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烧得只剩半寸长的香,被插入香炉之中。

昭和帝手指着那根香,表情很惬意:“朕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你们若不能在时间内进殿站好了,就收拾收拾铺盖卷儿滚蛋吧,嘿嘿。”

众朝臣默了一瞬,只待殿内又响起一句“嗯?还不进来?”朝臣们纷纷拔地而起,朝乾坤殿中涌去,不时还传来压低的怨声“皇上又玩这招”。

莫子谦十分不厚道,见此情状,也不待扶我一扶,如风似火地窜进殿里去了。

因昨夜服食了春患粉,我行动十分不便,只得悲催地一步步往店里挪,一边挪一边做着收拾铺盖卷儿滚蛋的准备。

殿门的门槛颇高,入殿时,我抬脚只觉身下镇痛,近乎被那门槛绊着。

正此时,身旁忽然伸来一只手将我扶了扶。

穆临简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日晖歇在他伸手,背光的脸颊目色温柔:“当心。”

我冲他讪讪一笑,就着他扶着的手进了殿门。

然而,当我们再抬目朝殿上望去,不由愣了——那炷香已然烧尽,满朝文武都默默无言地回过头将我们望着。

此时,朝堂上又想起一个戏谑的声音:“嘿,侍郎?国师?”

第25章

日晖斜照入乾坤殿一丈。我跟穆临简因晚入殿,耽误了社稷,被罚站在殿前的云柱之后。

今日所议的国事,正是困扰了群臣良久的姬州修寺与沄州筑堤。

因国库可流通的银子有限,姬州修寺沄州筑堤两桩事,只能择一处先拨银。

且说芸河筑堤,关乎江南百姓的民生。而姬州修寺,却是瑛朝百年来,每五年一次大祭天的传统。因此这俩事都迫在眉睫,倒很难分个轻重缓急。

然满朝禽兽,为了做出副关心国事的模样,纷纷各选立场,为着两桩事吵得不可开交。

昭和帝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投机分子,遇上这个当口,他非但不做调停,反倒吩咐小核桃上茶上糕饼。高坐龙椅之上,就这么围观起大臣骂架起来。

其中,数我爹户部尚书沈隶,跳着脚骂得最为激*情。

我杵在云柱之后,闹中取静地养着神儿。

却说前些日子,昭和帝顶着一头稻草驾临我尚书府时,早也用了这件火烧眉毛的国事作幌子,让我半月后拟出个结论,呈交殿上。

我今日因跑得慢,已然被昭和帝勒令收拾铺盖卷儿滚蛋。

这厢祸不单行,倒令我心下一派释然。若待会儿昭和帝问及我的意见,我也可用一句“哈哈我不知道”来让自己滚蛋得更加圆润一些。

穆临简站在我身旁,一脸淡淡的神色若有所思。须臾,他眉间一展,疏忽竟露出一个微笑。

他这副神色瞧得我分外好奇。我抬了手肘捅捅他,压低声音问:“你想着什么乐子了?与我说说?”

穆临简浅浅淡淡扫我一眼,亦压低声音道:“在想你一个姑娘家,在朝堂上站了三年,倒也十分有本事。不知有一天你若着女装站在这里,又会是怎生得光景。”

我一愣,片刻攥着眉头忧愁地瞅他:“你不要这么拐弯抹角地威胁我。你答应我不将这事禀报皇上的。”

穆临简又是一笑。他今日也不知遇着了什么可喜的事,笑得格外畅快:“那你应我一件事?”顿了一下,他又道,“待去了北荒,你着女装给我瞧瞧。”

我眨巴着眼睛瞧着他,半晌未回过神。片刻后,我才捡了个重点问:“北荒?怎么去?”

穆临简挑了眉梢正要跟我解释,殿上忽地响起一个悠悠然的声音:“诶?朕见国师与侍郎正聊得热火朝天,莫不是也在商议这迫在眉睫的国事?”

我一愣,心底登时一派惨淡凄凉。

果不其然,昭和帝又曰:“说起来,朕前些日子,与大小沈爱卿商量这桩拨银之事,略有心得。小沈爱卿自告奋勇,言及半月后要拟出了结论。这半月期限,正好也到了嘿。”

我悲催地揉了揉额角,正预备从云柱后绕出去领罪。不料穆临简忽地伸手将我一拦,竟是自个儿走了出去,扶心行礼道:“禀皇上,方才小沈大人与臣议的,正是拨银一事。因小沈大人身体多有不适,所以他劳臣转达皇上。”

随着昭和帝一声意味深长的“哦?”,满堂窃笑声,私语声不绝于耳。

我自是晓得穆临简这番话,定挑起了那些个衣冠禽兽的旖思。

可悲可叹我从前尚能觉着人正不怕影子歪,昨日春患粉一事后,我与国师大人之间,也的确很不干净了。

我默然不语,穆临简站在殿前却对这厢言论充耳不闻,片刻只说:“臣以为,银子大可拨去沄州。这两桩事,也可同时进行。”

原来穆临简前些年呆在姬州,对此地十分熟悉。又因他官拜国师,对修寺祭天之事也了如指掌。且说姬州又几个官员,连年吞并筑寺所需的银两,经年下来已富得流油。

穆临简以为,国库的银子,大可拨去沄州修筑堤坝,防止水患。至于姬州这边,可派一名钦差去搜搜证据,查办那些个贪官污吏,没收他们的家产充公修寺。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顷刻只闻昭和帝拍手叫好。未几,众朝官纷纷附议。

穆临简倒是端的从容,一片夸耀声中,他又扶心行礼,清朗道:“为国效命,为皇上分忧,本是臣与沈侍郎分内应当。况先前,臣与小沈大人一道晚入殿内。常言道君无戏言,皇上既已吩咐了晚入殿的臣子,需得离京任差。臣与小沈大人不敢怠慢皇命,自愿请命去姬州查办此事,以此谢罪。”

听完这番话,我呆了。这番话乍听上去谦谦有理,然一句“君无戏言”,让昭和帝想不派我与穆临简去办这份差事也不能了。

未几,圣旨便拟出来了。繁冗一段无非是说修寺祭天迫在眉睫,我与穆临简需得在三日后立马出发杀去姬州,搜搜证据,抢抢银子,再将贪官污吏押解回京。

实话实说,探案查案一向不是我专长,我比较擅长作奸犯科。

早朝毕,我晃晃悠悠地踩着步子出乾坤殿,还不忘五体投地给穆临简竖了个大拇指。

彼时穆临简正在理袖袍,余光瞧见我的大拇指,他抬头一笑道:“这两日你回家好生将养着,去姬州的行囊衣装,我自会打点。”

我蓦地忆起他方才强迫我答应要去北荒,穿女装给他看的事,心下一颤,我嘟囔道:“你今日到处威胁人。威胁了皇上,又来威胁我。你这么样真不和善。”

穆临简愣了愣,笑着走近两步刚要作答,目光却不经意望向我身后,点头道:“少将军。”

我回身只见莫子谦抿着嘴角,一脸艳羡地瞧着我二人,半晌才挪着步子上前几步,道:“国师沈可儿,你二人这厢走运了,竟被派到姬州去,指不定可顺道去一趟北荒。”

穆临简闻言一怔,微蹙起眉。我见他这副模样,忙解释道:“国师不晓得,子谦盼着去北荒盼了多少年了都未得偿如愿,因此才羡慕我们。”

穆临简眉间舒缓,淡然笑着与莫子谦道:“姬州以北景致虽美,却也是蛮荒之地,却不知少将军为何向往此处?”

青天艳阳,沉箫城墀台上大臣也渐渐散了。偌大的殿前风声萧疏,莫子谦挠挠头,伸手做了个“请”字,我等三人一道石阶而下。

莫子谦道:“去北荒倒不是为了哪里的景致,我就想去瞧瞧是什么样的风水孕育出一个英雄。”

他这话说得含糊,我唯恐穆临简不解,又嘿嘿一笑添了句:“国师大人晓得那个景枫将军吧,子谦说的英雄就是他。”

穆临简闻言,脚下步子顿了顿,片刻竟是转头来诧然地将我望着,一双眸深如古井无波,却又像隐藏着深不可测的心绪。

一时间,我被他看得愣了神。须臾只听得莫子谦道:“做将军的,非但要武能安邦,且还能机智应变,宁危不乱。瑛朝百年出了这么多位将军,也就景枫能背负骂名,赔了一条性命换得神州数年安宁了。”

言讫,穆临简又是一愣,忽地淡笑道:“少将军言过其实了。征战沙场,多数时候做出的抉择是迫不得已,并非心之所愿。穆某听闻,当年北荒一役,景枫的家眷兴许早已亡去。倘若景枫在世,定然是遗憾而懊恼的。”

穆临简这番话虽是在对莫子谦说,然他说话的时候,却一直瞧着我。

也不知为何,我心中顿生一片惶惶然,仿佛空空落落的光阴中,有什么东西随水而逝。

万古长空下的乾坤殿前,广博而沈静。莫子谦闻言怔了许久,片刻他回身对穆临简道:“家国天下,是今古武者将军都要做的取舍。也许真如国师所言,景枫将军会因失了发妻,失了家人而遗憾。但我也以为,他不会后悔当年所做的决定。”

穆临简愣了愣,点头浅笑道:“日后,少将军会是一位好将军,比得过景枫。”

我一直记得,那天的天很淡,云丝丝缕缕地飘着。

我晓得莫子谦总怀着保家卫国的想法,然而是这一天,我才知道,在我尚还懵懂不知所为的时候,莫子谦早也做好取舍,做好抉择,将自己的一生看得如此通透清晰。

我头一遭佩服自己有这样一个朋友,哪怕他前些日子,还因着去青楼抱错了姑娘,而被打得皮开肉绽。

很后来,穆临简对我说,他这辈子不过是个俗人,没有莫子谦自始至终要保家卫国的宏愿。

说来可笑,他前半生,因着种种原因,想方设法要挤入朝堂。莫说高官厚禄,连那把龙椅,也一并在他的觊觎之中。是以他年仅十八,便可官拜国师一职。

任国师后,也因求名心切,他这才不为人知地去了北荒,以景枫之名想要取得战功。

五年前北荒一场战役的惨烈,他也始料未及。得见烽火连天,尸横遍野,他才晓得在挥剑争战,日也不得眠之时,自己始终牵挂的,是发妻一袭还未绣完的红嫁衣。

穆临简后来与我说:“我这辈子,前半生拼了命想要得权得势,挤入朝堂获得万民景仰之位。而后半生,我却拼了命想要挣脱羁绊,退出这朝堂,带你去过安安稳稳的日子。”

彼时他还问我:“你现在晓得我是这样一个人,你可还会跟着我?”

我想这世上的人,最怕的还是没有过野心与抱负。哪怕为着一个错误的目的,全副身心去努力一次,也好过一辈子麻木。毕竟撞了南墙才晓得要回头,才晓得自己的方向。

我只是有些悔,自己没有看过,也尚还未忆起他年少英姿勃发的模样。也未曾在战后,他彷徨流离,孤身无助时陪着他。

所幸后来得以再相逢。

瑛朝昭和帝十四年五月初七,昭和帝逢七歇早朝,连臣子出行也不来送送。

我在尚书府起了个大早,听小二三竹筒倒豆子似说了近来的八卦后,便安心拾了行囊,跟爹娘道了别,顺道催促杜修近些日子,多为莫子谦与史云鹜疏通疏通关系。

我打了个呵欠,推开尚书府大门时,满巷都是风声。穆临简一袭青衫像极了昨夜那个忽又入梦的男子。

一列车马护卫排在门前,穆临简接过我行囊时,浅浅一笑却说他早已为我将衣装备好了。

我晓得他说的是为我备着的女装。

三年不着女装,我近乎忘了自己女人装扮的模样。思及此,心下倒生出几分跃跃欲试之感。

待跳上马车,我才忆起要问穆临简,何以让我作女子装扮随他去北荒。

穆临简笑道:“北荒有我的几个故人,还有一只叫做可可的母猫生的一群小猫崽们,我想带你见见他们。”

我诧然看了他一眼,稳了稳身形正要再伸个懒腰,却闻帘外长鞭破空,号角鸣响,车马辘辘起行之声,似一场往梦从时光中辗转回溯而来。

第26章

虽说姬州去永京城不远,然而钦差出行,官家行头总要顾及,是以一路走走停停,十分磨蹭。

我原本就不是个急性子。车队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赶路,倒也十分符合我的风格,且还能顺道采购些本地的特产、好耍的玩意儿,日子过得十分愉快。

可叹穆临简全没有我这副闲情。这么遭走了七八天后,他终于全面爆发。

那日车队歇在西边小镇的一个茶寮铺子,穆临简端起茶盏飘飘然走去,与随行负责行程的主事说了几句话,又飘飘然端起茶盏回来坐在我身边。

顷刻后,我只闻茶盏碗筷噼里啪啦摔了一地,主事连同着马夫一并过来跌跪在地,连连磕头直说:“国师大人,我们错了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当时我心中十分纳罕,因方才穆临简过去与他们说话时,分明是一脸和颜悦色。却不知这些个人,是何以忽地有了犯错认罪的觉悟。

我将这个困惑在心里压了数天。

那日后,车队的行程便快了许多。我整日坐在颠簸的马车之中,五脏六腑得颤得跌宕起伏,全然不复前几日惬意。

后有一日,我终于受不住车马劳顿,将主事的拐到一边,让他白日里跑慢点。须知一匹马一日跑个七八十里无甚关系,一匹马拉着车,一日抖个七八十里,便十分容易把人抖成癫痫。

那主事同情又无助地望着我,郁郁道:“这事侍郎需得对国师说去,小的做不了主。”

此言一出,我方才忆起前几日的困惑,好奇道:“对了,那日你们那般慌张,穆临简与你们说什么了?”

主事复又忧愁地看了看我,原封不动地将穆临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当日夜,我兜着十里银子,默默不语地去镇子上买了七八个软垫子,为第二日的颠簸行程做好保护措施。

非是我要委曲求全,而是穆临简为着赶个行程,去对那主事说:“这行程排得挺好。到了姬州大祭天合该完毕了,我们可直接折回京城。兴许彼时运气好,大家还能一同上路,赏完西北风光,再赏赏下面曼珠沙华,很有些风情。”

嗯,他可真是个王八羔子啊。

夜深忽闻敲门声,我灰头土脸地从床上爬起将门敞开,见穆临简拎着个软布囊往我跟前一递,笑曰:“车马颠簸,你用这个装你一路淘来的物什,省得摔坏了。”

我愁眉不展地接过那软布囊,默默地回房搜罗起物什往里面装了,一边嘟囔道:“你要赶路要加快行程,这倒也无妨。可你却寻了匹马在车外骑着,一路跑得悠闲,根本不解我在车里坐着的痛苦。你这般模样,分明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穆临简听了我这话,从我行囊里拾起个泥人端详了两眼,莫名说了句:“你好搜罗小玩意儿的癖性,倒不曾改过。”

见我不解地望向他,他忽又一笑,说道:“你这么说,倒像是在怨我不与你同甘共苦了?其实我也可陪你在车内坐着,但倘若车行颠簸了,我便忍不住要将你护在怀里。如此一来,你又会如刚刚出行时一般,说我趁机轻薄你。不如你也寻匹马骑着?”

我哀怨地看着他:“你晓得我不太会骑马…”

穆临简在桌前坐下,以手支颌,好笑道:“这便是了,你若是要骑马,也只能与我同乘一匹。若你不介意,我倒也可带着你。”

我坐下来,认真地瞧着他:“咱们俩之间,已经很不干净了。可这不干净,却是因着那春患粉。如今没了春患粉,我若再与你做那些亲密的举止,那便不止是身子上的不干净了。那样子,事情就不好办了啊。”

穆临简一愣,片刻笑得春风化雨:“照你这么说,我合该寻个用春患粉做得香囊挂在你脖间,这样但凡你我之间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你也好寻个由头。”

我对他投以愣怔又气愤的目光时,穆临简已然施施然起身。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发,笑道:“早些歇息,再过五六日便到姬州,马车你也坐不了几天了。”顿了顿,他忽又眯眼一笑,指了指我散下的发和一身雪白松垮的深衣:“你这副样子很好看,所以我刚刚跟你说话时,都有些走神。”

我呆然瞧着他。

他走至门口忽地又回头,皱眉添了句:“日后若有人夜里来敲你的门,你还是将衣裳穿好了再开门,这副样子可不能被旁人瞧了去。”

我想我一定是因为刺激受大了,所以我才问了这样一句愚蠢的话。

我问:“若敲门的人是你呢?”

那瞬间,穆临简先是一愣,尔后笑得像只千年狐狸:“穿好的衣裳可以再脱嘛。”

我忽地意识到,其实我对人第一印象往往是十分准确的。

早在我初遇穆临简,他在仙鹤茶楼小啜着一盏茶,笑而不语地看我大骂国师了半日后才报其身份时,我就已猜到他有着一副坏到骨子里的脾性。

不想后来,他先是请我喝桂花酿,后又帮我找小世子,解春患粉的药力。他的诸多善举,逐渐令我改观了对他不甚良好的印象,以为他为人随和大方,性情温好。

可今日,我终于晓得,随和大方温好,那都只是他表面的样子。

所谓坏到骨子里,指的正是穆临简这种坏得不明显,但坏得很深刻的人。

不日我们一行车马,便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姬州玥城。

说起来这也是个奇迹,从永京城出发的钦差官队,仅用了半月余便赶来这大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