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之际,小喜鹊哀哀泣求,希望我能带着她一同离开修罗城,前往丹穴山一探敌情。

我本已不再有往丹穴山的打算,但想到鹊族这场飞来横祸,诚然是由于丹朱被当场退婚,迁怒于这些无辜的鸟儿身上,归根究底,却是我的一颗果核引起的血案,于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想了想,只得带着她一同前往。

丹穴山迷雾笼罩,雄力皱眉瞧了一回,踌躇道:“公主,此地怨气颇重,还是由小臣前去察探一番吧。”说着就要飞身而去。

我急忙伸手揪住了他的袖子,阻拦道:“雄力将军且慢行,此处地形你并不熟悉,还是由得我去吧。我自小在这里长大,闭着眼睛也能摸进去,这大雾并不能阻拦什么。”

小喜鹊化出人形来,乃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小丫头,白襦黑裙,生得倒是娇怯怯,双眸楚楚,只是有个要不得的毛病,顿不顿淌眼抹泪,此时瞧着我与雄力争执,委决不下,又轻轻啜泣道:“公主与将军不必为了小女子这般争执,都是小女子的错。”

修罗界的女子皆是爽利之辈,倒鲜少流泪。雄力双目一瞪,我连忙拉了他的袖子一把,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太中听的话来,惹得这小喜鹊大哭特哭。见他按捺下了性子,忙劝这小丫头:“小鹊儿别哭,都是本仙的错,本仙不该坐在云头上瞧热闹,不小心拿果核砸中了鹊桥。”

她听了我这话,哭得愈加厉害了。我虽心有愧悔,但架不住她这般号啕大哭,生怕将巡山的鸟族引了来,心下一狠,念了个定身术,将她定在了原地。

哭声嘎然而止。雄力眉间笑意轻漫,叹道:“我王说公主淘,此言果然不虚。”

我挠挠耳朵,一不作二不休,索性将这小喜鹊变作了个果子,揣在袖兜里,喜道:“这下就成了,再哭下去,本仙的耳朵可也保不住了。”又想起在天界,被岳珂变成颗樱桃的旧事,心下不禁一黯,连笑意也收了起来,带着雄力向凤栖宫摸去。

凤栖宫内,我从前曾走过千遍万遍,闭着眼睛也能摸过去。等我带着雄力摸进丹朱的寝殿之时,只听得殿内惨号连连,丹朱阴狠的声音在大雾之中影影绰绰:“贱人!贱人!教你勾 引太子!”

那求饶的女子听着声音似极为陌生,我与雄力对视一眼,他微微摇了摇头,许是不喜丹朱所为。隐了身形,当先一步闪身迈进了殿内。

我随后紧跟着他,也捏了个隐身诀,乍一进殿,只觉血腥味甚浓,一瞧之下不禁大惊失色,但见殿内横七竖八躺着好几个宫娥,细察之下皆是些法力低微的鸟,已经被丹朱打得气息奄奄。此刻她正抽打着的一名女子身上的衣衫倒不似宫娥装束,看背景稚嫩,仿佛十三四岁年纪,语声稚嫩,虽在挨打,却争辩道:“公主乃是我鸟族万仪之表,就是这样惨害同胞的?”

我瞧着这小鸟倒有几分魄力,虽被丹朱抽打,腰杆却挺得笔直,一身素白袍子,身上血迹斑斑,先前听到的惨号之声却是这殿中别的宫娥所发。不由奇怪,借着仙法一瞧之下,不禁愣住了。

面前这小鸟非是一只寻常的鸟儿,乃是一只七翎金凤。

七翎金凤出身高贵,寻常难见,能在丹穴山瞧见,可也算得上奇迹。

凤凰虽祖籍丹穴山,但先祖辈并非一脉单传,只是鸟族族长只能有一位,是以一般不能继承族长之位的凤凰便散落各处,千百年难得回一趟丹穴山。倒不似外祖母,生得两个女儿,一位真身乃是凤凰,一位倒是鸾鸟,这族长之位,倒无争议。

丹朱面色狰狞,怒道:“你还敢辩?”手中凤翎如雨点般落下,不过一时,那小金凤便疼得说不出话来,咬牙苦撑。

我心下不忍,有心要帮这小金凤一回,朝殿外祭出一道仙障来,现了身形步下殿,笑道:“姐姐这是做什么呢?不过就是被个男人给弃了,何苦拿个小丫头出气?”一边暗暗戒备,一边上前搀起了小金凤。

雄力跟在我身后,也现了形,寸步不离。

丹朱万料不到我此时现身,全身一阵哆嗦,面上肌肉扭曲,从前秀美的面容瞧着惨不忍睹,我闭了闭眼,从前怎么会觉得她漂亮呢?这般丑陋的嘴脸,衬得那身五彩羽衣也带了些伧俗之气。

那小金凤偎在我怀里,努力抬起头来,笑道:“多谢姐姐相助。”巴掌大的小脸格外苍白,但五官精致不下于丹朱,却又透着诚挚谦雅之意。

丹朱半日方道:“青鸾,你这个贱人还敢回来?毁了我的婚礼,那就纳命来偿!”

我袖兜之中化作果子的小喜鹊不住动来动去,显然听到了丹朱的话。我一手搂了小金凤,一手按住了袖兜,嘲笑道:“丹朱,你虽贵为公主,但这行事作派可跟邪魔歪道一般,心黑手辣。我瞧着那凌昌太子人虽花心,但这眼神却好得很!一眼就瞧透了你的本质,亏得没将你娶回家去,要不然——”话未讲完,丹朱已抡起了凤翎,雄力扑上前去,挡了她一记,高高扬起巴掌,重重的打了下去,只听得“啪”的一声,丹朱的半边脸颊边鼓了起来。

他犹不解恨,朝着另一边又打了一巴掌下去,才轻蔑道:“敢辱我修罗公主,不过是只小小凤凰,再辱骂我修罗族的公主,定然踏平你丹穴山!”

我目瞪口呆,从来不曾想过,有一日会有人替我出头,恶惩丹朱。但见她两边面颊皆鼓了起来,披头散发,哇的一声尖利的叫了起来:“娘亲,娘亲——”哭着就要往外闯去。

我掏了掏耳朵,埋怨道:“雄力,你忒也不会怜香惜玉。这般对着女孩子下辣手。总还要留她几分脸面吧?她好歹也算得上鸟族的公主。”

不料我怀中的小金凤仰起了头来,不屑道:“她哪里有半分公主的威仪?”冷汗顺着她的额头一颗颗滴落,本仙瞧着委实有些心疼,忙拿了帕子替她拭了拭,她感激道:“多谢姐姐!”

丹朱号哭着奔过去,却无论如何出不了结界。又回头恶狠狠瞪着我,仿若要吃人一般扑了上来,叫得惊天动地:“青鸾,我跟你这野鸟拼了!”

我抱着小金凤纵身而起,随手化出一面镜子来丢了过去,摇摇头道:“丹朱,你瞧瞧你这疯样!小金凤说得对,本仙贵为修罗族的公主,总还要替修罗爹爹留几分面子,免得出了这门丢了他的人。”

那面镜子在空中缓缓浮动,直直立在了她面前,丹朱往镜中瞧了一眼,又似疯了一般,大声尖叫,凤翎一挥便将那镜子打了个粉碎。

我扯了雄力便往殿外而去:“此时不走,难道还等着讨打不成?如我所料不差,再过小半个时辰,丹朱的气也出得差不多了,姨母便会来收拾残局。

雄力笑道:“谨遵公主谕旨!”

我扯了雄力,怀中搂着小金凤,沿原路离去。出了凤栖宫,已听得一声惨烈的哭声,响彻云霄。正是丹朱的声音。

自镇仙塔之后,我的仙力平白多出了几万年,祭出的仙障丹朱自然无法闯出来。这其中唯有一种可能,姨母破了仙障,将丹珠救了出来。

我招来祥云,与雄力共小金凤一起,风驰电掣般离开了丹穴山。

小金凤自被我救了过来,一直病体恹恹,神智不清。我与雄力在途中停了下来,在一处山谷里过了一夜,用仙力将她烧退了下来。但丹朱下实在下了狠手,肉体之上的重伤却是一时半刻好不了,只能等待伤口慢慢结疤。

可怜她一个花骨朵般的小姑娘,若非我与雄力及时施救,便早已凋零。小喜鹊被我化出人形之后,虽然不满我居然不曾将她留在丹穴山,伺探敌情,也好就近报仇。但后来帮着我替小金凤换衣服的时候,见她全身上下几乎再无一片完整的皮肤,小喜鹊眼里很快就汪了两泡泪,随着金凤不断的呻吟之声流了下来。

第二日午时,我指挥着雄力背了昏迷不醒的小金凤,迳自将她背到了滇池蛟王的府邸门口。不过两百多年未曾来,那门口小童已是陌生,并不认识我,将与我一行人拦在门口不让进。

我这些日子心浮气燥,只强压着不致暴发。那小童嘴里乱嚷嚷:“…哪里来的贼子,带着个半死不活的小姑娘,就想蒙混进蛟王府?还不快滚?!”被我一掌拍开。 我虽恼他无礼,但下手之是还是有颇多顾虑。岂知那小童屁股刚落地,便招来了一大帮同龄的小子,各个执了棍棒家伙,杀将出来。

雄力要将金凤放下来,我摇头道:“你且稍安勿燥,不过就是几个小童罢了,正好拿来练练手。”

倘若换作以前的我,定然不屑于与这帮小童计较。但近日事务烦多,那起先被丢的小仙童却骂骂咧咧,满嘴不堪之语,直惹得我心头火起,冲入这起小童群里,将这些小童一顿好打,又抓了起来叠作一堆罗汉,拿脚踩在最上面那小童的背上,叫道:“蛟王,还不出来么?你不就想试试我最近修炼的如何么?”

只听得一道清朗低沉的声音道:“三叔,我替你去瞧瞧,是谁人胆敢在你府门口撒野?”

我浑身如遭电击,霎时痴痴立在原地,连踩在小童背上的脚都忘了拿下来。

千山如梦

脚步声重,滇池蛟王府邸缓步行出一名年轻的男子,仿佛昨天才分开一般,唇畔一抹戏谑的笑意,剑眉凤目,玉带金冠,衣袂纷飞,悄然而至。

我一脚踩踏在一摞小童的背上,模样极是不雅,事后想起,可能还带着些痴傻,呆呆瞧着他,想起爹爹的态度,想尽了办法才能再见他一面,眼眶一红,几乎滴下泪来。他却皱眉瞧着我这般模样,眸间笑意虽不曾褪去,但面色却板了起来,回头对着身后道:“三叔,出来吧,我瞧着这恶霸丫头有点眼熟!”

滇池蛟王从他身后闪了出来,立时笑颜逐开:“青丫头,怎么有空来了?这都两百多年不见,瞧着倒是越发出息了。”

我勉强收敛心神,心中辗转,终于想到了一点:岳珂这厮生就个健忘的毛病,如今一魂还在东海石屋之内镇着,这健忘的毛病想是一时半会还不能好。扯出一个微笑来,问候道:“蛟王别来无恙乎?这也有两百年未见,瞧着蛟王倒是身安体健。”

蛟王眉间轻跳了两下,笑道:“青丫头可不是出息了吗?才来就将我门下童子打了个落花流水,还玩起了叠罗汉。”

我这才想起自己似乎有些不够礼貌,但他门下童子却着实有些可恶,张口闭口将我作了贼子,我岂能吃这哑巴亏?虽想起岳珂忘了我这件事,便心中绞痛,如吞黄莲一般,但却不想平白无故吃个小童的暗亏,遂收了腰,那叠小童哎哟哟爬了起来。我嬉皮笑脸道:“蛟王这是说哪里话?青鸾是那起不懂礼数的鸟吗?青鸾虽是个小小的地仙,也知门外来客要谨遵礼貌,不能张口闭口贼子贼子的乱叫。”

那小童被我压在众小童身下,脸早已涨得通红。好不容易起身,脸红将将消退了一些,闻言又涨成了猪肝色。

蛟王瞧瞧我,被我狠狠一眼瞪回去,立时转头去打量那红着脸的小童。见那小童也颇有些不自在,显是被我说中事实, 立时狠狠瞪了他一眼,怒道:“连个门都不会看,要你这种废物干嘛?”骈指一点,那小童立时变作了一条金钱鱼,桔红色的身体之上布满十数个黑色圆斑,模样颇为有趣。

蛟王陪笑道:“青丫头别气了。两百年不见,初来就立在门口生气,不值当!瞧我将这小童变出原身来,可解了你的气?”

我知滇池蛟王做王毫无架子,凡与之投契者,皆以平辈论交,我若再板下脸来,不定他就要当场道歉。他这条蛟龙乃是东海龙王的三弟,只因当年屡犯风流债,却又不肯将那些被招惹的仙子们娶回家,才被其父责罚镇守滇池一方,此生不得踏足东海龙王府。

千山如梦,万里成行。我思念的那个人,如今就活生生立在我面前,但他忘记了我,只笑意盎然,立在一旁瞧热闹。我忍了几忍,终将质问的话咽下肚去,淡笑道:“青鸾无意之中救了一只七翎金凤,正好野外无宿地,路过滇池,想借助在蛟王府上,替这只小金凤养伤。

雄力抱着小金凤,低低唤我:“公主——”

滇池蛟王拊掌大乐:“青丫头如今竟然做了修罗族的公主了。前些日子本王还道此乃传言,并不可信。原来却是真有此事?”

我点点头,飞快去瞧岳珂,但见他凤目之中似有一丝迷茫,心下只觉甜蜜心伤。我曾经彻夜不眠,担心他在天界遭人暗算,不但不能救出侧妃娘娘,还要累及自己的性命。那时候并不曾憧憬过我们的未来能够至死不离。不过是一腔痴念,无意错付,到如今覆水难收。

滇池蛟王上前两步,往雄力怀中瞧了又瞧,惊喜道:“这只小凤凰居然是罕有的七翎金凤。看来上天已有警示,鸟族的族长也是时候该换了。”

我收敛心神,奇道:“这七翎金凤有何讲究不成?”

蛟王又盯着昏过去的小金凤瞧了眼,道:“此事事关凤族秘辛。据说凤族最尊贵的鸟儿便是七翎金凤。寻常凤凰,比如现今的族长赤焰一般,也只得五翎。凤族族长之位,历来只传七翎金凤。你外祖母的娘亲正是一只七翎金凤。她生下你外祖母之后,却恋上了九尾狐族的一名男子,抛夫弃女,舍了族长之位,与这头九尾狐私奔了。后来她与这头九尾狐又生下来的小凤居然也是只七翎金凤。你外祖母却是只五翎赤凤,但那时候族中之中嫌那九尾狐的女儿名不正言不顺,因此不肯同意她做族长,这才由你外祖母做了族长。只是自你外祖母之后,凤族凋零。她生的两女,一女为凤,一女却是鸾鸟。赤焰更甚,也只生了一只赤凤。但这七翎小金凤却不可多见,定然那九尾狐与你曾外祖的子孙。”

我心中一寒,猜测道:“蛟王这般讲,难道姨母也知道这段旧事不成?所以才要令丹朱打杀这只小金凤?”

小金凤极轻极痛的呻吟了一声,小脸上汗涔涔的,瞧着极为可怜。

蛟王惊道:“你是说这小金凤乃是丹朱打在了这般模样?”

我点点头,边招呼雄力往蛟王府内走,边道:“我去了一趟丹穴山,暗中瞧见丹朱在打杀这只小金凤,一时义愤便救了出来。”

“丹穴山——”岳珂提高了嗓门,只惊得我一个踉跄,停了下来,浑身僵硬。他却仿似无事人一般,大步向前。

滇池蛟王似笑非笑瞧瞧他,又瞧瞧我,当先一步,带着一行人向着府内客房而去。

因着无意之中救了小金凤,我方有借口住了下来。但心中凄楚,也不知还能与岳珂见几面。他又这般旧事不记,真正令人头痛。

第二日里小金凤醒了来,我细细盘问,方才得知,按着辈份,她与我乃是同祖的堂姐妹。我们的曾祖母与她的曾祖父早已仙去,便是她的祖母也已过世。目前家中理事的,乃是她的娘亲。只因她娘亲近日心内浮荡,几疑恍若丹穴山有外敌如侵,要有大劫,方才遣了她前去打探。

小金凤从未出过远门,又是个端方的性子,到得丹穴山,只见怨障遮遍山头,心切之下闯了进去,惊动了巡山的鸟族,被送至姨母处。

姨母见了她,只简单问了些事情,又道家中止有一女,乃是她的堂姐,近日被退了婚,心情郁闷,乏人陪伴,瞧着她乖巧懂事,欲请她陪伴女儿。

我心中冷笑:丹朱何尝是需要人陪伴的?姨母这招借刀杀人真正妙。她明知丹朱平素就有毒打宫娥的习惯,这次被退了婚,更是狠命需要发泄,却将小金凤推了出去,居心可诛!

小金凤目中露出骇然之色来,小小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后怕道:“我哪里知道这位堂姐这般暴戾的?”

她小小年纪,只当被暴打便是最可怕之事,不知最可怕之事乃是内心的苍凉无望,一如此时我面对岳珂。我钟情于他,他明明也钟情于我,相逢却如陌路。心中痛得几乎要滴下血来,却苦于无从说起,又碍着修罗爹爹,不能与他共谐连理,了无生趣,痛苦已极。

我摸摸她的小脑袋,安慰她:“好在现下你已经离开了丹穴山,再也不用怕了。等养好伤,就回家去吧。”

小金凤感激道:“多亏了鸾姐姐,否则再有三天我可吃不消。”

我这才知道,在我与雄力闯进殿内之前,她已被打了三天,真是可怜!

招手叫来小喜鹊,令她好好服侍小金凤,我这才前往滇池蛟王处。不过是想着多见岳珂一面罢了。

鲛王侵占东南二海,又将人界淹去三分之一,逼迫得东海龙王与南海龙王不得不投靠三弟滇池蛟王。滇池蛟王府虽不及东海龙宫大,但也算得富丽堂皇。我沿着昨日的记忆前往蛟王住处,才过了一处园子,已听得园内有笑语喧哗,偷偷探头去瞧,原来是南海龙王年幼的女儿在玩耍。另一侧的秋千架上坐着的正是碧瑶。只是数月不见,她竟然已经憔悴如斯,面颊消瘦,身娇骨怯,竟似凡间得了痨病之人一般,惨不忍睹。

她身旁立着的,正是岳珂。只是他面无表情,极是冷漠,令我无端端打了个寒颤。

我化作一只小小游鱼,轻盈的游了过去,恰恰听见她们兄妹二人的对话。

碧瑶泪眼啜泣:“三哥,你就不能告诉我一句真心话吗?离光哥哥他到底如何了?”

岳珂皱眉瞧着她,眉间全无往日温柔和暖之意:“他的生死与你何干?小妹,此事休得再提!”

我心中一紧,不知离光出了何事,难道已届生死?

碧瑶似乎全然不领情,猛然捂了脸大哭:“父王母妃与你们都瞒着我,若非我这不争气的身子,我定然也要与他私奔一回。”

岳珂面上怒色一闪而过,冷冷道:“私奔这种事,总还要两情相悦。离光心中是谁,你不是不知道。”

他这番话,又哪里是健忘的样子?

尽自婆娑

我在水中哆嗦了一下,却是气恼相加,又向前窜了一点,只听得碧瑶幽幽叹道:“三哥,离光中意陆上的一只鸾鸟,这在东海几乎无鱼不晓。”

岳珂迟疑了一下,道:“今日三叔府上来了只名叫青儿的鸾鸟。”见碧瑶猛然坐直了身子,他疑惑道:“为何我瞧着这只鸾鸟好生面熟,无端觉得与我好生亲近。”

碧瑶煞白了脸,摇头否定:“三哥,你定然是近日在天界又瞧见了什么中意的仙子,才瞧着…才瞧着这只鸾鸟有点熟悉。”

我心中嘡的一声,又跌回了原地,倍感失望。原来他不但丧失了记忆,索性连我的存在也完全抹了去,却是比过去更糟糕。过去至少还认识我。

但是碧瑶拼了命的抹煞我的存在,此事却别有蹊跷。不查清楚,就算我与岳珂从此相逢陌路,却也令我心结难开,郁郁难欢。

岳珂皱眉思索好久,方缓缓道:“小妹,我总觉得…总觉得那只鸾鸟与我有些牵连。”

碧瑶定定瞧了他一回,似万般无奈:“好吧。三哥,既然你非要知道真相,我便告诉你。我从前只告诉你离光心中中意之人, 便是这只鸾鸟。只是这只青鸾与离光彼此相悦,偏偏三哥也与这只鸾与暗生情愫,只落得个黯然销魂的下场。”

岳珂犹豫半晌,方点点头:“我明白了,不消小妹再担心。”

碧瑶却似极不放心,连声叮嘱:“三哥你有所不知。如今这鸾鸟成了修罗族的公主,与天界老死不相往来,也许战事一触即发。鲛族又侵占了人界,离光哥哥…我虽担心他,但也知他与这只鸾鸟才相匹配。所以哥哥再遇见了这只鸾鸟,一定要离她远着些,万不可多说。”

我鼓起金鱼眼,死命瞪了她两眼。这死丫头睁着眼睛说瞎话。自己惧怕鲛族之祸,怕连累自己就罢了,偏还要编造一段谎言来哄骗岳珂。

我与他自天庭分别就担忧他出岔子,不但救不出亲娘,反倒丧命。 如今听闻侧妃娘娘是救了出来,这倒好了,老毛病不但犯了,还更严重了。也不知当中曲折如何。

岳珂与碧瑶道了别,出了花园而去。我在此处无趣,又想试探一番岳珂是否真信了碧瑶之语,便一路尾随,瞧着他过了迷迭小径,出了垂花门,穿过游廊,向着一处院落而去,忙现出真身来,哎哟一声,向着路边跌过去。

眼前伸过一双臂膀来,将我一把捞进了怀中,却又猛然推了开来,那人的一张俊脸顿时涨得通红,呆愣愣瞧了自己的手掌一眼,面上露出大惑不解的神情来,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我许久不见岳珂,他却将我全然忘记,这本该是一桩悲愤辛酸,令我自伤自怜的事情,可偏偏此刻他俊面泛红,手足无措的模样瞧来颇有几分意趣,竟令我朗笑出声:“三殿下是觉得自己这动作做得太过娴熟,大惑不解吧?”

他点点头。

我露出几分幽怨的神色来:“小仙虽然是离光殿下的未婚妻,但三殿下从前对小仙…对小仙作了夫妻之事…”既然碧瑶要颠倒黑白,我何不就顺着她说的往下编?

岳珂既然失了忆,全然不记得过去之事,他定然只信任其妹,我与其做吃力不讨好之事,非要与碧瑶唱反调,还不如在她的谎言之上再编几句,套出岳珂这段时间的经历来,才最为重要。

果然,此言引得岳珂驻足不前,神色恍惚,眉毛皱在了一处,却仍是一副健忘的模样。

我深恨他这副模样,又爱煞了他这副模样。只觉他这般呆呆傻傻,倒也可爱的紧。我若再想法欺负上两回,那便更妙了。于是泫然欲泣:“三殿下不信青鸾,难道连自己也不信了么?”

他不知就里,只一味往我的套子里跳:“我自然是信自己的。”

我拉起裙子来,他连忙掩了双目,如今倒是规矩了许多,不若从前一般胡混了,我倒情愿他一直这般规矩下去,傻一点也不要紧。拍拍他的胳膊,嗔怪道:“三郎从前只怕青鸾钟意上了离光,外物不能缚心,却还是去求了月老,替你我二人缚上了这赤色的姻缘线。不信你来瞧。”

本来叫他一声“三郎”,内心多有忐忑,又夹杂着一种说不出的甜蜜伤感,若他在清醒之时,听见这一声呼唤,怕要欣喜若狂了吧?但见他傻傻不知回应,心中无比失落,且瞧他反应。

岳珂将一双眼睛探出来,低头瞧了一回我腿上的红绳,又诧异道:“这婚姻缘不是只有凡人才结的吗?怎的仙子也结?”

我深情凝视他,明知他不记得,但唯愿他将来想起这一幕,还记得我的眼神,我眸中情意。温柔道:“这是三郎你专求了月老才替你我二人系的。不信你瞧瞧自己左脚腕。”

他怀疑的掀起了袍子,拉起长裤来,果然在脚腕处,隐着一条细细的红线,仿佛藏在皮肤里的一圈红色的血管一般,颜色并不太深,寻常大意,不仔细根本容易忽视。

有了这姻缘绳作证,他神色立时亲近了不少,似乎对我多了几分歉意,挠挠头,局促道:“岳珂从前莽撞,不应该冒犯了仙子,这却是岳珂的无礼无知之处,还请仙子谅解。只是岳珂前事尽忘…”

我不等他说完,目中便含了一泡泪,低低道:“三郎无须为难,青鸾只是想来瞧你一眼,瞧一眼便好!我已知如今你嫌弃青鸾乃是修罗公主,与天界势不两立,由此才生了分离之心。只是青鸾痴心不改,总想着你我相爱一场,总不能这般不明不白的便作了陌路人,这才求了父王同意我前来见你一面。见你平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起先本是戏语,欲擒故纵之语,但说着说着不禁悲从中来,句句戳心,分明与现实无异。若岳珂一味健忘,修罗爹爹又不同意,我与他大概只能落得个黯然分手的下场罢了。

想至伤心处,那泪珠便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

他见我哭得伤心,面上便有不豫的神色,我正在琢磨是不是自己在眼泪惹恼了他,他却大步上前来,将我一把搂进了怀里,闷闷道:“你别哭了,你哭得我心里闷闷的,很不舒服。”

我心中且喜且酸,趁势一把搂住了他的腰,将几滴泪狠狠洒在他的衣襟之上,嗅着他怀抱里熟悉的石琼花的香味,心满意足之下暗道:这厮瞧来还未将我忘得干净,只是不知发生了何事,却教他魂魄这般不稳?待我求了修罗王爹爹,将他那一另魂安放在身体内,想来这健忘的毛病也该改改了。

良久,他领了我进屋,又细心替我拭干净了脸。拉着我坐在床着,柔声道:“青儿所说,与我从前曾有瓜葛,也做下了…做下了亲密之事。只是后来怎的又分开了?”

我不知他这话是试探还是真心想知道,又不想将从前之事细讲。其实不用我细讲,他家中之人,包括碧瑶,肯定已经讲过一个与我全然不同的版本故事来,不若避重就轻,凝眉道:“你身上佩着一个宝贝你可知道?”

昆仑镜乃上古神物,能记这魂魄所发生之事留作记忆,他日在镜中定然能够重现。是非曲直,岂用得着我说?将来有了昆仑镜,真相立见。

岳珂努力想上一回,缓缓摇头:“母妃说我从前有一块昆仑镜,只是上个月不小心丢了,是以我才这般忘事。”

我心中暗惊,岳珂魂魄不齐,这昆仑镜镇魂安神。现如今连昆仑镜都丢了,我若不能将他骗去修罗城,将那一缕魂魄续入他体内,也不知他会不会继续傻下去?

但这些猜测又不敢告诉他。如今他并不清楚这些事,我亦不能告诉他实情,唯有另行设法。于是点点头,附和道:“这镜子确实神奇,你从前老随身带着,有段时间借了给我带,你自己便有些忘事。”

那次又岂止是忘事?

简直是化作了几岁小儿,又加之摘了紫陌,被戾气所伤,傻傻作了一回小子。

他暗叹了口气,颇有几分垂头丧气:“我也知道自己将从前之事忘得净光。但确然不知竟然连青儿你也忘记了。真是该打该罚!”伸出手臂来,极自然便将我搂进了怀中,又拿唇轻轻亲了我的额头一下,仿佛青蜓点水一般,浅尝辄止。

我心中渐有甜意涌上来,故意在他怀中蹭了蹭。感觉他僵硬了半边身子,呼吸渐重,终于俯下身来,狠狠将唇压在了我唇上。

我的大脑之中仿佛有千万只蜜蜂飞过一般,嗡的一声,只感觉到唇上热辣辣的。

那人亲了我,又低下头来细细将我端详:“这瞧着气色不点不太好。难道是修罗城中太过贫穷之故?”

清香未减

我脑中转来转去只有一个念头,要将他骗去修罗城,让爹爹帮他续全了剩下的一缕魂魄,将这健忘的毛病治好了。听得他这般说,生怕他嫌弃修罗城,连脸红也忘了,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分辩道:“你肯定是听说了什么不当的传闻。修罗界可比天界有意思多了。常常半夜还有修罗部男儿在街头豪饮,比试修为,观者久久不肯离去,热闹得紧。天界虽然瞧着美伦美奂,但极是冷清…”转尔想起现如今他做了天界长子,我这般公然抨击天界,不知会不会惹得他反感,急忙偷偷去瞧他的神色。

他连连点头,赞同道:“也不知为何,我在天界住着总似冷冷清清。好像丢了魂儿一般。”我心道:你本来就丢了魂,现下连自己丢了一魂也忘了,失了昆仑镜,可真是一桩大大不妙的事体。

他又拉了我在怀里,若有所思道:“我总觉得这动作作了千百回一般。”我暗暗朝他翻了个白眼:这条傻龙!也不知东海龙王一家与他说了些什么,假如全如碧瑶所说,他理应不会这般对我全无戒备。

想起他的亲娘,好奇心起,道:“听说昆仑侧妃获救,她是个怎样的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