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满怀期待,自以为怀揣瑰宝,无人察觉,暗自欣喜,至如今大梦初醒,顾影自怜,却是满腹凄凉无从说起。

又过得两个月,离心渐起,我在凤翼岸顶眺望远方,见得云蒸霞蔚,美不胜收,暗暗叹了一口气,身后传来一声轻问:“青儿可有为难之事,才这般叹息?”

我猛然转头,丹朱的亲爹,我从前唤作叔叔的那个人正背手立在我身后五步,眼神关切,几乎要令我生出一种得到父爱的错觉。但很快清醒过来,这个人分明是想念自己的女儿丹朱,却拿我来做替身。

我本应愤愤不平,但不知为何,鼻头一酸,险险滴下泪来。忙忙转身,闷闷道:“青鸾就算有为难之事,也用不着姨父操心。”

“姨父?”

他扬声迟疑。

我心中烦燥,又向来是个不能忍的,冷着一张脸转头盯牢了他的眼睛,怒道:“你与姨母在凤翼崖顶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他面上喜色一闪而逝,又带了些微尴尬,“青儿叫我姨父,便是那次听来的?”

我心中恼恨他骗我,许是他心中根本不曾喜爱过我,那般温柔注视的目光也不过是思念丹朱的一种寄托,便觉得自己一腔热情受到了侮辱,大声道:“你说让姨母将你的小公主还给你,丹穴山除了丹朱,哪里还有小公主?当我是傻子么?”

他面上霎时僵硬,目中痛惜之色甚浓,我想到他与姨母也不知生了什么龌龊之事,才闹到了如今地步,女不成女,父不成父,又想起他带给我的诸多温暖,明明心生不舍,却不得不将这一切还给丹朱,当真懊恼,说出话来,不自觉的连声音都带了哭腔。

“不管你与姨母有何事,既然你是我的姨父,想你的小公主了尽管可以偷偷去瞧她,拿我一介孤鸾来代替,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无父无母,偏要扮作慈蔼样子来招惹我…”多年积郁忽尔爆发,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费尽了心思想要讨好姨母与丹朱,非着生来奴颜婢膝,而是想要能收获一缕赞许的目光,稍大一些,知此事决不可为,遂冷了心肠,将这种想法堵得死紧,再不值一想。

我虽生来是仙胎,但也另有一种痴想,总想着有一日能感受到天伦之乐。只觉他这般作法极是残忍,这就好比送给了一个饥渴的人一壶水,转眼间却又找了借口收回去,不若开初便不给,岂不是省事许多?

他猛然上前两步又生生停了下来,九尺铁塔的汉子似失魂落魄痛不欲生望着我,瞧来颇有些魂碎神伤,意态萧索。张了张口,似要辩驳,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瞧着他这般难受,定然被我戳中了痛处,心中一软,面上泪痕渐被山风吹干,小小声道:“姨父…”

他呆呆的盯着我许久,就在我以为他要逼我改口的时候,他却缓缓绽出一抹牵强笑意来:“青儿喜欢怎样就叫怎样叫吧。只是有件事你不必误解,叔叔与你相识的时候,并不曾把你当作鸟族公主,你就是你,小鸾鸟。”

我闻听此言,心中舒服了不少。只是既知他是丹朱的亲爹,那份亲近之意渐渐的淡了。他虽然时有来丹穴山之事,但我已不再如过去一般见了面便扑进他的怀中,而是充分发挥了上千年都不曾用过的规矩礼仪,寒喧问好,亦时常从他眼中瞧到失望之色。我自假装不知,总不能要我来扮作丹朱表姐,唤他一声“爹爹”吧?

这声“姨父”一唤便唤了几千年,我时常在丹穴山瞧见他,也知这万把年来姨母心如铁石,将丹朱看得死紧,是以到得今日,恐怕他也未曾见上丹朱一面。

此刻听闻他邀请我前往修罗城,我从前不知他身份也还罢了,如今知道了他的身份,面上虽不当作一回事,但心中已是震动已极。

修罗部族尽皆好战,几万年前与仙界战了好几场,双方各有胜负,已是生死较量的宿敌。今日天界两位王子与姨父相遇,居然没有打起来,也算难得了。

再遥想姨母当年能同阿修罗王成亲,却转头与之决裂,坐上了鸟族首领的宝座,想来手腕定然了得。

我心中将他二人这段旷世情缘稍稍编撰,便有些怜悯姨父,多年思女,幸未成疾。侧头瞧了岳珂一眼,不怀好意笑道:“仙界曾有个传闻,修罗城女子貌美甚殊,我有心想前往,不如殿下与我一同前往,也好长长见识?”

姨父听闻我有前往修罗城之意,面上喜意顿现,巴巴瞧着我,昂藏大汉瞧来有些可怜。“青儿,不如此刻就出发?”

不知为何,今日自姨父出现,岳珂眼中便似要喷出火来。我起初不当一回事,此刻灵光顿现,竟教我瞧出了些端倪,再居中一猜,恐八九不离十。

岳珂身为东海龙子,与天界龙族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仙界与修罗部众大战了几万年,他有这般仇视的情绪也是该当,倒是我疏忽了。

我立在二人中间,颇有些踌躇不决。战争历来是上位者之事,与我这小小地仙实在无多大干系。况且这几千年里,姨父待我关爱有加,孰亲孰远,立见分晓。我哪里管他与天家有何瓜葛。但与岳珂却也是几经生死,若将他撇下独往修罗城,也有些说不过去。

岳珂瞧着姨父的神情竟然似立时便要扑上去与他打架一般,我生怕他冲动,扯了扯他的袖子,他神色稍缓,又似想起什么,问道:“你叫他姨父?”

我瞧着他有几分发怒的迹像,连连安抚:“姨父也不容易,与姨母这么些年闹得夫妻反目,女儿也不得相认…”

他瞪大了双目,似瞧傻子一般将我上下打量一番,手指几乎戳上了我的额头:“你就不能长长脑子?”

这话确然有些重了。

诚然我算不得飞禽里拨尖的,但却决不是最笨的那一只。丹穴山里最笨的是被苍鹭瞧上的那只雌鹌鹑,跟体形彪悍只手遮天的苍鹭大总管抢夫,不是自寻死路么?

我恼羞成怒之下忘了要积口德这回事,冲口而出道:“你才是龙族里的傻子…”瞧着他铁青的面孔,小钵子一般的拳头,大大往后退了一步,忽尔便想起上次将他暴打一顿,扒下龙鳞之事,当时他也是这般气恼神色,却不曾还手,只一意闪避。

他瞧着我这么怯意,古怪一笑,忽尔便道:“就算我是傻子,你也亦答应了要以身相许,可见你慧眼独具,在一众龙子里偏偏挑了我这傻子。”

我脑中轰然作响,似炸雷一般,面上顿时烧透,结结巴巴道:“那…那时候说来玩笑的,岂…岂能当真?”

姨父紧皱了眉头,坚决道:“这门亲事万万结不成。”

我深知岳珂为人,今日定然又是戏弄于我,恼道:“姨父你也信他瞎说八道?他不过是戏弄于我。四海八荒谁人不知东海龙三太子有得是风流手段,多少女子跪倒在他的白袍之下,求得他高看一回,也是不能。连最为美貌的鲛人公主都在他身边打转…”心中微微有些难道,自嘲道:“青鸾不过寻常颜色,哪里就能得三殿下青眼了呢?”

他颇有几分气急败坏:“你这般呆头呆脑,我居然也会…”猛然咬唇,极是懊悔不及的样子。

我从前对着岳珂是有些暗暗的欢喜,但后来知他眼界颇高,也早又丢开手去。往常相约也作兄弟状,今日见他对我这般不假颜色,简直是看轻了我,心中恼怒,口气便也不甚好了起来:“我说吧,有一日你总会后悔数次三番舍命救我,现下便极是后悔了吧?想不到你这般英明神武的龙三太子居然也会做出后悔之事,是该说青鸾幸运呢还是说殿下脑子不好呢?”

他似不能置信一般将我瞧了又瞧,嘴唇都有些哆嗦了起来,指着我恨道:“脑子不好的到底是哪一个?你这不长脑子的小呆鸟!简直枉我对你的一片心意…”紧抿了嘴一下,又改口道:“枉我数次三番救了你性命…”

我脑中一阵眩晕,很希望自己不曾听到他的后悔之言。又觉好笑,简直便是小鹌鹑的写照。那小鹌鹑被拨成了秃毛鹌鹑,雄苍鹭抛妻弃子又丢了一身修为,与之生活了三个月便破口大骂,道当初瞎了眼,居然瞧上了这秃毛鹌鹑,闹得丹穴山人尽皆知。小鹌鹑伤心欲绝,几欲自尽,亏得众人劝和,方活了下来。

我有一日在山下溪水边玩耍,瞧见了那小鹌鹑。她头上青丝一根也无,想是被拨光了身上羽毛,依着她的法力,却也再变不出一头乌发来。身上衣衫破烂,早不是当初一脸温柔娇羞幸福的女子,憔悴丑陋,被周围玩耍的小仙童们指指点点。

我当时便得出了一个结论:这情情爱爱,果真是让仙妖堕落的一剂毒药!

若有一日旧爱不在,鸳侣反目,当真要想好了,别令自己落进不堪的结局里去,人人得以踩踏。情爱不在便不在了,总还要提得起放得下,别将情爱恩义丢了,便连做仙的尊严也丢个精光,那当真极不合算。

我与岳珂虽算不得鸳侣,但却有患难与共的恩义,他今日这般撕破了脸不住将我踩踏,当真惹恼了我。我想起那小鹌鹑,便心中气恼,只觉这情义之事,稍有不察便将自己折堕,落进了不堪的境地。往日脾气发作,拦都拦不住,也不及细想他与我修为悬殊,冲将上去一顿拳头便落在了他胸口。

他吃我几记重拳,只疼得呲牙裂嘴,但眼中凶意却渐渐退却,只拿一双铁避将我紧紧圈在怀中,朝着姨父道:“修罗王若无事还请回吧。这小呆鸟需得人教训才是,往日与我厮混不知天高地厚,若再不管教,保准惹出大祸来。我且带她回东海去养伤。”说罢也不管姨父如何,招来祥云便腾空而去。

我在他怀中挣扎半晌,一双手臂被他牢牢按着,挣又挣不脱,身周全是石琼花的清香之味,猛不丁又想起老虎岳珂的温柔来,那时候只以为他是凡虎一只,将许多心里话都悄悄说了与它听,愈加羞恼难言,伸出利齿一口咬在他肩上。

他身上肌肉瞬间绷紧,坚硬如铁,口气却仍是淡淡的:“我瞧着不管教你,以后你定然无法无天!”

我松开了口,狠狠瞪着他,只觉胸臆之中气怨难平,连全身牙齿都在打颤:“我自然有我的父母来管教,他们已然不在,便轮不到任何人来管,你算哪根葱?”

他居然敛了怒气,微微一笑道:“小呆鸟,你说我算哪根葱?”祥云在九天玉宇之上腾飞,他唇角的笑意似乌金一般夺目,我瞧的几乎呆住,脑中猛然清明,恨他这般将我圈在怀中,使力挣了两回不得挣脱,狠狠一口又咬了下去,他也不出声,只将我紧紧圈在怀中,年轻男子刚健的躯体与我贴得极密,几乎透不出一丝空隙来。我渐渐感觉到心中巨大的委曲,也不知委曲什么,眼中酸涩,开初只是滴下泪来。后来越想越伤心,却又说不出伤心之因,由不得松了口,在九天之上号啕大哭。

脚下祥云打了个摆子,似被我的哭声给吓着了。

禁锢我的少年慌忙松开了手,低下头来将我细瞧,我眸中含泪偷偷也将他瞧了一回,他面上竟然添了一丝窘意,稍有绯红在颊边。

蒹葭彼岸

碧瑶见得我被她三哥半拖半抱带回了东海水晶宫,眼眶红肿,神情凶悍,抿着嘴儿笑了好多天,又背着岳珂将他夸了又夸,只道他兄长对我情有独钟,舍命相护,理应成就一段良缘。

我心中微微沉吟,将过往回想,若说岳珂对我全无情意,也许牵强,但若说对我情之所钟,我却忐忑难信,但心中微微竟然添了一丝欢喜甜蜜,仿若从前对他初初心动时节的光景。但又恼他兄妹一个鼻孔出气,不顾自己身上伤处,将碧瑶压在贝壳床上狠狠挠了一回庠庠,正在我二人斗得如火如荼之际,鱼妖前来禀报:“四公主,鲛族太子殿下前来探望鸾小姐,正在三太子殿内等候。”

我欢呼一声:“离光来了!”立时拄着拐杖便要向着殿外窜出去,被碧瑶一把拉住,只等她磨磨蹭蹭换了一回衣裙,将头上珠翠重换了一番。我在旁急得上窜下跳,她收拾好了侧头将我瞧上一回,半真半假道:“姐姐,你这般模样,一分胭脂不肯涂抹,也不知道我哥哥怎么就瞧上了你?”

我作势要抓乱她的头发,她这才作罢,嘻嘻哈哈拖着我出门去见离光。

东海龙王子女妃子众多,这水晶宫占地面积颇广,碧瑶的寝殿距岳珂的寝殿相距不远。自我回来便住在岳珂侧殿,碧瑶为此事闹了他数次,总指望着我搬过去与她同住,可惜岳珂总不肯松手,每日里定然要盯着我换药。

我身上尸魔余毒未清,前些日子昏昏沉沉由得碧瑶聒噪,这两日稍稍刚健,便拄着拐杖四下活动,今日正抬脚到了碧瑶寝殿。

我二人过去之时,离光与岳珂正坐在他殿内珊瑚树下,也不知谈着什么,岳珂笑意满面,极是热情,不复之前那副板正的模样。

见到我与碧瑶联袂而来,岳珂喜笑颜开,上前来紧拖着我的手,连连感叹:“青儿,你我在梦中一别,怎么今日相见,你却是这般狼狈模样?”

哐啷啷——

脑中一个大闪雷,将我钉在了原地,刚刚冒头的那点小喜悦立时被击溃。

这厮今日这般热情,却原来是——健忘了。

他早不健忘晚不健忘,唯独这时候健忘,若非我熟知他的秉性,知他断会不然有心装作健忘,早不知要懊恼成什么样子。亏得我不曾听从碧瑶之言,与之互表情谊,否则我便是四海八荒的笑谈。

那起仰慕岳珂却又不知他有这个毛病的仙子们定然会加意嘲笑:“瞧,那只鸾鸟自不量力,自以为独霸三太子,结果三太子却连她是谁都记不得了…”

我扯了扯嘴角,牵出一抹笑意来,从他手中挣脱开来,对着离光笑道:“你怎么有空来了?”

离光自我与碧瑶来了之后,他便静静立在一旁,只睥光沉静柔和,似明了个中情由,可喜他不是饶舌之辈,只上前两步将我细细打量,又蹲下身来将我的脚细细瞧了一回,方放下心来,道:“总算有惊无险!”

岳珂在一旁瞧着他蹲下身来,这些日子他亦习惯了在我面前蹲下身来瞧我脚上伤处,这时候习惯性的蹲了下来,将手伸了过来,却又紧皱着眉头缩了回去,茫然无措的瞧着自己的双手,轻声道:“什么?”

碧瑶瞧着他这般模样,脸色发白,连连朝着身边鱼娘使眼色。那鱼娘颇为玲珑,立时返身出去,不过多时,便将东海龙王与王妃请了来。

王妃面色苍白,上前将他拉了起来,柔声道:“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

东海龙王的神色也极是不好看。

岳珂茫然的将她瞧上一回,迷迷瞪瞪问道:“你是谁?”

一句话引得东海王王妃哭声大作:“我的儿,你又不认得母妃了?”

岳珂抬眸将身周之人一一瞧遍,忽尔向着我走来。我早被他这番景况吓着,也不知他要做什么。却见他目中喜色渐浓,上前来便揪着我的衣襟道:“姐姐,你怎么穿了身花里胡哨的白袍子?”

我哑口无言,呆呆瞧着他。

他抬头将四周打量一番,便拖着我要向外走。“姐姐,这地方阴沉沉的,一点也不亮堂,我们走吧?“

我汗如浆出,也不知他是怎么了,僵硬着手脚由得他往外拖了两步,忽然间福至心灵,想起我魂魄被打散的那两百年里,恍惚瞧见过娘亲身边跟着的那个孩子,若我所料不差,他定然是将我当作了娘亲。

我立定在原地,他转头茫然不解:“姐姐,怎么不走了?”

我只觉手心汗湿,强扯出一抹笑意来,柔声道:“乖,姐姐在这里还没有玩够,想再住个几天。”

他侧头想上一回,想是一惯遵从惯了,竟然郑重点了点头,道:“那好吧,我就在这里陪着姐姐。”我将他拖回去坐在凳子上,他即不言不动,果真是在这陪伴着我。

龙王妃双目滴泪,似寻到了救星一般扑上前来,紧抓着我的双手,求道:“鸾姑娘,求求你留下来,我东海龙宫尽有的,只要你喜欢便全是你的,只求你留下来陪着我的儿子。”

我自小到大殊少与人肢体接触,从前也唯有九狸那头小兽有些殊荣,此时只觉有些难受,王妃激动之下想是失了控制,抓着我双手的手力大无穷,直捏得我骨节生疼。

我抿了抿唇角,只盼着岳珂能立时清醒过来,刚张口道:“岳珂——”他已立时起身凑了过来,颇是乖顺道:“姐姐,你叫我?”

东海王妃眼泪不住流将下来,叹息连连:“都是我作的孽啊!”

我想着她这把年纪,为这个傻儿子定然操碎了心,当下忍着手指的痛楚安慰她道:“王妃不必着急,青鸾与三殿下也算有些交情,还请王妃不必急躁,我定然陪着他身体安康起来。”

她目中露出感激之色:“多谢鸾姑娘,多谢你!”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终是不曾再说一句话,在东海龙王的搀扶之下走了。

我将岳珂哄骗进内殿,安抚他休息,不多时,他便睡了过去。离光与我分开也不久,但想起他送我的那头白老虎,神色不善,拍了拍他的肩膀:“太子殿下,枉你我兄弟一场,竟然也伙同这条傻龙来骗我?”

离光从前温润,但如今瞧着却是与过去稍有不同,具体哪里不同,一时之间我倒说不出来。他朝殿内扫了一眼,眨了眨眼睛,无比正经道:“君子有成人之美,你知我向来宅心仁厚!”

正逢碧瑶在殿内将岳珂安置妥当,走了出来,瞧见我二人向门而立,道:“姐姐与离光哥哥怎的不坐?”

我瞧着岳珂糊涂之时,唤我一口一个姐姐,这万把年间除了九狸,倒无人称我一声姐姐。若说乃我镜中瞧见的旧事,他若是跟跟在娘亲身边的小孩, 听得丹穴山那洒扫嬷嬷所说,娘亲曾经捡过一条龙,乃是现今的天帝之子,却非东海龙三太子殿下,这其中关卡,委实难解。

我有心要探个明白,指着殿内轻声道:“他可睡得安稳?瞧着竟然连王妃也不认识了,这病症却有些厉害了。”

碧瑶目中隐有泪光:“离光哥哥与青鸾姐姐皆不是外人,碧瑶斗胆请求二位不要将此事说出去。若传了出去,可教三哥以后怎么做人?”

凡人的家丑不可外扬实乃名言也!东海龙王无论如何也丢不起这个人。我与离光目光交接,皆轻轻摇了摇头。

岳珂虽脾气古怪了些,人健忘了些,作为夫婿大可不必,但作为兄弟,却也当得。

我有心要探问个明白,沉吟道:“三太子这毛病是打小就有的,还是后来才添的?”

碧瑶凝神想上一回,缓缓道:“据母妃说,三哥打小就有这么个糊涂的毛病,只是后来渐渐好了,只是忘事,但还认得家里人。只是这次不知道为何又糊涂了起来?我自出生至今倒不曾见过三哥这般模样。”

岳珂乃东海龙王的第三子,他身后还有六个弟弟与四个妹妹,碧瑶乃是最小的一位,若说不曾见过他这般糊涂模样,倒也可信。

我心中微添烦燥婉惜,瞧着离光又想起他那两位美貌的妹妹来。上次在水晶宫酒宴之上,听闻鲛族首领极想与东海龙王结一门亲事,恰巧离光的两位妹妹亦对岳珂有几分情意。如今被离光知晓此事,说不得这门好姻缘便要罢手了。

离光静坐片刻,见得我安好无恙,便告辞离去,独留碧瑶与我在此守候。

据龙王妃道,岳珂此次糊涂不同于幼时,时清明时糊涂。但奇怪的是,每次我守在他身边时,他倒晓得认人,只一个劲儿叫我“姐姐”,若是龙王妃与碧瑶等人,他几乎全然不认得。

几番折腾下来,连我也觉得此事蹊跷。大多数时候总在他殿内守着他。这日他尚算清醒,在榻上睡醒,见我拄着下巴打盹,竟然起身将榻上被子替我披在了身上。

我睁开眼来,见他这般乖巧可爱,七尺男儿竟然宛若孩童一般巴巴注视着我:“姐姐,我不想在这里呆着了。”

我哑然失笑,只觉他这般神情与九狸撒娇有几分相似,伸出手来拧了他的鼻子一下,只听得门口咳嗽一声,转头去瞧,东海龙王妃正红着眼眶立在门口,呆呆瞧着我。

岳珂紧拉着我的手,一脸的戒备。

王妃一脸的尴尬,无奈道:“鸾姑娘,我有件事情想要与你谈谈。”

我好言将他安抚了一回,并再三保证很快就会回来,才被他放开了手,跟着东海王妃七拐八拐,到了一处极是幽静的宫殿。

殿内夜明珠泛着柔和珠光,富丽堂皇。我隐隐猜测,这许是王妃寝宫,她已摆摆手,将身旁随从的鱼娘遣了下去,目中泪珠不断滴将下来,紧拉着我的手,将我拖在了一处塌上坐下,就是不肯说话。

我从不曾与人这般亲近,又是个哭哭啼啼的中年女人,且不说她为何哭,就这般模样,我若猜的不错,定然是有求于我,想要挣开,碍着岳珂兄妹几分薄面,倒不好失礼人前,唯有权且忍耐。

王妃哭得够了,这才拉着我的手细细打量,又问些我家中几口人之类的问题。我从前虽与她也相识,她对我总还是和蔼的,但决无今日这般谦和模样。

我孤身一人,这已不是什么秘密,便顺口答道:“青鸾父母双亡,倒有一位姨母,尚算得上亲人。”

她又滴下几颗泪来,拖着我的手就要往怀中带,力图有个温馨的拥抱,口中亦是肉啊心肝啊的。许是我这万把年里孤苦伶仃惯了,猛然间被别人这般热忱相待,一时之间倒有些招架不住,使力挣脱了她的手,后退了两步,淡淡道:“王妃有事但请吩咐。”

她收了泪,拍了拍自己身旁位子,正容道:“鸾姑娘,你且坐了过来,本宫讲一件旧事给你听。”

我实被她这番热情惊吓到了,戒备的四下里瞧了瞧,殿门大开,万一情况不妙之时,倒也容易逃脱,只得缓缓蹭了过去,坐在了她身旁。

她定了定神色,缓缓道:“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四万五千多年前,本宫生了长子与老二,彼时龙王正年轻,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寻来了两位美貌鱼娘,整日与她们泡在一处,将我与两位龙子全然不放在心上。我心中妒恨难言,有一日趁着他出宫去布雨,使了人捉了来,亲手将这两妖孽斩杀,见她们显了原身却是两尾红鲤,便洗手做羹汤,将这两尾鱼做了两盘红烧鱼,只等龙王回来用膳。”

我偷偷瞧了一眼她的神色,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难不成龙王妃要将我除去,这才自曝其短?立时暗暗凝神戒备。

紫陌青门

龙王妃见我不曾应声,侧头将我静静瞧了我半晌,我被她瞧得毛骨悚然,比之与猰貐对决更为可怖。我自来不讨人喜,她却是个阴柔的性子,能做出这般狠辣之事,百般算计,决不肯放过龙王的宠妾,万一有对我不满之处…简直不敢想象我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

她却忽尔一笑,目中凄凉之色渐浓,叹道:“你这孩子在想什么呢?”抓过我的手去,将紧握的手指一根根拉开,我方才发觉自己全身紧绷,手心沁出汗来。

她握紧了我的手,长长的停顿之后,终于又开口道:“那两条鱼精死了不久,我便有了珂儿,一百年以后生下了他…”

她秀美双目中缓缓滴下泪来,我虽不知她为何而哭,心中实则好奇,不知龙王是否吃了鲤鱼精。但这种事她若不提,我实不敢开口相询,只能由着她紧握了我的手,似要从中借得几分力量,极艰难道:“珂儿生来便是个无魂之胎…”

我木瞪口呆,万般设想,皆敌不过这一刻的震惊。从前听说无魂之胎乃是仙界父母犯了大错,上天给予的惩罚,孩子生来痴傻,只有肉身而无三魂,若想留住这孩子,须得设招魂大法。

东海龙王掌管一方水域,行云布雨,设招魂大法定然手到擒来。

我身上渐渐有些冷,原来叫着我“姐姐”的这个少年,身体里装着的魂魄果然跟娘亲大有干系。

龙王妃泪滴不尽,将面上全然浸湿:“珂儿六百岁的时候,龙王设了招魂大法…也不知是招魂大法不曾成功,还是另有缘由,珂儿初来便自称岳珂,但时而糊涂时而清醒。我们万般迁就。王爷自以为这是上天示警,自此之后收心养性,倒不曾将宫外妖精往府中领…”

我从她话意之中品出了苦涩之味,又被她的眼泪软化,禁不住劝道:“王妃莫哭,三殿下不过是一时困厄,若有机缘,定能转危为安。”

她却紧揪着我的袖子,哭得肝肠寸断:“几万年来,我不曾将此事告之王爷,独自背负。但我心中明白,珂儿此劫定然与我斩杀那两名鲤鱼精大有干系,亏得我最后一刻将红烧鱼撤了下去,不曾令王爷食用,才留下了珂儿真身…鸾姑娘,你救救他吧?”

至小到大,我极少哭诉,只觉寄人篱下,哭诉无门。多时有了伤心之事,也只在凤翼崖顶发一回呆,看天阔云淡,清风拂面,万般积郁皆一扫而空。如今被个中年女人揪住了袖子哀哀欲绝的哭诉,竟然手足无措,瞧着她的眼泪滴滴滚落在我的白袍之上,心中极是庆幸今日穿着的正是离光送的那身鲛绡纱所织的袍子,但不曾脏污。

我结结巴巴试图将她拉起来,极是疑惑道:“王妃也知青鸾目前只是一名地仙,法术尚且低微,见识更是半点也无。若要求青鸾救三殿下,不啻为笑话一桩!”

龙王妃抬手拭去面上珠泪,更有大珠小珠争先恐后涌出,她只紧拉着我不放:“这几日本宫冷眼瞧着,唯有你在的时候,珂儿便清醒些。你这孩子性子爽利,心志更是纯澈,想来定然是此原因,有你陪伴着珂儿他方能平静一时。所以本宫今日特意来求你…”说着一掀袍子,作势便要给我跪下。

无论如何,她乃长辈,又是上神,我一介小小地仙自然无福消受此礼,忙忙起身避了开去,为难道:“王妃折煞小仙了!”

她揪紧了我不肯放:“鸾姑娘今日若是不肯答应下来,本宫怎能心安?此乃本宫报应,但是珂儿,他并无错,却要受这痛苦委曲…”又是一阵号啕大哭。

我被她哭得烦不胜烦,只觉自己从前大概是高看了女人的眼泪,她这般哭,瞧起来竟然也端庄得紧,黛眉偎破,朱颜不展,又寻思,许是龙族性水,哭起来这眼泪便格外多了些。只得扶了她的长袖道:“王妃有所不知,三殿下数次救小仙于危难之中,小仙若有大用,怎能弃三殿下于不顾?青鸾定然留在此间,照顾三殿下渡此恶劫。”

她见我答应,份外感激,一叠声叫道:“还不快来人,将备着的礼物送上来?”

不多时,殿门大开,无数鱼娘端着盘内的宝贝缓缓而来,盘中尽皆闪着夺目宝光,其中倒有大半我不曾认识。只认得圆的泛着柔光的定然是东海夜明珠,红的许是珊瑚,其余全然不识,更有许多头面首饰,我眼花缭乱瞧了一回,疑惑道:“王妃这是…”

她面上泪色已干,此刻牵了我的手欲从头教我认识一遍,我极是不耐,口气略有些冒火:“王妃这是做什么?”

她面色未变,抓起拳头大的一颗夜明珠:“这珠子虽然不甚值钱,但却是东海历年来获的夜明珠。留着送礼却是最相宜不过的”

我被她这番补偿的姿态给吓着了,连连推拒:“王妃, 青鸾虽然不曾见过这宝物,但也不必浪费来送我。小仙孤身一人,四处漂泊,这些宝物自然用不上,何况,三殿下舍身救过小仙的命不止一次,小仙留下来陪他几年,等他病稳定了再离开,也是应该的。”

说着推开靠近过来的鱼娘,匆匆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