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信,不解道:“那刘攘他们怎么办?”

“京里传来皇上口谕,将刘攘押解上京,关天牢。”穆临简步去桌前倒了杯茶喝,“和刘攘一并贪银子几个官留在姬州大牢。”

我一怔:“这事儿怕不该这么办吧。一来,刘攘判决,宫里只传皇上口谕,刑部却不给个准信儿。再说了,北荒这地儿山高皇帝远,等咱俩一走,姬州大牢哪里管得住那些弄权地方官,这还不是让他们逍遥法外了。我们大老远跑这一趟,最后只押个人回去关大牢,别从犯都放了,这是个什么道理?”

穆临简坐在桌前瞧我:“记得我与你说过刘攘贪银无数,家宅四处?”

我点点头。

穆临简将茶盏一放,叹声道:“没搜出来,一两官银,一张地契都没搜出来。”

我抽了口气,穆临简是一品师,而这案子,背后撑腰人分明就是当今圣上,如果这样也能查无所获,只有一个可能。我抿了抿唇,问道:“也就是说,贪银子并非是刘攘,而他背后定有别人撑腰。这个人权势熏天,以至于我们两来了北荒,也寻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穆临简一笑:“要说蛛丝马迹,倒是颇有所获,否则我也不会将那些个地方官留在姬州。”

听了此言,我这才明白穆临简将刘攘押解上京,是为了给姬州一群贪官造成群龙无首之像。这些贪官们失去了首脑,必定会阵脚大乱,从而露出马脚,将他们背后之人曝露出来。

好一招欲擒故纵。

我又道:“朝臣中分两派,若要论权势熏天人,那么刘攘背后人…是袁安?”

“是,但也不全是。”穆临简道,“若凭袁安一人,还做不到只手遮天地步,应当另有其人,我们要做,就是要把这个人,以及他谋划找出来。”

我再一怔:“谋划?”

穆临简道:“一个朝堂大官,贪这么银子做什么?银子若不用,无论是存在前庄还是放在家里,总能被人搜着,有什么办法,能让人查无可查?”

我恍然大惊:“你是说…造反?”

“是。”穆临简点头,“被贪银子没找着,说明他已经动用了这一大笔银子,也就是说,造反谋划,已经在进行之中了。”

是了,原来朝廷之上,一直分清流浊流两派。因有史丞相坐镇,袁安一人不足畏惧,而今年起,穆临简归朝,朝廷两派之间,有了分庭抗礼趋势。

多数朝臣以为,这抗衡之态,是因着穆临简加入袁安一派,所以为浊流添了助力。

今日穆临简这么一提,我这才意识到,今年起清浊流间日趋紧张关系,其根本原因是因为蓄谋已久造反已在进行当中。

只是,若穆临简不是浊流一派中流砥柱,而满朝一二品官员,就只有那么几个,那站在袁安背后那个人,又到底是谁?

想到此,我又嘟囔道:“原来你来姬州,是来办这么一桩惊天动地大事了。你怎也不早些知会我?就算我帮不上你,也还可以跟着一起兴奋兴奋。”

穆临简喝茶动作顿了顿,笑道:“原就没打算告诉你,只是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跟你说了也好,反正提个醒,回朝之后你多注意些。有我在,他们应当不会拿你开刀。”

我又问:“那造反人除了袁安,另一个人是谁?”

穆临简道:“我现如今有了几分揣测,还不敢确定。”停了一停,他神色忽地一变,带了几分莫测道,“说偏了,你赶紧收拾收拾,我清早已经跟三两哥他们打过招呼,一起用过午膳,我们便走。”

我听了这话,才忆起那封从宫里来,催我们回京信,展开了正要看,忽见穆临简将手便茶盏一搁,又来到床榻边捏了捏我脸:“回京后你得老实些,我每天都去瞧瞧你。”

我一愣,抬头见他外袍从肩头滑落。我连忙伸手去接时,他也刚好弯下身来,两人不慎撞了个满怀。

事有凑巧,正此时,屋门吱嘎一声被推开,我与穆临简同时朝门旁望去,则见倒霉园子摇晃走了几步。他见我二人均未着外衣抱在一起,不由旖思顿起,一蹦三尺高,火速夺门而出,一边大叫着:“娘亲,三两爹爹,不好了!小叔把小婶睡啦!小叔把小婶睡啦!”

我抬手悲催地抚了一把额头。虽说我素来脸皮不薄,且又好寻些兴奋刺激之事,但我与穆临简毕竟还未成亲,倒霉园子这般将这种荤段子广而告之,着实将我刺激得有点过了。

再一看穆临简,他嘴角抽了两抽后,拾起落在地上衣裳,蹙眉扫了一眼我手里信,与我道:“我在屋外等你。”便也出门去了。

屋外阳光正盛,屋内却有些昏暗。我穿好衣裳,走到窗盼对着阳光看信。

信纸从我指尖滑落,我彻底呆了。

昭和帝让我与穆临简二人迅速回京,是因着宫里七月初四要大摆宴席——大皇子英景轩接风宴。

我在房里怔了半日,心中不安感越来越深。

今年一年,清浊流两派抗衡日渐激烈。年初先是师穆临简突然归朝。英景轩在外游历三年,此前无半点回京迹象,而今昭和帝却号召群臣,为他大摆接风宴。

我坐在床榻边,忽又念及在永京时,与爹娘,与莫子谦和杜修一同打发过光阴,也不知回京后,那样安宁时日还有多长。

更不知对于今时今刻时局之变,他们各自心里又明白多少。

倒是莫子谦,承他爹爹镇大将军衣钵,做了一名武将。

莫子谦为人虽时而吊儿郎当,但却一直死心塌地地追随史丞相,想要做名精忠报将士。凡事有两面,如今这状况,对莫子谦来说,也算英雄有了用武地。

本说是穆临简骑马带我走,然而用过午膳到屋外一看,闫三两却给我二人备了辆小马车,马车内堆小山,小山里是各类吃食,以及过冬棉衣,有件袍子甚好看,玄色带暗纹,穿在穆临简身上定然英姿勃发。

我见着这堆小山,才慌忙忆起包裹里那些一路淘来地方货,点点算算几乎全留在穆临简家里,顺道挂了个银子做铃铛在可可脖间。

可可今日极温顺,老老实实地跟在我与穆临简腿边,不蹦跶也不四处乱蹭,只时不时用爪子刨弄脖子前铃铛,再抬头来瞧瞧我。

昨夜穆临简说这猫喜欢我,我还不甚相信,今日见它这般模样,反倒有些舍不得它。

只可惜可可早在北荒有了子孙后代,若非如此,我与穆临简也可将它带上一起走。

这日太阳不烈,我换了男装着一身紫衫,风柳木槿扇握在手里,随着风一起晃。

临别不需多言。我觉摸着反正辞官后,我就是闲人一个,到时若想着谁,念着谁,就自个儿瞧瞧去,因而我也并未摆出一副多么不舍形容,简单与景霞三人话别,便上了马车。

掀开车帘,见洛姥姥笑着,景霞沉默着,闫三两哭着,母猫可可跳上树,蹲坐在枝桠上愣神地将我们瞧着,唯独不见倒霉园子。

若倒霉园子也在,那眼前这副场景,才真真叫做花好月圆。

不想穆临简驱车打马才走了两步,车后忽然传来倒霉园子扯着嗓子叫喊声音:“小叔——,小婶——,欸你们等等我,等等我啊——”

我与穆临简同时一愣。

穆临简跳下马车往后一瞧,讶异地挑起眉头。

我瞧见他这副神情,也好奇地跳下马车。只见倒霉园子今日用头巾扎了个发髻,背上扛两个背过,腿下系两个布囊,地上还拖着一个包裹,正蹒跚跑着,死命地往我们跟前赶。

待走近,他气喘吁吁地将浑身包裹囊子往马车上一扔,因个子矮,他跳了几跳没跳上来,便朝穆临简张开手:“小叔,抱!”

我纳罕道:“你要跟我们一起走?”

倒霉园子抱臂往车轮上一靠,怨道:“你们也太不够意思了,今天要走,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害我忙天荒地收行囊,也不知东西备齐全没。”语毕,他瞟我一眼,又道:“我晓得小婶你在京里身份是男人,放心吧,我日后叫你小沈哥哥,反正小沈跟小婶念法一样,好记。”

我语塞,默了好一阵才又道:“现如今,京里日子不一定有北荒好,你果真要去?景霞姐三两哥也同意么?”

园子道:“我说我在北荒呆着也没多大出息,不如跟小叔一起出去见识见识,再说了——”他双手一搓,两眼放精光,拽了拽我衣摆悄声道:“满京城漂亮小妹妹,还在等着她们宋小久哥哥呢…”

不知为何,看着此时倒霉园子,我忽然想起几年前,杜修因着梦遗一事,被莫子谦打击得体无完肤一事。抬手在园子脑门上一敲,我道:“你就得瑟吧,回了京城,你小沈哥哥将你交个个中高手整治,看你到时还能不能横着走。”

倒霉园子双眼发绿:“个中高手?放马过来,尽管放马过来!”

穆临简一笑,抱起倒霉园子往马车里放了:“年纪轻轻,是该出去历练历练,”语毕,他又将我让进马车,掀了帘子对倒霉园子说:“到了京城,我不约束着你,你自己多去闯闯,摔了跟斗人长大,多闯一闯,你也就长高了。”

此言一出,马车内忽地静了下来。倒霉园子抿起嘴,皱起眉,作出一脸深沉状。

片刻后,他突然说了一句话。他说:“小叔,你人老好了。要不你别跟小婶好了,你跟我好吧。”

我一愣,一呆。不想穆临简只当这是玩笑话,再温润一笑,打马驱车。我探身上前,将车帘拉得严实,回身便拎起倒霉园子衣襟,一字一句与他道:“回永京城后,你不许住师府,跟我去住尚书府。”

倒霉园子圆嘟嘟脸上,两双眉毛动了动,森森地笑了:“好处?”

我也森森地笑:“否则你这辈子,注定与京城个中高手无缘,什么十八式,三十六式,你还是去梦里参悟吧。”

第37章

从香合到永京,途中在姬州停歇,捆了刘攘,布置了眼线后继续上路。因赶着回京参加大皇子接风宴,一行人马除了途中因暴雨困了几天,也并未拖杳,所以到了京城,才六月二十八。

穆临简注定是个劳碌命,回了京城当日,他便拉我赶去宫里复命。

昭和帝听了不到一炷香时间,便大手一挥说:“准了!”

我一愣,问:“什么准了?”

昭和帝振振有词道:“什么都准了,刘攘事,爱卿以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语毕,他扫了我与穆临简二人两眼,咧嘴一笑道:“明日轩儿回来,接风宴前先在宫中一聚,师也来?”

我听了此话不由怔住,英景轩回宫,先与宫里与皇族聚一聚,自是理所应当,可这里面参杂一个穆临简又是为何。

想到此,我不由朝穆临简看去,只见他闻言也锁了眉,目光在我脸上一扫,略一迟疑,答道:“臣遵旨。”

我本想着,待进宫复命完毕,要拉着穆临简一块儿回尚书府用晚膳。不料昭和帝却将穆临简留在宫里,说是有事相商。恨只恨我不是个宠臣,无法随他一道留下,只好凄凉瞅他一眼自个儿回家去。

待我回到家,家中别有一番风味。

园子作出天真状,承欢我爹爹膝下,与我爹一起笑得吭哧吭哧直打颤,杜修坐在另一端,铁青着一张脸。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咳了两声。好半晌,只我爹一人朝我招呼了声“回来了啊”。

我十分忧愁。

这三人对我视若无睹反应,仿佛我并未离京月余,而只是去了一趟如厕。我甚是神伤,慢慢踱着步子在杜修身旁坐下,与他一道把脸色青着。

好半晌,杜修才凄凉地唤了声:“小可哥哥。”

我答:“哎…”

杜修一脸郁卒地指着园子道:“你什么时候添了这么个倒霉孩子?!”

我顺势望去,见我爹靠在椅背上笑得直抽气,倒霉园子此时已然蹲在地上,摔着短胳膊拍大腿,一边嚷嚷:“哎哟喂,乐死我了,乐死我了…”

我恍然大悟,想必我爹又将两年多前,杜修梦遗与癫痫一事,拿来与园子说道,叹只叹罪魁祸首莫子谦今日不在,否则园子必定笑得更加欢畅。

想到这里,我不禁朝四周望了望,问道:“为何没见着子谦?他不晓得我今日回来?”

杜修还未答,那头我爹爹便道:“小子谦?小子谦近日倒了大霉,被他爹莫启关在将军府里不准出屋,连早朝也不让上了,嘿嘿。”

我闻言心中一凛,细细问过,才晓得因这一月余,莫子谦与史云鹜走得太近,史竹月一怒之下,便怪责莫子谦,且找到了莫子谦爹,上将军莫启。

史竹月意思是,既然五年前,你莫子谦推拒了婚约,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们丞相史府也不稀罕这桩姻亲,因而史小妹妹便是要再嫁人,也不定另挑人家。

且史云鹜已年过十九,而昭和帝也答应在朝堂才俊中,为她挑选一位夫婿。

事到如今,史竹月便希望莫启能管好莫子谦,如此他们史家小妹妹,也可清清白白地嫁人。

我以为,诚然莫启上将军若不管教莫子谦,史云鹜确然很有可能不清白,然而凭着莫子谦本事,史小妹妹也有可能已然不太清白了。再者说,这世上虽有好马不吃回头草说法,也有浪子回头金不换一说。

五年多前,小子谦也不知抽什么风,愣是连史云鹜面都没见着,便去睡了青楼;然而五年后,已然混成一身流氓气息莫子谦,却为着史云鹜摇身一变成痴情小郎君。光为着莫子谦这惊天动地变化,史丞相一家子,也可再考虑考虑莫少将军。

其实莫子谦虽时而流氓,但本性还是很坚定,一般不会受女子引诱。这一点,从我当年对他百般追求,他却浑然正气地在我眼前怒砸蚱蜢篓子,便可以看出来。

上将军莫启南征北战后,眼下已是一副淡出朝堂模样,唯独对莫子谦管教甚严。

在听了史竹月一番游说后,莫启劈头盖脸地便将莫子谦训了一顿。不料第二日,小子谦苍白着一张脸,便上丞相府负荆请罪。他说几年前,自己不娶史小妹妹,是因着一些误会,如今悔恨不已,决定这一辈子若非史云鹜一人不娶。

莫子谦在丞相府外跪着,史云鹜就在屋里跪着。莫子谦说非史云鹜不娶,史云鹜就说非莫子谦不嫁。可怜史小妹妹一副好脾性,如今竟被莫子谦玷污得这般偏执,真是好生精彩。

史丞相自是不愿管这桩事,换了身便服找小喜鹊吃茶去了。史竹月气炸了肺,差人将莫老将军找来,莫启气冲冲来了后,便将莫子谦抽打回府。

第二日,莫子谦就被关了。莫启因年迈,一月上朝不足五次,莫子谦这事一出后,他来了早朝为莫子谦告假,要让他禁足两月,又说自己可先顶替莫子谦官职。

从前莫老将军南征北战,管了天下三分之二兵权,官拜正二品镇大将军。莫子谦不过是三品平良少将军,手中只有万人北伐军而已。

因此,莫启来接替莫子谦职,可以说是绰绰有余。

出于对老臣尊重,昭和帝也并未反对。是以我走之后不久,莫子谦便被关了起来,如今已被关了半月余。

不过他这一关,倒是稀奇得很。往常我也被禁足过,但也不过是不能出户。莫子谦这一被关,莫说是史云鹜,连杜修,我爹去瞧他,莫启也拒之门外。因而这大半个月,可说莫子谦,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莫子谦这桩事,我甫一听说,还只当是乐子。听到后来,却越觉得不对劲。一桩姻亲而已,闹到最后,却是将一个三品将军软禁收场,且如今朝廷状况,表面祥和之下内里早就波涛汹涌,要说这里面无甚阴谋,我铁定不相信。

回朝之前,穆临简便叮嘱过我,让我明哲保身,不要多管闲事。我以为是这个道理,我本是女子,身上又背着欺君之罪。若去插手别人事,又或者在朝堂阴谋中插一脚,很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牵连自己又牵连家人。

将这事说完,我爹与杜修也神色各异。用过晚膳,我将园子扔给杜修照看,便匆匆赶去了师府。师府外点着灯笼,一问小厮,穆临简却还未回来。

我在师府外等到亥时,第二日又去寻他,不料穆临简却是一夜未归后,第二日直接便去迎了英景轩。

六月二十九,京城是成日落雨天气,每到黄昏雨水停歇,晚霞将天际烧得通红。

大皇子归朝,早朝停三日,七月初四群臣接风。

穆临简却一直未回府。这三日,我日日去将军府,却没捞着半点莫子谦消息。

大皇子归朝,莫子谦软禁,穆临简进宫不出。我日也忧夜也忧,因而回京几日,我反倒瘦了些,幸而尚有杜修帮我照看着倒霉园子。

直到七月初二傍晚,师府来了位小厮,小厮传来一句话,以及一张字条。

“师大人在宫里忙着,让我转告侍郎,他晓得侍郎着急事,让侍郎莫要慌。”

而字条上,只写着三个字。

我将字条打开,即刻呆了,却也果真不急了。

——英景枫。

我原先虽不晓得穆临简身份,但我也晓得他绝非出生一般。若非如此,他怎可能年仅十八便官拜一品师之位。皇族内,却总有几件不足为外人道事情,其中一件便关乎多年前去世凌妃,以及她留下血脉。

然而在得到这张字条后,我却并未过多地去追溯其中因由。

穆临简并未出宫,那么这张字条,必定是由宫中传出。皇城之内眼线众多,哪怕朝堂之上,早有人对他身份有所怀疑,然而他写这张字条再经由宫内传出,便等同于亲自把自己身份曝露于众。而这张字条,传到尚书沈府意思却是…

我甚欢喜,一夜未能成眠。

七月初三有早朝,我顶着一双熊猫眼起身,对着窗口将那字条看了又看,装在贴身荷包里这才上朝去。

这日昭和帝并未出什么幺蛾子。穆临简站得地方隔着我不远,瞧样子气色尚好。

因大皇子归朝,昭和帝在兴头上,一个早朝,众大臣都将要事压了下来,禀奏了些蒜苗鸡毛事。昭和帝端着茶碗,闲闲听大臣们唠嗑完毕,便喜道:“没事了?近日朕皇儿景轩归朝,你们想不想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