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夫人和戴氏要忙着过年的事、忙着李丹若的亲事,收着年底对帐,收各个庄子、铺子的收益,又要盘点家底,直忙的脚不连地,韩三奶奶也跟着忙的团团转,常常是李云直回来了,她还和管事婆子忙着对帐查库没回来。

一路忙过了年,到二月初,李家的家底儿全部盘了一遍,每一笔帐都对清楚了,才交到宁老夫人手里,只等三老爷回来,就行这分家大事。

刚进三月,刘夫人就遣人到三老爷进京必经的最后一个驿站守着,宁老夫人盼的几乎坐不住,带着李丹若,将三老爷李玉绍夫妻、五娘子李凌波、四爷李云庆和六爷李云慧的院子看了好几趟,又吩咐开了自己的库房,亲自挑了一堆古玩陈设,亲自安置摆放到李凌波和李云庆、李云慧屋里。

看好住处,又将各院丫头、小厮、婆子看了一遍,连粗使丫头婆子也一个个过了目,忙完这些,又急着要吩咐厨房做三老爷一家爱吃之物,吩咐了几样,才想起来,除了儿子,孙女和孙子爱吃之物,她竟是一无所知,不光爱吃之物,对这一个孙女两个孙子,她竟一无所知,宁老夫人又抹起眼泪来,李丹若忙说这说那的劝着,宁老夫人落了几滴眼泪,用帕子按着眼角,叹气道:“可怜五姐儿,跟她父母赴任那会儿,还抱在怀里,这一转眼再回来,都十四了,也不知道大了变样了没有,还有庆哥儿和慧哥儿,听说读书上头极聪明,比你父亲还强些!”

“三伯父当年就聪慧,我听母亲说过一回,三伯父已经中了举,要不是恩荫,必也是个两榜进士!”李丹若忙笑道,宁老夫人舒心的哈哈笑着,握着李丹若的手拍了拍笑道:“可不间,你三伯父虽说不如你父亲那样,读书上头也算难得了,如今两个哥儿又这样出息,若姐儿,太婆跟你说,你妹妹这么些年没在家,回来我可得多疼些,你不许吃醋!”宁老夫人点着李丹若的鼻子笑道,李丹若蹙了蹙鼻子笑道:“太婆有五个孙女儿,我可就这么一个妹妹,等妹妹回到家,我得先好好疼疼!”宁老夫人听的哈哈笑起来。

这天一早,守在驿站的长随飞马回来报了,三老爷一家辰末从驿站动身,入了晡时就能到家了,等的望眼欲穿的宁老夫人急的竟抱怨起来:“辰末才动身,怎么这么晚?这个天,卯正天就亮了,唉!”

“太婆这是看人挑担不吃力,”李丹若笑着说道:“三伯父一家这一路上走了两个多月了,得累成什么样儿?再说六哥儿年纪又小,太婆也真是的,要是知道您盼的这么急,三伯父指定日夜兼程飞奔回来,一到家就得病倒好几个,看太婆心疼哪一头。”宁老夫人点着李丹若冲刘夫人笑道:“你看看,她这是说我呢!”

“若姐儿说的是这个理儿,”刘夫人笑道:“咱们居家不出门,不知道这赶路的辛苦,母亲还记得上回志哥儿去那个什么榷场,一来一回直去了大半年,一听说快回来了,我急的睡不着觉,天没亮就要到城门接着去,母亲还说我来着。”

“可不是,唉,也不知道三郎如今变成什么样儿了,总说胖了不少,也不知道到底胖成个什么样儿,太胖了可不行。”宁老夫人接过李丹若奉上的茶,喝了一口,静了静心笑道。

“外任那么辛苦,能胖多少?倒是五姐儿听说是个极好的,不比若姐儿差,我就喜欢象若姐儿这样的女孩子,看着就舒心。”刘夫人接道,杨氏满眼溺爱的看着李丹若笑道:“若姐儿哪比得上五姐儿?年前送回来给母亲贺寿的那块双面绣插屏,不就是五姐儿亲手绣的?若姐儿哪绣得出来?还有那字,写的诗,要是个哥儿,都能中进士了!听说生的也好。”

“五姐儿小时候就生的好,说个粉装玉砌一点也不过,她母亲生的就好,母亲这几个媳妇里头,就数她最好看。”刘夫人笑道,杨氏忙点头赞同道:“可不是,生的好,又能干,母亲就是会挑人。”

几个人说说笑笑,宁老夫人的焦急稍稍平下来,可中午饭也没怎么有心情吃,饭后也没心思午觉,李丹若只好陪着她,说东说西的分散着宁老夫人的焦急,直等到晡时将过,外面几个小丫头飞奔进来,也顾不得规矩了,一边跑一边叫道:“老祖宗,三老爷回来了!三太太回来了!”

宁老夫人‘呼’的一声站起来就往外冲,吓了李丹若一跳,急跳两步跟上,流苏和璎珞也吓了一跳,忙冲过去掀起帘子,宁老夫人也不用人扶,健步如飞往院门口奔去。

第四十章 开枝散叶

李丹若急走几步跟上宁老夫人,扶着她紧步出了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刚转向院门,就听到院门口一阵热闹的说笑声,李玉靖爽朗哈哈笑着,陪着位四十岁左右,面容和李玉靖有四五分像、已经很是发福的中年男子进来,这就是三老爷李玉绍了,宁老夫人直直的盯着儿子的脸,双手前伸,只叫了一声:“玉绍!”就放声大哭起来,李玉绍和李玉靖急奔过来,李玉绍扑跪在地上,仰头看着痛哭失声的母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哽咽着泪流满面,李玉靖扶着宁老夫人,低声劝个不停。

宁老夫人这会儿心里眼里只有这个次子,弯腰搂着李玉绍,痛快的大哭了一场,才接过流苏递过的帕子拭着眼泪,转头看着围在身边的众人,寻找自己的孙子孙女们,三太太严氏忙先曲了曲膝算是见了礼,双手推着站在身边的三个孩子笑道:“快给太婆磕头。”三个孩子正要跪下,宁老夫人忙一把拉住,欢喜不尽的挨个看着道:“进屋再磕头,外头冷,快进去快进去,咱们进去说话。”

李玉绍扶着宁老夫人,低声说着话走在最前,李玉靖伸手牵着六哥儿李云慧,笑着推了下四哥儿李云庆,示意他走前面,刘夫人笑着吩咐李丹若:“若姐儿带你妹妹进去。”说着,和杨氏一起,让着三太太严氏,低声说着话儿往里进去,李丹若笑盈盈上前和李凌波见了礼,她已经站边上打量她良久了,她早就知道这个妹妹识书达礼,琴棋书画、厨艺女红无所不精,这会儿见了人,只见她身形细长窈窕,穿着件红底团花织锦锻斗篷,头发绾成十分讲究的十字髻,正中用了一把赤金四季花卉发梳,两边发髻上各垂着串赤金花串,皮肤白润,面容生的十分精致,只牙床略微有些鼓出,顶的嘴唇仿佛嘟着,倒添了几分可爱,一双杏眼灵活的四下打量着,如一朵将要盛开的牡丹般亮丽,这就是传说中那种无可挑剔的世家才女了,李丹若暗暗赞叹不已,听了刘夫人的吩咐,忙笑着上前拉着李凌波的手笑道:“五妹妹,咱们进去吧,我是你四姐姐,李丹若。”

“原来是四姐姐,”李凌波忙笑道:“早就听母亲说起过四姐姐。”

“嗯,我也总听太婆说五妹妹,太婆可想你们了,特别是这一阵子,一天不知道念叨多少趟,咱们先进去再说话吧,你们这一路上走了两个多月,该累坏了。”李丹若往里让着李凌波,李凌波笑道:“不累,我们一路早歇晚行,走的慢。”两人客气着闲话,跟在最后,一路进了正屋。

刘夫人让着众女眷进东厢落了座,宁老夫人和李玉靖、李玉绍、李玉绍长子李云庆、次子李云慧在正堂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李玉靖陪着李玉绍父子下去歇息,宁老夫人扶着璎珞进到东厢。

严氏忙和刘夫人上前,一左一右扶着宁老夫人坐到炕上,宁老夫人满眼爱之不尽的看着李凌波笑道:“五姐儿过来,让太婆好好瞧瞧!唉哟,一转眼长这么大了,那年在你母亲怀里,就那么大点,太婆都十几年没见你喽!”李凌波坐到宁老夫人身边笑道:“太婆可没变,还是那样儿呢。”

“看看这孩子,多会说话,你走时那么点儿,哪记的太婆那时候什么样儿?太婆老了,老多了,你都这么大了,太婆怎么能不老?好孩子,看看生的多好,去年你给太婆绣的那架插屏,真是绣活了,太婆喜欢得很,说你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你母亲也太刻苦你了,才这么大的姑娘家,学这么多,也不怕累着你,回到太婆身边不用那么刻苦,好好歇一歇。”宁老夫人拉着李凌波,怎么看怎么好,李凌波抿嘴笑道:“母亲没有刻苦我,都是我自己要学的,姑娘家也不好不学无术,太婆说是不是,我的文章连父亲都说好呢。”

“我就说,五姐儿要是个哥儿,谁都比不上!”杨氏忙笑着接道,严氏虚心的笑容里透着骄傲,刘夫人瞄了眼严氏笑道:“你看看你这话说的,咱们五姐儿干嘛要是个哥儿?外头那两个哥儿还要哪儿找去?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往常我看着若姐儿,就想着,家里要是再有个这么好的姐儿多好,这么一想,你看看,还真想来了,若论这琴棋书画,厨艺女红,若姐儿比咱们五姐儿只怕还要差一些些呢!”

“可不是,我看着也是五姐儿好!”杨氏忙笑着接道,李丹若笑起来:“大伯娘这是怕我脸红,替我开脱呢,我绣的那花,上回太婆认了半天,硬是没分出哪个花哪个叶,羞的我再也不绣了。”

宁老夫人搂着李凌波哈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指着李丹若道:“跟你四姐姐说过话了?”

“嗯,”李凌波满眼笑意的看着李丹若应了一声,宁老夫人拍了拍她交待道:“你四姐姐虽说琴棋书画、女红厨艺上不能,可行事为人,眼光见识上头,一般人都及不得,往后你多跟你四姐姐学一学,你刚回来,对这京城不熟,你四姐姐交游可广,各家姐儿都和她要好,往后也让她带着你多走动走动,至于这琴棋女红,我也不交待她跟你学了,你四姐姐也聪明,就是太懒,是个懒妮子!”

“太婆又揭我短!”李丹若一边笑一边跺脚,李凌波看着李丹若笑道:“四姐姐比我年长两岁,自然懂事一些,往后我多跟四姐姐请教就是。”李丹若敏感的捕捉到那丝不以为意,忙笑道:“五妹妹真信了太婆的话了?那是太婆替我圆这张脸呢,你看看,琴棋书画,女红厨艺,姐姐竟是件件提不得,太婆又不想太落下我这脸,就只好夸这行事为人,眼光见识上头了,反正这个看不见摸不着,怎么夸怎么是,所以啊,太婆最厉害了!”

李凌波被李丹若说的笑的止不住,宁老夫人抬手点着李丹若和严氏道:“五姐儿又不在家,家里就数她小,被我惯坏了。”

“母亲哪会惯坏了人?四姐儿这样的人品才貌,我看着不比凌波差呢,听说五月里就要出嫁了?正好赶回来给四姐姐送嫁。”严氏忙笑道,宁老夫人笑应了,一下子想起李凌波的亲事来,忙问道:“三郎上回信里说,已经给凌波看了几户人家,看好了没有?五姐儿今年也十七了,虽说还小,也得赶紧留意合适的人家才行了。”

严氏轻轻咳了一声,满脸为难的点了点李凌波,李凌波红着脸轻轻从宁老夫人怀里挣脱出来,羞涩道:“太婆又拿人取笑了,我要回去歇着了。”宁老夫人忙笑着吩咐道:“若姐儿带你妹妹回去歇着去,看着你妹妹歇下,各处再看一遍,若有什么不妥当,我可唯你是问!”李丹若曲膝应了,和李凌波说笑着送她回去歇息。

隔天一早,李玉绍到户部递了文书,中午请了几个故交吃饭,回来歇了一晚上,第二天全家人聚在一处,热热闹闹的喝了顿团圆酒。次日,宁老夫人就请李老太爷过府,将打算分家的事说了,请李老太爷主持这分家的事,李老太爷惊讶了片刻,自然是满口答应,这个主持分家,宁老夫人既在,自然是她一口说了算,自己不过坐在那里摆摆样子,事后往分家析产文书上签字画个押罢了。

这天一大早,宁老夫人做完了早课,就让人抬着,从正院起,先往后面园子去,沿着园子兜了一圈,又绕到前院,穿过正堂再回到正院,慢慢吃了饭,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才又上了小暖轿,往前面正堂过去。

正堂里已经坐满了人,却安静的只听到啜茶声和极轻微的杯子碰撞声,宁老夫人在堂前下了暖轿,李玉靖、李玉绍正等在台阶下,忙上前一左一右小心的扶着宁老夫人,缓步上了台阶,进了正堂,李老太爷已经到了,迎在正堂门口,满脸笑容的拱手和宁老夫人见了礼,两人大声说着些今天太阳好啊、不冷啊、暖和啊之类的闲话,到上首分别落了座。

宁老夫人接过茶抿了抿,放下杯子,环视着挤挤挨挨的满堂子孙,李玉靖和刘夫人于左手边头两张椅子上坐着,后面立着长子李云志和其妻戴氏,次子李云深和其妻顾氏,刘夫人下首,坐的是二老爷李玉明和二太太苗氏,两人身后,除了李云玮,李金蕊和陈清迈也赫然立着,宁老夫人目光冷漠的扫过两人,几乎没有停留,又往右边看去,右边李玉绍和严氏居首,后面立着长女李凌波,长子李云庆和次子李云慧,再往下坐着杨氏,李丹若紧挨在母亲椅子后站着,双手搭在母亲肩上,李丹若稍后半步,稳稳的立着四房继子李云直和媳妇韩氏。

“人都到齐了。”宁老夫人挨个看了一遍,声音平稳安静的说道:“这就开始吧,老太爷请。”

第四十一章 精明过了

“老夫人客气了,”李老太爷先和宁老夫人笑着客气了一句,这才站起来,轻轻咳了一声,板起脸,严肃的说道:“所谓开枝散叶,枝要开,叶总要散,这才是家族兴旺之道,如今李氏甲蒿房人丁兴旺,枝叶繁盛,也是该分枝开岔,各自生活,虽说分了家,可要记仔细了,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无论何时、何地,李氏一族同枝连气,血浓于水!”李老太爷顿了顿,回头扫了眼宁老夫人,见她微微颌首,才转头吩咐道:“把帐册子都拿上来!”

七八个帐房搬了两张高几并排放在正中,又搬了几十本厚厚的帐册子放到几上,总管帐房的罗管事跟在最后走到高几前,罗管事一身黑绸长衫,显的干净利落非常,上来先冲宁老夫人和李老太爷长揖见了礼,又按长幼之序、一丝不苟的依次见了礼,这才直起身子,伸手拿了最上面的一本帐册子,清了清喉咙,清楚而快速的半说半念道:“这里一共二十七本帐册,是各处田庄、铺子、宅院、库房、及家下人等花名册,田庄、铺子已按历年收益排了等次,宅院按大小、位置、新旧也排了等次,库房分银库、古玩库、首饰衣料库及杂库,每库一本明细册子,遵老夫人令,各房各院家俱、陈设就归入各房,不再归入库房重分,家下人等共计六零七人,老夫人、各位太太、奶奶陪房除外,遵老夫人令,已归入各房人等除外,各房自买、自收人等除外,余二百四十一人,遵老夫人令,作如下分配,一,田庄总计九处……”

罗管事话语如行云流水,没有半丝停顿,一路说下去,严氏听到各房自买、自收人等列在分家之数以外,脸上松驰着露出笑容,人除外,银钱又已经除外,所分都是祖产,这么分家,极是公道。

罗管事说完九处田庄位置、等次及哪一处归哪一房,正要接着说铺子,李金蕊突然厉声道:“慢着!这庄子不对!别的就不说了,陈州门外那处庄子呢?怎么没了?那一处临着繁台春色,年年赏春不都是歇在那里的?连这么扎眼的庄子都能从帐上抹了?怎么着,欺负我们二房和三房不当家,就由着你们长房和四房糊弄了?”

“二姑奶奶可别把我们扯进去!”严氏应口接道:“你们二房是你们二房的事,我们老爷这么些年没能在老祖宗身边尽孝,这已经是愧疚不已的事了,可从来没有这么些不三不四的想头!”

李金蕊也顾不上驳严二太太的话,只盯着帐册子,抬手指着正要说话,却被李老太爷一声暴喊吓了一跳:“放肆!你一个出嫁女,已是陈家的人,到我们李家指手划脚!是欺负我们李家没人呢!?”

“老太爷消消气,”宁老夫人气度安闲的冲看起来怒火冲天的李老太爷抬了抬手,李老太爷又重重‘哼’了一声,才拍着桌子坐下,宁老夫人根本不理会李金蕊,只看着李玉明和苗氏,带着丝笑容道:“老太爷说的对,这是我们李家分家,李家再怎么落魄没脸,也用不着陈门李氏踩着我们李家满门指手划脚,照理说,就该让人一通乱棍打出去,不过,看二老爷和二太太这么一声不吭着,这意思是要指着这陈门李氏替二房撑门长脸出口气了,那我就好好儿跟你们交待一声,临着繁台春色的那处庄子,有,还在呢,不过,那是你嫡母我的陪嫁,不光那一处,那几家最挣钱的铺子,你女婿三天两头过去挂帐的明远楼,也是你嫡母我的陪嫁,那不是你生身父亲留下的东西,你就别指望了。”

“你说是陪嫁就是陪……”

“住口!”李金蕊的话刚说了一半,就被陈清迈暴怒的呵止住,李金蕊愕然转头看着额头青筋暴起、气的脸色青白的陈清迈,没等她反应过来,陈清迈已经上前半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停的磕头道:“小婿给太婆陪罪,原本李氏言今天分家,怕太婆伤感,回来乃为劝慰开解,小婿想着这是尽孝的事,又问过大哥,确是此事,这才陪李氏返家,万没想到李氏丧心病狂,竟这样忤上不孝,都是小婿的不是,太婆消消气,小婿这就带李氏回去关门教妻,改天再上门给太婆长跪陪罪。”

“你起来!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不许跪着她!你怕她什么?你……”李金蕊眼睛都红了,扑上去撕打着跪在地上的陈清迈,尖叫的声音都变了调,陈清迈被李金蕊死命揪打着,仍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站起来,一声不响的拖着尖叫不停的李金蕊的胳膊,大步往门外出去。

满屋的人寂然无声的看着这一场闹剧,李金蕊的叫骂声一路不停,渐行渐远,宁老夫人面容安祥的吩咐道:“接着分吧。”

“是!”罗管事忙笑应道,伸手拿起另一本册子,继续行云流水般说起各处铺子及分配。

陈清迈随李金蕊怎么骂怎么撕打,只顾拖着她大步溜星往外走,李金蕊被拖的头发散乱,一路往陈清迈身上踢着蹬着,鞋子也掉了一只,寒碧、寒香忙拣起鞋子紧跟在后,陈清迈将李金蕊拖到二门车前,李金蕊双手撑着车门,凄厉的哭叫咒骂着陈清迈,挣脱开他猛转过身,挥手就往陈清迈脸上打去,陈清迈闪避过,正要再上前拖她,寒碧冲上前,颤抖着声音哀告道:“爷别急,我劝劝奶奶,我扶奶奶上车,奶奶,奶奶,别闹了,求您别闹了。”

李金蕊声音低下来,背靠着车门喘着粗气,寒香忙上前两步,和寒碧一起将李金蕊连推带撮弄上车,陈清迈铁青着脸,也不上车,骑了小厮的马,催着车子一路急赶回家。李金蕊在自家二门里下了车,一眼看到站在车门口、脸色阴沉之极的陈清迈,抬手指着陈清迈,泪流满面的正要说话,陈清迈扬起手,重重一巴掌打在李金蕊脸上,直打的李金蕊扑出去两三步倒在地上,陈清迈紧上几步,抬起脚,也不分头脸轻重,只是一味没命的狠踢,直踢的李金蕊满地乱滚,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李府这个家分的很快,罗管事连杂库诸物也念完分完了,李老太爷一一问了四房当家人,见各房都点了头,罗管事取了早就写好的析产文书上来,李玉靖、李玉明、李玉绍和李云直各自按了手印,李老太爷和罗管事画了押,仔细收起,准备送到官府备案,这个家,就这么分完了。

宁老夫人伤感的叹了口气道:“好了,你们这就对着各家的册子点收东西去吧,往后,就各自当家好好做日子去吧,二房先去点收吧。”李玉明站起来,冲宁老夫人长揖到底,直起身,呆了片刻,又撩起长衫跪倒,重重磕了三个头,往后退了几步,一言不发的垂头出了正堂,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这趟分家,帐上的东西,他和三个嫡子分的都一样,这是他一点也没想到的,也许……谁知道呢……

刘夫人看着李玉明一家走远了,才转头看着宁老夫人笑道:“母亲没生气就好,那些混帐东西,分出去倒干净了。”

“就是,也是蠢的没边,竟想挑拨我们一家,失心疯了!”严氏还在气恼不已,刘夫人笑道:“别理他们,我还有件正事,说出来大家看看合适不。”

“你说。”严氏忙笑道,刘夫人看着宁老夫人道:“这事我先头跟母亲提过,母亲说只看咱们的意思,我是想,再怎么分了家,咱们还是一家人,五月里若姐儿要出嫁,我的意思是咱们不如一处住到五月末,一来也好热热闹闹的送若姐儿出嫁,二来,你们两家也好慢慢打扫整理宅院,把各处都理清爽、万事都齐备了再搬多好,还有一件我先说下,这两个月里头,你们两家在府里的日常用度,都由我们长房出,谁也别跟我争!”

“怎么不好?!处处都好,就是麻烦嫂子了,说实话,一说搬出去,我这心里就酸酸的难受,一回来就听母亲说要分家的事,老爷难过的一夜没睡着,唉,我只好拿这开枝散叶的话劝着他。”严氏忙点头赞成道,杨氏站起来,冲刘夫人深曲膝谢道:“嫂子这都是为我和若姐儿着想,就烦劳嫂子了,日常用度不敢和嫂子争,只是各处月银得从下个月停了,我们这几处,就让直哥儿媳妇统总管着发去。”

严氏脸上僵了下,忙笑应道:“我们这几处也是这样。”刘夫人笑着没争这事,几个人说定了正事,刘夫人等人陪着宁老夫人回到正院,又坐着东扯西说的聊了好大一会儿,才告退出去,各自忙着点收帐册、清查盘点各处去了。

宁老夫人单单留下了李丹若,李丹若慢慢给她捶着腿,宁老夫人歪在榻上,似睡非睡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竟闹出了这样的笑话儿,二姐儿是个傻子。”

“嗯,”李丹若轻轻应了一声,半晌才接着说道:“二姐姐所嫁非人,陈家大郎狡诈虚伪,唯利是图。”

“也不是个真精明的,要是真精明,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来,更不会陪她来,二姐儿心底那些个怨气不会不跟他说,就这样,还敢说回来安慰宽解我,不是笑话么?!把人都当傻子呢!这来,就是怀着心机来的,他也怕二房分家吃了亏,看样子,他看着二房,就跟看自己的东西一样!真是一窝子蠢货!眼看着不能,又要得罪了咱们,又做出那样的嘴脸来!”宁老夫人满脸讥讽道,李丹若应了一声低声道:“二姐姐早晚得吃大亏。”

“自作孽,不可活!”宁老夫人半丝怜悯也没有,干脆的说道,李丹若暗暗叹了口气,心里一时说不出什么感觉。

第四十二章 嘱咐

李玉绍的新差遣,和李玉靖两人细细商量过,若这会儿留京进六部,一来他品级尚低,进六部也不过一个要紧些的主事官,二来,他一直转任地方,于部务不熟,一时半会的,很难做的出彩,京城豪门又多,他要在六部出头极难,倒不如依旧转任地方,有李玉靖在京城中枢做后盾,李玉绍在地方只要稍稍勤勉些,再上下打点一二,这卓异就不怎么难拿,下一个五年任上再拿上两三个卓异,只要不出差错,再升迁,怎么也是一路大员了,纵不是整个的封疆大吏,那也得是半个,那时候再转迁六部,有李玉靖上下打点着,一个六部侍郎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两人计议定了,分头各处奔走,这差遣很快就下来了,李玉绍升任了富庶大州--怀州知州,照吏部给的行程,李玉绍五月底就得启程赴任,可严氏正忙着四处走动,重拾京城诸亲朋往来,相看李凌波的亲事,早先李玉绍在地方时,上门求亲的地方世家望族几乎能把门槛踏破,李玉绍和严氏也动了心,想从中挑家最好的给李凌波定下亲事,还写信给宁老夫人商量过这事,可这一趟回京,让李玉绍和严氏心中已经模糊无比的京城繁盛一下子清晰之极的展现在眼前,让离京十几年的两人同时在一瞬间,就把让李凌波嫁进地方望族世家的念头扔入云霄,女儿,无论如何要嫁在京城,他们和儿子们,也一定要回来京城。

李凌波和两个弟弟,更是对京城的繁华目不暇接,从前地方上的那些热闹和壮观,和京城一比,竟是什么也算不上了,

严氏和李玉绍细细商量了几天,女儿今年十七了,这亲事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今年定了亲,就得赶紧准备嫁妆,明后年也就到了出嫁的年纪,忙完女儿的亲事,儿子也就不小了,也要说亲了,除了这些,两个儿子若能在京城国子监读书,一来国子监的先生都是当世大贤,二来,也能结交些合得来的世家子弟,可远比在地方上自己寻先生教的好,严氏又不放心丈夫一个人赴任,又不能丢下儿女的亲事前程,左右为难了小半个月,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准备让妾侍小钱氏跟到任上侍候李玉绍,自己留在京城照顾儿女。

定下主意,严氏和宁老夫人说了,宁老夫人倒也赞成,把李玉绍叫进来,细细嘱咐道:“……你媳妇不容易,你在任上,旁的倒没什么,只一样,你儿子也有两个了,又个个都好,那庶出的孩子就算了,不能要,这开枝散叶,也得开出好枝,你看看……算了,咱们不提这个,你媳妇那脾气,可容不得庶子庶女,你可谨慎些。”李玉绍连连答应,又听宁老夫人絮絮叨叨教训了一刻多钟,才告退出来。

转眼就进了五月,李丹若的嫁妆和亲事准备得早,这会儿就她这一件事,上上下下人手又充足,已经是万事俱备,只等一样样的走礼节了,杨氏却慌乱而忙的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打发丫头去看看那件东西备好了没有,一会儿打发婆子去看看这件事妥当了没有,韩三奶奶更是被她指挥的脚不连地。

李丹若干脆守在母亲院子里,和母亲温言慢语的说着话,宽慰她的心,李丹若知道,杨氏慌乱的不是她的婚礼准备好了没有,而是她的出嫁,女儿要离开她了,一脚踏进了一个不可知的将来,她比女儿更加惶恐不安。

杨氏歪在榻上,又叹了口气,李丹若语气安然的和她说着闲话:“……三哥今年八月要下场了,听嫂子说,三哥经常看书写文到半夜,母亲得劝劝,老这么熬可不行,母亲不是常说,这功名,一半学问,一半的运气?三哥一心要光耀门楣,可也不能把自己累坏了。”

“这话是,你嫂子说过这事?我怎么没听她说过?”杨氏惊讶问道,李丹若笑着推着母亲嗔怪道:“母亲这颗心都在女儿身上,这是什么话也听不进了?嫂子今天早上不还说过一回,还是母亲问的呢,母亲说,昨晚上哥儿睡的可好?嫂子说哥儿睡的好,就是三哥又熬到了半夜。”

“你这么一说,我影影绰绰象是听到这么一句,我这心里,除了你,还有远哥儿呢,远哥儿过周岁那天,我让人接你回来住一天,这孩子现在真是好玩儿,不用逗,看见你就笑,笑的那口水噢,人家是滴,他倒好,跟往外倒一样,偏还爱亲我,每回都被他亲的我这半边脸都是口水!这孩子,亲了我一脸口水,看我瞪他,他那个笑的啊,我真觉得这孩子心里又明白又懂事。”杨氏一提到孙子,眼睛亮着满脸笑容,李丹若也极疼爱那个胖的一身肉窝窝、不逗也笑个不停的小侄子,和母亲说着小侄子的种种可爱处,不动声色的开解劝着母亲。

杨氏心情渐好,长叹了口气,看着李丹若低声道:“你说,你三哥竟想跟你三伯那样,从外任做起,你说说!我看这不行!”

“母亲,三哥要从外任做起,也没什么不好,母亲就跟到任上去散散心,我记得小时候常听母亲说起从前,母亲跟着父亲赴任,一路上看到的那些景致啊人情啊,母亲也是个愿意各处看看的,三哥做外任也没什么不好。”李丹若笑劝道,杨氏坚定的摇了摇头:“那怎么能行?我不放心你。”

“母亲!”李丹若心里软软的笑道:“那母亲怎么不想想,明年若是姜五爷中了举,也外任了,母亲怎么办?上回姜五爷过来看望太婆和您,太婆不是问过他,他可是说过想放外任的。”杨氏一时呆怔住了,半晌才长长透了口气,眼泪又涌了出来:“你看看,你这一出嫁,我就说……”

“母亲别难过,这也是世之常情,人之常情,母亲放心,我必定天天过的好好儿,舒舒服服的,只有女儿欺负人家的,绝不让人家欺负了女儿,您这么一想,是不是就不担心了?”李丹若忙又劝道,杨氏闭着眼睛,沉默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可不是,世之常情,人之常情,连你外婆……都能舍下我走了,可不是,母亲不难过,你过的好好儿的,照你太婆说的,若姐儿到哪儿都能过的好好儿的,我放心,行,我听你的,你三哥若是求了外任,我就跟过去逗逗孙子,乐乐哈哈的当个糊涂的老太太去,我跟你太婆不一样,你太婆是装糊涂,我都不用装。”

一句话说的李丹若‘噗’的一声笑倒在母亲身上。

隔天就要铺嫁妆了,傍晚,宁老夫人留下李丹若,满眼不舍的盯着她看了半晌,挥手屏退满屋的丫头婆子,敛了笑容,看着李丹若交待道:“若姐儿,旁的太婆都不交待你,太婆放心!只一样,你听好了,你那女婿是个极难得的,才气品貌俱全,人又风趣体贴,你可不能被他迷的失了本心,这女人,一旦失了本心,那苦楚就说不尽了,这还不说,凭你再怎么聪明,一旦失了本心,那昏招就都使出来了。”

李丹若震惊的看着宁老夫人,愕然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宁老夫人长长的呼了口气,抬手抚着李丹若的面颊,伤感的苦笑道:“这是没法子的事,不让女人妒嫉,又让你心里只有丈夫,要敬他要爱他,要把他当天,又不让嫉,呵呵,”宁老夫人干笑了两声,眯了眯眼睛不屑道:“这都是男人做梦呢,都是混帐东西,男人做出来的混帐东西,太婆活过大半辈子,才悟出这个理儿来,太婆啊,”宁老夫人俯身靠近李丹若,孩子般神秘道:“只把这话说给你听,你这孩子,跟太婆贴心贴肺,你跟她们不一样。”

“太婆!”李丹若还没从震惊中完全脱出来,

“吓坏了?”宁老夫人笑眯眯道,李丹若深吸了口气,摇了摇头:“没有,太婆,不敢瞒太婆,我也这么想过,太婆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樱姐儿养了只雪团一样的小狗?”

“记的,”宁老夫人想了想道:“樱姐儿走到哪儿抱到哪儿,你大姑可是烦的不行。”李丹若笑道:“樱姐儿极爱那只狗,那狗也灵性的很,只让樱姐儿抱,有一回,我拿了块肉逗那只狗,那狗就扑我怀里了,樱姐儿哭的喘不过气,说再也不要那狗了。”宁老夫人怔了怔,指着李丹若道:“你是想起了这事?”

“嗯,那狗不过让我抱了下,樱姐儿因为心爱它,就伤心成那样,若换成个男人,左拥右抱的,又得伤心成什么样?”李丹若带着笑,低低慢慢的说道,宁老夫人立时就明悟过来,一把搂住李丹若,笑的畅快不已:“好好好,果然是我的若姐儿,太婆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第四十三章 嫁妆

李丹若回到霞影居,打量着已经收拾的差不多的屋子,突然心酸的不能自抑,这就要嫁出去了么?这个暖意浓浓的家,就再也回不来了。

姚黄轻轻推了推失神的李丹若低声道:“姑娘,别难过了,两家离的那么近,往后都能常来常往的。”

“嗯,我知道,不是难过,对了,把魏紫她们都叫进来,我有话说。”李丹若摇头甩开那些伤感吩咐道,姚黄答应一声正要出去,李丹若又跟了一句:“还有朱衣她们四个。”姚黄又应了一声,片刻功夫,就带着众人进了屋。

李丹若端坐在榻上,一个个看着垂手站在榻前的丫头们,姚黄和魏紫挨着,接下去是脂红和豆绿,后一排站着朱衣、羽妆、湖月和绿萼四个二等丫头,都是要跟着她嫁进姜家的,也许,她们要侍候她、跟她一辈子,这些,都是她一辈子的伴儿。

“往后进了姜家,就是咱们主仆相依相伴了。”李丹若声音里透着丝极淡的伤感,停了停,接着说道:“你们都是跟了我好些年的,绿萼进来的最晚,也有四年了吧?”

“回姑娘,四年三个月了。”绿萼忙曲膝答道,李丹若点了点头:“我诸般脾气性格儿,待你们如何,也不用说了,往后进了姜府,不过换个地方住,诸事与现在并无不同,规矩还是那些规矩,只一样,我事先跟你们交待下,若违了,别怪我不客气。”李丹若脸上的笑容一丝不见,众人凛然看着李丹若。

李丹若一个个看着眼前这些精挑细选,个个出彩的女孩儿,接着说道:“你们跟过去,就是我的丫头,除了这个,我就没打算过往别处用!”李丹若停了下,目光扫过众人,姚黄、魏紫与李丹若最是亲近,也最能明白她的心意,一下子就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脂红脸上闪过丝惊讶,豆绿垂着眼皮,也不知道听明白了没有,朱衣几个年纪小些,有些茫然的看着李丹若,李丹若接着说道:“你们都是我一个一个挑出来的,个个都是顶尖儿的好姑娘,断没有给人做妾、做通房,任人低贱的理儿,往后,不管谁要嫁你们,都得是你们自己个儿看中的人,是你们自己打心眼里愿意嫁的,你们愿意嫁了,我就备下嫁妆,热热闹闹、体体面面送你们出门,回头若愿意还跟着我当差,就回来给我做管事娘子,若不愿意,我也听你们的,咱们往后常来常往就是。”

“姑娘这话今儿说到这样明处,我得先给姑娘磕个头。”魏紫听的笑容满面,不等李丹若答话,已经利落的跪倒磕了头,姚黄忙跟着跪倒,一边磕头一边笑道:“是得好好磕个头!”脂红等人也跟在后头磕了头。

“好了,磕好了就起来吧,还有话呢。”李丹若笑道,姚黄等人站起来,李丹若扫着众人笑道:“前头都是好话儿,好话儿后头可跟着规矩,都要记牢了,我不愿意你们为妾为通房,可人各有志,若真有想做妾侍通房的,我也拦不住,只一样,在我眼前,绝容不下!”李丹若声音冷厉起来:“我身边的人,在我面前,打算给姑爷为妾为通房的,这一条就不用想了,我断容不下这样的事!若有人要强逼你们,只管跟我说,我绝不容人欺负了你,可若是有人半推半就,事后再跟我哭一句不得已,就指着我能容过,哼!”李丹若冷哼了一声:“可就别怪我不客气。”

李丹若停了停,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慢慢问道:“可都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姚黄等人忙答应道,李丹若轻轻‘嗯’了一声,半晌才接着说道:“后天进了姜府,诸事当心,多听多看少说话,不管对谁,都不能失了礼。”众人又答应了,李丹若才挥手屏退了众人,姚黄和脂红忙侍候李丹若洗漱,魏紫和豆绿收拾好床铺,侍候李丹若歇下,几个人退到外间,魏紫和豆绿值夜,姚黄和脂红出去带上门,往东厢回去。

进了屋,脂红关了门笑道:“姑娘今天说的真吓人,姑娘这么好的人,真不知道她能怎么个不客气法。”

“你虽说比绿萼早进这院子几个月,可也算来得晚的,没见过姑娘治人的手段,我也不跟你多说,你只记着,姑娘好是极好,轻易不会动怒,可若真恼起来……”姚黄心有余悸的缩了缩肩膀:“反正姑娘说什么,你记好听好就是,千万别犯了姑娘的规矩,行了,赶紧睡吧,明天天不亮就得起,得有两三天好忙呢。”姚黄不愿意多说,推着脂红先去净了头脸,收拾收拾睡下了。

第二天发嫁妆的吉时在辰末前,一抬抬嫁妆流水般整整齐齐的从李府抬出来,绕过小半个京城,往姜府流进去。

离京府衙门不远的茶楼里,狄推官和陈清迈站在二楼窗户前,看着楼下一抬抬流过的嫁妆,低声说着话。

“……都过了快一个时辰了,也没数过了多少抬。”陈清迈远望着拐角处不断头的嫁妆抬子道,狄推官瞄了他一眼,爽朗的笑道:“这抬嫁妆讲究个四平八稳走的好看,还真不能走快了,就是这京城一般些的世家大族,这嫁妆也得过个一个多时辰,才算没失了脸面,李府显赫了几十年,这位四娘子又是府里最受宠爱的姑娘,这嫁妆只怕得过上小半天。”狄推官停了停,用折扇点着楼下的嫁妆接着笑道:“其实光看外面多少抬,这嫁妆的厚薄也不大能看得出来,这嫁妆,还分显嫁妆和藏嫁妆。”

“还有藏嫁妆的?嫁妆怎么藏?”陈清迈惊讶道,狄推官转身推着他坐回桌子前,给他倒了杯茶,自己又倒了一杯,抿了一口才笑道:“象你媳妇,和我家里那位,那嫁妆,都是摆在外面显给别人看,十两银子的东西,要想法子摆的让人看着象是有百两银子,这位四娘子的嫁妆,必是藏了不少的。”

陈清迈一脸新奇和惊讶,忙示意狄推官,狄推官掂起块点心吃了,喝了几口茶道:“先头那几抬,有一抬上头放了两片瓦,可那两片瓦既没包金,也没帖红,这就是藏了,只知道有两处宅院,到底是几进的,就看不出了,这两进、三进和五进,得差到多大?再后头一抬,象是堆了五六块四方砖,却是两两相叠,外头用红绸缠了,这包了红绸,一块砖就是一百亩地,一共只有五六百亩地?我算着必定不止,那下面的砖头,必有中间缠金的,一块砖就是五百亩地,这才对得上。”

“这么多!”陈清迈忍不住叫出了声,狄推官眼底掠过丝鄙夷,哈哈笑道:“这不算多,要说多,得数当年刘夫人的嫁妆,光良田就是六千亩,这四房杨夫人,听说当年出嫁时带走了半个杨家,这良田不敢说多,千八百亩总归有的,断不止五六百亩,何况还有他们府上老夫人,老夫人可是实封的老封君,这些年积攒下来,手头不知道存了多少好东西。”

“唉!”陈清迈想起分家那天的情形,极可惜的叹了口气,狄推官瞄了他一眼笑道:“如今的风俗都是厚嫁,大户人家说亲,最重嫡庶,除了看重母族的支撑,这也是缘由之一,那嫡母的嫁妆,自然只肯给自己亲生的儿女,你媳妇虽说也是嫡生,可惜母族不力,苗家最显赫时,家里也不过有个六品官,又读书传家、两袖清风,如今早回原籍,连音信也没了,你成亲的早了,若是分家后再成亲,除了公中的,二房也有银子贴补一二,如今可是没法子了。”狄推官笑起来,陈清迈懊恼的点头叹气道:“我先前只顾埋首书中,哪知道这高门大户里还有这许多讲究?唉!悔不当初!”

“话也不能这么说,”狄推官收了折扇,慢慢在手掌里拍着,掂量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你可别生了那不好的心思,这李府好歹是京城数得上的世家名门,你……咱们能娶到李家姑娘,说起来也算高攀了,不管怎么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你又是个知情知趣的,那李家长房纵不很出力,随手的照应,总少不了你的,这也够了,这是一件,还一样,你若生出什么事来,还能娶个什么样的媳妇?京城哪家高门肯把嫡出姑娘嫁做填房?就是庶出的,那略好一些的也不一定肯,再说,万一有一分不协……这就关着李府脸面了,李家四房都不能不管,你就亏的大了。”

陈清迈凝神听了,烦恼的叹了口气,狄推官眼角带过丝鄙夷,伸手拍了拍陈清迈笑道:“兄长给你说这话,可都是为了你好,你若不喜,就在家放着,外头多少好的由着你喜欢?外头放几个,家里放几个,这日子还不是由着你过?”

第四十四章 出嫁

陈清迈长长叹了口气点头道:“多亏有兄长指点,要不然……唉!”狄推官哈哈笑道:“咱们兄弟何须客气?你那媳妇若能收服最好,若不能就随她去,只拘着别让她出门就是,总要好生待着,这体面要留足,李家长房也都是玲珑人,李家只要长房不说话,旁的,也都无惧,别再闹出象上回分家那事也就是了,嗯,明天咱们早些过去,这是宁老夫人心尖上的大事,咱们也去好好凑一天热闹去!”陈清迈忙答应了,狄推官扬声叫人换了热茶点心,两人又聊了半天才各自回去。

一抬抬嫁妆抬进姜府,整整齐齐的停在新房院子里,从院子里又停到院子外,天近傍晚,明珰拖着翠羽奔到新房院子前,笑着和院外看嫁妆的姜府婆子们打了个招呼,两人嘀嘀咕咕说着话,不远不近一抬抬看起那些嫁妆来。

“……说是能比得过苏二奶奶呢!看样子真不少,咦,那珠宝匣子怎么都是合着的?苏二奶奶那时候可都是敞着的,最好的都摆在上头,明晃晃的亮给人看。”明珰一边看一边笑一边不怎么小声的议论着,翠羽也不接话,两人一路看到院门口,见门口守着的是李府陪嫁婆子,两人没敢靠太近,离了七八步,就往旁边小路转去,走了几步,翠羽才低声道:“你看看你,非要来看新奶奶的嫁妆,看这个做什么?你倒好好打听打听新奶奶的脾气性格儿才是正经。”

“打听了,怎么没打听?不是跟你说过了,打听了好些人,都说新奶奶脾气好,说就没见她发过脾气,脸上整天带着笑,说话和和气气,见谁都客气知礼的很,肯定是个好相处的!唉,你说,当初明明是给六爷提的亲,怎么后来成了咱们爷了?难不成真是这位新奶奶……有点什么,配不上六爷,老夫人就把她落给咱们爷了?”明珰翻来翻去转着手里的帕子笑道,翠羽皱了皱眉头警告道:“你还敢提这个,上回大太太的陪房夏婆子被革了差使,不就因为嚼了这个舌头?你忘了是怎么着?还敢提?快别说了。”

“没事,又没别人,我就跟你说说,唉,也不知道新奶奶长的好不好?上回我问爷,爷说,这怎么个比法?各有各的好,也不知道到底好不好。”

“娶妻娶德,这相貌上头有什么要紧。”

“那可不是,哪个男人不喜欢长的好看的?最好呢,新奶奶不太好看,也不算太难看,脾气要好,肚量要大,千万不给是那阴狠妒嫉的……”

“行了,别做梦了,哪有这样的好事?赶紧回去吧,院子里一堆的事呢。”翠羽叹了口气,推着明珰打断了她的话,明珰的好心情依旧,心里带着无数希冀,脚下雀跃着和翠羽回去院子忙了。

到了正日子这天,两家府里上下都忙个脚不连地,杨氏送李丹若到姜府,再三杯酒请下新女婿,成了礼,出姜府大门上了车,才从紧张忙乱中恍过神来,她的宝贝女儿,嫁人了!一时心酸难忍,想哭又觉的不吉利,勉强忍住泪,素纹忙掀帘子吩咐将带过来滚床的远哥儿抱到这边车上,杨氏接过孙子,一路逗弄着,那股子悲伤也就渐渐褪去了。

李丹若被喜娘、沈嬷嬷和姚黄等人围在中间,行完繁琐的礼节,回到新房坐右面左端坐在床上,对面姜彦明端正的和她对坐着,全福妇人们唱着吉利歌儿撒了帐,姚黄、魏紫各上前散开李丹若和姜彦明一缕头发,李府的全福喜娘和姜府的全福喜娘各拿着喜绸、钗梳、玉簪等,将两缕头发仔细编在一处,所谓结发,姚黄和魏紫帮两人重又绾好头发,喜娘捧了合卺酒上来,饮了酒,扔了一仰一合的大吉大利杯,长房嫡长媳、三奶奶吴氏就忙招呼着众人出了新房,姜彦明也下榻往外间待客去了。直到姜彦明再进来前,李丹若总算可以歇一歇,喘口气吃点东西了。

不大会儿,几个婆子就提着食盒,送来了满桌菜品汤水,姚黄等人已经侍候李丹若去了厚重的大衣服和满头珠翠,换上了一身素纹大红绫短衣长裙,李丹若坐到桌前,喝了碗汤,吃了小半碗饭就放下了,这一天里三层外三层折腾到现在,一头一身的汗,粘乎乎黏在身上,难受的她哪里吃得下多少东西?不过吃几口垫一垫,就赶紧往净房沐浴洗漱去了。

婆子撤了饭菜,又提了两提盒点心进去交给沈嬷嬷笑道:“这里头是老夫人亲点的几样点心,说都是新奶奶爱吃的,备着给新奶奶垫一垫。”沈嬷嬷忙笑着接过,拿中等封儿一一赏了,两个婆子欢喜不尽的去了。

新居上房一排五间,极是宽敞,配着式样古朴大方的黄花梨家俱,百宝阁上已经错落有致的摆上了各式古鼎玉器,大红的帘幔半垂半挂,两对半人高的红烛旺旺的烧着,散着股淡淡的花香,沈嬷嬷满意的闻了闻,这必是河阳花烛,姜府连花烛这样的事也想到了,可见对这门亲事是极看重的。

沈嬷嬷从屋里一路查看出来,魏紫也忙跟在后面,陪着一路查出去,从昨天铺进来嫁妆起,这院里就都是李府陪嫁诸人打理了,新来乍到,沈嬷嬷不得不格外经心,姑娘刚嫁进来,可不能哪里出了疏漏,让人看扁了去,两人一路提点着诸人,出了垂花门,又到院门口转了半圈,这是处两进的院子,倒也宽敞,姜府虽说比李府还大了几亩地,可姜府四房俱在府内,各房人又多,光这一代的爷们就是八位,没出嫁的姑娘又有五六个,这府里能挤得出这么个宽敞的两进院子,也算不容易了。

李丹若沐浴洗漱干净出来,沈嬷嬷带着魏紫也巡查一圈回来了,李丹若一身大红纱衣,坐在榻上由着脂红绞头发,沈嬷嬷侧身坐到榻上,细细和她说了院子里各处的安置:“……后面有间小厨房,一应东西都是是齐全的,我让人煮上醒酒汤了,一会儿姑爷回来,只怕酒多,这会儿煮好,晾凉了正好喝,这酒多了伤身,往后姑娘得劝着姑爷,这酒可不能多喝。”

“嬷嬷!”李丹若又气又笑的打断了沈嬷嬷的话,魏紫一边笑一边推了推沈嬷嬷道:“嬷嬷也该改口了,不能再姑娘、姑爷的叫了。”

“急什么,要改也得等明天,姑娘拜了姜家祖宗,认了亲才算呢,对了,今晚上让姚黄和魏紫两个在外间当值吧,姚黄仔细,魏紫灵醒,明儿再按从前的规矩当值,你们两个就辛苦一晚。”沈嬷嬷拍回魏紫的话,又接着吩咐道,两人忙答应了。

脂红给李丹若绞干头发,又用梳子通了一会儿,才绾起头发,姚黄捧了首饰匣子过来,挑了支累丝富贵百花簪给李丹若插上,李丹若下了榻,沈嬷嬷上下打量了一遍吩咐道:“这衣服不行,太素,脂红去把那件富贵花开裙子拿来,侍候姑娘换上。”李丹若也不跟她争,由着脂红换上了那件红绫底满绣各色折枝花卉,外面又笼了层红色绡纱的华丽裙子,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才端正的又坐回到床上。

外院通往内院的月亮门前,威远开国侯世子姚德庆深一脚浅一脚的推着姜彦明,一路推到月亮门前,往后退了两步站住,指着姜彦明笑道:“赶紧回去,春宵一刻值千金,外头那些酒我都替你挡了!快去快去!”

“你这酒才真是多了,别回席上了,我让人送你回去。”姜彦明上前扶着摇晃个不停的姚德庆,左右转头寻着人,姚德庆往外拨拉着姜彦明的手道:“没多,我这酒量……你赶紧进去,春宵……我再去找他们拼几壶去!”说话间,姜彦明已经看到个小厮,忙招手叫过,吩咐赶紧叫姚府大爷的小厮过去,小厮答应一声飞奔出去,姚德明脚步踉跄着原地转着圈,胡乱推着姜彦明,这酒劲却涌上来,竟斜歪的几乎站不住,姜彦明哭笑不得的从后面抱住他,眼看姚德庆几个小厮飞奔过来,将姚德庆交给四人,吩咐到外面要喝醒酒汤给他喝下,赶紧侍候他回府,几个小厮忙答应了,背着姚德庆忙往外出去。

姜彦明看着姚德庆走远了,才笑着摇了摇头,穿过月亮门,在满院喜庆的灯烛照耀下,往新房过去。

第四十五章 洞房花烛

守在门口的小丫头远远看见一身大红喜服的姜彦明过来,急忙飞奔进去禀报了,满屋子的人,连李丹若在内,都紧张起来,李丹若忙在榻上端正坐好,两只手胡乱理着裙子,调着呼吸宽解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照理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这男女之事也不算头一回,可怎么这心忽通忽通竟跳个不停?不跳不跳,真没什么大不了的,李丹若深吸了口气,再慢慢的吐出来,

沈嬷嬷忙靠到榻前,声音极低的示意着李丹若:“姑娘也得迎一迎才好。”李丹若急忙点了点头,她有点紧张的过了,竟忘了这个礼儿,唉,从今天起,她就是个有主的人了,李丹若心里怅怅然有些堵得慌,扶着姚黄的手下了榻,下意识的来回抚着柔软非常的裙裾,身形有些僵直的走到门口,刚吸一口气进去,帘子掀起,姜彦明一身大红喜服跨进了门槛。

李丹若忙垂眼低眉曲膝见礼,沈嬷嬷在前,引着姚黄、魏紫等一众人等齐齐的曲膝见着礼,姜彦明忙紧走一步,伸手扶着李丹若胳膊笑道:“咱们……夫妻之间,哪用行这样的大礼。”李丹若垂着眼帘,瞄着姜彦明扶在自己胳膊上的那五指僵硬的手,他那话里,那‘夫妻’二字可是含糊的几乎听不清,李丹若暗暗松了口气,看来,他也紧张的很,那就好,至少不是自己一个人紧张给人家看,大家一齐紧张,嗯,谁也别笑谁。

李丹若这心稍稍松驰下来,往后退了半步,跟着姜彦明往屋里走了几步,小心的打量着姜彦明笑道:“已经炖了醒酒汤,您喝一碗再沐浴?”

“不用不用,没喝多……还是喝一碗,喝一碗也行。”姜彦明下意识的摆了下手,又忙应了下来,李丹若抿嘴笑着,侧身走前一步,半引半让着姜彦明坐到榻上,脂红和豆绿捧了温水和帕子过来,李丹若拧了块帕子递给姜彦明:“先净一净手脸。”姜彦明接过帕子,满头满脸擦了,将脏帕子往李丹若面前递了递,忙又缩回来,左右看着,脂红忙上前笑道:“爷把这脏帕子给我吧。”姜彦明将帕子递给脂红,姚黄已经盛了碗醒酒汤过来,李丹若接过递给姜彦明,姜彦明低着头,几口就喝完了醒酒汤,将碗一推,跳下榻道:“我去沐浴,你不用过来侍候,让丫头们侍候就行。”

“瞧姑爷,倒象他才是新妇。”魏紫挤到李丹若耳边嘀咕道,李丹若心底虽说还是不安着,可心总算不忽通作响了,转头看了眼魏紫低低道:“新郎就不能慌乱啦?”

“我是说……”

“你呀,有话明儿再说,赶紧侍候姑娘换衣服,豆绿把看茶水、杯子、帕子,再去后面茶房看看热水,备着夜里用水,脂红把各处窗帘、帷幔放下,窗户要半开,除了这两盏龙凤烛,别的灯都熄了,都利落些,也许爷一会儿就洗好了。”姚黄打断了魏紫的话,边一迭连声的吩咐着围在李丹若周围、一脸兴奋八卦的几个丫寰们,边进去整理床铺了,魏紫忙两步进去取了李丹若那身满绣荷叶田田的大红绡纱亵衣,脂红和豆绿各司其职。

片刻功夫,屋里帷幔低垂,红烛摇映,只余下李丹若站在床前,举着手,低头看着自己这一身轻薄到几乎掩不住身体的纱衣,唉,那两只巨大的红烛,透过层层纱帘照到床上,照的处处明明白白!

这站着太尴尬,坐着……也难堪,算了,干脆先睡下算了,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男左女右,李丹若挪到右边,拉上夹被,把自己躺的笔直整齐,闭上眼睛认真数羊,耳边却凝神听着屋里内外细小的动静。

这羊数不了几十只就乱一回,李丹若也不知道到底数了多少羊,屋门极轻的‘吱’了一声,开了,又关上了,一阵轻稳却慢的脚步声渐行渐近,一直到了床边,安静了好大一会儿,有人坐到床上,掀起夹被,躺下了,李丹若紧张的手指发凉,努力屏着气宽解自己,不紧张不紧张,咱不是头一回,真不是头一回,唉,就是隔的太久远了,久远到模糊成一片,记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