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珂低下头来瞧了瞧我,喃喃道:“我总觉得,此情此境梦中一般,极为熟悉。”顺势就在我额头之上香了一记,被我在他臂弯狠狠捏了一把,吃痛惨叫了一声,已听得门外有人道:“三哥,怎么啦?”

听声音正是碧瑶。我离开花园之时,她还在秋千架上坐着发呆,怎的一眨眼便又追了来。

我从他怀里挣了出来,立时便要破窗而去,岳珂已道:“无事,小妹可有事?”手中已是死死拉住了我,贴着我的耳朵耳语:“你这是要去哪里?”

他的鼻息喷在我耳颈,暖香熏人,我脸颊一阵发热,听得门口脚步声近,又一时挣不脱,急忙化作一条小鱼,出溜一下从他领口钻了进去,虽然是鱼身,但冰凉的鳞片与他温暖的肌肤相触,还是引起我一阵颤栗,只因现下乃是鱼身,若此刻化作人形,怕是早已绯色染颊了。

耳边听得房门吱呀一声响,碧瑶慢慢走了进来,脚步声四下响起,疑惑道:“三哥,我听着你惨叫了一声,真无事?”

我只觉紧贴着我的这块肌肤立时坚硬如岩石,他却淡淡道:“小妹这是出了何事,这般紧急追了来?”说着起身,我从他领口偷偷探出头来去瞧,他已到了桌边,左手去端桌上果盘,右手中指轻轻弹在了我的脑袋上,我晕头涨脑朝后跌去,又跌进了他怀里。

也不知碧瑶接了那果子没。我心中记挂,又探头往上蹭,他却在外一手压了下来,手心正好拱起,将我困在了原地,只听得碧瑶担忧道:“三哥,你可是心口不舒服?”

我在他手心里狠狠一拱鱼尾,死命挣扎,他越发捂紧了胸口,道:“不妨事。”

碧瑶道:“侧妃娘娘可知你添了这毛病?”不等岳珂回答,她又低低道:“她定然是不知道的了。三哥的魂魄虽然是她亲儿,但这身体却是父王与母妃呵护大的。我本来还想着,东海龙王迁府,三哥不会回来,哪知道侧妃娘娘通情达理,不但同意三哥回来助父王迁府,还令三哥仍以三龙子自居,与父王母妃仍以儿子相称。”

我心道:这侧妃娘娘受了这般大苦,若还是想不透这个,认了儿子就要绝了他的后路,大概便无可救药了。东海龙王虽然使了招魂大法招了岳珂的魂魄,但若是当初他未曾招魂,这岳珂的无主之魂四海飘散,早晚有一日魂飞魄散,不知所踪。从某种意义上,她应该感谢东海龙王夫妇。

岳珂按牢了我,轻笑道:“父王母妃多虑了。我母妃…她这几万年里处境堪怜,不过是想让我多陪在她身边而已,已再无其它奢望。”

我蓦然停止了挣扎,心下酸软,想及昆仑侧妃被禁咒在方寸之间几万年,现下被亲子寻了去,定然是想与他团圆。想来她做娘亲的心肠便与爹爹思念我一般无二,我若再将岳珂骗回修罗界去,被天帝知晓了,扣他一个私通修罗的罪名,教他们母子再不得见,这可如何是好?

心内踌躇难言,又恰巧被按在他心口,感觉到他腔子里的暖意,于是静静伏了下去,仿佛数月的相思之意伴随着这沉稳的心跳之声渐渐被抚平。

我从不曾,离一个人的心口这么近。

也从不曾,离得这么近了还带着这么深的思恋恐惶,仿佛下一刻便要分离,自此相见无期。

良久,方才听得碧瑶低低道:“三哥,我思虑良久,有件事相求。还望你答应。”

紧按着我的人大概是觉得我不再挣扎,终是缓缓放开了手,“小妹所求何事?”

碧瑶道:“我听说,天界不久便要对鲛族再次发兵,虽战将如云,但领兵之人定然是天帝两位王子。”

“父帝确有此意。”

碧瑶连忙道:“三哥,起先我阻止三哥带兵,只是因为三哥与离光哥哥近万年友情,一朝破灭,兵戈相见,碧瑶心中会万般难受。只是方才碧瑶才想到,若是凌昌带兵,他这次定然会带了厉害的法器来克制紫陌,若教鲛人落败,离光哥哥定然如鱼在砧板,任人宰割。哥哥好歹可放他一马,保得他的性命。”只听得扑嗵一声,似重物落地一般。

我听着碧瑶这番话,担忧复感叹。离光处境固然堪忧,若此刻我分得开身去,定然也想去战场之上暗中襄助。若大张旗鼓的去了,定然会被不知内情之人以为鲛族与修罗部联盟,这却不是阿修罗爹爹所乐见的。又感叹碧瑶这般心心念念记挂着离光,我自愧不如。

离光若能钟情于她,二人结缘山水,不啻为美事一桩。

只是如今天界与鲛族混战在即,无论如何离光是不可能脱身的了。

岳珂身形动移,已责备道:“小妹这是做什么呢?真正折煞三哥了。你与我下跪,要教父王母妃瞧见了,像什么样子?”

我心中震憾,这才明白碧瑶为了离光向着岳珂下跪,以求留他一命了。真心叹息不已:傻丫头,派谁出征,可不是岳珂说了算的。他如今不过初回天界,根基不稳,岂能左右天帝?

她虽在背后中伤于我,但对我并无实质伤害,不过是各人有各人的打算,一片真心爱兄护兄之意罢了。至今日我还能记得起,珊瑚林中那头顶粉色明珠睡得正酣的小龙女。

那时候,我们都年少,心如碧浪,荡涤除尘,容不得意中之人的一点点不合意,你既无心我便休,最好老死不再相往。

而今尘埃满身,裹护着一颗真心一往无前,虽有坚硬盔盾,也会心有划痕。即使意中之人迫不得已,也已学会宽纵谅宥。

碧瑶低低啜泣:“小妹知三哥如今已前事尽忘,不记得从前三哥最疼小妹了。但小妹只求三哥能保得离光哥哥性命。我与他…此生也再无可能。但至少,至少要让他存活在这世间,也好令我有个思念之人。捱过这万年寂寂荒崖。”

碧瑶这几句话,真正打在我心口,教我将对她的最后一点怨念消散。我眼眶微酸,本以为会流下几滴泪来,哪知一使劲,却吐出了一串泡泡。我眼瞧着那串泡泡从岳珂衣领飘了出去,竟将这伤感击败,差点笑出声来。

头上轻轻一痛,猜测定然是这串泡泡惹得祸,岳珂这厮定然又拿手指弹了我的脑袋。已听得他柔声道:“小妹,三哥虽前事尽忘,但疼你的心终究不会忘。至于留离光一命,我尽力而为。只是战场之上,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天界围剿鲛人,上次战败之后,只怕这次更是倾尽全力,到时候打起来,三哥只怕不能掌控全局。”我伏在他胸口之上,感觉他矮身下去,应是将碧瑶扶了起来。

好不容易才将碧瑶哄得离开此处。我蹭一下便从他领口处窜了出来,大口大口喘气,抱怨道:“可憋死我了。”

他抱臂而立,似笑非笑:“小妹说青儿乃是离光的未婚妻,怎的小妹都肯求我,你却不肯求我?莫非是想哄转了我,救你未婚夫一命?”

我一怔,心中感怀:这厮原来这半日还未曾信我啊?倒将我搂在怀里乱亲,是何道理?

偏偏他如今脑子不好使,昆仑镜又不见了踪影,我这般聪明伶俐,与个傻子计较什么劲儿啊?大不了将来他魂魄补全了,我有得是办法再找补回来。

当下笑嘻嘻道:“求你有用么?若真要求,我倒想求你,将来若有机会,你若要上战场与鲛族相战,不如悄悄儿带上我?”

长愿相随

彼时我并不知道,自己的一时戏语,差点令我们在战场之上遗失了彼此。

岳珂虽健忘,却一贯的信诺。我不过小小请求,并未奢望他能答应,我不知他基本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但他明知修罗部与天界结怨已深,却立时点点头,毫不迟疑答应了我,总还是教我急惶之心稍安。

我离了他的住处,沿途遇上了滇池蛟王。他喝得酩酊大醉,在一名俊俏侍儿的搀扶之下,摇摇摆摆走了过来。见了我,笑得不怀好意:“青丫头这是才从岳小子房里出来?”

滇池蛟王向来没个正形,他这般问我也无甚奇怪,但此事若是教碧瑶知道,可有些大大不妙了。

岳珂糊涂,碧瑶可不糊涂。她虽在背后中伤我,不过是基本保护自己兄长的一腔友爱之意罢了。

我四下里探头瞧了一回,感觉自己便是那凡界偷情的书生,方与小姐幽会完毕,从小姐香闺出来,但凡见着了人便心虚。见四遭无人,遂放心大胆挺直了腰杆,笑嘻嘻回他:“什么都瞒不过蛟王的法眼!”

他约略是醉得糊涂了,拉过身旁小侍,吧唧亲了一口,得意道:“你们小两口偷偷摸摸,现如今这三小子的婚事大约也由不得大哥作主了。据本王替你们着想,你们小两口不如私奔吧?!”

我这才发现,他拖过来亲的这小侍形容姣美,举止娉婷,虽着小侍青衫,但衣角之处露出一角粉红色纱衣边角,竟是名女子,只是作了这青衣小侍扮相,倒也风流恰当,别有一番绮景妙意。

他见我只管一力盯着那小侍猛瞧,咳了一声,懒懒倚在这小侍身上,只瞧得我怜惜之心大起。他却道:“我说青丫头,你既然有了这贼心,索性也长个贼胆,趁着三小子糊涂,不如拐了他去修罗界成婚。如何?你那父王从来敢作敢为,只要你情愿,他定然鼎力助你!”

——所以我说,滇池蛟王真正是条妙龙,不枉了我与他相交几百年!

他往日举止荒唐也非一日,与我决非同道中人。但今日这几句话,正正撞在我心口,倒教我生出一股豪气来,拊掌大乐:“蛟王所言甚是!蛟王所言甚是!青鸾也正有此意!”

他眯了眯醉眼,赞赏道:“果真是修罗王的女儿,有其父必有其女,此言不差!”

然而愿望之所以称其为愿望者,乃是因为其美好却不易实现之故。我这般一厢情愿的想法,不过第二日便化作了泡影。

等我回到客房,小金凤已好了不少,小喜鹊虽仍是泪眼汪汪,好歹她细心体贴,照顾小金凤决无问题,比之我拙手笨脚,高下立见。

雄立面色沉郁,立在门口,铁塔一般的身子几乎将殿门的光亮全给挡住。我在修罗城中瞧着这些阿修罗部的男儿们个个身材高大魁梧, 体格健壮,往往心生羡意,只恨此生非男儿。但此刻教他堵在门,却不知是何意思。我贴着门框往里窜进去,被他伸出一只胳膊挡住,沉声道:“公主只身前往,在这蛟王府中闲逛,为何不肯想及自身安危?若出个意外,教属下如何向我王交待?”

我平日里野惯了,当真不曾被人束头束脚,今儿在外晃悠回来,倒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被人管事。这滋味虽有些新鲜,但细品之下,却有点不是滋味。

我挺胸而上,他烫手一般缩了回去,立时让开了门口铁塔一般的身躯,涨红了脸:“公主这是做什么?”

与君子讲道理,那是正道。

与小人讲道理,绝对是迂腐。

现下这雄力就好比君子,遇上我这般没脸没皮的小人,他若再这般端方,摆出一副奶娘面孔来管教我,我定然要想法将他遣了回去管教爹爹。

我挺胸凸肚,大摇大摆从殿门口而入,与之错开之时,靠近了他的面颊,低低道:“小仙自幼顽劣,修罗爹爹又不是不知道。雄力将军这般老成持重,爹爹也不知是嫌我太淘还是嫌将军太古板无趣,总之是想教你我磨合一番,最好将自己身上这些旧毛病都改改,将军是改还是不改?”

雄力黝黑的面上立里两团红晕,瞧着煞是喜兴,却瞧着我呆呆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老实孩子,心眼略实了些,当真不应该跟着我这泼皮无赖。

我暗暗叹息。

房内小金凤倚靠在床榻之上若有所思,见得我面带喜色进来,连忙要起身行礼。我将她按牢在床上,笑道:“都伤成这样了,就不作兴这些虚礼了!”

小金凤见我所言非虚,便依样倚了回去:“听得小喜鹊说,姐姐的娘亲乃是鸟族的二公主?”

我点点头,此事倒无可瞒之处。

她小小年纪,忽尔目露精光,欠身向前,“姐姐可有想当这鸟族族长之位的打算?”

我“噗”一声笑了出来:“妹妹烧糊涂了吧?”拿手在她额间摸了把,烧已退了下来,显然伤势正在好转。

“姐姐我生来便是只鸾鸟,又是修罗族的公主,这且不算,就算姐姐我生就个凤凰命,也不会去做这劳什么子的鸟族族长之位。以前无数次,我瞧见姨母忙碌到深夜,那时候我把酒一壶,正与清风明月为伴,你说,这般悠哉乐哉,为何定然要往自己身上装个枷锁上去?”

小金凤绽出微笑来:“姐姐既有此想法,金凤便放心了。”复又正色道:“无论将来,鸟族发生何事,族长与公主丹主发生何事,姐姐切不可插手,不知能不能答应我?”

我惆然叹息一声:丹朱高傲,姨母城府深,她两个哪里就需要我了?且我与她们早已决裂,于是笑道:“这是自然,难道小金凤想统领鸟族,坐一坐这鸟族首领之位?”

小金凤年幼,又生得娇弱了些,被丹朱折磨了三天,已是奄奄一息。路上养了这几日,如今瞧来还是病弱的令人心惊。但她忽尔绽出笑间来,便如一朵国色天香的牡丹倏然开放,艳世风华,绝代姿容,更透着尊贵无匹的霸王之气,竟将她身上这般病弱之气抹了去,仿如凤凰涅磐,浴火之后更见夺目之色。

我一时里瞧得呆住,心下感叹:有她这般微笑,若能统领鸟族,也算得鸟族幸事。总比教鸟族毁在丹朱姨母手里强上百倍吧?

第二日里,天色尚青,便有天界的小黄门前来宣旨:前日天帝送了法宝令太子殿下带着众战将再次前往东海剿灭鲛人,太子又一次出师不利,吃了败仗。

天帝思来想去,听闻长子修为也算不错,唯有急召长子上天界听令,率兵出征,以平叛乱。

我在房内踌躇良久,现今岳珂魂魄不稳,却教他与鲛族首领去打仗。鲛王最擅长幻术,这类魂魄不稳之人去了,简直等于自寻死路。也不知这毒计是谁所出,端得毒辣。

滇池蛟王今日倒穿戴整齐,一大早就将这消息通知了我,此刻寒着脸坐在桌前,沉吟道:“青丫头,你觉得…三小子胜算如何?”

我心下寒凉,缓缓摇了摇头。此刻就算是前往修罗城,通知爹爹解阵续魂,来回时间也赶不及了。更何况天界急召,岳珂眼下恐要一刻也不停的重返天庭,领兵挂帅,与鲛王决一生死。

滇池蛟王从来全无正形的面容之上今日也意外冷凝:“你是说,三小子全无胜算?”

我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深恨出此计策之人:“蛟王可知岳珂三魂仅有两魂存体,另一魂并不在体内?”

蛟王点点头:“此次他来我便瞧着情形有些不对劲。原来是有些健忘,但都不及如今这般糊涂。这般糊涂下去,与鲛王斗起来,不是寻死么?”

我想也不能想,他若败在鲛王手下,无故送了命…教我往后的寂寂仙涯如何捱得过去?身不由已打了个哆嗦,焦燥道:“我上次与他分别之后,他的魂魄尚稳。只是此次相见,不但魂魄不稳,居然连昆仑镜也不见了。他若随身带着昆仑镜,我也会放心一些。”

蛟王沉思一回,安抚我道:“青丫头万不可焦燥大意,如今他虽回了天界,但凌昌母子在天界关系盘根错节,经营几万年,岂能轻易让出位子来?莫非这偷昆仑镜之人与谏他前 往战场之上的乃是同一伙人?”

我头脑发晕,口中发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拈手为诀,用仙法在床帐之上留了绿字,书了一道信给雄力,嘱他回修罗界去请爹爹,为岳珂破镇续魂。书完立起身来,向门口而去,又想起滇池蛟王还在我房里,颇有几分不好意思的回头:“蛟王别见怪,青鸾心中焦急,倒将蛟王给差点忘了。我现下就去找他,偷偷跟了他去天界,随他上战场。他虽忘了我,但有我在他身边提点,他总会有点防备。”

滇池蛟王露出怔怔神色来,也不知想起了谁,眉眼间渐渐显出温柔神色来:“我过去总觉得自己声名狼籍,配不上她,如今才知道,这不过是些身外俗名,两情相悦,最应朝夕相守相依,艰险同进共退。”忽尔扬眉朝我一笑,说不尽的清俊尔雅,竟然与过去那吊尔郎当的滇池蛟王判若两人,极诚恳弯下身去,朝我深施了一个大礼:“多谢青丫头!”

说罢头也不回越过我而去,袍角撩起水波,衣带风流,我仿佛第一次瞧见他一般,怔怔瞧了一回,猛然想起自己的烦心事,自嘲一笑,化作一尾游鱼几着岳珂居处而去。

果然不出我所料,今日岳珂要离开此地,东海龙王与王妃,共家中兄弟姐妹全来送行。我化作一尾小鱼在人群之外悄悄潜伏了盏茶功夫,一边听着龙王妃嘤嘤哭泣,一边烦闷无比。

好在今日碧瑶比较懂事。劝了龙王妃一时,她才从哭泣之中解脱了出来,只一遍遍追问:“这是谁的计策,要我儿去送死?”

大约是被义愤冲昏了头脑,字字成谶,全无一点吉祥之意。我恨不得立时化出真身来,拿青翎朝她脑袋之上敲几回。这哪里还是往日手段毒辣成府颇深的龙王妃,分明方寸大乱。

更何况,如今岳珂是谁的儿,可真难下定论。

又等了一会,龙王妃方才放了岳珂,被碧瑶搀扶着回房去歇息。他那班兄弟们各自轰然散了。我悄悄尾随在他身后,游了约有小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竟然已到了水面。

他涉水而去,我在水波之中抬头去瞧,但见一个白色的影子就要腾云而去,不禁懊恼自己竟然面皮难得薄了一回,羞于出口唤住他。

正在愣神,已觉身离碧水,搁浅一般。我大惊,这才发现自己前面贴过来一张放大的俊脸,回首摆尾都无比困难,原来已被他掬在手掌上。

“你这般恋恋不舍紧跟着我,可真要我误以为你对我誓要生死相随!”凤眸之上浓浓的嘲讽味一闪而过。

我听他这话的意思竟然好似在怀疑我,一个鲤鱼打挺,顺势化出人身,明知他如此讽刺我,我理应顶回去才对。但想及这条傻龙的处境,心又软了下来,连连点头,半是装啥半是认真:“当然当然!你不是答应了要带小仙去战场吗?怎可出尔反尔?”

他这次神色板正,竟带了些回护之意一般:“战场之上岂是玩耍之处?你这把年纪,还小得很,不如听话,早些回去。”

我心中又急又怒,一时没压制得住,猛然揪紧了他的袖子,咬牙切齿:“岳珂,你这厮从前答应了我的求亲,如今飞黄腾达,青云直上了,便想抛弃我?”手下不防用过了劲,竟然透过锦袖捏住了他胳膊上的肌肉。

他深深瞧了我一眼,苦笑道:“我答应了你不假。如今我连自己是谁人都搞不太清楚,仙力也时断时续,你跟着我…我总拼了命的护你周全便罢了。”

这句话似将从前那些过往全牵了出来,我霎时泪雾弥漫,哽咽着笑道:“你可不许反悔啊!总还是像以前一样护着我,即使死在了一处,我也心满意足了!”

他凤目之中猛然焕发光彩,似被我这句话点燃一般。拖着我的手,驾起祥云腾空而去。

忘却营营

我在岳珂怀中,化作凡间一只毛色极为平常的麻雀,悄悄探出头来,窥探昆仑侧妃的样貌。

他领得天帝旨意,从滇池一路而来,接得兵符,如今将赴东海剿灭鲛人,特来向亲娘辞行。

昆仑侧妃斜躺在云榻之上,面色失血一般的苍白,身着宽大的白色锦袍,玉白指尖似冷玉雕琢一般,便是连神色,亦无多少暖色,但容颜姣美,堪逐飞花落月,带一丝苍凉暮色。

我想起那美丽的优昙仙子,虽面貌无改,但到底从花蕊化作真人,是件颇为惊奇的事情,怎不令人费解打量一番呢。

岳珂与这位亲娘到底分开年代久远,我瞧着虽有依慕之情,到底不如东海龙王妃来得熟稔。不过他将来意讲明,昆仑侧妃霍然起身,大约是起得猛了些,忙忙闭上眼朝后跌去,岳珂冲上前去及时扶住了她:“母妃,母妃,你可是头晕了?”

昆仑侧妃娘娘被岳珂扶着躺倒有枕头上,以手捶床,恨恨道:“齐柳这贱人生的儿子也忒狠了些。本来这次他有胜出的希望,但却拼着败仗,也要将我儿拉下战场!这贱人虽在牢中,却也不肯安生。”

我拿坚硬的鸟喙亲昵的啄了一下岳珂突出的喉节,想问问他这齐柳是何人,细一想昆仑侧妃之语,这齐柳怕就是天后的名讳了。

岳珂的五指山随后压了下来,将我从领口压了回去。我心中疑惑,极想知道他如何巧施妙策,引得天帝解救出昆仑侧妃,将天后押进大牢。是以抵死相抗,拿鸟爪揪着他领口,不肯老实藏回去。

昆仑侧妃捶了一气床,又愁道:“你父君也忒过份,明知你魂魄不稳,却要你做此差使,如今昆仑镜也遍寻不着,这可如何是好?”

忽一抬眼,瞧见了正与岳珂死命挣扎的我,玉指轻抬,奇道:“我儿这是做什么?”面色一整,“可知玩物丧志这词?”

我听她此言有灭雀之意,吓得一个哆嗦,便滑进了岳珂的领口,鸟羽紧贴着他的肌肤,一颗鸟心肝怦怦乱跳,遥想当年天后与这位侧妃在天河拼死大战,不由汗湿后背,极为庆幸自己晚生了几万年。

岳珂隔着衣衫按牢了我,柔声道:“母妃不知,这小雀乃是儿半路相救,如今还有伤在身。”

只听昆仑侧妃淡淡道:“既然是这小雀儿有伤在身,不如留下来为母妃照顾,我儿只管放心去东海。”不知为何,她这话听在我耳中,却教我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更紧的偎依在了岳珂的怀中。

岳珂长叹一声,柔声劝道:“母妃,你也知道如今天后娘娘独大,就算父君将她押进天牢,想要铲除她的势力,已非一夕之功。更何况儿救出母妃足矣,对天界名利之事早无必胜之心。只愿母妃身体康健,孩儿与中意之人寄情山水,远离名利争逐。”

昆仑侧妃顿得一顿,幽幽道:“我儿难道真不喜欢那位子?若是你喜欢,母妃拼着性命也要保你坐稳了此位。”

我心中捏汗,暗想,若岳珂真被昆仑侧妃推上天帝之位,我与他之间怕是情缘要尽,因此竖起耳朵来听,生怕他应了下来。

许是他感应到了我的不安,拿手在胸口轻拍了两下,以示安抚。却听得他扑嗵一声跪了下去,咚咚叩了三个头:“儿如今只想问娘亲一句话,娘亲被禁锢在这天界后花园,至如今可还是对父君难忘?”

天帝年轻时候风流,自不必说。便是这么些年,身边除了天后娘娘,也不乏美人相伴,昆仑侧妃幽怨道:“我儿这是说什么瞎话?母妃一把年纪,再不是韶华之龄,轻易便以为年轻英俊男子的几句甜言蜜语便可托付终身。”

我心忖她这是怨恨天帝不专情,当年被他花言巧语骗得娶了过来。左拥右抱,不见得是珍惜,许是更能满足男子虚荣之心罢了。

岳珂迟疑道:“母妃可是对这天界留恋不舍?”

昆仑侧妃怅叹一声:“母妃在此地住了几万年,快乐时光连上百年都不曾有过,自与齐柳一同嫁于你父君,便蝇营苟苟,凡事不肯退让一步,总想着专美于前,早失了平常之心,面目不堪,哪里还是昆仑仙界毫无所求的仙子。这几万年被流芷与齐柳那贱人合伙禁锢于后花园,日子更是浑浑噩噩。”只听得低低啜泣声起:“母妃吃得这许多年的苦,你父君却不知添了几多新人,若非当年的一点子情义,如今怕是他连母妃也认不出了吧?”

我身形摇动,想是岳珂从地上立起身来,柔声劝解昆仑侧妃:“母妃既然已经看得透彻,何不就此回到昆仑神界去?做那逍遥散仙,强过在此算计。”

昆仑侧妃似心有所动,便是连话亦不那么坚决了。

“此事不急,容母妃再想想。”

岳珂亦不再强求,与她问候几句,便告辞出来。我估摸着此地离侧妃娘娘的寝殿有段距离,遂从他领口探出头来,四下里打量,原来此处正是上次我离开之前,岳珂所居之处。

他一路行来心不在焉,我知天河边已有天兵天将等待出发,有心要安慰他几句,又怕寻常麻雀口吐人语,惊吓了来往宫娥,替他招来麻烦,只得拿鸟喙亲啄他肌肤。正在啄得起劲,已听得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颇有几分愤愤不平:“大王兄这是要整装出发?”

“三弟。”

岳珂这声正好提醒了我,来者是同娑。

“闻听得大王兄与鲛族太子乃至交好友。二哥与鲛王两败俱伤,如今俱在东海拖延战局,只等大王兄旗开得胜,好捉了那条鲛人回来剜心剖肝为我天界将士报仇。”

我听他说得咬牙切齿,只为离光担心不已。羽毛紧贴着岳珂的肌肤,感觉到他的僵硬,只觉心有戚戚焉。当年三人纵情山水,虽时有争吵,但并无半点芥蒂,如今俨然敌对,岳珂披挂上阵,若非不能取得离光性命回来,也不知会被治个什么罪名。

岳珂沉声道:“王弟若不放心,不如请旨父帝,同为兄一同讨伐鲛族?”

脚步声又靠近了些,有极细极轻的声音划过耳边:“大王兄素来魂魄不稳…母后手中有一宝物,却是一面漆黑雕鸾的神镜,不知大王兄可听过此物?”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他这番形容,正是昆仑神镜的样子。但听说天后被押进了天牢,手中为何会有昆仑神镜?岳珂自失了昆仑神镜,两魂不稳,如今一个不小心,怕是这两魂离体而去,就大大不妙。

岳珂自己倒是不甚在意,“三王弟多虑了。不过是个破烂镜子,外界传得神乎其乎,天后娘娘既然喜欢,不如就送了天后娘娘在狱中把玩吧。”

我猜想同娑听了这话,定然要气歪了鼻子。他本以为这镜子乃是极贵重之物,不料岳珂张口并不曾求饶讨要镜子,却一句话便点明了天后如今的处境。

贵为天后,被囚禁在牢狱之中,并不能算是光彩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