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着这虎妖的目光瞧去,他身后左侧五步开外,正静静立着的安雅少年一身鲛绡纱纤尘不染,蓝眸之中笑意浅浅,如积雪初融,冰寒乍破,万物初生,无一丝一毫芥蒂。

正是令我这两日深悔出言无撞,胡乱迁怒的离光。

我心中感激他不计前嫌,又向来体贴人意,几步向着他窜了过去。眼角余光瞥见虎妖露出狂喜的眼神,心下大奇:这虎妖往日不见人影,今日为何带了一队妖精扎了堆的守在我家门前?

莫非大清早的我家门口有宝物不成?

许是前两日我的话重了些,离光今日表情甚是奇怪,将我望了又望,甚是小心翼翼道:“青儿,我今日前来是有桩事要麻烦你。”

自他走后,我寝食难安,心怀愧意,想寻机弥补,又苦于不能擅离职守,离开这荒蛮之地,他就自己送上门来。闻得离光来意,正合了我一腔弥补之意,遂忙不迭点头应承:“只要是离光张口,青鸾但无不允之理!”

离光拉拉手中绳子,只闻得低低一声呜咽,竟从树丛后缓缓走来一头老虎,体格甚威。毛色却是罕见的白色。

我惊讶的张大了嘴,闹不明白这深海的鲛人养点小宠物不捡那海里的鱼啊蟹啊龟的去养,却养头陆地上的兽,这却是何缘故?

此情此景甚是有趣,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了声。我道:“离光,我只见过凡间养狗,是要在颈上系条项圈的,但不曾见过有人养虎,也要在颈上系条绳子…”见得他面色尴尬,我更是笑得开怀,摆摆手道:“不过此事也怨不得你。你乃水中鲛人,本就不懂这些,何曾见过别人养这百兽之王?”

那头虎妖冷冷踱了过来,许是见得这头白老虎过得忒有些窝囊,物伤其类,指着离光道:“你这鲛人不识好歹,居然侮辱虎族,却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离光蓝色的眸子里刹那间堆冰砌雪,冷冷一笑,竟带着砭人的凛厉之色,令那虎妖不自觉倒退了一步。

几千年相交的故交旧友,我倒从不曾在离光面上瞧见过他有过这般厌弃冰冷之色。尊贵的鲛族太子殿下纵是大怒,也是带着微微的笑意,许是这虎妖太过讨嫌,这才惹得他不开心。

我伸手拉拉他的袖子,他对我暖暖一笑,冰雪全融,柔声道:“我路过五岷山,见得这头大家伙受了伤,无人照料,我又急着回家,自然不能把它带到东海去,能不能先寄养在你这里?”

我与他相识一场,从来都是我求着他,倒从不曾见过他开口相求,今日可谓一偿夙愿,正好全了这番相识之情。当即接了他手中绳子,指尖掠过一点冰凉,我知他常年体温如冰,顿时被冻得微瑟,一碰即离。替这头白老虎解了绳子,发现是用上好的鲛绡纱所编,叹息道:“你这不是糟蹋好东西么?”见他一番不解的模样,知道他贵为鲛人殿下,又重情信义,偏偏于财物之道甚是淡薄,遂将那条绳子收进怀中,预备着哪一日捆绑个把不听话的小妖,也算物有所值。

离光有些不解:“青儿若喜欢这绡纱,我改日给你背一匹来。”

我指指自己灰扑扑的青袍子,道:“这件衫子再穿个一两万年也还使得,不必浪费了。”又指着那头白虎道:“这一个也算得希缺。闻得天庭四方神里有一位白虎监兵神君,也算得它的本家。百兽之王,焉得能用绳索捆绑?”

离光满含歉意的笑笑,又化作了那个秀雅温润的鲛族殿下。

那老虎甚是诡异的拿大脑袋在我腿上蹭了蹭,我见得它后腰之上少了一大片皮毛,露出红红的肉来,它却目光温顺,只往我身上蹭,心下暗测:这难道又是一只虎妖?

当下敛神察探,却感觉不到丝毫妖气,不过就是山中一头普普通通的老虎罢了。

见它这般黏人,我在它大脑袋上摸来摸去,离光见得我们一仙一兽颇为亲近投缘,竟露出欣喜伤感的笑容来。我见得他对这头老虎恋恋不舍,目光瞧着便像凡间那起被夫君抛弃的小娘子吃醋一般,自忖他这番醋吃得可毫无道理,指着他的脸嘻笑道:“噫!将你面上那小娘子乱吃飞醋的表情赶快收了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抢了你家夫君一般!不过是一头普通老虎罢了。跟着你能做什么?难道去东海学游泳不成?跟着我说不定再过个千把年便可以修炼成人,也算得仙途无量了。”

这老虎低低呜咽,似听懂了我的话一般,只围着我身周打转,再不肯离开一步。我亦揽了它大大的脑袋来抵在颔下,却奇异般的发现,这头老虎身上竟然没有野兽皮毛鲜有的味道,居然透着淡淡的清香,似海底石琼花的香味。

我原以为海底所有的东西并无香味,哪知却是个人浅见。后来从岳珂处得知,东海海底有一种石琼花,一旦离开海水便会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凡间多少渔民欲寻而不得,那些凡人皇族宫中的女子将石琼花奉为瑰宝,价值连城。

“这老虎身上的味道竟与岳珂那厮有些像…莫非是我昏了头了?”

那老虎见得我有些厌恶的将它推了开来,低低呜咽两声,又靠了过来。

离光的笑意之中莫名有些涩意:“青儿,你的鼻子倒灵得厉害。这老虎身上的石琼花粉,自然是我撒上去的。与你整日在一处,总不能让这头兽臭烘烘的吧?”

我感激他替我想得周全,遂上前扯了他的手道:“我手下那兔妖前儿又弄来一头鹿,还未曾吃完,正好可以炙了鹿肉来与你尝个鲜。”

离光目中漾满笑意:“恭敬不如从命!”

被晾了许久的虎妖怒道:“仙子既已收了在下的大雁,便与在下有了婚约,怎能同这鲛人拉拉扯扯?”他身后一群妖精八嘴八舌,皆指责我背信弃义。

我心中好笑,歪着头将他打量了一番,颇有三分无赖的架势:“收了你的大雁又怎的?吃进肚子的东西难道还要本仙吐出来不成?”

离光素知我劣根性,见得我露出这般无赖相,已知我决意赖掉此事,唇角那抹笑意已是忍也忍不住,嗔道:“青儿。”

我理直气壮:“送了只大雁便说与我有了婚约,那离光还送了我一只大老虎呢,我岂不立时三刻要与他结为夫妇?”

虎妖木瞪口呆。

离光低下头去,我却已瞧见他莹白的耳尖已如熟虾一般,暗笑他面皮薄,与我厮混了几千年,还当我是初见面的那幅笨拙样子,略有言辞过火,定能教他红透了面皮。

我见得成功堵住了虎妖,得意洋洋道:“总共没有几两肉的大雁,居然也好意思送了来,欺负本仙没见过世面么?”

虎妖身后一众妖怪窃窃私语。

那长面大耳的狼妖偷偷捅捅豹妖,低声道:“这没错啊,我瞧着凡间风俗,老百姓娶妻,若收下了大雁,便应下了这门亲事。”

虎妖回头低声道:“当真?”

“当真!”

那狼妖答得铿锵。

虎妖铁青了脸指着离光,道:“仙子悔婚,莫非是为了这鲛人?”

我将场中妖怪大略瞧了一遍,估摸着自己与这干妖怪拼起来也有六成胜算,遂挺直了腰杆,嘻嘻一笑,道:“这却与离光无关。虎王的属下也说了,送大雁乃是凡人百姓嫁娶的的风俗,小仙请问虎王,你我两位,不知哪一位是人?”

虎妖窒了一窒,身后的狼妖声音倒不低,替他答道:“都不是人!”

我抚额,装作不曾听到这句话,携了离光,身后紧跟着白虎,进了我的篱笆小院,徒留一众妖精在门外。

虎妖那日走时,将紫狐留了下来,隔着结界喊道:“仙子既然已经开口同在下讨要这贱人,那在下便送了给仙子,还请仙子莫辞。至于你我婚事,仙子既已长住女床山,在下坚信仙子定然能够改变主意。”

那时我在房内焦头烂额,哪里顾得上理会他。

说起来,这白虎身上全无一丝妖气,不过是普通的一只受伤的白虎,自进了房门,九狸便横眉怒目,扑进了我怀中,朝着它呲牙裂嘴。

离光瞧着有些尴尬,摸了摸九狸的小脑袋,安慰了它半晌也不见效。

那白虎自被我解了绳索,亦步亦趋,只在我脚边打转,我瞧着这两只兽对峙,苦恼万分。这房子不过仅够遮风避雨,若这两只兽每只一个房间,却是万万不能够。九狸这般恼怒,从来只有见到岳珂才会有这般反应,赤色的双瞳似乎要喷出火来,只恨不得这头白老虎在我百丈之外。

离光无奈道:“青儿,要不…我就将只老虎带走?”

我难得被他求一回,自然不能轻易罢休。低头想上一回,不由笑了:“我原还想着,九狸敌视这老虎定然是被门外那虎妖给吓着了。现在想来不是。九狸鼻子敏感,定然是这头白老虎身上有石琼花的味道,才引得九狸叫嚣。”

离光点点头:“青儿说得有理。”

我有心要捉弄一回九狸,恼它近日不服管束,若不是被那虎妖吓到,定然跑得连影子都不见了。指着白老虎问离光:“它可有名字?”

离光慌乱道:“有…当然是没有。我匆匆带了它来,一时半会倒来不及起名字。”

我嘿嘿一笑,心下大畅,指着那头白老虎道:“以后,它便叫岳珂吧。”

这次不单是离光与九狸露出惊吓的表情,便是那头白老虎,似乎也被吓得倒退了一步,警惕的与我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我瞧着它这般机灵,只觉不久之后这老虎定然要踏上修道之路,且前途无量,不由很是欣慰。也不顾怀里九狸的恼火,向前两步,蹲下身去,抚摸着白虎毛茸茸的大脑袋,叹息道:“岳珂啊岳珂,从今往后可要学好,勤修苦炼,别尽作些寻花问柳的勾当。”

老虎岳珂的反应有点奇怪,它将脑袋一歪,我摸着它大脑袋的手摸了个空。虎目微眯,张开嘴叨住了我的左手中指。

我生怕这猛兽起了性子,一口将我的中指咬下来,岂料它只是拿上下牙齿磕了磕,一点都不疼。竟似过去我数次看到过的,龙子岳珂将那些纤纤女子的手指放进口中,极是亲昵的轻咬,那起女子们娇呼出声,似乎都不见得疼。

诚然,呼痛也是一种乐趣。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全身立时不舒服了起来。连滚带爬朝后退了几步,指着这老虎结结巴巴,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离光,这只老虎…这只老虎莫不是岳珂变的?

凡尘颜色

离开东海之时,我以为,此生此世,定然与岳珂相见无期。只因此次乃本仙初动红鸾,处理应对之策尚不成熟,故而不曾设想周全,将他每日看得熟腻,自然情消意减。这下弄巧反拙,生生别离,一两百年间倒时时夜寐,在梦中将他想上个一两回。

姨母见得我无恙归来,自此默许我四处游历。我由此也结识了一些颇为有趣的仙友,其中尤以滇池蛟王最为投契。

这一日我踩了云头落在滇池之上,见得云雾翻腾,滇池蛟王与一只雪蛤精斗得激烈。我按下云头,将脚泡了进滇池水中解解乏,一面拿帕子沾了冰凉的池水往面上去擦,正看在兴头之上,面前池水哗啦啦翻起斗大的涟漪,从水中霍然钻出一条通体洁白的龙,鳞甲生辉,鹿角虎须,虾眼冷冷睇过来,似无形刀锋,挟万钧雷霆之威,我打了个冷颤,顺着滇池岸滑将下去,灌了几口水,被一双钢铸铁爪拎了起来,丢在岸上。

那条白龙冷冷道:“小鸾鸟,不会游水么?”

我被吓得呆住,下意识摇了摇头,仿佛听见它冷哼一声,却已腾云驾雾向着滇池蛟王而去,半途中化作了一名身着白色锦衫的男子,背影瞧着有点熟,他回头瞧了我一眼,我顿时呆若木鸡。

这条冷若寒冰潜于滇池的龙,正是这一两百年间我在梦中曾经想过的那位,东海龙三太子岳珂。

诚然,本仙几千年来首次红鸾星动,瞧上的这位儿郎理应是有一颗温柔心肠的,虽然后来得知,他温柔的过了头,但凡美貌的仙子皆能获得他的温柔相待。——离开了丹朱,本仙原来也算得美貌。

这姑且算是一桩喜悦的事。

但这岳珂明明与我相熟,却作出这般冷漠疏离的神色,且不伦不类,居然呼本仙为“小鸾鸟”,当真是打定了主意不与我相认?

我这般犹豫作难,那厢岳珂身姿如电,在云雾间不过两个翻滚,与滇池蛟王斗得激烈的雪蛤精便被他一掌打下云头,飘飘荡荡向着滇池水而来。

我亲眼瞧见岳珂冲将下来,将这雪蛤精撕成了碎片,腥风血雨,将半个滇池水都染红。一时骇住。

这次相见,委实令我心有余悸,打定主意,不到万不得已,定然不去招惹这条喜怒无常的龙,免得殃及仙元。

离光不知道我曾亲眼目睹岳珂如何将一只雪蛤精撕得粉碎,吞下它的仙元去,在云霓间摇首摆尾,自然不明白我此刻的恐怖之色。

他上前两步将我扶了起来,不知道是否有些失落,低低道:“我不知道青儿怕老虎,不过你也不想想,龙三太子何等骄傲,又与你结了怨,怎会化作一只癞虎,前来女床山?”

我靠在他冰冷的怀中仔细一想,不无道理。拍拍胸口,埋怨道:“离光早知岳珂那厮喜欢石琼花作香料,偏生要替这老虎抹了这香,不是给我添堵么?”

离光好说歹说,我才将这老虎留了下来,见得兔妖早已被门外的虎妖给吓得晕了过去,今日的鹿炙已无指望,他也只得抱憾而去。

我怕这白虎是只普通老虎,被这山中精怪吞食,每日里只将它圈在结界里,自己出门游荡。

九狸与这老虎相看两相厌,这些日子对我很是殷勤,只盼着我出门散步之时能将之带在身边。我怕这两只兽在家里打起来,吓到了胆小的兔子精,顺便将我好不容易搭起来的茅屋给掀了,出门也只得将九狸带在身边。

女床山中多精怪恶兽,不过这些妖兽远远瞧见了我,也肯上前恭恭敬敬行礼,呼一声:“大仙。”本仙只觉这女床山妖兽在我辖下相处甚是和谐,林中草木葳蕤,也算得不负帝命。若天庭玉帝有知,解了我的禁罚令,那就皆大欢喜。

只不过这般作想,纯属本仙一厢情愿,除了徒增烦恼,十分之无益。

按着山居岁月,我来此地也有一月有余,将这女床山前山景致均已看遍。这一日我学那人间百姓,怀中抱了九狸,徒步而行,拂花穿叶,往女床山后山而去。

不过堪堪走进林中一里左右,便觉背后似有一双眼睛紧跟,九狸素来警觉,眨巴着红瞳将我望了又望,小身子在我怀中不住扭来扭去,我只好将它放了下来,它嗖的一声就向前窜去。

我紧紧尾随,见得它去势如箭,只得念个诀,粘在它身上。这样一个时辰,便穿过林去,到得女床山后山。

甫一出林,我便被吓了一跳。

女床山后山乃妖魔盘踞之地,这倒不假。我远远瞧着也能瞧得见妖气,但立定在后山,只觉妖气扑面,黑色的瘴疠之气遮天蔽日,前山不曾瞧见这般魔境,自然是有妖魔在此地布了结界,以防天庭察知。

九狸畏缩的朝后退了一步,又堪堪立定,九狸银白色蓬松的狐尾逢危而立,挡在了我的身前,我瞬间瞧见结界内半人半兽的小妖们目光无神,妖娆的狐妖袅袅而行,将挡在自己面前的一只半兽小鹿妖斩杀于前,取了它琥珀色的内丹精元吞了下去,那鹿妖巴掌大的雪白面孔之上,一双湿漉漉的眸子茫然而无辜,至死不知发生了什么悲剧。

我虽不知这结界之内盘踞了何等可怕的妖魔,也知凭着自己这点微末技量定然不能取胜,不过八百年的九狸又何尝有胜算?

心中动容,我念个诀跃过它的头顶,将它牢牢护在身后,小兽危机时刻竟然发起了脾气,拿两只尖利的爪子抓牢了我的后心,我心中苦笑:这件袍子大概要被抓破了。

不过是斗转之间,那结界之内已有妖兽发现了我们,一群妖兽紧贴在结界之上,咿咿呀呀如凡间初生学语的小儿,奋力向着结界撞去,似极力要破出这拘囿自己的牢笼一般。

我护着九狸后退两步,正准备潜进林中去,那群妖兽纷纷走避,只有极少数几只已撞得头破血流,神智昏识,不知闪避。妖兽分流走避之地,当中走来一人,玄黄暗纹长衫,气宇轩昂者,正是虎妖。

既已被他瞧见,我想走避却已然不能。只得行了一礼,遥遥笑道:“虎王近日安好。”

那虎妖破界而出,喜动颜色,颇有了几分腼腆之意:“仙子…是来寻在下的?”忽尔似想起什么一般,面色焦急沉郁,连连朝我打眼色:“此地却不是仙子玉趾能降之地,快快带着这小狐走罢。在下过得两日定然前来寻仙子说说话,替仙子解解闷儿。”

虎妖话音方罢,一团火球穿过结界,直直击向我的面门。慌乱之意我念个避字诀,闪过了这串火球的攻击,化出鸾鸟真身,抓着九狸振翅而飞。

有火球接二连三向着我飞了过来,空气之中带着草木烧焦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先时立定脚跟的林木已瞬间燃烧,脚下立时化成一片火海,苦无落脚之处。

鸾鸟此族是个非常懦弱无能的种族,仙界盛传鸾鸟仁厚,虽与凤凰旁枝连理,但族传法术却有限。但凡有鸾鸟降生,首要学的便是且歌且舞,我却与歌舞之上平常,又不曾得姨母亲传保命绝招,此时仓促应战,等那结界之内连着冲出九只火球,我再避无可避,终于被其中一只火球击中后背,五脏六腑刹时移位,背上灼痛非常,双翅失了力气,直直向着脚下火海跌了下去,紧抓着的九狸低低哀鸣,我心中刹那时涌上一个极其后悔的念头:假如,我当初不曾将九狸从青丘拐了出来,大约此时他过得还是十分畅意罢?又岂能随我命丧女床山?

凤凰浴火涅磐尚有重生之机,青鸾虽与凤凰同族,这结局却天差地别,自然是焚飞化火,尸骨焦黑,魂魄无存。

再掉入火海前的那一刹,我终于如愿昏了过去,免去了焚烧之苦。

茫无尽头的暗黑里,我不知是存在于一缕风还是一线光亮。

不,这世界虽昏暗,却潜藏无尽的暖意,似一段悠长的梦境,明明心中明白,前方并无暗礁风雨在等待,却无端的让人惴惴不安。我要花许多的时光来拼凑,才能明白自己从前曾是一只鸾鸟。

那时候且歌且舞,夜栖梧枝日饮露,从无忧烦。化作人身之后,烦恼接踵而至。那时候以为,未曾修成人形之前的时光便是一段深绵悠长的梦境,只得喜悦开怀,而无阴霾挂怀之事。

如今却不同。

起初我似乎只是混沌的一团,然后,六识渐明,但周围依旧漆黑一片。我不知自己是否有无躯壳,但我存在的这世界安宁广袤,无边无际。我曾试图找出这世界的边际,最终无果。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了人语鼎沸,似寂寞深处燃起的一盏明灯,逃命一般的扑将了过去。

道路忽尔崎岖,我跌跌撞撞,全然不理,竟然也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一脚踏空,似跌进了凡尘世俗,街市之间百业兴旺,小贩争相竞价兜售,空气之中有尘埃穿过我,慢慢落地,我茫然回顾,六识虽明,却连自己的躯壳也寻不见,无影无形,诡异得足令我心揪紧。

却又茫然四顾:心在何处?

便是缕孤魂,亦瞧得见自己的体貌,我明明意识清晰,却不知自己存于何地。抬头之间日光正好,但冷暖于我却全然无觉。初时巨大的恐惧过去之后,我信步移动,意随心动,居然瞧见前面矗立着一座三层木楼,门前立着胖胖的掌柜,笑意弥然。有三位客人正立定在楼前,正抬头瞧了瞧招展酒旗。

我只瞧得见这三名客人的背影。

远远看着,这三名客人从背后瞧是两男一女。其中一男穿了件灰不啦几的袍子,似个穷困潦倒的中年汉子一般。另一名男子倒穿得光鲜非常,白色锦衣长衫,鸦发乌亮,光可鉴人,我倒替这头青丝生出了些许惋惜之情——可惜不是生在女儿身上。

我暗暗叹息,边细细打量那已经随着这两名男子往楼上而去的女子。她着了件青袍子,那袍子在日头底下还泛着五彩纹路,如果不曾细看,大概也瞧不出来。我猜想这女子父母应该有几分家底,否则怎么有钱穿这种青衣暗纹彩绣锦衫。

我先还想着,这般穿着的女子,定然是凡间养在深闺的女子,温婉秀丽,步移神定,岂知那女子直通通跟在那两名男子身后上了楼梯,竟然全无一点秀雅之姿,端得令人可惜。

也不知是何原因,我竟一心紧紧尾随这三人而行,这情形似曾相识,令我生出一探究竟的想法来。

这三人落了座,我窥得了真面目,不由大吃一惊。

那中年潦倒的汉子明明便是滇池蛟王嘛。另一名白衣锦衫自然便是那条性格古怪反复无常的小白龙岳珂,青袍子的那女子,竟然就是区区在下我!

我甚少有机会这般近前细细打量自己,不由多瞧了两眼。

今日我的脸色有点苍白,唔,似吐过了虚脱一般,带着些虚弱之气。

再凝神想上一回,可不是吐过了?

若非今日机缘凑巧,我哪里还瞧得见今日的自己,在那漆黑世界,又哪里想得起来过去的一点一滴?

单是想起我是青鸾这件事,就不知花了我多少时光。

那一日在滇池,雪蛤精被杀,小白龙神气活现在云端舞动真身,滇池蛟王老泪纵横,痛心疾道指着那小白龙骂道:“不孝的死孩子,连叔叔收妖也敢横插一脚!"

小白龙忽尔化出人形,踏着云头缓缓降落,一身雪白锦袍之上鲜血淋淋,我忽然转头去吐,腹内空空,几乎快将肚汁给吐了出来。

岳珂再无初见时那般温文体贴,颇有些嫌恶的皱了皱俊眉,冷冷吐出几个字:“去那边吐,很臭!”

曾经燃过的那一腔欢喜的小火描扑啦啦灭了个凉透!

玉作人间

四方桌旁,这两男一女各踞一面,我选了剩下的一面停了下来,颇有些新奇的瞧了瞧一脸不情不愿的自己。

那滇池蛟王唠唠叨叨,大意就是想要回被岳珂吞下去的那颗琥珀色的珠子。但岳珂一反从前亲和之色,寒着一张脸只顾埋头吃菜,风卷残云,那吃相倒颇为可观,想是近来东海龙宫经济有些拮据,这才饿着了这位三太子殿下罢。

我那端坐着的真身此时竟也与我有同样的想法,偷偷抬头送了这位龙三太子一道鄙视的目光。这件事情越发有趣,我被拘禁在那黑暗之地也有些日子了,孤独寂寞,这会儿看得甚是兴致勃勃。

滇池蛟王讨要雪蛤仙元未果,只等岳珂吃完了桌上饭菜,也拖着不情不愿的我的真身下楼而去,大有讨要不到便不肯罢休之态。

岳珂腾云驾雾,不多时就带着俩尾巴到了东海,回头居然难得一笑,道:“三叔要不要回水晶宫去瞧瞧父王,他也有三千年不曾见过你老人家,甚是挂念。”

这话甚是温软,却不成想滇池蛟王面色顿时一片煞白,结结巴巴推脱:“叔父滇池事务繁忙,这就回去了。至于兄长那里,改日登门。改日登门。”

岳珂越发笑得亲切:“这却是说哪里话?叔父到了东海,父王定然大开中门,列队欢迎。只是不巧得很,叔父既然今日有事,那侄子就不再惊扰叔父了。”

滇池蛟王抬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如释重负。

他却补了一句:“只是不知道这改日是哪一日?”

滇池蛟王如被火燎了龙须一般,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拖起尚在懵懂的我的真身,忙忙腾云驾雾去了。我有心跟上,瞧着岳珂孤零零一人立在东海,面前是万顷碧波,头顶三千澄宇,身后山岛危竦,许是好奇使然,竟然没有随真身而去。

岳珂在东海岸上立了约有一柱香的时间,便踏浪而沉,向着深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