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胡家?得胡家肯点这个头。”姜艳湖连连点头赞同道,李丹若挑了挑嘴角,冷笑中带着丝不屑低声道:“好好说是要好好说说,胡昆人品有亏,胡家也亏着礼亏着心,这孩子在他们胡家也学不好,他们若肯,往后哥儿大了,就跟着五郎习学,若咬死不肯,”李丹若眼中带着丝冷意:“胡家咱们还欺负得起,若糊涂不开眼,就打发胡昆做个千里外的外任去,连胡家大郎也一并打发出去,什么时候胡家肯了,什么时候再回京吧!”

姜艳湖吸了口凉气,咳了两声笑了一声,又笑一声,连声笑个不停:“我就觉得你跟我对脾气,果不然,那成,就这么办,这事儿不用你出面,你在后头当菩萨,我和三郎先去寻他们胡家说话,既这么着,也不用等过了年,明儿我就去,麻麻利利年前办好这事,也好让你二姐姐带着孩子回去过年,还一样,这胡昆又挑出这么件恶心事,偏又说不得道不得,我非打他一顿不可!”

“这随你。”李丹若笑道。

第一三四章 祸延

胡家要的就是不要断了这份姻亲,对于姜艳湖的提议几乎没有二话,也没让姜艳树去住自己的陪嫁宅院,而是在离姜家两条胡同的地方现买了一处宅院,给姜艳树母子三人居住,只有胡昆,挨了一顿胖揍,自己这一房应得的年例银子一分没留都被送到了姜艳树处,这一年在外头欠下的银子没了出处,外头要帐的成堆,他连门都不敢出,这个年过的从未有过的窝心。

姜府的年也过的窝心,二奶奶苏氏年前一病死了,何德庆一直在姜府养病,初六那天才悄悄搬回自己的宅子。

离元宵灯节没几天了,孙相公亲自去自家灯棚看了一趟,官家病着,这灯棚太喜庆了不好,可不喜庆又不好,过于素净,要是让官家看见,有了什么不吉的联想,这事就算砸了,孙相公细细看满意了,这才回到府里,心腹幕僚马先生正坐在内书房等他,一见他进来,忙站起来见礼,孙相公净了手脸,打发了小厮,这才喝着茶问道:“怎么样了?”

“八九不离十了,”马先生笃定的笑应道:“姜府不比从前,还没来得及调教下人,要打听什么信儿容易的很,姜苏氏确是那天夜里病的,没请太医,从东城请了治心痹最拿手的王大夫,王大夫统共去了三趟,一趟是第二天午后,一趟是隔天一早,再一趟是当天傍晚,那天夜里,姜苏氏就死了,他这头倒没打听出什么来,这也不用管,也不要紧了。”

马先生脸上闪过丝暧昧的笑意,接着道:“姜家还另外请了治外伤的跌打大夫,不过是悄悄请的,他们府上六姑爷,就晚了一天,也病倒了,在姜府一直养到初六才回去,原我倒没敢多想,谁成想盯着胡昆的刘容昨晚上得了要紧的信儿,胡昆昨天总算寻到空儿见到了姜家六姑爷何德庆,相爷,您猜猜,这何德庆,得的什么病?”

“嗯?”孙相公示意马先生赶紧说,马先生嘿嘿笑了几声道:“他被人阉了,这何德庆还让胡昆看他那下头,求胡昆给他寻个好大夫,看能不能再接回去,刘容细问过胡昆,说是前头割了个干净,后头两粒倒没动,断口齐整,下刀极狠,往后别说行人道了,就是尿尿……比女人还不如,相爷,这两下一对……”

马先生声音里透着股子浓浓的暧昧和笑意:“还有件事,姜苏氏娘家贱而富,如今的当家主母又是姜苏氏的后娘,听说当年姜家落难时,对姜苏氏闭门不见,姜家脱罪后,这苏家重又备了份嫁妆送给了姜苏氏,两家这才重又走动,姜苏氏死后,姜家竟把这份嫁妆原封不动送回了苏家,那姜苏氏有一子,小名才哥儿,今年十岁了。”

孙相公缓缓抚着颌下的几缕胡须,眯着眼睛前后想了想,轻轻笑道:“就一条想不通,姜彦书现就在家,这姜苏氏怎么倒这会儿偷上妹夫了?”

“谁知道什么时候偷上的,”说起这个话题,马先生兴致浓厚:“不过这会儿撞破的罢了,姜家这位六姑奶奶,当初是何德庆的小妾,抬过去做小妾时,何德庆早就娶了妻室,姜家这样的人家,就算是落败了,就算是个庶女,也断没有给人做妾的理儿,再说,何家也不过一个知县之家,何德庆又是个荒唐浪荡子,若不是早通了曲款,能做了妾?这何德庆当时偷了几个,这谁知道。”

孙相公笑的身子抖动:“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一群如狼似虎的寡妇,也难免” “可不是!”马先生用扇子掩着嘴,闷笑附和。

“这事容不得他们瞒下,”孙相公笑够了,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看着马先生道:“让人去寻苏家,让苏家到府衙告状去,就说姜苏氏是姜彦书谋害至死。”

“这官司?”马先生皱了皱眉头,这官司哪里打得赢? “这官司没什么打头,”孙相公居高临下的看了马先生一眼,耐心的解释道:“不是为了官司,苏家,那样的人家能豁得出脸去,让他们豁出去闹,就说姜彦书偷人,被他们姑奶奶撞破,这才被杀的,反正怎么难听怎么说,还有,告诉苏家,姜苏氏被姜彦书所杀这事,姜府六姑爷何德庆亲眼所见。”

马先生挑着眉梢,想了一会儿才抚掌赞赏不停:“妙!妙极了!这官司打的不是官司,打的是脸!姜家帷薄不修,子弟荒唐,家不能齐,何以治天下?妙呀!”

孙相公眯眼笑着轻轻‘嗯’了一声,马先生兴奋的用折扇敲着头,仿佛在努力的思考,片刻,放下折扇,看着孙相公笑道:“相爷,等这官司一闹起来,再让人外头放放风,就说那姜彦书和何德庆……”马先生拖着声音笑着,两根手指并在一处比划了下:“这就更有看头了,等传开了,再慢慢把真相放出去,这何德庆,谁知道在姜家偷了几个呢?说不定……都全了呢。”

“好!”孙相公重重拍了下椅子扶手笑道:“这一篓子屎泼出去,我看他姜彦明如何脱得干净!这事就烦请先生多费心。”马先生忙起身拱手答应。

年后开衙头一天,唐府尹就头大如斗,狄推官捏着状子,阴沉着脸坐在旁边,这会儿也不用去姜家报信了,苏家这状子是一路敲锣打鼓摆着出丧的架势送进府衙的,他能做的,就是随便寻了个由头,把递状子的苏家大爷先打了一通板子,旁的也没什么好做的了。

姜府正院上房门口,大/奶奶赵氏惊恐的看着李丹若,李丹若拍了拍她的胳膊,转头看着三奶奶吴氏和七奶奶周睛川周氏道:“你们先进去吧,老太太病着,这事就别惊动她了,我和大嫂说几句话。”吴氏一直垂着眼帘,这会儿也不抬头,只‘嗯’了一声,周氏担忧的看着李丹若,李丹若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没大事,一点小事罢了,二爷和五爷他们在处置呢。” 周氏忙连点了几下头,掀帘子进屋了。

李丹若看着两人进了屋,拉了拉赵氏,两人出了垂花门,在游廊下站住,李丹若左右看了看,这才低声道:“太婆只怕不行了,今天出了官司这样的事,接下来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京城只怕要流言四起,这几天你看好仆从下人,这事,外头这些事,府里不许议论半句,但有犯的,你只管下狠手重罚,你只管稳住府里,旁的事,他们爷们自会处置。”

“苏家怎么?嫁妆也还了!”赵氏惊吓中带着愤恨,李丹若叹了口气摇头道:“这肯定不是苏家的主意,苏家……二嫂也是个可怜的,苏家哪有人真心关心她的?苏家哪会为了她得罪姜府,这背后……算了,这些事是他们外头爷们的事,咱们不管,你先出去转一圈,等心情平了再进去侍候太婆。”

赵氏答应一声:“嗯,我去趟议事厅,把这禁令再说一遍,若有敢犯的,也别怪我不客气。”

“咱们一起出去,我得去趟六妹妹那里。”李丹若和赵氏低声说着话,出了正院门,赵氏往议事厅,李丹若出门上了车,往姜艳纷家里去了。

晚上,李丹若和姜彦明都是很晚才到家,姜彦明疲倦的靠在床上,伸手揽过李丹若,低落的说道:“查过了,是孙相公,我原以为还能平安几年,谁知道。”姜彦明烦躁的挪了挪,李丹若抬手抚在他胸前,轻轻叹气开解道:“早就预料到的事了,他哪肯再多等,若是再等几年,姜家重再站起来,他就更难动你了,他哪肯让姜家缓过这口气。” “他这是要把姜家的脸打下来,再踩到脚底下!”姜彦明咬牙道,李丹若‘嗯’了一声没答话,孙相公打落了姜家的脸,也就是把姜彦明的脸踩到了脚底下,这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

“你有什么打算?”李丹若转头问道,

“这事破局不易,”姜彦明沉声道:“我和大伯父,还有二哥他们商量了一下午,这等丑事,瞒是瞒不住了,与其让他们放流言,不如咱们自己放出去,就说苏氏不慎落水,被何德庆撞见轻薄了几句,苏氏气不过寻了短见,虚虚实实,这丑闻也不算太难堪,何德庆那头已经让人守着去了,先不要送他们回去,免得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嗯,”李丹若凝神听着,姜彦明接着道:“旁的事,我有些主意,得跟你商量商量,朝廷这一阵子还算平静,孙相公这才有心思拨弄出姜家这份热闹,我想着,他既然容不得姜家,一定要踩死姜家,他出了手,咱们也只有应着,这一场也不必再留手,咱们就放手一搏,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李丹若轻轻‘嗯’了一声,姜彦明手指缠着李丹若的头发接着道:“头一件,今年这主考之位,我想借这主考之位,把范相公请出来。”

【榴绽朱门】 第一三五章 下套

“要推范相公再入阁么?”停了一会儿,李丹若才低声问道,姜彦明点了点头,手往下移到李丹若腰间低低道:“我和二哥细细议过这事,我和孙相已断无相安之势,这些年他如毒蛇般处处紧盯咱们,你我如履薄冰,我今年年近三十的人了,还只有墨哥儿一个孩子,就是怕你若有了身孕……我不想再等了,如今有二哥他们帮手,干脆搏上一回,打落这条毒蛇。”

“嗯,你有主意了?”李丹若的手被姜彦明握住,有些心不在焉的问道。 “你放心。”姜彦明握着李丹若的手往怀里揽了揽,李丹若伏在姜彦明怀里低声道:“孙相深得娘娘欢心,还得有点什么事,让他碰一碰娘娘的逆鳞,这事,我来想法子吧。”

“好!你我夫妻同心,才是真正的其利断金。”姜彦明笑容绽放,伸手抱住李丹若,侧着身子半压着她,面颊轻轻贴在李丹若脸颊上,在她耳边含糊道:“丹若,我想要个女儿,跟你一样。”

第二天一早,姜彦明的请罪折子就递进了宫里,干脆之极的承认了家里的这桩丑事,半篇痛心自己治家不谨,半篇形容苏氏的贞洁性烈,一篇文章写的令人泣下,直把刘皇后看出了一把心酸泪,叫了李丹若进宫,感慨了半天,给了苏氏一个节烈夫人的诰封,苏家和姜家这官司自然不了了之。

同一天一早,八爷姜彦英护送三奶奶吴氏到城外婆台寺替程老太太到庙里斋戒祈福,祈福法会热闹间,姜彦英带着两个心腹小厮,悄悄下了后山,往沈相公闲居的潮安县疾奔而去。

苏家和姜家这场糊涂官司开始的满城风雨,结束的干脆,极是虎头蛇尾,官司虽结了,可这闲话却传的满天飞舞、各种各样,这闲话经由各个途径渠道传进京城各处,这各种各样的流言中,有一种说法是大家更倾向于相信的,那就是姜家六姑爷酒醉乱性,冲撞了苏二奶奶,到底冲撞到什么程度,这就看各人的想法了,毕竟这也是宫里认可的说法。这样的事是丑事,可名门大族里,比这更丑更臭更龌龊的事多得多了,虽说看笑话的、愤慨的、同情的不一而足,却都没怎么当回事。

孙相公对这个结果不是非常满意,他没想到姜彦明坦诚的这么干脆直接,简直直接把底端了出来,可有姜彦明那份请罪折子在手,这结果也不算太差,不管怎么说,姜家还是闹出了人命,他姜彦明要入阁,本来就资历太浅,年纪太轻,再出了这样的事,入阁的事三五年内他是不用想了,魏相老弱多病,已经撑不了多长时候了,这左相之位……孙相公心里一阵发热,左相,这是真正的百官之首,这是他从前做梦都不敢想、这几年做梦都在想的位置。

百官之首!孙相公心里热的坐不住,这右相自己早有人选,刘后,妇人耳!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是如此么?那一人何足虑? 孙相公紧绷着脸,背着手在屋里快步转着圈子,半晌,才平息了心里的激动,背着手站在窗前,窗外,新绿乍现,一派生机盎然。

除了这中枢之位,还有件更重要的事,大哥儿已经六岁了,今年必定要进学读书了,这先生至关重要,自己要不要亲自教导?

孙相公紧凝眉头,垂着来回转着圈子仔细斟酌,自己政务太繁,只怕没有空教导大哥儿,也就能隔几天讲讲书,说说政务,那就推国子祭酒宋翰文,他是自己人,也就是学问好,孙相公舒了口气,他最怕的,是刘后把大哥儿交给姜彦明,姜彦明那个媳妇也不知道怎么就投了刘后的法眼,日日进宫随侍大哥儿,若再让姜彦明做了大哥儿的先生……自己要目光长远,得替孙家作百年计。

幸好姜家出了这样的丑事,不能齐家之人,焉能做未来的皇帝之师,嗯,要不要给姜彦明升一升,把他远远打发出京城?他走了,自然要带着夫人孩子。

还有今年的主考,看礼部孙尚书那意思,做过这一任主考,就安心退养了,不如遂了他的心意,若是他肯推荐自己选中的人…… 孙相公抬手抚着额头,只想的心热头痛。

一个诰封让苏家再没了闹事的由头,程老太太的病这几天也渐平稳,李丹若心下微定,带着七奶奶周睛川和姜艳冬到吏部尚书黄明扬府上,给黄明扬夫人崔氏祝寿。如今姜家人口凋零,大/奶奶赵氏寡居,只在家打理家务,等闲不肯出来应酬,三奶奶吴氏一来没有应酬的心思,二来,大老爷姜奉德和三爷姜彦志也不愿意让她出来,这各处应酬的事,只好落在李丹若和周睛川身上,好在周睛川家教极好,只是和京城各家诸人为熟,跟着李丹若出来几趟,就渐渐上手。

至于姜艳冬,姜艳莹的亲事差不多算是说定了,姜家未嫁之女,也就余下一个姜艳冬,姜艳夏、姜艳冬姐妹两个当年的懂事,让程老太太和赵氏、李丹若等人都一心想给她寻份好姻缘,这一阵子李丹若常带着姜艳冬四处走动,不过就是想替她寻一门好亲。

姜艳冬脾气随和,又经历过大变,和京城诸小娘子相处,极能容让,各家小娘子倒都愿意和她交好,一进黄府,就被几个相熟的小姐妹拉走说话玩儿去了,周睛川头一回见忠勇伯夫人李绾,这会儿被李绾拉过去细细相看说话,李丹若难得空闲,和魏四奶奶卢杏林并排坐着,低低的说着闲话,并不怎么看前面戏台上的热闹大戏。 孙相公嫡长媳万氏隔了几个人,眼角余光不离李丹若。

脂红侍立在廊下,姚黄匆匆从外面进来,微微掂着脚尖,四下张望寻找,寻了好一会儿,才在戏台下看到脂红,忙紧走几步过去,脸上透着焦急,拉了拉脂红问道:“奶奶呢?有急事。”脂红惊讶的看着姚黄,也不多问,忙往李丹若方向指了指道:“正和卢四奶奶说话,你?”

“你跟奶奶说一声,有要紧的事,得赶紧跟她禀报。”姚黄焦急道,脂红答应一声,不动声色的溜到李丹若身边,俯耳低低禀报,李丹若惊讶的回头看了眼姚黄,笑着和卢杏林道了不是,起身往后面姚黄处过去。

万大/奶奶眼里闪过丝惊讶,忙寻了个由头,也站起来,不远不近的跟了过去。

万大/奶奶不敢靠的太近,又不敢直盯着前面李丹若三人,只好用眼角余光溜着,她可从没做过这跟梢的事,只跟着转了两个弯,一身汗就跟出来了,前面一座高大假山挡了视线,等她几步过了假山,前面竟看不到李丹若三人的影子了,万大/奶奶掂着脚尖左右看了看,一丝动静也没看到,呆站了一会儿,呼了口气,正要转身回去,就听到大假山另一边传出低低的话语声。

万大/奶奶急忙掂着脚、提着裙子凑过去,是李丹若的声音,可隔着假山,那边声音又极轻,这话就听的断断续续:“……跟奶奶说……李贵人病重……叫大哥儿……是姚嬷……来……”

“到底是亲生母子。”是李丹若的声音,仿佛意识到声音高了,后面的话就低的根本听不到了,万大/奶奶急的伸长脖子,却只听到一片嗡嗡声,一个字也听不瓷实了。

假山后话语一停,万大/奶奶急忙提着裙子闪到旁边一片浓密非常的花丛里,看着李丹若和姚黄、脂红三人脚步匆匆走远了,才拍着胸口,从花丛后闪身出来。

等万大/奶奶回来,李丹若已经辞了主人家,早早回去了,竟连跟周睛川说一声都没来得及。

万大/奶奶将那十几个字细细嚼了半天,只嚼的一片茫然,可这话传到孙相公那里,不过片刻功夫,孙相公就品出了味道,‘忽’的一声站起来,只激动的脸色发白。

幕僚马先生也品出了味,愕然而不敢置信的看着了孙相公,孙相公深吸一口气,已经缓过了一丝心神,看着马先生咬牙笑道:“你也想明白了?我就说,大哥儿那相貌,和娘娘竟半点不像,原来如此。”

“这位李贵人……”马先生仿佛吓的口齿也不利落了,孙相公嘿嘿干笑了几声:“李贵人,原来如此,姜彦明夫人就姓李,原来如此,我说娘娘怎么如此信任李夫人,原来如此!” “这位李贵人现在何处?”

“这容易,好查得很,就从姚嬷嬷身上入手,姚嬷嬷去了哪里,她就在哪里!”孙相公激动的心头乱纷纷一团,原来不是亲生!原来还有个生母!

“这事,咱们得好好计议计议,得先把这事查清楚,现在不能动,这是大事,有这个在手,官家百年后,等大哥儿即了位,有这个在手……”孙相公思绪跳跃极快,竟有些语无伦次。

【榴绽朱门】 第一三六章 逆鳞

禁中,郭树垂着眼皮,笔直的站在刘皇后旁边,刘皇后脸色铁青,半晌才看着郭树问道:“他从哪儿听来的信儿?”

“没查出来,我细细理过,有七八处嫌疑,宫内黄门例由门下中书管束,他只要留心,这是早晚的事。”郭树沉声道,刘皇后深吸了口气,轻轻冷笑了一声吩咐道:“姓李的不能再留了!”

“娘娘!”郭树眉头紧皱,看着刘皇后劝道:“这不合适,万一……我看,还是给她换个地方吧,外头就报个病亡。”

刘皇后冷眼斜着郭树,郭树坦诚的直迎着她的目光,半晌,刘皇后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好,随你随你,别呆在宫里头了,就……把她挪到姜彦明府上去。” 郭树呆了片刻才苦笑着点了点头。

李丹若跟着内侍一路转来弯去,走了好一会儿,才到了后园湖心水阁里。 刘皇后懒懒的歪在榻上,见李丹若过来,烦恼的摆手道:“行了行了,别多礼,坐这儿,陪我说说话儿。”

李丹若在榻前椅子上落了座,侍女上了茶,就轻手轻脚的退出了水阁,刘皇后看着李丹若问道:“安顿好了?” “嗯,安置在后园碧云天,那一天景色好,又疏郎,便于养病。”李丹若苦笑答道,她怎么也没想到,这烫手红炭竟被刘皇后送到了自己府上。

“唉!”刘皇后长长叹了口气:“这几天灰心的很,你说说,我这一通忙,最后是不是给他人做了嫁衣裳?”李丹若一时怔住了,仔细打量着没精打彩的刘皇后笑问道:“哥儿的事?” “嗯,”

“哥儿是娘娘亲生儿子,娘娘心里,还有什么比哥儿要紧的?哥儿很懂事,每回做错什么,或是什么没做好,就难过的不行,说娘娘要伤心了,说娘娘一伤心,他就难过,这母子连心,也是心对心换来的。”李丹若停了停,看着刘皇后继续道:“五郎生而无母,是姑姑养大的,他心里头,姑姑就是娘亲,回回一说话,我说我母亲从小怎么怎么疼我,他就说姑姑小时候如何如何待他,有一回我俩说的晚了,他半夜里不知道做了什么梦,爬起来就往外走,说梦见姑姑来了,第二天天没亮,就出城去给姑姑上香,我有时候细想想,我对母亲还不如他对姑姑情深呢。”

“虽说知道你是劝我,不过你这么说,我心里好受多了。”刘皇后挪了挪笑道,李丹若也笑起来:“不光是劝你,这是实话,都说人心换人心,别说人了,你看看后面园子里养鸽子,那小雏鸽被人嘴对嘴的喂大,它就当那喂它的是娘亲,围着他又叫又蹭的,上回娘娘不还感慨,说这鸟儿也有灵性,知道是谁喂大的。”

“这人跟鸟儿能一样?”刘皇后拿了只靠垫放身后,稍稍坐直了些,看着李丹若道:“要是平常人家,这事我不想,可这是天家,就是亲生母子因了那个大位,都能生出龌龊、生出深仇大恨,何况……就怕小人挑唆。”

刘皇后说到皇家传承这样的事,李丹若谨慎的笑着没开口,刘皇后沉默了片刻接着道:“官家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哥儿还小。”

“哥儿本性纯良,”李丹若斟酌着笑道:“这一条先定了根本,再往后,不过就是让哥儿远小人近君子,等哥儿长大定了性,也心明眼明了,再有什么魑魅魍魉,一来他也能分辩了,二来也惑不动他,你也别想的太多。”

“嗯,我也是这么想,礼部推了范文浦做这一任的主考,范文浦虽说迂腐了些,倒是个正人君子,为人师表也当的。”刘皇后突然转了话题,李丹若心思转的飞快,想了想笑道:“范先生人望极厚,从前也做过太子太傅,做这一任主考也是众望所归,可范先生崖岸高峻,不易亲近,给那些举子进士们讲学自然好,可这样的先生教小孩子。”

李丹若的话坦诚而直接:“小孩子心性未成,活泼好动,再说他们这个年纪,哪里分得出先生学问深不深,是不是正人君子,是不是大儒,他只凭心性,范先生这样的,您想想,哥儿能喜欢听他讲学教训么?” 刘皇后呆住了,半晌才抬手抚额道:“这也是,哥儿这年纪,是得寻个他肯听进去的。”

“是啊,就象上回,哥儿咬手指,黄嬷嬷一天不知道说多少遍,哥儿理也不理,娘娘就跟哥儿说过一遍,哥儿就记住了,再没咬过,那是哥儿跟您亲近,信服您,这寻先生也是这个理儿,若是能寻个哥儿又喜欢又信服的,那先生教的东西,他必定肯用心学,若哥儿看到先生就厌烦,您说说,能学个什么好?那毕竟是孩子。”李丹若接着劝道。

“嗯,”刘皇后赞同的‘嗯’了一声,低着头思忖了片刻,抬头看着李丹若道:“知道你不大听朝堂那些事,有件事我跟你说说,你帮我看看。” “嗯。”李丹若点头答应,刘皇后眼睛微微眯了眯道:“孙先忠该挪一挪了,我想让姜彦明入阁,你看呢?”

李丹若吓了一跳,看着刘皇后呆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若照我的意思,不想他入阁,我不知道他的意思,这事我和他从来没想过,不过,男人么,总想建功立业,能做到首政大臣,这是做臣子最大的荣耀,这梦天下男人都做,他必定也做过,只不过。”李丹若停了片刻,仿佛整理着思路道:“他何以服众?这百官之首,首要就是众望所归,他这年纪要众望所归,那怎么可能。” 刘皇后半晌才慢慢呼了口气,抬手揉着额头道:“我就知道你不赞成,我知道范文浦是众望所归,可我就是不想用他。”李丹若微微转过头,抿嘴笑起来,刘皇后探手拍了她一掌嗔怪道:“死妮子,笑话我!”

“我哪有,谁笑你来!”李丹若往后闪了闪,忙摆手否认,刘皇后白了她一眼,往后靠着连叹了几口气:“从前在望京班跳胡旋儿的时候,就想天底下没有比当皇帝更好的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不敢逆了自己的意,那才叫自由自在,现在才知道,还是当初跳胡旋儿的时候最自由自在。”

“嗯,责任越大,牵绊越多,一举一动越要慎重,哪能自由自在。”李丹若也跟着叹息道,刘皇后没答话,只闭着眼睛,脚尖轻轻点着,仿佛在跳动,李丹若微微有些感伤的看着那只动的节奏分明的脚尖。

好半晌,刘皇后才睁开眼睛,看着李丹若道:“好啦,跟你说一说,我心里舒坦多了,哥儿寻先生是大事,你也帮着留意留意,嗯……”刘皇后边想边说道:“这样,挑几个出来,让哥儿一个个跟着学学看看,看看他喜欢哪个。”

“这样最好。”李丹若抚掌赞成道,刘皇后又交待了几件闲事,叫了使女进来,吩咐点茶,两人看着湖里湖边的春景,喝了两杯茶,李丹若就告退回去了。

初夏热的有些凌利,丞相孙先忠长子孙世庆科举中给人说项,被范文浦查到,先是按下了,谁知道孙世庆心中不忿,买通帮闲污范文浦清名,被人告到府衙,很快就查的一清二楚,连孙世庆和范文浦为何交恶也查的明白,刘皇后大怒,锁了孙世庆下狱,孙先忠教子不严罢了相,在家闭门思了一个多月的过,被贬为利州路观风使。

范文浦重返相位,姜彦明和姜家诸人长长松了口气,这一场仗明里暗里不知道过了多少回手,总算搬走了孙先忠,姜家刚能喘口气,程老太太的病拖了大半年,强撑着分了家,又遗言分家不分居,就撒手走了。

姜奉德跪在母亲灵前长跪不起,痛心疾首,程老太太的丧礼风光大办,满了一月后,姜奉德侍奉母亲棺木返乡,三爷姜彦志也随父同去,直留在江宁侍候父亲两三年才重又回到京城。

秋末,朝廷的动荡已平,姜家也从丧事中渐渐恢复,二爷姜彦书不愿意呆在京城,选了秦凤路凤翔县知县,不等过年就启程赴任了,姜彦道埋头苦读,准备两年后的省试,姜彦英一心要奔赴边关,却被姜彦明强留下,要他成了亲再说,姜彦莹和吉清河过了小定,只等姜彦莹出了孝就成亲。

姜家暂时平静,可姜彦明却领了教导大皇子读书的差使,这叫姜彦明和李丹若对坐生愁肠,他们一家都系在大皇子身上,异日若大皇子即了位,姜家就是众矢之的,站的高,跌起来也重。

【榴绽朱门】第一三七章 光阴

姜彦明领了教导大皇子读书的差使,隔了几个月,就上书辞了礼部的差使,以专心教好这份书,李丹若也几乎闭门不出。

隔年春天,姜府除了孝,姜彦英成亲后去了永州军效力,吉清河调驻河南路,姜彦莹随夫赴任,隔年姜彦道考中二甲后,也选了外任,姜家安静的仿佛不存在一般。 ……

兴平元年暮春,姜府后园碧云天院内,李丹若三岁的女儿静姐儿双手撑腮,晃着胖胖的小短腿,正趴在半躺在廊下躺椅上的一个中年病弱女子身边,认真的和她说着话:“不不,花开了。” “什么花开了?” “湖里,白花。” “噢,是荷花开了,好看吗?” “好探!” ……

离碧云天不远的水阁里,两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一坐一站在水阁里钓鱼,戴着幞头,站在水阁边上的,是默哥儿,另一个没戴帽子,用一根黄玉龙纹簪绾着发髻,坐在扶手椅上,一只脚踩在水阁栏杆上,正悠悠闲闲的看着水面上的鱼浮。默哥儿转头往碧云天方向看了看,拉起鱼钩,一边收一边冲坐着的少年道:“官家,您一会儿还得听议政,赶紧回去吧,我得去侍候姑姑吃药了,晚了母亲又得发脾气,母亲最近脾气很大。”

这会儿已经是新年号,新皇帝了,去年秋天先皇驾崩,大皇子没有丝毫异议的继了位,刘皇后由皇后升为太后,因为皇帝年幼,这庞大的帝国,暂由太后代为管理。

这是小皇帝即位后的第一个春天,姜彦明的远房姐姐、默哥儿的姑姑病重,默哥儿跟小皇帝请了假侍疾,小皇帝却一直想不起来默哥儿是告了假的,照旧揪着他不放,这会儿听了默哥儿的话,转头瞄了他一眼道:“又不是你母亲病了,还得你亲自过去侍候汤药?!”

“母亲吩咐的,错不得。”默哥儿看起来很憨厚,一边将钓杆递给小厮,一边解释道:“姑姑人特别好,她一直病着不好,母亲和父亲都很难过,我得赶紧过去,晚了肯定得罚跪。”默哥儿说着就要往外走,小皇帝扔了钓杆道:“走,我陪你看看去。”

“那怎么行?!唉!”默哥儿哪里喊得住,小皇帝跳起来,一溜烟往岸上去,边走边挥着手道:“快走,我一会儿就得走了。”

默哥儿眼波微转,没再多话,两人没走多大会儿,就进了碧云天院内,静姐儿听到声音,回头看到哥哥,两只胖胳膊撑着站起来,挥着手冲哥哥跑过去:“德德,德德!抱!”

小皇帝跳到默哥儿前面,弯腰拦住静姐儿笑道:“还有我,还有大哥哥,来,大哥哥抱。”

“大德德!”静姐儿乖巧的叫了一句,一把推开他,往后面默哥儿身上扑去,小皇帝站起来,抬手捏着静姐儿两边腮帮又气又笑道:“小妮子,就是不让我抱!”

廊下的病弱女子突然直直的坐着,眼睛闪着两团明亮之极惊喜之光,直勾勾贪婪的看着把静姐儿捏的又踢又打的小皇帝。

小皇帝逗够了静姐儿,转过身,病弱女子已经重又躺下,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幻觉。

默哥儿的孝心没能留住病入膏荒的姑姑,刚过了乞巧节,姑姑就病故了。

人来人去,浮世的繁华兀自热闹。 李丹若捧着杯茶,站在窗前看着窗的萧然冬色,一年年的日子流的太快,一转眼,静姐儿已经七岁了,李丹若转过头,怜爱的看着安静的坐在桌前临字的静姐儿,静姐儿仿佛感觉到母亲的目光,抬头看了母亲一眼,给了母亲一个甜甜的笑容。李丹若心里泛起股温暖,慢慢转过头,看着窗外,继续安静的等候。

到冬天,皇帝就要大婚了,那个幼小的孩子,长大了,他真象娘娘,锐利而不容人觊觎,李丹若轻轻叹了口气,这两年,那日渐强硬的翅膀日益要挣脱所有的束缚,不安的拍着翅膀,有意无意的亮着爪牙,这就是成长,默哥儿也是,他跟自己说的事情越来越少,他自己拿的主意越来越多,孩子都要长大,母亲都要失落。

李丹若抿了口茶,她愿意站在默哥儿身后,看着他渐行渐远,宫里的那一位,其实想的更明白,只是,默哥儿跌倒了不过再爬起来,皇帝若是跌倒了,也许再没机会爬起来,她想的很对,可成长,都在头破血流后……

的名门闺秀。放纵,在任何时候都不是长久之爱,她生在这个时代,幸福就是她适应这个时代,她不要她出类拔瘁,不要她卓然不群,不要她人见人爱,也不要她踩步至尊、留芳千古,她只她一辈子幸福,内心安宁感恩的享受一世世俗之福。 唉!李丹若重重叹了口气,所有辉煌背后,都有浓浓的痛楚与血腥味。

垂花处一个修长的人影急步而进,李丹若轻轻松了口气,来了。 十七岁的皇帝已经长大成人,虽然面容还青涩,可那神情却已没有孩童的天真,只有一片上位者的冷漠和凌利,李丹若一时有些心驰神摇,一晃已经二十年了么?李丹若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都说她保养的好……

“阿姆!”李丹若杯子抖动了下,茶水洒了一手,他喊她‘阿姆’,象小时候那样,李丹若满眼爱怜的看着一身明黄、身材高大的皇帝,如同看着另一个默哥儿,皇帝上前接过她手里的杯子放到一边,低头看着她,脸上那片冷漠突然崩裂开,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榻上,看着李丹若泪眼道:“阿姆,我不是娘娘生的?”

“嗯。”李丹若的神情仿佛听到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安然的点头,轻轻‘嗯’了一声,皇帝脸上先是怔神、愕然、又到不可置信、最后却是一片茫然。

李丹若侧身坐到皇帝身边,声音平和温婉:“娘娘小时候过的苦,进宫前身子受过重伤,那个时候就不能生育了,后来,有了你。”

“我的生母,她在哪里?”皇帝一把抓住李丹若的手急切的问道,李丹若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仿佛小时候一般,温和的笑道:“你要是想见她,我带你去,她已经过世了。”

皇帝如木雕般呆了不知道多长时候,才缓缓抬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李丹若,看了半晌,突然失笑道:“她死了,我竟连一碗水都没侍候过她!”

“走吧,我带你去看她,她在大相国寺。”李丹若伸手拉起皇帝,如同十几年前,她牵着那个刚刚蹒跚学步的幼儿。

厚重的木门开了一重又一重,一直开进大相国寺最深最里的一间,屋子里静寂的垂着明黄的帘幔,仿若宫中的哪一处奢华的宫殿。

屋子正中,放着具宽大厚重的金丝楠棺木,李丹若为了熟谂的上前燃了香插在香炉里,看着茫然四顾的皇帝道:“给你母亲上柱香吧。”李丹若退后半步,看着皇帝恭恭敬敬的行好磕拜礼站起来,这才缓步走到棺前,伸手抚着棺木,像是在和棺木里的人说话般:“你母亲故去前和我商量过,她想让你送她送土,我也没让人钉上这棺,也许你想看看她。”

皇帝呆站在离棺木四五步处,楞楞的看着巨大的棺木,这里头,就是他的母亲么?

李丹若走到殿门口,抬手叫了几个护卫进来,示意了下,几个护卫上前,垂着头移开棺盖,垂手退了下去,李丹若站在棺前,失神的看着棺木内水银中仿佛睡着一般的李贵人。

皇帝一步步挪过去,手指碰着棺壁,又呆了半晌,才又近前一步,往棺木内看去。

那浸在水银中,栩栩如生的,正是那年暮春和初夏,碧云天那位让他倍感亲切的姑姑,他陪她说过很长很长的话,他给她熬过汤药,也递过汤药……

“娘娘知道吗?”不知道过了多长时候,皇帝垂着头问道。

“嗯,连我,都是她安排给你的。”

“阿姆,让姑姑入土为安吧。” “嗯。”

“我回去了,娘娘昨天……胸闷,我还没给她熬过汤药,我回去了。”皇帝垂头看着脚尖,面容青涩,神情青涩。

“嗯,回去吧。”两人看着盖了棺盖,从遥远的大相国寺最深处一道道门出来,大相国寺外,晚霞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