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了半晌,这才慢慢地回过身。

莫子谦一身玄色长衫,黑发束起。也不过月余不见,他眉宇间便多了几分凝重。

他看了我一眼,有模有样地先让士兵们起身继续操练,这才朝我走近。

他问:“你要出城?伤好了?”

他这么一提,我忽地想起方才自己在城门与侍卫僵持时死乞白赖模样,不由讪讪地道:“嗯,今日一定得出去,再拖个几日,也不晓得还能不能去北荒了。”

莫子谦默了一默,敛眸道:“你真要去?”不等我回答,他又说:“往西走尚还安全,我让他们给你开右旁偏门。”

语毕,他径自绕过我,便朝城门守卫士兵走去了。

我看着他背影,心里忽地有点百味陈杂,喉间像是堵了块什么。我愣神瞧了一会儿,又忙跑去小黑小白处,将它们从木桩上卸下来,牵到城门口。

远天黄昏犹如烟霞璀璨,玄华右偏门微敞开,风声夹带墨黑暮色,汹涌澎湃地袭来。

莫子谦站在巍峨城门下,朝我一笑,说:“门开了,你走吧。”

我又愣了愣,“哦”了一声,不由地垂下头,牵着小黑小白往城门走去。

脚步很沉,士兵操练呼喝声很远,唯有战马迈着蹄子咯哒咯哒,像是敲在心上。

也不知走了多久,好像很短,又好像很长,身后忽地传来莫子谦声音。

他喊我:“沈眉。”

那个瞬间,我在心中细数这二十余年时光。原来这还是头一回,他喊我真名。

小时候,他最初叫我小眉儿,或者直接叫“喂”,我若惹了他生气,他便不理我。后来有几年,关系疏离了些,寻常若见了面,每每都有我兄长沈可在场。

十七岁时,我失踪了,得到再回来变作沈可身份时,他却又喊我“沈可儿”了,半亲昵半轻佻,却是不折不扣有福同享好兄弟。

然后我又想,无论我是沈眉还是沈可,我一直是叫他子谦。一个名字,喊了二十多年,也算是难得缘分了。

我抬起头,这才发现城门外暮色早已模糊,原来是眼眶有泪。

身后有脚步声,然后莫子谦又喊了一声:“沈眉。”

我回过头,抽了抽鼻子,埋怨道:“你也忒不够义气了,我受刑过后,你不来瞧我。我跑了几回禁军处,你也不愿见我。”

我声音有些发瓮,大抵是因为有泪意。

莫子谦听到亦是一愣,他问:“你怎么了?”

我低着头,又道:“其实我去你们禁军那里牵马那天,你是在吧?我去之前,明明差人打听了你是不是在禁军府里。可我去了以后让人通传,那人却说你不在。”

莫子谦沉默片刻,才道:“嗯,我在。”

“所以,我才将你两匹战马牵走了。你晓得我这个人,向来是有仇必报。”我抬起头,这才牵唇一笑。

莫子谦有些诧然,想来是见到了我眼眶里没有流出泪。

他顿了好久,才道:“小眉儿,别哭。”可他声音却哽咽了。

暮色散开,夺目如烟晚霞被吞噬。城门口风声呼啸,巍峨城墙很老了,让人想起小时候。

太平盛世时候,我常去戏园子看戏。也不知是哪一个戏本子里,说过这样话,说倘若两个人是青梅竹马,往后如若不能长相厮守,那便定然会相隔天涯。因为他们早在年少无知之时,就将缘分用尽了。

我那时候不以为然,我那时候还在想,其实两个人做朋友不行吗?如同我与莫子谦,便是不折不扣好兄弟。

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戏文里说得没有错,缘分用尽了,所以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到当初。不可能回到两小无猜时候,也不可能再如前几年般混账,日日逛青楼,看春宫。

因为那层窗户纸不在了,因为原来,我们曾经是彼此喜欢过。

我想了许久,我说:“子谦,你其实不知道吧,其实我小时候也喜欢你,也是喜欢了十七年。”

第62章

风声苍茫,天际被暮色和层云染浓,空气里像是有微小的雨水星子。

有时候,秋天的雨是这样,还未能将大地浸湿便停住了,如同莫子谦眼里转瞬熄灭的眸光,如同小时候绵延数年却戛然而止的情谊。

良久后,莫子谦“嗯”了一声,转头看暮色浓*,哑着嗓子道:“这样,挺好。”

我点了点头,又吸了口气,凉气入肺,我听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寥落:“不,现在不喜欢了。” 我涩然道,“不知从何时开始不喜欢的,我十九岁落水醒来后,心里便似空了。”

莫子谦愣了愣,垂下了头:“我知道。”

我朝他笑了笑:“说起来我生平最逍遥洒落的时日,还属我做沈可的这三年。在朝廷里虽受些挤兑,却也不曾遭逢大灾大难,平日里跟着你,虽是放浪形骸,但也正因如此,才始知身为男儿的好。”

莫子谦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脚下一动,像是*步上*来,却仍是顿在原地。

我又是一笑,与他道:“因在朝堂上呆了这些许年,我识得的**都是些朝官大员,可真真正正算得上朋友的,却寥寥无几。我此番离去,不知何时归来,昨日按*礼数,朝各府邸投了邀帖,想在走时一聚。恰逢乱世,我亦晓得不会有什么人来,可我等到夜里,也只等到了我爹一人。若说不失望,那一定是骗人的。”

我抬起头,定定地看他:“其实说起来,我在等谁呢?我娘去了善州,杜修带了园子离京避难,唯有一人还在。”

“这个人我自小便识得,自小便亲近。可能、可能我小时太顽皮,做了许多错事,可是长大后,我存有记忆的这三年,是与他一起度过的。逛花楼,看春宫,有一回我和他砸了东街卖假玉的铺子,回家后被我们两的爹一起拿棍子追打。我跑不快,他便等着我,后来被我们爹追上,他嫌我身板小,挨打时便将我护在身下,打了一身的瘀伤,还跟我说,这就是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个人有一身傲气,性情却直快,不会弄虚作假。因喜欢练剑,便逼着我跟他学几招,我若练不好,他便嘲笑我,我是很记仇的。他后来又迷上画春宫图,便跟我学作画,画得极不好,我便一股脑地取笑回去,他却也不计较,仍是日日画了拿来给我看,让我指教。”

“我其实不好亲近吧,性情古怪,做男儿没有男儿大气,为女子,亦没有女子的温婉。所以从小到大,能真正跟我走得近的朋友,也就他一人,我那时觉得,知己就该是这样,有许多许多共同的回忆,知道彼此许多毛病却能够包容,互相取笑亦不会往心里去。更如你所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失去记忆的这三年,起初也因哥哥的去世而难,后因失去两年的空白惶恐。不过后来想开了,所幸就这么放任性子往下*,还好、还好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令我这三年来,都活得很开心。”

话至此,心里仍有责问,想问,为何他因年少懵懂的一段情,而枉顾我们相知相交的这么多年?为何他因一段儿时的错过,而就此不再来见我?连离分他也不曾带来只言片语。

可我又忽觉没必要了,我想,他是能明白了。因为这么多年一起经历的事,原来在心里埋得很深,青梅竹马的情谊,大概真的是错过了,消失了,不过做了这么久的福难同当的知己,情会与寿延年到百岁也不老。

遗憾的只是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来归,便纵有良辰美景,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一滴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缓缓滑落,我说:“你教我的武功招式,我都练了些,骑术也很好了。我此去北荒,你不必担心。”

说完我又笑了笑,望着暮色里城墙根下一身戎装的莫子谦:“你从前便与我说,要做一名受万人景仰的大将军来保家卫国。我没有这样宏伟的心愿,不过今天能见到你这般威风,我心里仍是很高兴。”

临别的话就这样吧,不必再道珍重。

我转身正欲上马,却听先一直沉默的莫子谦叹了一声,我回过头见他亦冲我笑了笑,便走上来。

他抬手摸了摸黑白两匹战马,马*回应的嘶啸在夜色中十分悠远。

莫子谦道:“这两匹马,不叫小黑小白,黑的叫凉风,白的叫如水。我两年前买下它们时,它们还是小马驹,转眼也长这么大了。” 说完又定定地看着我说“凉风不挑食,如水爱吃水边草,马儿都很灵性,你对它们好,它们定能将你平安带去北荒。”

我点点头,又看着远处巍峨的皇城,与他道:“我家里如今只剩我爹一我弟弟平日里不正经,但私心里和你一般,亦是想做保家卫国的忠臣,我这次走了,你若得空,替我照顾他。”

莫子谦顿了好久,倏忽却笑起来:“会的。小时候我总将你爹当作老丈,不过到了现在我将他当作自己的亲爹。”

有士兵来报,说玄华东门有叛军来袭。天际燃起夺目的烽烟,有将士的呼啸声和马蹄的疾行声。

莫子谦再看我一眼,毅然转身。

我看见他的背影在夜幕中渐行渐远,不由又唤道:“子谦。”

莫子谦回过身来。

我笑道:“如若再相见,愿与君同饮,无醉不归。”

莫子谦愣了一下,唇角勾起如初时潇洒的笑容,点头道:“沈可儿,好兄弟。”

我翻身上马,却久久不曾离去,而是立在玄华门,看莫子谦一身戎装,他身后跟着千名禁军将士,朝东面驰骋而去,我看见他手持长矛,挥舞自如。

那一刻我能想象他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模样,也明白了莫子谦将成为大瑛朝决胜千里江山的第一将军。

出了玄华右偏门,城外尽是荒烟蔓延。

赶两个时辰的路,可以在子时赶到东望镇的客栈。

我策马驰骋时,偶尔回首,犹能隐见不远处的烽烟。

永京城外有个凉亭,我路过时,也多看了几眼。

两年以前,杜修离京,我与莫子谦曾于此为他送别,那日因昭和帝也过来,所以我们三人便赶早来一同喝了几杯清酒。

因杜修年纪小,所以我边喝酒便一边叮嘱叮嘱一路,注意这注意那,莫子谦鲜少见我这般婆妈,十分好奇,等杜修离开以后,他便问我,如果这次离开的是他,我是不是也会这么唠叨得耳根子起茧。

我对莫子谦的问题,素来都不回正儿八经地回答。那日却不知何故,我竟认真思索了一番,答道:“不会。”

莫子谦当下便有些生气,说:“亏得我们狐朋狗友了这么些年。”

我与他道:“正是因为我们狐朋狗友了这么些年,所以我才不会叮嘱你。” 见莫子谦似是不明白,我又解释道:“与君醉笑三万场,不诉离伤。”

那天的天色如水,城外荒草蔓蔓,风凉沁*。

莫子谦听了我的话,有些发怔,须臾,他认真地点头道:“沈可儿,好兄弟。”

我见他这般严肃,不由有些不自在,便转了话题,撺掇他为这十里长亭起名,想取笑他一番。

莫子谦是武将,文才一向不尽人意,可那日他却真真想出了个好名儿。

他唤那个亭子——凉风如水。

第63章

英景轩被封为太子之后,我便成了名义上的“太子妃”。

我此去北荒本来十分低调,不想沿途地方官的消息却灵通得很,以至于我每入一镇,就有人瞻前马后地伺候。

其实国难当头,我本不欲行一些奢侈浪费的事情。不过一些地方官着实盛情难却,我也只好依着他们的安排,狠狠揩油水。反正这之前,英景轩就跟我提过一个醒,他说:“西北一路的地方官员,都借着修寺祭天的名目中饱私囊。你在朝当了三年官,没能做出一点贡献,委实废柴得紧,这次去北荒,沿途若有人巴结你,你就顺道替我报个仇,让他们尝尝被搜刮银子的滋味。”

他这个请求,我欣然应了。我这人不擅长的事情很多,但若论及贪小便宜,我却分外在行。

嗯,英景轩倒也是个知人善用的主儿。我欣赏他这个优点。

因我这厢放开了胆子揩油水,所以一路走来有地方官假借名目赠予我的玉器古董,我纷纷照单全收。不过我素来晓得礼尚往来,以为若受了其之礼,哪怕不能偿还,亦要在口头上将情面做足。

是以,我就不甚为难地放下“太子妃”的身段,平易近人地与人攀谈,时不时也提及一些地方特产,譬如东街的珠宝斋有颗东珠十分夺目,抑或西街的兵器坊有把宝剑非常锋利。

孰料这些地方官真真是曲解了我的意思,我但凡提到一件物什,他们必定会在隔日送到我的手里。我不好推脱,也只好一并收下。

我的行程也由此耽搁了许久,因为我每离开一处,都需要花一日时间寻当铺将我手里的宝贝们换成银票。

我赶到北荒,已是秋深了。

北荒并非一片荒地,茫茫的草原上散布着零星的村落。越往北走,村落递减,再走一段路朝西行,就到了北伐军驻扎的营地。

我路过姬州玥城时,细细打探了近日来的消息。

却说这一次两兵相交,窝阔国因是将举国三分之二的兵力集中在此,所以仍是强过穆临简的北伐军。但因穆临简对北荒地势较熟悉,且经验也比敌方将领丰富,入秋以来,两军打过几场小仗,我军是胜多败少。

自穆临简到了北荒,有圣旨*沉箫城传*。这圣旨非但将他是二皇子景枫的身份公诸于众,且还册封他为灵修上将军。

圣旨一到,北荒的将士的士气也为之一振。

有个说法叫近乡情怯。

我在北荒的途中,心情一直欢欣雀跃,然而到了离军营最近的束河镇,我却踌躇地停下来。花了一日在镇上晃悠,为了凉风如水买了两幅威风的马鞍。夜里住进客栈后,我又将自己这一路风尘洗了个干净。

第二日,我换上以前最中意的湖蓝对襟长衫后,这才往北伐军营而去。

果然穆临简是个治军的奇才,养的士兵全长了狗耳朵。我这厢溜着马,在茫茫草原上连半个军营的影子都没瞧见,就见到有三个士兵闻声朝我跑来,表情凶猛地咆哮了一句:“什么人?!”

我被骇得连忙翻身下马,拱手招呼道:“这位小哥,鄙人景眉,找你们的景枫将军。”

但闻我直接道出景枫的名儿,三个士兵一愣,纷纷面面相觑,须臾又怒吼:“你是何人?!上将军的名号也是你能随便呼的?!”

我一愣。我是何人?

我是你们上将军的老婆。

不过这句话,我却是答不出的。但我若要说我是太子妃,八成也没人能相信。

我想了想,径直从行囊里掏出英景轩给的出城令往前递去,又道:“我是大皇子的一个跟班,大皇子在宫里思念景枫将军,特劳我来替他看看。

三个士兵看了我递出的出城令,半信半疑。

我见他们这般模样,又忙从行囊里掏出三张小银票,给他们各分了一张银票道:“还望三位大爷行个方便,让我见上将军一面。”

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将将一递出银票,这三个士兵眼神就猛然一亮。

须臾,他们咳了两声,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将银票收了揣在怀里,复又道:“嗯,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样子,也干不出什么坏事,你且跟我们来吧。”

我心中一喜,忙连声谢了,又回头牵着如风如水,往军营地走去。

一路上我与士兵们攀谈数句,不过他们最关心的却是我这两匹马,与我说:“看你这身不咋地,这两匹马却是上好的品种,跟上将军的那匹念眉有有一拼。”

我心有戚戚焉。

到了营帐,两人将我引入一间偏帐,一人去通报穆临简了。

我将如风如水系在帐外的木桩上,怀里抱着行囊,心中十分忐忑。那两个士兵坐得较远,也闲着无事与我攀谈了三两句。

我这会儿脑子里像全塞满了东西,与他们说话,亦是十分敷衍。

不过多时,帐外就传来脚步声。

我浑身一凛,两眼直愣愣地瞪着帐帘,连呼吸都开始发紧了。

帘子掀开,帐外渗进一缕日晖**者戎装铿锵。还未等我将**看清,就见到眼前两个人影一闪,却是将将那两个士兵猛扑上来,发身将我扣住。

我一头雾水被反手押住,头被摁在案几上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