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娑大概被气得狠了,口不择言,讽道:“这身体不过是龙三那呆子,至于里面的魂魄,也不知是不是大王兄的,就算父君认了这长子,也没道理把个大位传于脑筋糊涂之人。更何况——”他拖长了调子:“二哥求了母后,将那镜子拿去东海对付紫陌了。”

紫陌之厉害,我与岳珂皆已见识过。万一紫陌毁了昆仑神镜,岳珂三魂不能归一,这可如何是好?

岳珂沉着道:“为兄这便告辞,前往东海剿灭鲛族,三王弟既然不肯同为兄一起,那为兄便先行一步了。”

同娑说了这许多话,竟然不能引得他发怒,反倒更见沉稳,令我又生了一丝异样之感来。

往常时候他与我嬉笑着恼,如今同娑连他冒认天帝长子这话都讲了出来,倒不见他生气,又或者是气得狠了,一时无话可讲?

我在他怀中一动不动,渐渐只听得脚步声响,显然已经与同娑分开了。又过了一会,只听得朱雀神君粗豪道:“大王子终于出来了?属下若再久等下去,定然以为大王子不愿带领我等前去剿灭鲛族,方才在此延磨时光。”

他向来随意惯了,又性烈如火,乃是天界一众神仙里面最不会拐弯抹角的一位。如今岳珂能同他一起出征,倒令我放下了一半的心。

朱雀神君是出了名的公正严明,决无被天后娘娘收卖之嫌。凭此一项,已知天帝对他颇为爱重,且防着天后使诈,决无怀疑之嫌。先前那些当是同娑殿下说得气话罢了。

一时里众将前来参礼已毕,天兵天将腾起云头,向着东海而去。我偷偷从岳珂领口探出头来,瞧着云烟缭绕,清风拂面,倒有几分像是去踏青,决无前去搏命之感,心下不禁怅怅然。

断魂分付

东海之境,怒涛千尺,头顶苍穹乌云垂顶,欲坠未坠。岳珂带领一队天兵天将立在云头,脚下鸥鸟凄鸣,掠波而翔,群鲨目盲,窜游相撞。浪尖之上危立一个,长发如海藻般飘乱,身后碧波之中鲛兵密集,正是鲛王。

岳珂的前方云头之上罗列另一队天兵天将,玄武神君恭身在侧,身着紫金盔甲却难掩妖娆绮貌的,便是天界太子凌昌。

我缩成一团,尽可能的将脑袋缩进岳珂怀中,耳边突响起一声极轻的笑:“我倒从不知,青儿也有这般胆小的时候。”

换言之,他瞧见过我从前胆大的时候?

我从前虽法力低微,但胆子倒也算不上小。莽撞之事也做过不止一桩。猛然从他怀中钻出脑袋来,仰头去瞧,却只瞧见了他宛若削凿过的下巴,线条流畅,再往上的风影,只因地理位置不佳,未能得窥全貌。

那厢凌昌太子回头来笑道:“大王兄出征之时却带着一只寻常雀鸟,当真不怕父帝怪罪下来,治你个贻误军机之罪?”

我在他这话意之听倒听出了一丝幸灾乐祸之意,心中猜度,再加上同娑激怒之下所讲之语,说不定岳珂此次出征,便是凌昌太子与天后所设的计谋。

岳珂在我的麻雀脑袋之上轻轻摸了两下,淡笑道:“为兄前些日子帮父王迁府,在途中救到这只受伤的小麻雀,怜她孤苦无依,这才带在身边养伤,父帝有甚可恼之处?”

虽然此时乃非常时期,但我恼他将我讲的这般可怜,伸出鸟喙来啄了一下他的喉节,感觉到他的不自然,方才作罢。又侧头来打量凌昌。我如今仙法大成,倒不怕凌昌能瞧出真容来,瞧着他的目光未免放肆了些。

凌昌向来被各族仙子们追捧,此刻突然被我这样一只毛色平凡无奇,体形又弱小伶仃的鸟雀盯着,直觉不喜,厌恶的转过头去,笑讽道:“大王兄的爱好倒真是独特…为弟从前养过画眉八哥鹦鹉之类的,倒不曾养过毛色这般普通的小雀鸟。”

这话若搁在从前,我定然要不依不饶与他大闹一场,但自丹穴山见过丹朱披头散发,挥舞着鞭子抽小金凤的姿容,只觉再好的羽毛都比不上一幅好心肠。对于那鲜艳的羽衣,早熄了肖想之心。倒是对同娑所言半信半疑,记挂着昆仑神镜的下落,恨不得用目光脱下凌昌一身龙皮来,将内里搜个清楚仔细,好寻出昆仑神镜来。

凌昌大概真的忍无可忍了,捏指为诀,化出一团火光来,直接朝着我袭来。

我若是凤凰,此刻涅磐也无甚要紧,但偏偏本仙乃是一只鸾鸟,身上这青羽沾不得火。心随意至,翅膀挥出去才发现,忒也小了些,根本挡不住凌昌攻来的火球。正欲化出真身,掌分扫过,岳珂已将火球挡了回去,沉声道:“王弟还是小心为妙,这小麻雀虽然寻常,但好歹是条生灵,怎可枉杀无辜?”

凌昌浅笑出声:“大王兄迂腐得紧。瞧瞧这下面!”随手砸下一道响雷,海中便有几条巨鱼翻了肚子,枉送了性命。

底下鲛王笑声如雷,有黑云迅速堆积:“凌昌小儿,你不过是老夫手下败将,便是偷了鲛族幻术修炼的典籍,也不能拿住老夫,不若快快退兵,还能留得尔一条小命!”

凌昌面色铁青,朝下瞧了一眼,嘴角忽然浮出一抹诡异的笑容:“鲛王且不必着急。本王未曾祭出法宝,并无大碍。”手伸进怀里摸了几摸,揪出来一块巴掌大的黑镜子。高高擎起来。

我心下顿然凉透。

纵然此刻天色微暝,我也能瞧得清楚,凌昌手中举着的,分明便是昆仑神镜,便是连镜后面盘旋的恩爱双鸾都瞧得清楚。

凌昌一面擎了镜子向着鲛王,一面回过身来朝岳珂得意一笑,妩媚到令观者胆寒。

我爬上岳珂肩头,在他耳边喃喃:“这可如何是好?”他转头来,不防正撞在了我的鸟喙之上,那柔软的感觉顿时教我怦然心跳,朝后退了两步,一爪踏空,便从他肩头跌落了下去,被他随手一捞,正正握在了手里。

他将我举至眼前,轻声谑语:“青儿这是替为夫着急担忧吗?”

我心焦如焚,他却在此调笑戏耍。想及自己编织的那一套谎言,双目怒瞪,又怕被几步开外的朱雀神君听了去,小声咬牙切齿:“我怎的当初这般没眼光,选了你这条傻龙?那昆仑神镜乃是你命脉所系,里面…”里面大约也存着他的一魂一魄,但这话却不好再说出口,又怕激得他失了理智,做出不当举动来,心中当真柔肠百结,千般为难,几乎急得滴下泪来。

他已不似旧时,还能记得从前情份,且能对我百般容忍宽纵。如今不过是念着我编与他的那套谎言,方才由得我指手划脚。脑中灵光一闪,索性一不作,二不休,低头垂泪:“三郎有所不知,我与你…春风几度之后,近日方才察觉已珠胎暗结。青鸾虽没皮没脸,但也不能眼瞧着这孩子没得爹爹疼吧?”想及自己年幼之时百般心酸,只恨不得此刻能拿鸟爪抚肚,作出里面真有块肉的情状来。

偷偷抬眸去打探他的神色,但见他面上一片酡色,心中大奇:难道这条傻龙害羞了?但细一打量方发现,他面色古怪,似憋笑憋的极为辛苦,难道是听闻自己要当爹爹,又不能在人前作出开怀畅笑的模样来,所以才忍得这般辛苦?

我拿鸟喙轻啄他的手心,柔声苦劝:“三郎再是这般高兴也是枉然。若…若你不能将那昆仑神镜抢了回来,出了意外,我便与肚里的孩儿也不活了…”

那厢里,鲛王与凌昌正唇枪舌剑,各自亮了法器,鲛王仍是紫陌。他却低声问我:“青儿说的,可是真的?若为夫…为夫有了不测,青儿也不肯独活?”

他如今虽傻了些,前事尽忘,但待我之心昭昭可鉴。我闭了闭眼,想起初见之时,碧浪潮波之中那风仪雅隽的男子,如今虽知他非当日那般夺目,褪去了那层耀眼光华,这条傻龙却如镌刻在我心版之上,再难剥切下来。

我脑中如万波奔涌,一时里是修罗王爹爹慈爱的眼神,一时里是面前这傻龙言笑晏晏,只觉失去了这些,世界便如荒漠,再无值得留恋之处。如今做不到两面周全,总不忍教他们其中一人伤心,心中愁苦彷徨,无奈挣扎,缓缓道:“活下来,怕也是痛不欲生!”

他低低道:“青儿倒从来不撒谎。这话也真实诚。”语中温柔款款之意令我动容,仿佛回到两情相悦的日子一般。

我只是,从前对他不撒谎罢了。如今这一切,情真意切,但谎言相伴,也许将来一日,他回想起来,将这些情意也当作了谎言,也不一定。

心中苦涩,却被他小心塞回领口去。探出脑袋来瞧,他已如大鹏掠起,纵身一跃便立在了凌昌的云头之上,笑道:“二弟这宝器好生眼熟,不如拿来王兄瞧瞧?”

凌昌哪里肯还?急忙念起咒语,天地顿时昏濛,这铺天合地的黑暗之中,唯有一束紫色的炽光冲破迷雾,向着云头之上射来。

耳边有兵戈之器交响,我紧张的伸出爪子去抓岳珂的领口,衣甲生寒,低头去瞧,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穿起了亮白银甲,身后朱雀神君赤色衣甲火云腾绕,玄武神君漆黑铁甲与夜色渐融。

脚下怒波腾涌,浪尖之上稳稳立了两人,一样的宽大鲛袍,一样的海藻般长发,我定睛去瞧,其中一人乃是鲛王,另一位,正是离光。

我窝在岳珂的怀中,只觉四面海风扑面,令人魄寒。紫陌的炽光投进了昆仑镜的漆黑苍茫之境,耳边风声挟带了凌昌的笑语:“王兄,你这面镜子倒是好用得很!”一面催动那神镜。

镜后忽然涌起柔光,那对双栖的鸾鸟渐渐脱镜而出,先是爪子,再是双翅,最后便是那交颈高昂的头颅。半空中焦雷巨响,一声接着一声,这洪荒天地似乎都随着这焦雷而抖,雷公电母执起法器为天界助威。铜钱大的雨点砸了下来,浇湿了众人的面孔,但那镜后的光晕便似结界一般,半点雨水也不能穿透。

渐有歌声而起,无论万钧雷霆,倾盆暴雨,也不能将这歌声息灭。这声音似柔光一般穿透雨幕雷声,在每个人耳边细细回响,温柔倾诉。

我仿佛听到了命运的召唤,这声音乃是自由之声,和平之声,能包容万物的暴戾,是生来自由的鸾鸟毕生向往的礼赞之歌。我不曾唱出过这般自由和谐的音节,然而我倾慕这歌者,像凡间每一个家徒四壁而拜读史书的穷书生,心潮澎湃热血沸腾,穷室陋巷不能磨其志,锦衣华服不能束其心。

这是鸾鸟穷其一生想要唱响的歌声。

我缓缓从岳珂领口爬了出来,暴雨浇身,瞬间便打湿了翅翼。但脑中只充斥着这歌声,迎着暴雨飞起,化出了鸾鸟真身,合着这镜中鸾鸟的节拍,迎风而歌。

乱云飞歌

鸟族的典籍曾载,远古时期,各族战争不断,凤族出了一对鸾鸟夫妻,恩爱非常。只是那丈夫后来在鸟族与异族的战争之中身故,妻子寻回战场,悲鸣不已,寻得仙法极高的上神,弃了肉体,将自己与丈夫的元神封印在一面神镜背后。月圆之夜,静阒无人之时,这夫妻二人的元神会破镜而出,恩爱交颈,欢歌相会。

我以为,这只是一个极古老的传说。但如今才知道,原来这传说竟然是真的。

紫陌愈加的炽亮,黑暗没顶,鸾鸟歌声愈彻,雨点砸得我生疼,然而心内有磅礴喜悦,似要破体而出,唯有歌声能够表达。有一种情爱,连生死亦不能阻挠。我仿佛自歌声之中聆听了一场生死不弃的爱恋,情深相守,义重相随,两心相印。

暴风骤雨倾盆而下,我听到岳珂的惊呼之声:“青儿,回来——”也听到凌昌太子气急败坏的声音:“青鸾,你因何在此?”却敌不过这歌声的魔力,令我不曾回头一顾。

渐有鲛人和拍而歌,歌声清泠激越,却带着数不尽的缠绵悲凉之意。仿佛心底幽幽开出的花,遇风陡香,闻香愈悲。

——这是离别之音。

鲛人善媚,连鲛王的歌声亦脱不去靡靡之音,唯有离光,却弃鲛族的媚音不用,自成一路,歌尽自然,音皆清冷。

这样的声音,想要蛊惑人心已难,想要迷惑仙界神兵,怕是更难。然而他毫不畏惧,立在浪尖之上,随着海潮起起伏伏,清音不断。

鲛王手擎紫陌,在暴风雨之中怒吼:“傻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肯用圣音?”

圣音,乃是鲛人王族的一种歌,歌者需强大的心神收摄力,也最易迷惑人心。离光说过,此圣音一出,心志薄弱些的仙皆能弃甲投降,悉数迷惑于自己所求。

离光自生下来至成年,便一直在学习圣音。自我与他相识,却从不曾领略过这圣音。鲛王见得离光不肯听令,催动紫陌,那炽光巨盛,鸾歌愈响。狂风暴雨蓦然更甚,我在雨中踉跄而翔,只听得几声叭叭脆响,仿佛就在耳边,口中一甜,哇的吐出一口血,紫陌的光已经穿透了昆仑神镜,那镜子顿然碎成了几片,鸾鸟悲歌,紫陌也碎成了一片紫色光芒,从鲛王手中纷纷然洒落,顷刻间落入幽波渺海。

我飞上前去,化出人身扑向了昆仑神镜。凌昌太子茫然的朝下去瞧,正与我下落去接神镜碎片的目光相接。我心中厌憎,嫌恶的瞪他一眼,宽袖拢住了最大的神镜碎片,眼瞧着剩下的碎片跌落深海,心中害怕,四下抬头去寻岳珂,只见那神镜结界后面的恩爱双鸾少了神镜护体,一片灿然光华之中的仙元顿然被雨水浇透,化作了一片齑粉,灰飞烟灭。

身后贴上来一具湿冷的盔甲,那人急道:“青儿,青儿,你可还好?”

我心神疲惫,歌尽心底已茫然,狠狠挣扎,无奈被圈得死紧,心中巨怕,紧搂着神镜仅余的碎片,狂乱的喊道:“镜子碎了…镜子碎了…”

鸾鸟夫妇的元神如何消失,我也瞧了个清楚。他们被寄存在镜面背后,而岳珂的一魂在镜中寄生,一魂在龙三太子的体内寄生,剩下的另一魂虽说被镇压在原身之内,但爹爹也说了,那原身早不能用,稍动得一动,怕是要化成粉末,不过是他用仙法捏成的假像罢了。

如今昆仑神镜已碎,爹爹未至,岳珂魂魄不稳,大战已开,我怕…有一日他的魂魄也弃我而去。

我从前也曾注重样貌,深深羡慕丹朱的美丽羽毛,初次与岳珂相见,便被他的皮相所惑,后来发现他是条傻龙,心里不无失望。

仙界的年轻仙子仙娥们皆想托付良人。良人品貌家世乃是首选。唯有我选的良人,魂魄不全,身体还是借用,原身已经破败不堪,甚直现下连我们的从前也不记得,然而我已与他纠缠至此。身后的冰冷盔甲拥着我缓缓浮上云头,他在我耳边叹息:“傻青儿…傻青儿…”

“你才傻!”我兜着神镜碎片,仿佛捧着宝物一般。才驳出一句话,便哽咽难言。这条傻龙自己得了健忘症不说,以为别人皆跟他一样。我不过是大度容让他罢了。

云头之上,凌昌紧紧盯着我,那目光阴冷,他忽尔朝我绽放出一抹笑意:“我这便斩了去。”

他斩什么不斩什么,关我何事?

我兀自依在岳珂怀中,伤心失措,不知如何才能补全他的魂魄。听得呛啷一声,凌昌已拨了朱雀神君的火云剑,大步朝着我与岳珂走来。

他莫非疯了不成?

脚下波涛翻涌,鲛族戒备,他却跑来这里砍我与岳珂。

火云剑带着热度快速而来,我与岳珂被迫分避两旁,他却朝着我与岳珂中间挥剑一斩,只见有两条小小的火苗朝我二人脚边烧去。

我恍然大悟:凌昌原来想斩的,却是月老的姻缘线。

那小火苗烧至脚腕,便熄了。

我抬头去瞧对面的岳珂,依恋担忧并未减去几分。他的眼神瞧来,温柔依旧。我心中既喜且悲。从前我怕自己与他的情缘不过是月老一条红线强拴在一起,方才动了心,每次总不肯细想。如今红线已断,我心头并不曾少了半分与他的情意。想来这红线无甚大用。悲的乃是,昆仑神镜已碎,以后他如何是好?

凌昌诡秘一笑:“青儿,如今我斩断了红线,再下去将这鲛人杀了,瞧你还能中意谁去?”

还不及我回答,他已弃了火云剑,朝下方的离光而去。一干天兵天将见得太子下界,自然全离了云头向着下界冲去。顿时黑压压的一片人头,

离光生性敦厚敏达,鲜少与人发生争执。此刻乌压压一片将领杀将下去,冲天杀声而去,我心中虽记挂于他,但更担心另一桩事情。于是兜着碎片,哭丧着脸向岳珂讨教:“这神镜碎了,可如何是好?”

他目中一片柔光:“碎了便碎了吧。总不及青儿来得重要。”

我被大力的搂进一个坚硬冰冷到极点的怀抱之中,盔甲硌的生疼。心中担忧自责,小心翼翼摸索着将那些昆仑神镜的碎片收好了揣在怀里。这才推开了他,喊道:“难道你想同这鸾鸟一般…”想到他若要魂飞魄散,顿时心中难过已极,吼道:“为什么不杀了他?杀了他把神镜抢过来 ?”

雷声在耳边不休不止,暴雨冰凉浇在我的面上,冷的雨,热的泪,我昏乱的想到,若是初时一见凌昌便杀了他,将神镜抢过来。我并非没这能力。

现下神镜已碎,却教我哪里去寻一个可以寄存魂魄的宝贝来?

我杀心顿起,只觉要做些什么事来填满心底里的恐慌。一把推开了岳珂,叫道:“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胳膊被人拽住,他牢牢的拉住了我,热泪披面,我狠狠咬了他的手一口,红着眼睛喊道:“你不让我杀了他,就赔我镜子来,赔我镜子来!”

他在我耳边说了一句,我顿时如木雕泥塑,呆了。

他道:“傻丫头,我魂魄已经聚全。要那镜子做甚?”

周遭杀伐不止,鲛人悲歌响彻,惨呼不绝,鸥鸟受惊,四散逃逸,雷公电母将那响雷绵绵不绝的炸响,听在我耳边如同礼炮一般,潮水巨浪一般的喜悦奔涌而来,瞬间将我淹没。我呆呆立在他面前,雷电的亮光一次次照亮了黑暗之中的他的脸,这样清隽的面孔,专注的眼神,在雨水洗礼之下,仿佛初见,那踏波而来的男子一步步被命运之手推着,只为了这一刻完完整整送至我的眼前。

喜悦滔滔,令人目眩。

我伸出手去,轻触了一下他的面颊,凉意渗人。但却还是忍不住,将整个手心都贴了上去,一点一点,从眉间双目抚摸了下来,仿佛过得良久,又似一瞬,猛然间教我想起了一个问题。

我真是乐昏了头了!

板起脸来,满心的笑意难褪,想来这板着的面孔定然略有龟裂,但此时也顾不得了。压低了声音问道:“三殿下,你三魂合一是几时发生的事?”

我想起稍早一些,自己在滇池鲛王处自称与他发生了肌肤之亲,其后又谎称与他有了孩儿…面上禁不住火辣辣的作烧。他若是说很早以前就三魂合一了,我必然掐死了他,再自杀。

大概是他瞧见了我眼里的杀意,顿时四下里低头去张望,又指着下面一处道:“青儿你来瞧,离光怕是要出事,我下去瞧瞧去,可别教凌昌真将他打杀了。”

灭族惨祸

我虽满腹狐疑,直恨不得揪着他的耳朵问个明白,但低头朝海面瞧去,但见凌昌手执三尺青锋,眼瞧着要手刃离光,我与岳珂隔的这样远,回救不及,皆惊呼一声,向下掠去。

眨眼间凌昌手起剑落,却是软软偏向了一旁,离光稳立浪尖,竟然连他的半根头发丝都不曾伤着。

我长呼了一口气,又离得近了些,再细瞧之下,只见离光浅笑自若,白袍烈烈,并无刀剑加身的紧迫之感,倒似闲庭漫步一般,脚下浪头翻涌,步步生花。口中温柔呢喃,似碧波轻摇,一个人在月华之下徜徉,又似惬意逐波,说不出的闲散意满,教人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抗拒戒备之心,只觉平生所求,无不如是。

凌昌挥出一刀之后便不曾再挥出第二刀,我大奇,不由指着他笑道:“凌昌殿下这是几顿没吃了?怎的连把剑也挥不动?”若搁在往常,他定然会被这句话气得半死。我绕至他面前去瞧,他今日居然满面茫然之色。

岳珂轻笑道:“他被圣音迷惑了。”

十步开外的鲛王正力战朱雀玄武两位神君。由于他久居海内,碧婆踏浪很有一套,玄武朱雀两位神君做上仙久矣,云头上打起来尚有几分胜算,此时与他纠缠在一处,却是有点相形见拙。鲛王忽尔在浪尖,忽尔潜进水底,抽冷子刺他二人一剑,这二人想是不惯水性,朱雀神君属火,与水更是天生克星,眨眼间被浪头吞下去,喝了几口咸腥的海水,幸得玄武神君搭救,方将他捞了起来。粗壮的汉子这会半倚在玄武神君肩头,边大口朝外吐水,与从前在他府中那副龙精虎猛的模样全然二致,瞧得我好生欢畅。

鲛王一时得利,朝离光这里瞧了一眼,断然喝道:“我儿还不将这天界太子砍了。难道等着被灭族吗?”

离光目现挣扎之色,不过是一愣神之间,凌昌已经清醒了过来,口中不知念些什么奇怪的咒语,与离光的呢喃合拍,偏无端令人觉得头痛。

我挥出长袖,将凌昌扫了出去。他一跤从云头上跌了下去,在海浪之间浮浮沉沉,离光喜道:“青儿——”

我与他分别久矣。趋前两步瞧去,但见他面色憔悴,瘦骨嶙峋,不由大惊:“离光,这才多久,你怎的成了这般模样?”

岳珂才要上前,已听得朱雀神君叫道:“大王子,太子殿下已经被青鸾给拍进了海中,殿下奉旨剿灭鲛人,还是快快将这鲛人太子斩杀了,也好回天界复命。”

我脑中似晴空响雷,第一个念头便是挥袖将朱雀神君拍下深海,让他多多吞些海水下去,吐得没空多嘴。他这话仿佛最是甜蜜之时闻听噩耗,令我瞬间方寸大乱。

转头去瞧岳珂,大概他也同我一般,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教朱雀神君一嗓子,给吓了一跳,大大退后了一步,煞白了脸色来瞧我。时光霎时远走,往日光阴寸寸割裂,再无一丝成全的可能。

离光脚下海底已有一名矮小的鲛人潜了上来,挡在了他面前,凛然不可侵犯:“谁若想杀太子殿下,先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只听得身后一人含怨带恨笑道:“好!好!王兄,原来你与这鲛人太子有旧,此次前来就是想放跑了他!”

我冲口而出:“才不是!”本来一心想要替岳珂辩解,话甫出口方觉怕是已有几分伤了离光。若说岳珂此次为了剿灭鲛人,那也不差,他的确接了这道旨。若说他对离光起了杀心,却是决无可能。但在凌昌挤兑之下,我与他一道而来,却又开口否认,昔日兄弟竟然举刀相向,怎不教离光伤肝痛肺?

我转头去瞧,他面色煞白,在浪尖之上摇摇欲坠。心中一紧,身随意动,已是绕过那矮小鲛人,扶住了他。

离光靠在我肩上,稍稍喘息了一回,却又试着想要挣脱开来,被我牢牢按定,气道:“你再这般挣扎,我就将你丢进海里去喂大鱼。”也不知是气自己说错了话,还是气眼前境况,只觉多说一句也是错的,左右不是,好生为难。

岳珂上前两步,柔声道:“青儿…”

近处血腥味愈浓,天兵天将与海中鲛人战在一处,不死不休。鲜血染红了海面,生死大义面前,他的这声呼唤是如此的苍白无力。虽然今日鲛人灭族之祸多半得怪鲛王引火上身,但我却不能眼瞧着离光死在我面前。

方才在云头之上,我心中还满怀柔情蜜意,但转眼便被眼前这血红色的世界给击溃。岳珂固然为难,他的娘亲如今还在天界,偏又与凌昌同战,若教好事者将他与鲛族太子通好之事上报,天帝若是震怒,怕是他母子二人都要遭殃。

凌昌在他身后轻笑:“大王兄,修罗公主虽然不错,可阿修罗王与天界可是世仇。更何况这修罗公主还与鲛人勾搭。大王兄若是不想背上与修罗鲛人两界通敌的罪名,还请与王弟共同御敌!”复狠狠道:“杀了这鲛人太子与修罗公主,也算得大功一件!”

岳珂不为所动,又上前一步,坚持道:“青儿…”

我心中大痛。他这般满怀期望的眼神,教我如何拒绝?若此刻他娘亲不在天界,大不了我拐了他去修罗界私奔,哪怕天兵天将打到须弥山,我也不怕,但他娘亲此刻还在天界,我岂能做那自私自利的女子,教他再丢下亲娘?

离光狠狠推开了我,喝道:“青鸾,此地岂是你呆的地儿?就算你再恋慕于我,也不必赶着来送死!还不回你的修罗界去!”

我所立之地,恰是岳珂与离光两人中间,但如今回望,我与岳珂隔着的不仅仅是这短短几步路,乃是整个修罗界与天界无数死难的将士,与积年累世的恩怨宿仇。

离光的好心,我全然能够领会。他这般一心一意维护于我,不过是听得凌昌想要将我也剿杀,方才想令我离开此处。

千年情义,这点默契倒也还有。

我朝岳珂微微一笑,淡淡道:“青鸾昔日与三殿下相识,尚不知有今日之祸。但你我各自有所牵挂,譬如青鸾,才与修罗王爹爹相认,无论如何也要承欢膝下,令他老人家得享天伦,以偿多年思念之情!”若你能明了我心,此刻务必顾念亲娘为要!昆仑侧妃半生悲苦,如今才能解了禁咒,我与你此后山高水长,总还有相聚之期!、

瞧着他神色间添了无奈酸楚之意,我大步后退,立定有离光身侧。那矮小的鲛人哽咽道:“公主殿下心善,与太子殿下向有交情,我家殿下被王困在殿内多日,不曾饮食,此刻体虚,还请公主殿下看到与我家殿下一场相识,他为了你心心念念茶饭不思的份上,救他一命。”

离光狠狠瞪他一眼,“兀烈,休得多嘴!生死攸关,岂能教修罗公主白白送了性命?”

忽听得凌昌放声大笑:“你三人作戏也作得够久了!王兄啊,一直以来,王弟还以为青鸾中意之人乃是这冷血的鲛人太子,今日方知,她这眼神忒也不济,选来选去,竟然选了条不抵事的龙,魂魄不全,健忘,脑子不清,如今竟然冒认父帝长子,也不知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妄想在天界混水摸鱼。”似将一腔怨愤发泄了一般,满是讽意的叫道:“王兄啊王兄,你到底是不是我的王兄?那东海王叔与王婶被权势迷了眼,想将自家儿子推上大位,可也得瞧瞧有无那福气吧?”

我心中气愤,见得岳珂双目喷火,想来大概是想起昆仑侧妃这几万年所受的苦楚。心下发酸,又不能声援于他,否则就坐实了他这条罪名。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只听得凌昌撮唇长啸,海水顿时翻腾的厉害,四面八方响起回应之声,眨眼间,从海水中奇迹般的潜上来一队骑兵,全身俱是漆黑,也不知是不是踏浪而行,倒听不出马蹄之声。

那队骑兵领头之人高约八丈,手执长矛,眨眼之间已将路过所挡鲛人挑了起来,抛得极远,长矛染血,只听得他嗜血的叫声不断,声声高亢,似乎杀得兴起。

离光瞳孔猛缩,狠狠推了我一把:“青儿快走,这是幽冥铁骑。堪比阿修罗部的幽冥铁骑。”

阿修罗部个个骁勇善战,我此前居住在修罗城中,也曾随修罗王爹爹视察军情,是以印象深刻。但这幽冥铁骑却从未听过。

眼瞧着幽冥铁骑越来越近,我赫然发现这些铁骑头盔里的竟然只是白骨,面孔之上一片惨白,只余五个黑黑的窟窿与残缺不全的牙齿。

离光狠狠推了我一把,惊恐之声似世界末日:“青儿快走!我鲛族今日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