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的中午,我正坐在岳珂塌旁打盹,头上被轻敲了一下,我猛然睁开眼睛,但见碧瑶笑微微立在我面前,目中暗蕴喜意:“三哥亏得有姐姐这般痴情的女子相护,也算他的福气!”

我张口欲辩,也知徒然,呲牙以示威胁之意,惹得她大笑,惊醒了塌上的岳珂,抱着我的胳膊问道:“姐姐,怎么啦?”

我额头青筋几乎暴起,很有些后悔认识了东海龙王这个傻儿子。

岳珂这厮连日来有些奇怪,我若在身边时他必然清醒许多,不过离开一时三刻,他就糊涂的厉害。迫不得已我只得夜宿在他的寝殿,只惹得那些侍侯的鱼娘们抿着嘴儿笑得暧昧。

我在背人处未尝不想:他若不傻,我动几分心倒还使得…这般傻下去,连我与我娘都分不清楚,可真不是顽的。

龙王妃既然肯把前因旧缘说清楚,定然是瞧见了岳珂见着我还有三分清醒,猜中了龙三子体内这缕魂魄与我有旧,是以才拉下老脸来拦住了我,只望能借着旧事教他清醒几分。

我已欠岳珂良多,数次相救自然不能轻易忘怀,只得每日里陪着他玩耍,只盼他快快好起来。

但这傻子如今极是乖顺,既不像过去那嘻皮笑脸拈花惹草的模样,也不像冰冷无趣那般模样,倒有几分九狸的柔顺粘人,无时无刻不紧跟在我身后,软软叫道:“姐姐——”

我被他叫得有些心烦,暗测当年他定然也这般叫着娘亲,在碧瑶面前又不能掐他咬他,满腔恼火无处发泄,只得将他拖了起来,在殿外四处走动,只盼他多多运动,消磨掉一些精力,少粘我一分。

碧瑶见我带着他在珊瑚林里团团乱转,跟在身后一路大笑,不知不觉便出了东海龙宫,四下是暗沉沉的水,我怀内避水珠奇效甚佳,时有游鱼在身侧游过,但遇虾兵蟹将,也极是恭敬。岳珂这傻子虽将自己忘了个干净,但水中举步,踏浪而行,竟然也有几分风流态,只可惜眸内光芒如凡界五六岁小童一般,我不由感慨了一回初见时的光景。

我们三人在东海水底四处乱窜,时有暗礁游鱼,珊瑚蚌娘,也不知行了多久,碧瑶欣喜道:“姐姐,我们到了紫陌青门。”

我抬起头来,视野之内是一座用珊瑚筑起来的门楼,似牌坊一般。那筑门楼的珊瑚却是罕见的蓝色,碧波荧荧,远处有柔光浸透,正是一座宏伟的珊瑚宫殿。

碧瑶满脸兴奋之色,我停下了脚步,只觉这座浮在海底的珊瑚宫殿透着一股诡异之感,不由侧头去问:“碧瑶,这宫殿中什么人居住?”

她颊上泛起殷红这色:“这珊瑚宫殿正是鲛人部族的王城…离光哥哥久居此地!”

我喜上眉梢。水中不能腾云驾雾,走了这一路,着实有些累了,于是盯着碧瑶笑道:“想是瑶儿这几日不见离光,心中思念得紧,才带着我与你三哥来此地一会佳人吧?”

碧瑶闹了个大红角,向前紧跑几步:“我去寻离光哥哥!”一身翠绿衫子已走了紫陌青门,不见了踪迹。

我向前几步细瞧,但见这紫陌青门似插在云雾之颠,脚下黑雾遮埋,竟然不能瞧出扎根在何处,仰头去瞧,这门极高,与寻常人家三四层楼那么高,其上镶嵌着一颗巨大的紫色的宝石,也不知其上有何魔力,但远远瞧去却似有魔力一般,只引得我探头瞧了又瞧,差点就踏浪而行,踩上去摸摸那颗紫色的宝石。

正在煎熬之际,手臂之上被怯怯的拖住,岳珂小声道:“姐姐,你想丢下我吗?”

我头疼的抚抚额,试图要纠正他的错误:“岳珂,我不是你姐姐,叫我青鸾就成。”

他惊恐的将手从我臂上松了下来,一本正经稚气满面道:“姐姐你老毛病又犯了?”

我承认当初留下来陪他,除了报恩之外另有缘由,却是想自他口中得知些娘亲当年的旧事,但万料不到这条傻龙智力退化至蒙昧之境,只记得一些小时候之事。

我板起脸来,问道:“我犯什么老毛病了?”

他悍不畏死,一双眸子纯澈如溪,微笑如溪间波光,粼粼生辉,露出灿白的牙齿来:“姐姐,你还是喜欢收集鲜艳的宝石。”

我傻傻立在原地,想上一想才明白,这定然是娘亲稀奇古怪的爱好了。不等我明白过来,他已揎拳捋袖,姿态美妙踏浪而起,向着那颗紫色宝石而去。

我心中微有波澜,只觉这条傻龙傻则傻矣,却有一腔热忱之心,对我从来不遗余力的维护,正呆呆瞧着他,忽听得一声惊呼:“住手——”

转头去瞧,正是离光散着一头海藻般的长发急步而来,面上虽有喜色,但更多却是惊疑。

岳珂迷迷瞪瞪转头,直直涉水而下,立在我面前将我瞧了又瞧,猛不丁道:“你是谁?”

我额头冷汗大起,惊道:“你连我都不认识了?”

他眼神迷茫,似迷途羔羊,模样十分之无辜。

离光大步而来,捉了他的腕骨一摸,连连道:“糟了糟了,他被紫陌给伤着了精魂之气,这可如何是好?”

他身后紧跟着的碧瑶指着那颗紫色宝石,喃喃道:“你是说它?难怪往常让我瞧都不要多瞧一眼。”

我又多瞧了那紫色宝石两眼,只觉心头一阵迷糊,连忙摄稳心神,焦急道:“离光,这人本来就是个傻子,这下倒好,完全傻了!要我向龙王王妃如何交待?”

他神色郑重道:“这颗宝石名叫紫陌,仙凡一族修为稍弱一些的,皆敌不过它的魔力。被摄了精魂之气的比比皆是。数万年间它已魔力大增,至今连我父王都不能与之相抗衡,乃是我们鲛人部族护城之宝。”

我心下凉透,想起龙王妃那毒辣的手段,若是晓得了她的儿子本来尚有一丝清明,现如今被我带出来却完全的傻了,也不知如何是好,顿时急出一头一脸的汗来。

离光许是瞧着我神色焦急,上前握了我的手道:“青儿,既然来了,且在宫中住下来。我去求求父王,看看他有没有法子可想。”他与我几千年相交一场,向来也是急公好义,听得他肯请他父王出面设法,我心中总算一宽。

但碧瑶小小年纪未经过大风浪,立在离光身后,一张俏脸急的都快哭了,想来是焦虑她三哥这般痴傻,却又埋怨我不得。我心中愧悔,难得挤出一丝笑来,安慰她道:“瑶儿别急,鲛族大首领幻术了得,定然能够令你三哥神智清醒。”

她眸中蕴泪,牢牢盯着我与离光,一言不发,那泪珠儿却已顺着面颊流了下来,模样委实堪怜。我挣脱了离光的手,上前去拉着她冰凉的手儿,却被她狠狠挣脱,赠了我大大一个白眼。

衣冠胜雪

万把年来,我受过的白眼不知凡几,不过是个小丫头赌气,我自然不肯放在心上,只哄着岳珂进了珊瑚城。

这珊瑚城略有奇异之处,在紫陌青门之外瞧着极不真切,似隔着一层雾一般影影绰绰。只瞧得见门内蕴蕴珠光,但进得城来才发现,城内街道四通八达,小贩交易之声不绝,处处珠光闪烁,鲛娘貌美,鲛人部族无论男女老幼皆是一身白衣,只是有的其上缀了明珠宝石,更添华贵。

我身上着的正是离光所赠白袍,有鲛娘从我身边游过,盯着我身上这件长袍猛瞧。我心中暗暗纳罕,都说水族类与飞禽却是两个不同的物种,飞禽向来以身上的羽毛颜色鲜为美,而水族类却以流线形的身材在水中受到的阻力多寡为美,却不知这些鲛娘何时也好上这一口了,一意盯着我身上的长袍猛瞧。

离光见我四下好奇张望,全然无所畏惧,面上笑意渐浓,柔声道:”青儿觉得我这珊瑚城可好?”

我四下里观赏一回,连连点头:“鲛娘美貌,鲛娘美貌。”

他哑然,又望了我一回,见我神色诚恳不似作伪,当是相信了我乃诚心赞赏,唇边漾起浅浅一圈笑纹:“若青儿喜欢,不如在此长居如何?”

我生平最不喜寄人篱下,纵然鲛族珊瑚城与东海水晶宫实不相上下,但却非我此身安处。摇摇头,我正色道:“客中余月尚能尽兴,但若长居,却是不妥。”

他神色一黯,我已瞧在眼中,虽为自己能交到这般情深义重的朋友颇有些自傲,但寄人篱下之事我已吃够苦头,现下女床山猰貐已除,此间事了,我定然是要回到女床山修补修补自己的茅屋,定居下来的。

我拍拍他的肩,极是感激道:“你我相识一场,我也知你向来心肠仁厚,见不得我流落荒山野岭,是以才邀了在此长居。但实不相瞒,自我亲手建了女床山那院茅屋,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快活。哪怕食野果饮山泉,亦回味有甘。”满足的长叹一口气,又道:“定居珊瑚城之事,以后休得再提。你若有心,多去探望我两回便是。”

离光眸似柔波,轻轻叹道:“青儿…”

旁边忽□来一道娇脆的声音,似带了些惆怅与怀疑:“姐姐…还想着回到那荒凉的女床山?”

我扬眉展颜一笑:“那可是天帝赐予姐姐的封地,虽然穷困了一点,但贵在无拘无束。况姐姐从来孤身一人,比不得你们父母健在,兄弟姐妹成行,自然不能无故离家。”

碧瑶小小年纪,虽说被龙王妃娇生惯养,却仍是个乖巧的孩子,许是想着自己之前的暴躁无礼,蹭了两步上前来,握着我的手,糯糯道:“姐姐…”

我在她手背之上拍了两下:“我都明白。”

她眸光似被我点燃,立时亮了起来,颊上亦浮起绯色,飞快瞧了离光一眼,后者并未曾发觉,她已亲亲热热挽着我的手道:“姐姐,你对我三哥这般痴心,他纵然傻了也要陪在身边,不如就不去那劳什子的女床山了,留在龙王府吧?“

我摇摇头,边走边道:“姐姐虽明白你一心为你三哥病情焦心,又怪姐姐在紫陌青门之前不曾加意阻拦,令你三哥心智神魂皆大受损伤,但我与他向来皆是兄弟情谊…”咬了咬唇,心中竟然微微泛酸,想起这条傻龙一心一意的维护,到如今却是连我也不相识…只怕一时三刻我不能报答他的好。见碧瑶一双眸子微有黯意,牢牢盯着我,又开口道:“只盼鲛族大首领能将你三哥治得好,那时候我就算走也走得安心一点。”

她面色煞时苍白,声音极冷:“怎么,姐姐瞧着我三哥傻了,便决意要抛下他,不顾你二人之前情深意重,想要另攀高枝吗?”目光若有若无向着离光扫去。

我被她犀利的言语刺得一惊,只觉从来全然不识这位东海小公主,从她手中挣脱开来,颇费了一番力气平息胸中怒火,方道:“碧瑶,我与你三哥之间的交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其中恩怨,你并不清楚,我倒不以为你有指责我的权利!”

我身形要比她高出一个头,此时高昂着头睨了她一眼,见她紧咬着嘴唇,眼瞧着要咬出血来,心中又是可怜又是气愤。我从前在丹穴山便一步不肯容忍,她也不过说出了我心中潜藏着的一丝阴暗想法,我便要恼羞成怒了么?

诚然岳珂对我一心维护,不惜舍身相救,但他自来是个傻子,龙王妃也道真正的龙三太子乃是无魂之胎,这招魂大法招来的,也不知是哪里的孤魂,来历不清。就算我真正推测无误,加之昆仑镜之中瞧到的情景,这缕孤魂便是娘亲捡来的天界小龙子,我尚要张口叫他一声“小舅舅”。仙界虽不如凡界那般讲究礼法,无亲缘关系之人并不依辈论交,我也不能将自己断送在一傻龙身上。

我不过一介孤鸾,并无父母依靠,兄弟帮护,若钟情之人再是条傻龙,真正不必再活在这四海八荒,只等哪天遇上猰貐一类的恶兽,被吞下肚去,尸骨不剩。

因此,纵然此刻,我对这条傻龙充满感激,心中过去也曾对他有过欢喜之情,也抵不过女床山风冷入骨,渐渐冷却。

碧瑶这般指责,真正令我郁愤难言。

我并无能力负担一条傻龙的看护工作并与之缔结万年良缘。但心头块垒难舒,那目光便有些冷。她与我盯着瞧了半日,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我前几日正遭受了她娘亲的眼泪轰炸,此时又要受她这般荼毒,太阳穴不由突突跳去,将离光推将上前:“既是你家的客人,就赶紧哄好了再见你父母,免得失礼。”

碧瑶听了我这番说辞,方止了哭泣之声。

从头至尾,岳珂便如失魂之人一般,呆呆瞧着我与碧瑶闹将起来。撕破了脸皮,全无反应。

我曾听闻招魂大法若成功,从此神魂合体,往后也无大碍。但招魂大法若不成功,不能将三魂聚拢合体,怕是后患无穷。如今我瞧着岳珂的情状,竟然是将要神魂离体的征兆一般,不由急推了离光一把:“离光,我瞧着岳珂好像有些不大好,快快去寻大首领。”

鲛人首领甚有威严,不过冷冷一个眼神,离光额头已然见汗,面有惶恐之色。

我要早知他这般惧怕他父亲,定然不肯强求。令他带着我们三人来到鲛人王宫。但他转头即偷偷抿起了嘴角,朝我微微一笑,意甚抚慰,教我不知如何是好。

碧瑶与我早先也曾见过这位族长,但见他端坐在宝座之上,施起幻术来,将岳珂与自己围在淡淡迷雾之内,我二人皆惊奇的盯着那团迷雾。

焦急无奈,左不过等了一个时辰,那迷雾自行散去,鲛人首领满头大汗起身,神色凝重,岳珂正在他宝座脚下塌上安详沉睡。

碧瑶还是个小姑娘,记挂兄长,忙迎了上去问道:“鲛伯伯,我三哥怎么样了?”

鲛人首领沉思道:“瑶儿可知令兄只有一魂一魄?”

“啊”的一声自碧瑶口中溢出,“鲛伯伯是说三哥魂魄不全?”

我尝听闻三魂七魄才算齐全,龙王妃亦说岳珂乃无胎之魂,龙王施了招魂术,才令他有了魂魄。

她虽说招魂术不甚成功,但若依着鲛人大首领之言,岂止是不成功,简直是失败透顶!

鲛人部族与东海龙族同居水域,向来共生共荣。想是这鲛人首领对东海龙王家务事甚是了解,他皱眉道:“瑶儿有所不知,当年你父王施行招魂术之时,本王并不在场,这些年见着三龙子也觉得面色端详,是以并不曾替他细看。如今瞧来,他这三魂之中倒有两魂下落不明。本王追着魂魄气泽探秘,一魂不知所踪,另一魂竟像被镇在一处黑漆漆的水域,但施术之人手法高明,我竟不得而入,只是一种感觉。”

我心中恍然大悟。

黑漆漆的水域定然便是我在昆仑镜中所窥,岳珂在影中带我去的小石屋,只是那石屋棺中镇着另一具肉身,莫非另一缕魂魂竟然是镇在这肉身之内?

至于另两缕魂魄,难道其中一缕便是我在昆仑镜中所见?

只是这龙三太子时而性格截然分明,难道却是这两缕魂魄互相排斥不能融合?又或者这两缕幽魂竟然可以在昆仑镜相助之下互换,是以与我相识以来龙三太子不但健忘,且性格大有不同?

——只因这两缕魂魄各自封存自己记忆的碎片,龙三太子才有了这健忘之症?

我这里暗暗揣测,伸出手去轻轻摸了下长袍之下腰间系着的昆仑镜,原来岳珂与我在一起方清醒片刻却是这昆仑镜的原因?

当初在女床山,我被猰王火球打得几乎魂飞魄散,他明知昆仑镜乃维护自身魂魄之宝物,却偷偷送了给我,两百年间守在昏睡的我身边,才能令我魂魄再聚…这条傻龙!

我心中惊涛骇浪,一时难定。但目中已有润泽水雾,连忙转头悄悄揩了。

只听得鲛人大首领又道:“今日他身上这一缕魂魄被青门之上的紫陌所伤,暂时才会神智昏沉,见人不识。本王已替他修补了这缕魂魄,只盼日后能有机缘,将另两缕魂魄招回,他便能康健如常了。

碧瑶狠狠瞪了我一眼:“都是你,唆使着我三哥去摘紫陌。”

此刻我心中又酸又痛,万把年来头一次有了这种感觉,只觉不但陌生,隐带一丝难以言喻的甜味,尚且有另一种隐隐的忧患浮上心头,也不知是谁在那石屋棺中镇了岳珂的一缕魂,法术高到了令鲛人大首领亦束手无策的地步?

至于小丫头的这般埋怨,虽不是我唆使了岳珂去摘紫陌,但他去摘却与我不无关系,被她这般埋怨,我心中并无难过之意。

比之岳珂给予我的恩惠,这小小责难实不值一提。

许是离光以为我心中难过,悄悄侧身与我耳语道:“青儿莫难过,龙四公主年纪尚小,言语之间失了分寸,这决不是你的错。那紫陌摄魂,岳珂只有一魂,只要站在青门之前,此事在所难免。”

我心中为他好意所折,胡乱点了点头:“我晓得。晓得她只是心里难过罢了。”

又上前端详岳珂,若我所料不差,不久之后若能寻到高人,定然能将他三魂招全。

若龙三太子体内这一缕魂魄正是天帝家小龙子,我那名份之上的“小舅舅”的,他如今正沉睡棺中,这可如何是好?

一时之间我只觉情义两难,东海龙王三殿下的这个身子既然是无胎之魂,若当年招来的真是“小舅舅”之魂,但小舅舅却并非身故,只是被困棺中…有一日他若醒来,定然是要召回自己的魂魄吧?

那时候龙海龙王家的三殿下这具无魂之胎受到反噬,肉身定然再不能长存。

我心中乱糟糟一团,如藏了一大堆乱线,牵起这头便缠住了那头,扯出那头这头定然被缠,且怀揣秘密却又不能同人商议,被离光连连唤了三声方才发觉。只得随着鲛娘与碧瑶将岳珂扶着去了离光寝殿,收拾妥当,这才有暇坐下来歇了一口气。

离光坐在我身边的珊瑚凳上,轻声安慰道:“青儿,你不必焦心,岳珂想来过两日便醒了。父王的幻术了得,他既说已修好了岳珂的魂魄,那便是修好了。等他醒来了,定然认得出你我。”

碧瑶面色不善,紧挨着离光坐了下来,闲闲道:“姐姐既然这般挂念我哥哥,不如就永远陪伴在他身边吧?”

离光目光微怔,定定瞧着我。

我心中猜测已接近真相,只觉碧瑶的提议单纯已极,若事实有这般简单,她这个要求又未尝不可。但她要我陪的,是岳珂的魂魄呢,还是龙三殿下的肉身?

怕是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吧!

我摇摇头,笑道:“我还很挂念离光呢,难道要我永远陪着离光?”

她面色大变,狠狠一拂袖,走了。

离光笑容微软,叹道:“青儿,你就淘气吧!”

清霜啼血

鲛王乃是一名严肃尽责的友邦。

我与碧瑶在珊瑚城逗留半月有余,岳珂每日里只管昏睡,他却早已遣了下属向东海龙王报讯,只道龙三殿下与四公主在珊瑚城散心,只因异地风景别于东海水府,且请三殿下在此疗养月余。

东海龙王的来使回报之时,我与碧瑶离光皆在大厅。

那来使正是素来慢吞吞的龟相,一对绿豆眼转了转,听说他不过两万年虚龄,却总是一副龙钟老态,微微低腰施了一礼,道:“鲛王容禀,龙王爷听闻三殿下与四公主在珊瑚城您老府上,只道公主与殿下胡闹,令小臣将两位殿下请回去,休得扰了珊瑚城的清静。”

鲛王涵养功夫极好,面上纹风不动,浓眉一抬,唇角边便有极淡的笑意漾出:“龟相这是说哪里话?四公主活泼可爱,三殿下温文有礼,与本王身边儿女年龄相仿,他们又一向投契,能聚在一起游玩,却是极好的机缘。”

龟相的绿豆眼动了动,刚想张口,却被鲛王堵了回去:“本王从前闲暇无聊,听来一个有趣的传闻。”

龟相老老实实道:“鲛王请说。”

鲛王笑纹微淡,从眸中一划而过,慢吞吞道:“珊瑚城与东海水府相距不过半日路程,本王派去报讯的下属也已回来半月了,龟相前来接四公主与三殿下,可不知是哪一日出发?”

大厅里已有鲛族臣属低低窃笑,我心中大奇,左首立着碧瑶,她近日与我连半句温软话儿也无,我自小被仙侍仙童孤立惯了,全然不当一回事,也只作井水不犯河水状,此时想要问问也不好拉下脸来开口相询。右首立着离光,他每次见了鲛王,全然不是平日温柔模样,总是将面上的温柔笑意藏得一丝儿不剩,作不苟言笑状,我极是不待见他这般僵硬面孔,左右踌躇,还是伸出手指悄悄捅了捅他。

他偷偷瞧我一眼,趁着鲛王在宝座之上分神之际,偷偷在我耳边道:“听说这龟相别的都好,只有两样毛病大是不好。”

我被勾得好奇之心愈重,作个追问的口型,他已不顾鲛王沉下来的眼神,轻声道:“一件便是这慢吞吞的性子,天上地下据说再寻不出第二位比他慢的。另一件便是迷路,在东海水府尚且常常迷路,若出了水府大门,一时半会肯定摸不回去,他今日能在半月之内寻到珊瑚城,也算极之难得了!”

我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满厅的人目光全往这里瞧了过来。但我向来是个不受拘束的性子,想乐就乐,鲛王虽一再的向这边瞪眼示警,离光的笑意早已僵硬,我面上的笑意却怎么也止不住。

记得有次在水府后园的珊瑚林中游玩,遇上了龟相,他面色匆匆,但瞧见了我却极之客气非常坚持的要送我回客房。我本来才出来散步,但架不住他的热忱相待,只得转头回屋。他又非常多礼,偏不肯在前,只遥遥缀在我身后…那时候他定然也是在水府迷路了罢。

这位龟相倒是位妙人。

龙王派这位喜欢迷路的相爷来,定然并不是坚持要将碧瑶与岳珂接了回去。想通了此节,我心中大松了一口气。只要岳珂暂时不回东海水府,龙王妃想来不会拿我怎么样。

龟相又向来豁达,乃是一位忠厚的老好人,许是听出了鲛王的调侃之意,慢了半拍亦笑了起来,拱手道:“那便有劳鲛王了!四公主向来淘气,还请鲛王与太子殿下多担待了!”

鲛王笑得一派淡然:“四公主天真烂漫,我鲛族太子还未成亲…多多接触也是好的。”

我侧头去瞧,碧瑶面上红透,却是透着欢喜之色,倒是离光,面色忽尔煞白,微微垂下了头,不教人瞧见他的窘态。

我将鲛王这话放在心中咀嚼两遍,又瞧着他一遍遍瞧过来的冰冷目光,心中激泠泠打了个冷战:这鲛王似极不喜欢我。

别的尚且不说,我自认为与碧瑶身份悬殊,她乃龙王之女,堂堂东海最受宠的小公主,又天真可爱,每每总哄得鲛王与鲛王妃喜笑颜开。我却是无依无靠之人,最不喜与人无故亲近,万一令那人兴起我有求与他的念头来,再轻看了我,反为不美。

我心中笑意渐淡,虽有一丝些微的不自在,但难过倒谈不上。若无离光,鲛王与我再无交集,我倒犯不着为了一个陌生人的不喜而难堪。

一时里诸人散去,龟相被鲛族臣属拖着去喝酒。碧瑶红着脸自请前去陪伴鲛王妃,她这些日子把全副的心思倒放在了逗鲛王妃开心上了,有时候我守着岳珂一日一夜,都不曾瞧见她的身影。

我正欲告辞出来,去守着岳珂,鲛王却道:“鸾姑娘请留步!”

我停下了脚步,颇为讶异。

厌恶不喜我的人,我也向来识趣,只求快快走开,令别人少一分厌烦。但如今寄居在珊瑚城,却不得不顾及面上礼节。当下回头立定,只静静瞧着他。

他定定瞧了半晌,方叹道:“你倒得了你娘亲几分真传。”

我心中一动。对于娘亲之事,丹穴山向来捂一半私下议论一半,我仅有的听来的正面解释不过是姨母赤焰那几句话,后来证明那却是她的遮掩之词。当下淡然一笑,道:“鲛王谬赞,青鸾与娘亲比之,犹相差十万八千里。”

他目中露出悠然神往之色:“当年丹穴山的二公主碧篁,乃是潇洒无拘的风流人物,四海八荒谁不赞她一声妙人儿?!”

我对娘亲之事知之甚少,此时听到,内心实感激荡,但面上还得努力作出一派淡然之色:“只可惜娘亲过世的早,青鸾不能一睹娘亲绝世风采!”心中遗憾巨大,中空如洞,无物可填。

离光目中现出焦急之色来,我以为他是担心提起娘亲来我心里难过,只是微微一笑,但求他能安心。岂料我不笑还好,一笑之下他却紧咬了唇角,忧色更深。

鲛王瞧我一眼,竟然是全然的厌恶之色:“你的样貌气质虽得了你娘亲几分真传,但依我说,倒是不见也罢。她遇见了你父亲,本来就是平生最大的错事,再有了你,更是雪上加霜,再无一丝回转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