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从述坐在黑暗里,闭上眼,又睁开,发现世界都他妈一个样。

酒局还在等着他回去收尾。

他离席太久了。

谢从述撑着地站起来,用手掸去西裤上的灰尘和褶皱,拉开安全通道的门,径直往卫生间走。

冷水扑在脸上,刺骨的凉。

谢从述双手撑着盥洗台,抬头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

良久。

谢从述扯了两张纸巾擦手,系上西装扣子,体面如往常,转身往包间走。

身后那面镜子的碎片一块一块往下掉,四分五裂,狼狈不堪。

就像镜子里的人。

——

整个春节,除了除夕夜的祝福短信,温知黎和谢从述再没有多余的联系。

那通电话没人主动提起,越不提,越过不去。

春节对别人来说是放假,对谢从述来说,是比上班还繁忙的日子。

拜年送礼,走访亲友,维系利益链,是春节存在最重要的意义。

谢从述每天面对形形色色的人,游刃有余应付,听了一耳朵新年好,却一丝年味也没品到。

除夕夜,谢从述陪着老太太看春晚守岁,零点钟声响起时,收到了温知黎的祝福短信。

【阖家团圆,万事如意。】

谢从述盯着这八个字看了很久,勾唇笑了笑,最后回复:新年快乐,平安顺遂。

老太太将孙子的细微表情看在眼里,忍不住出声打趣:“在看什么?俩眼珠子都快对上了。”

谢从述把手机放在一边,给老太太拉了拉腿上的毯子:“没什么,新春短信而已。”

“小姑娘发的吧。”

老太太握住谢从述孙子的手,轻轻拍了两下,笑得很慈祥:“小九,有机会带回家给我看看。”

谢从述一怔,轻声道:“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老太太乐乐呵呵地说:“肯定有。奶奶等着,冬天过去,春天也不远啰。”

谢从述倏地鼻酸,不愿扫老太太的兴。

“好。我努力。”

温家没有亲戚需要走动,顶多跟邻居拜拜年。

往年也是如此过,温知黎今年却觉得格外冷清,每天盼着收假上班。

数着日子熬过大年初七,春节假期终于过去。

节后第一天上班,早上开员工大会,温知黎本以为谢从述会出席,结果他并没有来。

散会后听同事聊起,温知黎才知道,谢从述两天前已经出国去谈海外项目,归期不定。

三月初。

谢从述拿下项目,顺利回国。

温知黎下班前接到总裁办通知,明天的跟明耀那边的项目进展报告会,谢从述会出席旁听。

温知黎不允许自己出一点差错,PPT反复修改,力求完美。

第二天,温知黎最早到会议室做准备,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参加会议的人员陆陆续续到场。

谢从述迟迟未到,直到钟献进来通知,说他有事耽误,今天无法参与会议。

温知黎压住情绪,亲自主持了这场报告会。

会议结束,温知黎送走明耀的人,从电梯口出来,碰见钟献往这边走,她出声将人叫住。

“钟助理,请留步。”

钟献跟身边的同事交代着公事,听见声音,抬头看过来,心中会意,寻了个借口将同事支开后,才上前与温知黎说话。

“温小姐,有事您请说。”

温知黎略过客套话,直奔重点:“他今天怎么没来参加会议?又出国了吗?”

钟献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没有,谢总他生病了,在家休养。”

谢从述身体素质好,一年到头连感冒都少有,更别提病到无法上班。

温知黎的心被提起来,眉头紧蹙,低声问:“他怎么了?病得很严重吗?”

钟献安抚道:“过度劳累,受凉发烧,不是什么大事,温小姐您放心。”

温知黎欲言又止,想细问,但又觉得不合适。

钟献看出温知黎的为难,想到大老板最近恨不得过劳猝死的消极状态,终是不忍心,冒险撒了一个谎。

“我本来下班要去家里给谢总送文件,但是临时有事需要处理,温小姐,要是您时间方便的话,可以替我去一趟吗?”

温知黎果断答应,没有片刻犹豫。

下班后,温知黎去总裁办拿上文件,开车往西派天樾走。

路上路过药店,温知黎停车,下去去买了一些发烧感冒常备药。

买完上车,温知黎才想起谢从述有家庭医生,应该用不上她的药。

算了。

买都买了。

钟献提前跟小区保安室打过电话,温知黎的车被顺利放行。

坐电梯上楼,到门口时,温知黎没有按钟献给她的开门密码,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伸出手指放在指纹识别区。

滴了一声之后,大门打开。

她的指纹信息还留在二布的系统里。

温知黎不知道在开心什么,打开门进屋,低头换鞋的时候,扫地机器人滑过来,二布的机械音响起:“温小姐,欢迎回家。”

温知黎手上的动作一顿,鼻子莫名泛酸。

屋内窗帘紧闭,没有开灯,跟深夜差不多。

温知黎换鞋进屋,她走到哪灯亮到哪,二布一路跟着她嘘寒问暖,温知黎挑着回答。

灯打开后,温知黎才注意到客厅有多乱,就像被入室抢劫过似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红酒味。

谢从述对生活很讲究,公寓也有阿姨来定期打扫,根本不可能乱成这样。

一切都太反常了。

温知黎放下东西往二楼走,卧室门没关,她推门进去,没走两步,踩到被谢从述扔在地上的呢子大衣。

好好的生活,怎么被他过成这样。

温知黎捡起大衣,拍灰尘时候碰到衣兜,有东西掉了出来,她拿起来,放在手心端详。

一个药瓶,还有一张跟名片钉在一起的处方单。

药瓶是安眠药,还没拆包装,全新的。

温知黎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把处方单翻过来,患者一栏写着谢从述的名字。

名片上的白底黑字映入眼帘——蒋意私人心理咨询所。

温知黎瞬间僵在原地。

第58章

药瓶和处方单的信息量还没消化干净,温知黎听见房间里面传来一声闷响。

像是人从床上摔下来的声音。

温知黎放下手上的东西,穿过衣帽间,快步走到床边,看见谢从述瘫在羊绒地毯上,被子乱七八糟缠在他身上,裹得跟木乃伊似的。

床和墙壁之间的空间很大,竖着躺两个人都绰绰有余。

可谢从述偏偏是横着滚下来的。男人手长腿长,再大的空间也显得逼仄,脚踝搭在床边,后背靠墙,头向下耷拉,腿和上半身呈四十五度角。

这姿势光看着就难受,跟一个被高空抛下卡在石头缝里动弹不得的猴儿精似的。

温知黎目测了一下,刚才那声闷响,应该是谢从述的头和墙壁来了一次猛烈碰撞的产物。

幸好地板上铺了羊绒毯,不然这么一摔,翘臀估计都得凹成盆地。

温知黎走过去,半蹲下来,手覆在谢从述的后脑勺上,从左到右滑过去,右上方有个地方更突出,她轻轻一戳,谢从述果然哼哼唧唧了两声。

果然还是墙壁比头硬,这么撞不出个包才怪。

谢从述烧得糊里糊涂,只记得昨晚从蒋意那边回来后就头疼得不行。

蒋意让他少吃点药,能自然入睡最好,不然长期依靠药物,对身体和治疗都没有好处。

谢从述一听会影响心理治疗的效果,回家后愣是硬熬着没吃药,但是躺在床上也睡不着,药不能吃,他只能喝酒。

最后也不知道喝了多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反正天一亮钟献就来了,后来家庭医生也来了,谢从述迷迷糊糊被扎了一针,药效上来,又昏睡过去。

卧室的暖气很足,谢从述越睡越热,在床上滚来滚去,他知道自己滚到了床下,可就是不想动。

因为墙壁是凉的。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烤完正面烤反面,都快烤熟了,好不容易贴上一点儿没温度的东西,他才不愿意挪开。

不舒服就不舒服,总比烤焦好。

烤焦了黑黢黢的,又丑又老,温知黎更不会喜欢他了。

他不能被烤焦。

墙壁靠久了也没有凉意,谢从述打算换个地方继续靠,谢从述睁开眼,看见一张被放大的美人脸,一时没反应过来。

温知黎以为谢从述醒了,把自己的的手放下来,正打算问拿瓶药和处方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却听见他说:“你又来了。”

又?

温知黎听得一头雾水,出声反驳:“又什么又,我很久没来了。”

这样蜷着说话也太没形象了,就算温知黎是个幻觉,也不能在她面前失态。

偶像包袱千斤重的小谢努力站起来,帅不过三秒,头重脚轻,身体就往旁边倒。

温知黎眼看他又要撞第二次墙壁,赶紧拉住谢从述的胳膊,把他按在床上规规矩矩坐好。

温知黎用手背覆上谢从述额头,还是烫的,根本没退烧。

谢从述悲从心来,感觉自己怕不是已经病入膏肓。

这次的幻觉怎么比以前的还要真实,以前只有视觉听觉、这次连触觉都有。

他明明没吃药。

没吃药都会产生幻觉,他好绝望。

温知黎让谢从述平躺下来,刚把被子从床下拿起来要给他盖上,人“蹭”一下坐起来,差点把她吓一大跳。

谢从述一脸生无可恋,看着这个幻觉版温知黎有商有量地说:“你别来找我了,医生说了,我看见你不是什么好事情。”

“……”

你是不是烧傻了?

温知黎抓着被子,也不管谢从述是躺着还是坐着,一股脑给他裹上去。

来了来了,那种要被烤焦变成黑炭的感觉又来了。

谢从述一把将被子抖开,一副不肯就范的样子:“我不盖,我热,我要熟透了。”

温知黎懒得跟一个病号计较,重新拿起被子,跟哄小孩儿吃饭一样:“你盖上,捂一捂,出一身汗就退烧了。”

谢从述宁死不屈:“我不,我要是变成黑炭温知黎就不喜欢我了。”

“你贪凉只会越烧越厉害,快点,别作。”

“不行,我不能变丑。”

“睡衣都穿反了,漏风,你还嫌病得不够重?”

“只要我不变丑,她就有可能再爱上我。”

“……”

鸡同鸭讲,不过如此。

谢从述太过反常,好像根本不相信她是真实存在的一样。

温知黎想到那张处方单,疑虑更重,她不懂心理疾病这些东西,也不知道谢从述到底是什么情况,既然道理讲不通,她索性就不讲了。

“不止,要是你不盖被子睡觉,温知黎也会讨厌你的。”

温知黎说完,屏息观察谢从述的反应,半分钟后,谢从述竟然真的不再闹,乖乖躺下来,主动扯过被子盖上。

“我盖上了,你告诉她,不要讨厌我。”

说着,谢从述又将被子裹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言语之间尽是小心翼翼,“你一定要告诉她,不要忘了。”

温知黎听得心里怪不是滋味,坐在床边,继续跟他聊:“你让我告诉温知黎,那我又是谁?”

谢从述回答得很干脆:“你是幻觉,每次我吃了药,晚上睡不着的时候,都能看见你。”

“不过我已经两天没吃药了,为什么我还能看见你?”

温知黎捕捉到关键词,轻声问:“你吃什么药?”

“安眠药,还有辅助治疗的药。”

“什么治疗?”

“心理治疗。”

“为什么要做心理治疗?”

“为了跟温知黎在一起。”

温知黎没想到还跟自己有关系,忙追问:“你生了什么病?”

跟一个幻觉聊天没有心理负担,谢从述想到什么说什么:“我恐婚,不过我觉得丢人,一直跟别人说我是不婚主义,这样比较酷。”

恐婚。

继上次谢从述在电话里提到结婚之后,温知黎又成功被他震惊到了一次。

温知黎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为什么恐婚?”

谢从述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甚至很抵触:“你一个幻觉懂什么,不要过问人类世界的事情。”

“……”

温知黎着急到不行,但又不能跟谢从述生气。

沉默片刻,温知黎换了好几个问题试图套话,皆以失败告终。要不是谢从述还在说莫名其妙的话,她真的要怀疑他只是在装傻耍她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