弹弓各类戏玩的,再到各式各样的杂耍,晚上的斗社火……那就是一个巨大无边的游乐场!

七月里有七夕节、中元节,立秋也是大事,进了八月,就该起秋社了,中秋节后是重阳,菊花还没赏完,就要过开炉节了,下了雪要赏雪,梅花开了要赏梅,谁家水仙养得好,也要请人赏一赏,接着就冬至了,冬至还没收拾好呢,就进腊月开始办年了,这一年里头,哪还用再自己寻热闹?李丹若跟着愉快的过节也就足够了。

每年冬至,李丹若都是和李雨菊一起,再约上平时合得来的几家小娘子,玩足三天,满京城的玩耍游逛,看杂耍百戏,逛各式各样的店铺,吃喝玩乐,有钱有闲没人管,那真是快活无比。

今年虽说李雨菊出嫁,可李雨菊也算嫁的相当不错,听说那上了点年纪的男人,倒比青涩哥儿更体贴呢,所以李丹若这心情并没有因为李雨菊的出嫁而低落半分,仍和往年一样,轻松愉快、兴致勃勃的早早打点起来,先连写了七八封信去约戴家姐妹、胡郎中家三娘子胡杏林,舅舅家几位表姐妹和姑姑李绾唯一的女儿、刘世扬的妹妹刘樱等人,一群女孩子遣着婆子一天里转着圈往各府跑上无数趟,细细商量着那三天要穿什么、吃什么、玩什么。

胡杏林对市井流行最清楚不过,照她的提议,几个人今年应该全部男装打扮,这是今年最时新的打扮,说是连宫里的人出来,也流行这么打扮呢,她们也应该赶上这个时新,李丹若将信将疑,忙让沈嬷嬷出去细细打听了,还真是这么回事,这让李丹若兴奋不已,女扮男装这事太有意思了!

李丹若忙让沈嬷嬷照尺寸现买了七八件各样长衫短打回来,一股脑抱进正院,一件件试给宁老夫人和母亲她们看,让帮她看看穿哪一件更象个男儿,务必要挑一件穿着象男人、让人认不出来的衣服来,宁老夫人听了李丹若的要求,大笑不止,看着她挨件试过一遍,指着件粉嫩嫩的松花底满绣折枝桃花的织锦缎长衫笑道:“就这件!这件好,这粉桃嫩松花,就是小姑娘家的颜色,再跟你大哥把那条羊脂玉的腰带借来用用,就这个好,我告诉你,那穿了男装就能让人分不出男女的,穿了女装,你也分不出!”

李丹若‘噗’的笑出了声,直笑的直不起腰,刘夫人也笑出了眼泪,好不容易止了笑,用帕子按着眼角道:“母亲这话可说到骨子里了。”杨氏好不容易止住笑,指着一身男装短打的李丹若,看着宁老夫人和刘夫人,又笑又无奈道:“我就看不懂,这怎么兴起姐儿穿哥儿衣服了?那哥儿呢?两截穿衣?还有去年兴的那个裙子,我也不喜欢,好好的布偏剪成一条条的,再一条接一条缝到一起,这个色夹着那个色,又不是穿百纳衣,又不好看又糟塌东西。”

宁老夫人指着杨氏笑道:“那是你老了!你们年青那时候,时新穿那十几幅的裙子来?我也觉得糟塌东西,那裙子六幅、八幅哪不是了?!偏你们就是说那样好看,有什么好看的?”李丹若忙笑道:“太婆说的对!不过那十六幅裙子若是用绡纱做出来,是真好看!母亲说的那个也好看,那叫间色裙,特别是间暗褶子,最好看不过!站着是一个颜色,一动起来,褶子里的颜色就露出来了,漂亮的恍眼睛,这裙子,颜色搭配上头最最要紧,又要撞色,又要相配,这个上头,大嫂眼光最好,上回帮我配的那条裙子,穿出去没人不说好的!今年这男装也好看!大伯娘看看,我穿了,是不是比大哥他们穿好看?”

刘夫人一边笑一边点头,戴氏在旁边笑接道:“让你大哥他们跟你比好看,那也太难为他们了。”一句话说的众人又大笑起来。

冬至一早,李丹若换好那身娇艳无比的长衫,真从李云志那里借来了羊脂玉腰带系上,匆匆咽了几口饭,就带着青衣小帽,做小厮打扮的魏紫等人,沈嬷嬷带着四五个跟出门的健壮婆子跟着,四五个长随缀在后头,跟着兴冲冲的李丹若出了门。

临近傍晚,虽说太阳还挂的很高,离老封丘门不远的北州桥夜市上,各式各样的吃食早已摆了出来,李云直买了包旋炒银杏,又买了包生炒栗子,递给小秀和小贵,小秀和小贵刚吃完一串烤鹿脯,小秀抱着热银杏,仰头看着李云直笑道:“小叔别买了,吃饱了,这个留着明天吃。”小贵舔了舔嘴唇:“鹿脯真好吃!”

“还吃不?想吃咱们再去买。”李云直忙笑道,小贵连连摇头:“吃饱了,明年再吃。”李云直笑起来:“好!要明年也快,正月里小叔再带你们出来,还买鹿脯吃。”

“逛了这大半天了,你赶紧回去吧,别让府里掂记你。”背着手正来回细看着路两边各家吃食的李云更看着弟弟笑道,张氏也跟着催促道:“就是,你赶紧回去吧,大家子里规矩重,回去晚了不好。”

“没事,今天府里的人都出去玩了,大哥、二哥他们说要玩个通宵,没事,咱们往那边逛去,吃了晚饭再回去,明天我再带大姐、二姐出来逛逛。”

“明天、后天都不能,你大姐、二姐家这三天都待客,出不来,咱们这是分开了,要不然我也出不来,正在灶下忙着呢!”张氏笑道,李云更点头赞同着媳妇的话接着道:“明儿你别出来逛了,要没事,就好好在家温书,明儿我跟你嫂子也没空,铺子里一堆的事,得赶紧收拾好,搁误一天就是一天的钱,小秀、小贵也得去搭把手。”

李云直轻轻呼了口气,点了点头笑道:“那今儿就多逛逛,晚点回去,让小秀、小贵好好玩玩。”

正说话间,旁边金家酒肆里,脂红一身青衣小帽,脚步轻捷的奔到李云直面前,曲了一半膝又拱手道:“三爷,四娘子问您是不是一个人逛呢?四娘子在里面吃点心呢。”李云直怔了怔正要答话,侧前面的李云更圆睁着眼睛,一边拼命冲他摆手,一边挤眉弄眼的示意张、小秀和小贵赶紧躲开。

第十八章 探友上

“四娘子说,三爷要是没什么事,想让您先送她回去,戴七娘子她们吃了点心还要去北瓦子看摘锦,可四娘子累了,想早点回去,正巧碰到三爷。”脂红声音清脆爽利的说道,李云直听说李丹若累了,忙点头笑道:“我没事,这就送四妹妹回去,四妹妹在……”

“就在里头,刚吃好饭,三爷跟我进来吧,三爷就一个人?平福呢?怎么让三爷一个人逛?他这差使怎么当的?要是让沈嬷嬷知道了,有他好果子吃!”脂红一边走一边话语不断,李云直一边背着手和李云更等人挥了挥算告别,一边陪笑道:“不怪他,是我把他撵回去的,我想一个人逛逛,四妹妹坐车来的?”

“嗯,车子就在里面,三爷怎么来的……姑娘,三爷来了。”脂红一眼看到已经站起来的李丹若,忙笑着紧走几步过去禀报道,李丹若一身娇嫩的男装,手里还装模作样的拿着把折扇,李云直见她看起来精神不错,并没有很疲倦劳累的样子,暗暗舒了口气,李丹若见李云直打量她,不好意思的笑道:“扰了三哥了。”

“四妹妹这是哪里话?哪能用‘扰’字,这是三哥的本份,就你一个人?”李云直冲李丹若拱了拱手,客气的笑道,李丹若半转身指了指另一处门笑道:“戴姐姐她们赶着去看摘锦,已经去北瓦子了,三哥怎么来的?骑马,还是坐车?我的车在外面。”

“我是走过来的,一路逛着就过来了,四妹妹坐车,我走着就行,这路上人多,车马都走不快,碰到堵着的时候,倒是走路还快些。”李云直笑道,李丹若笑着正要说话,随行的婆子从侧门进来笑道:“四娘子,车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