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张口要说,才发现嗓子已经干的快冒烟了一般,在爹爹殷切的目光之下,扒着碗沿吞了一口汤药,味道之奇怪,平生仅见,差点令我吐出来,在爹爹慈爱的目光之下勉强咽了下去,急切问道:“爹爹可曾遣人去寻离光?”

爹爹顺势又将药碗递了过来,无视我紧皱着眉头嫌恶的表情,就是不肯开口。我紧闭了眼,一口气将这碗药大口咽了下去,他才笑咪咪开口:“雄力带着一万修罗兵前去寻找,鸾儿可放心?你昏睡了这十来日,想来他也该回来了。”

雄力乃磊落之人,断然不会做出落井下石之事,我自然放心得下,接过爹爹递过来的水,又喝了两口。爹爹将桌上粥端了过来,一口口喂我。

我心中想起离光,虽心如刀绞,但醒来之时,见得爹爹这般模样,不忍令他担忧,强撑着又吞下去半碗粥。爹爹见得我柔顺喝粥,目露欣慰之色:“爹爹在东海听得鸾儿凄鸣,吓得魂飞魄散…这些日子爹爹极是后悔,未曾派一队右翼军保护鸾儿,以后鸾儿万不可私自出游?”

我身上伤口并未好尽,心口也痛得厉害,自己这般狼狈,也不见爹爹责备,只觉暖意融融,捂着心口笑道:“女儿这不是好好的么?都是我不听话,害得爹爹与天族又开战。”

爹爹满不在乎摆摆手:“迟早要开战的,与鸾儿无关。本王只得一个孩儿,岂能容得在族欺凌?”顺势又递了颗紫色的果子:“这果子乃疗伤圣药,鸾儿多吃几颗。”

芳重从殿门口进来,瞧着爹爹一时里给我递果子,一时里递巾子,似被惊到了一般,连忙拨脚过来,欲接爹爹手中巾子:“门外这些不长眼色的下奴,怎能教我王做这些琐碎的事情?”

爹爹制止了她:“芳重休得大惊小怪。鸾儿还是只幼鸟之时,本王便想亲手将她养大,不成想,一转眼她已长得这般大了…”

我知爹爹定然是因此想起了娘亲,只得想法引开他的忧思。伸手在自己怀里摸了摸,故作惊讶:“爹爹,我怀中原来揣着的东西呢?”

芳重一怔,恭敬答道:“公主的随身物事都是王收起来的,奴婢不知。”

其实自我醒来,见得身上中衣已换,已知东西不在身上。爹爹却当我病得糊涂了,一边怨责道:“鸾鸟生来爱自由,气性极烈。仙界从前便有鸾鸟悲歌,一鸣而气绝之事。青儿倘若还顾惜爹爹半分,也当保重自己,凡事宽想,别被悲冽之气伤了肺腑脏脉,如今怕是得在床上休息数月。”

一面从我枕下翻出一条紫色的帕子来,打开来,里面放着一片昆仑神镜的碎片,约有半掌大小。

我接了过来,拿在手中细细端详。爹爹迟疑道:“这是…昆仑神镜的碎片?”

我点点头,又想起岳珂三魂合一,这东西大约用不上了,心中遗憾倒小了许多。随手将它丢在枕上,奇道:“爹爹,鸾儿在东海之时,闻听岳珂三魂归一,听说那镇魂阵法乃是爹爹当年手笔,只是不知爹爹何时销阵的?”

爹爹似笑非笑瞧我一笑,叹道:“凡人百姓有名俗语,叫女心外向,真正不错。鸾儿不过才醒,便记挂着这小子。自你在滇池随他而去,雄力日夜兼程回到修罗城,爹爹便赶去东海销阵施法。掐指算来,应是你们离开天界之时,他便三魂归一的。”

我面上腾的似着火一般,猛然省起自己在东海之上编的那些瞎话。那时候欺他健忘,我道:“三郎有所不知,我与你…春风几度之后,近日方才察觉已珠胎暗结…”

我还说:“…若你不能将那昆仑神镜抢了回来,出了意外,我便与肚里的孩儿也不活了…”

想本仙一万零四百多年仙龄,打架生事,撒谎成性,早已练就的面皮厚如城墙,如今一张老脸红透,似内里烧着火,烤得面皮就要焦脆一般。

我呻吟一声,一头扎向身后丝被,将整个的脑袋都埋在被里,恨不得就此闷着,再不出来见人。至好是此后再不见岳珂。

爹爹在被外与我角力,唤道:“鸾儿,快些出来,可别闷着了。你悲鸣之时伤了肺腑,决不能闷着的。”

我羞窘得几乎快哭出来:“爹爹,你就让女儿躲躲吧。”

爹爹爽朗的笑声从被外面传了来:“鸾儿是不是哄骗了岳珂那小子?反正此时他又不在修罗城,你大可放心出来。”说着被他从被子里挖了出来。

芳重瞧着面色古怪,显然被我这般无赖的做法给吓着了。爹爹与我相识最久,倒习以为常了。自我回到修罗城,在爹爹面前亦是全然放松,由得自己心性。此刻被他笑咪咪瞧着,一时竟然将东海的惨景忘却大半,虽记挂着离光生死,总好过悲啼不止。

爹爹大概怕我过于悲戚,近日政务也搬进了偏殿,日夜守在我身边。我身上多处受伤,有时拿着那半面残破的昆仑镜碎片把玩,他处理完政务,亦讲些四海八荒的奇趣之事与我解闷。

我虽放不下岳珂,但自得知自己撒谎被他识穿,多了一层尴尬,倒暂时将思念稍减。

数日之后我正在与爹爹进午膳,门外有人大声叫着:“姐姐姐姐…”一路闯了进来,后面跟着大队宫中侍女侍卫,一边急叫:“国主,我王与公主正在进膳,还请国主稍候,等婢子通报…”

门口已闪进一张绝世倾城的俊颜,赤瞳如上好的红宝石,极是引人注目。修罗爹爹放下箸,笑道:“早闻青丘国主人才出众,本王瞧来,传言果然不假。”

我挣扎着要起身,被爹爹按牢在床上。遂招招手,柔声道:“九狸,快过来,让姐姐瞧瞧。”

九狸面上喜意难掩,却又故作老成,整衣入内,向着爹爹施了一礼,文绉绉道:“早闻阿修罗王英伟,九狸早有求访之心,得阿修罗王邀请,九狸便马不停蹄前来造访。”

我自小将他养大,甚少见他这般文雅,一时绷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捂着心口又笑又痛,总算将这些日子内心积郁悲伤排遣不少。

爹爹见我笑得开怀,如释重负:“鸾儿这些日子意态消沉,伤口也恢复的不甚好,爹爹听闻你与青丘国主私交非浅,便自作主张替鸾儿请了来。爹爹现下还有事要忙,青丘国主且请宽坐。”又指着一干追进来的侍女吩咐:“尔等好好侍候公主与青丘国主。”

众人齐齐喏了,爹爹才放心离开。

九狸拉着我的手,将我全身瞧遍,这才叹道:“姐姐瘦了这许多,亏小狸还以为,姐姐找到了爹爹,在修罗城中过得甚好呢。”

有侍女斟了茶,悄没声退了出去。我拉了他的手坐在床头,摇摇头:“你没瞧见父王那般紧张的样子,姐姐怎么可能过得不好?只是小狸怎的又成了青丘国主?”

九狸本来坐着,闻言噌立起身来,激愤道:“还不是我四姑母,险些将我逼疯。当初我与姐姐在一起,可是吃了睡,睡了玩,诸事不理。四姑母嘴上说着疼爱我,将九狸拐回去以后,便逼着我学这学那。仙术政务,没一刻消停。自己倒从国主之位上退了下来,闲来只盯着我的课业。”又喜笑颜开:“亏得阿修罗王请我来此作客,否则哪得小狸脱离苦海?”

上前来作扭股糖一般,紧抱着我的胳膊撒娇:“姐姐,你便多留我住些日子,最好是长住下去,再不回青丘如何?”

我哑然失笑。想起与我有一面之缘的九狸的那位四姑母,瞧她那般威严的气势,倒比九狸更适合做青丘国主罢?九狸自小在我身边长大,我又向来对他实行放养政策,凡事由着他的性子,疯玩疯跑,突然拘禁在家中要立规矩,于他确然十分的痛苦。

他在我身边蹭了一回,眉头忽然皱得死紧,问道:“姐姐,听说鲛人被灭族,此事可当真?离光哥哥可也遇难了?”

雄力虽然未曾回来,但我心中也渐渐明了。他一日不曾回来,不过是拖着罢了。出事已过了半月有余,日子越久希望越渺茫。我心中痛楚,却由不得点点头,目中又凝起了泪珠。

九狸大概从不曾见过我哭,立时手忙脚乱,边劝边拿自己的袖子替我揩泪:“姐姐休哭!离光哥哥虽然亡故,不是还有九狸陪着你嘛。九狸以后都不惹事生非,令姐姐生气了。我一定乖乖呆在你身边。”

又指着我枕边昆仑神镜的碎片,道:“姐姐你瞧,九狸近日仙法大有长进,我变一个离光哥哥陪你可好?”拈指为诀,口中喃喃念叨,一道银光向着镜面而去,那镜面不曾如他预期一般变化离光,他正念叨:“怎的不灵了怎的不灵了?”那半片镜面忽尔幽光大盛,黑色的镜面竟然透出柔光,似凡间的铜镜一般。

我一时之间忘了悲戚,忙将碎镜拿了起来细瞧。

萦损柔肠

碎镜之上渐似迷离雾境,先是微微探出一角殿檐来,我瞧着尚有几分眼熟,正在思忖,便有一轮缺月悬挂中天。浓雾渐散,显出殿前花木。花木丛中转出一男子,锦衣玉容,正是岳珂。

我在昆仑神镜中也非初次瞧见他,是以倒并不惊讶。反倒是九狸指着他极是惊奇:“姐姐,这难道就是东海龙宫?瞧着倒像是天界的样子。”

我心中记挂岳珂,瞧着他在花枝间穿梭,路径熟悉,正是前往优昙花处,答他:“这确然是天界。”

九狸在天界也住过不短的日子,立时兴趣大增,聚精会神同我瞧下去。但见岳珂来到了优昙花丛前,又过不久,优昙花缓缓打开,花蕊之中的头颅探了出来,我早已见过此境,九狸却被惊住,“呀——谁这样狠,却给这优昙花下了这样狠毒的禁咒?”

“小狸如何得知这是狠毒的禁咒?”

若说昆仑侧妃被下了恶毒禁咒,我与岳珂皆不曾见识,想不到九狸整日胡天胡地,吃了睡睡了吃,居然有这般见识,当真令我汗颜。

九狸皱着眉头,似努力要将脑中残存记忆揪出来一般:“青丘宫中秘籍所载,草木修成的仙与飞禽兽走兽不同,不能移动原身。只要寻到了草木仙的原身,将原身从泥地中挖出,斩去些根须,在根须处贴了禁咒符,随你心愿将她埋在哪里,这草木仙便再也休想移动半分,且仙法尽失。像这种花蕊之中能露出脸来,神智清楚者,怕是下咒之人还存了别样心思,不曾教她神智全失。”

我见他说的头头是道,赞道:“姐姐瞧着你那四姑母倒是待小狸极好,你不过在青丘宫中住了数月,这仙法见识便已高出这许多来,连姐姐也犹不及也。不如小狸在此住几日,姐姐便让父王着人送你回青丘去。”

小狸这般上进,我也甚为开心。想及自己教养他一场,尚不及这位四姑母教他数月,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但亦有点欣慰之意。

九狸带着哭腔直往我肩头蹭:“姐姐你怎忍心放羊入虎口?”

——前青丘国主形貌端庄,本仙以为,虽都是走兽,但九尾狐与虎妖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小狸这死孩子!

只我与他戏耍的这一会功夫,昆仑侧妃已然与岳珂喁喁语罢。画面跳转,天庭已是处处锦绣,穿过檐廊的宫娥小心捧着仙器中的并蒂莲进了华清宫,岳珂尾随在后,进了铜雀殿。凌昌在铜雀殿内喝得半醉,流年在旁服侍,见得岳珂,斟了茶水便退了下去。

岳珂满面喜意,连声道:“太子殿下明日大喜,臣弟在此提前恭贺殿下结万年好合!太子妃娘娘贤淑温柔,乃仙子之中的楷模…”我熟知岳珂性情,倒不知他夸起人来也是舌灿莲花,瞧着他这般不遗余力的夸赞丹朱,定然心存不良。

凌昌冷哼一声:“三弟知道什么?她虽贵为凤族公主,却连那只小呆鸟都不如。”端起酒樽满饮了。

岳珂面上黑了一下,又绽出笑来:“那小呆鸟傻头傻脑,不但长的不出众,向来更是邋里邋遢,丝毫不懂男人的心思,一味只知混吃混喝,胡搅蛮缠。哪里及得上丹朱公主万一呢?又不懂太子殿下情义,居然毁了镇仙塔逃走了。若是捉了回来,陛下定然不会轻饶了她。”

我呆呆瞧着镜中岳珂这厮张张合合的嘴,近日心中本来就恼他,三魂合一也不曾告诉我,令本仙大大出了一回丑。他这般糟贱我,难道是心中早就瞧上了丹朱,只是碍着凌昌,只当我与丹朱共同生活在丹穴山,这才与我相交?

九狸在旁笑得东倒西歪,拉了我的一只手,将我上下打量:“小呆鸟小呆鸟!”被我一巴掌拍到了床脚。

本仙…本仙活了万把年,第一次恨不得拖了岳珂这厮回来,将他圈在修罗城中,好好□一番,好消了心中这口恶气。

凌昌又扬脖灌了一樽酒,若有所思:“这小呆鸟确实可恶!将本王一片心意践踏在泥里,只与那鲛人太子痴痴缠缠。只是如今也不知她逃到了哪里,派去的天兵天将竟然也寻她不到。”

岳珂眸中喜意一闪而过,本仙逃不逃得了与他有何相干,他这般喜动颜色?

可惜镜中这厮瞧不见我此时生气的模样,苦劝凌昌:“殿下又不是不知,那小呆鸟心高气傲,自小又是个无法无天的主儿,连臣弟都敢打,与鸟族公主向来不合,哪里会愿意做侧妃,屈居于她之下?就算将她找了回来,明日太子殿下便要与鸟族公主拜堂成亲,她岂有不闹之理?”

本仙心中怨恨他先前之语,揣度一番,他这到底是盼着凌昌将我寻回天界还是劝着凌昌别再寻我?

凌昌若有所思,拍案而起:“若本王将丹朱那女人娶了回来,这才是本王大不幸。”

岳珂微低了头,惶恐道:“难道殿下想毁婚不成?”他素来不曾惶恐,我瞧着这惶恐十成十乃是假装。

凌昌双眼一亮,连连点头:“鸟族公主那脾气…悔婚嘛,也不是不可能。”

我隐隐觉得,岳珂这厮不安好心,一味想引得凌昌悔婚。可天界太子也不是吃素,居然盘算着挤兑了丹朱让她自行悔婚…不成想后来我无心之举,坐在云头之上扔了个果核,又砸散了丹朱的鹊桥…

本仙抛弃成见,真正同情了丹朱一回!

可怜的公主,居然懵懵懂懂做着掌管未来天庭的美梦!

岳珂这厮告辞出来,回头遥望华清宫飞檐一角,居然长长吐了一口气,轻轻自语:“青儿,欺你辱你者,有朝一日必不会有好下场!”

我心中一腔怒心被他目中柔情所憾,居然奇迹般的消解了。九狸推了推我:“姐姐,方才不是还恨不得拿把刀砍了三殿下嘛,怎的此刻又消了火?你也忒没出息了些!”

我心情大好,念个仙诀将他化出原形,又使了个定身咒,这才惬意的将他抱进怀里,不顾他呜呜咽咽的控诉,再去瞧时,残镜之中已是隔日时光,一众年轻些的仙家皆立在南天门,向下瞧去,鹊鸟飞渡,姨母携了丹朱的手,满面笑意缓步而上。南天门一众仙家皆上前恭贺,姨母目光温软,哪有平日冷凝的半分影子?

岳珂就立在凌昌旁边相陪,一对新人携手,丹朱隔着轻纱朝华服盛装的凌昌娇羞一笑,后者却面色僵硬,与一众仙家离得远了些,方才轻声问道:“登鹊桥之时听说鹊桥断了?这兆头可不好!”

微风撩起轻纱,我瞧见丹朱一张脸都青了,恨恨道:“青鸾那贱人!”

噢,先时我还同情了她一回,此刻还是收回本仙的同情为好。

凌昌面色也有些青了,轻声道:“也许是公主福薄,这才令鹊桥断了呢,说不定,今日这亲事有大凶之兆呢?”

满口胡诌!这凌昌明明正在想了法子悔婚,偏偏丹朱蠢笨,居然不懂察颜观色。她向来自高自傲惯了,不曾瞧过人半分脸色,姨母将她养护的真正好,不曾受过半点委屈。此刻也浑不知退让,开口便道:“若不是青鸾那贱人,鹊桥可会断?不若殿下派一队天将,将青鸾那贱人抓了来。我来之时她尚在丹穴山途中,此时抓捕定然还来得及。”

凌昌却道:“据本王所想,公主这般刻薄,往日欺负青儿一介孤鸾,今日明明是天降大凶兆,你我姻缘恐蛰有大祸,却还要推到无辜之人的身上。凤族族长真正好教养,居然养出了这般不知礼数,心眼狭窄,心底刻薄狠毒的女儿来!”

他这般数说丹朱,却仍是满面笑意,手中仍紧牵着她的手,瞧在不远处的众仙眼中,不啻于太子与太子妃伉俪情深,各个好大慰怀。

彼时天界群花绽发,烟霞微潋,群仙一片恭贺声中,丹朱被凌昌这番话气炸了肺,狠狠甩开了凌昌的手,一把撩下头纱,狠狠叫道:“这亲,本公主不成了!”

凌昌眼中分明笑意涌动,面上却似受伤一般,朝四面飞快瞧了一眼,众仙家各个表情愕然,姨母停止了笑意,岳珂上前两步,悄声劝道:“公主殿下,悔婚这种事,哪里好轻易说出的。说出可就不好反悔了!”

丹朱许是此语一发,便有些后悔,呆呆立在原地。岳珂此语等同于火上浇油,偏偏他还要添柴加火,极小声道:“就算太子殿下心中对青鸾衷情,但他贵为天族太子,同纳两妃也不算出奇。”

想来这侧妃这语,不但是我心头一根刺,也同样是丹朱心头难忍的刺。被岳珂有意刺激之下,气得忍不住哆嗦,恨恨朝着岳珂骂道:“本公主的事情,何时轮得到你插嘴?!”

抬头拨出凤冠之上的珠钗,凤冠顺势掉落在地下,一头青丝纷纷扬扬,她狠狠盯着凌昌的眼睛:“本公主与青鸾那贱人,誓不能共侍一夫!”

好好一场婚礼竟然闹成了这般局面。一方是有意为之,一方却是自踏陷阱。我在镜外叹息数声。姨母上万年心血,如珠如宝养着的女儿,真正一点心眼也无,经不得大浪,淋不得风雨,忍不得一时之气,又岂能坐上太子妃的宝座。

想当年昆仑侧妃与天后娘娘斗法,弃子丢命,只拖着残躯苟活一角,其中惨烈非寻常之辈能承受。设若将来凌昌再多娶得几个妃子回来,她也不见得会斗赢别人,悔了这门亲事,幸于不幸,当真难定。

随郎去处

无论天后与天帝如何劝说,凌昌太子借势不肯再成亲。姨母无法,只得携了丹朱的手离去。

镜中光阴飞快,眨眼玉轮高挂,亲虽未成,但四方众仙前来道贺,也不能空腹而回。天后与凌昌被罚禁足在各自殿中,天帝却与群臣宴开大殿,宴饮至酣。

仙界日月深长,群仙宴饮三日三夜,却是极为常见。

岳珂面前金樽玉露,却不见他沾唇。眼瞧着天帝半醉,起身离席之时,他却先一步离席,伏在天帝回寝殿的路上。夜色幢幢,远处天帝身影方显,岳珂已是轻声哼起了一首歌。

我与他相交久矣,却从不曾听过他唱歌,歌声柔软慈和,竟似哄着婴儿安睡一般,开初语声极轻,渐渐便重了些。天帝甫一听到歌声,便呆立在当地。再听得两句,竟然拨脚向着岳珂藏身之处而来。我在镜外瞧着,替他捏了一把冷汗,不知他为何要唱这歌声,引得天帝前来。

岳珂化作一只体形极小的飞鸟,边唱边飞,竟引得天帝推开了内侍的搀扶,一路跌跌撞撞,紧紧尾随岳珂前行。

夜色深沉,岳珂到得天帝御花园,便将身形一隐,朝内而去。天帝却仍是寻常凡人一般走过,不防花园入口处倏忽冒出两名金甲武士,喝道:“什么人,竟敢夜闯御花园?子夜时分,御花园一概不许入内。”

我瞠目结舌,想起从前每每与岳珂前往,竟然不曾从正门走过,无意之中做了数次宵小之辈。

天帝正在半醉之中,被人所阻,心中焦躁,挥掌将这两名金甲武士击开,向里冲了进去。我心中豁然开朗,岳珂这般大费周章,定然是想引得天帝来瞧昆仑侧妃娘娘。若是昆仑侧妃娘娘被下了禁咒,天帝知晓也便罢了,若不知晓,天后娘娘怕是脱不了干系。

那两名金甲武士被打倒在地,天帝从容而入。子夜正好,岳珂在花枝繁叶之中飞过,口中呢喃轻唱,终于到得优昙花前,残镜半片立时映满了含苞欲放的优昙花。

岳珂隐身在一处花枝间。天帝今日定然醉得厉害,那歌声许是勾起了过往,令他心神涣散,竟然不曾察觉到身后藏身的岳珂。见到一丝优昙花,他竟然再不移动,不顾天子之尊,坐在了优昙花丛面前,伏身喃喃道:“流澜,难道是你的魂魄回来了?今晚我竟然听到了歌声,你在昆仑仙境哼唱过的那一首,也曾整夜唱着歌声哄着咱们的孩子儿入睡…”

优昙花缓缓盛开,花间的头颅迎风摇摆,面上竟然滴下泪来,柔声道:“太子哥哥…”

我搓了搓身上冒起来的小栗,暗下决心,以后打死都决不再叫岳珂“三郎”, 若被旁人听了去,也定然被激起一身小栗。天帝抬起头来,竟然未曾被骇得倒退一步,本仙着实佩服他的定力。

他不但未曾退,居然扑上前去,以手轻触那花叶间的脸。昆仑侧妃侧了侧脸,将自己的半个脸都埋在他的掌中,低低啜泣:“冼郎…”

我在镜子外面又狠狠抖了一回。

虽然此一幕若在凡间定然会被排成一场凄惨热闹,夫妻父子重逢的人伦大剧,但本仙闻得天帝现如今的后宫之中,妃嫔数不胜数,各族出了名的美人皆被他收纳宫中,未免就替这出人伦大剧多添了几笔喜色,冲淡了凄惨的意味。

天帝仙术自然为我等小仙所能企及。只见他随手一挥,优昙花根部便裂开了一道缝,果如九狸所说,花根之上被金线所束,贴着一道符。我怀中的九狸瞧得神奇,居然也不再呜咽。

天帝随手捏了那道符,放在眼前细心端详一番,怒道:“贱人,居然用这等狠辣的手段!”将这符揣在袖中,上前解了金线,那优昙花根部渐渐幻化出一双紧挨在一起的双腿,昆仑侧妃一身白衣堪怜,娇怯怯从花丛中走了出来。可怜她数万年不曾活动一双腿,此时才踏出两步,便一跤跌倒,含泪朝天帝伸出手去。

我在镜外只觉骨酥身软,恨不得化为男儿,扑将过去扶她起来。心中暗暗感叹:瞧着天后那般模样,却是威武有余温柔不足,若非天帝当年去寻找九黎壶,现如今天后的宝座,谁做可真是未知之数。

天帝上次去,将昆仑侧妃紧紧搂在怀中,又疑惑道:“昆仑仙界三万顷优昙花,这贱人怎的能将澜儿真身寻出来?”

昆仑侧妃幽怨的瞧了他一眼,默默流下两行泪来:“冼郎当真不知?”

天帝摇了摇头,替她擦去面上泪水。

“妾身与流芷同出一门,当日她亦仰慕冼郎,除了仙去的世尊,当世唯有她晓得妾身的真身在何处。”

天帝面现愧色,又见得昆仑侧妃泪水涟涟,竟然…竟然如小狗一般,将她面上泪水舔了。

我伸手掩面,一手遮住了九狸双目,他还是个孩子,此类场面少瞧一回也是好的。本来生就的风流模样,万一学坏了,可如何是好?我心中暗骂天帝急色。仅从指缝之中往外偷瞧——闲窥旁人夫妻私语,这尚属首次,更何况这旁人正是素来风流的天帝陛下。从前我只嫌岳珂风流,如今瞧去,他尚不曾继承到天帝一成,确乃幸事。

昆仑侧妃得他百般抚慰,居然将面上愁苦之色去了大半,我暗暗赞叹。

天帝将优昙花根部的土推回去,抱着昆仑侧妃,四下里瞧去,林深枝密,纵身一跃便捡了一处枝桠,坐了下来,畅诉衷肠。

他们面前一臂之处的花叶间,正瑟瑟团着一只小鸟——我在镜前笑得发抖,差点将怀中九狸扔了出去,十分体谅那只小鸟如今的处境。

毕竟,亲眼瞧着自己的爹娘闺房私语,亲亲热热,又不能逃开者,唯有岳珂这条傻龙而已。

我在指缝间瞧到天帝搂着侧妃娘娘一顿亲热,面热心跳,心中保佑岳珂第二日起来,最好得了健忘症,千万别学了天帝这般风流行径。那厮虽化作了一只小鸟,夜半之时理应如寻常鸟儿一般闭着眼歇息,岂知他竟然睁圆了一对绿豆般大小的鸟瞳,不知是在认真学习,还是被吓得呆住了?

所幸天帝也知此事颇有几分不雅,将昆仑侧妃搂在怀里,跃下树枝径自去了。

岳珂那厮似乎忘了化出人身,扑扇着翅膀向外飞去,他向来利落惯了,不曾用过翅膀,此刻竟然忘了拍翅,一头撞在眼前树枝之上,头晕眼花跌坐在地下,现出人身来,感叹道:“青儿呐…”

我在镜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九狸虽被我化出兽身,也是哧的笑出声来:“三殿下莫非受到了启发不成?”

我在他小脑袋上敲了一回,威胁道:“小狸想试试姐姐的禁声术吗?”

他乖乖闭上了狐嘴。

门外脚步声起,我正瞧得兴起,也不理会。在九狸头上弹了个暴栗,画面纷纷绕绕,竟然似残片一般,一时是东海龙王夫妇与天帝闲话,面色皆不好看,我只听得“招魂大法”四字,一时画面跳了过去,却是昆仑侧妃的师妹流芷,那高傲的女子伏倒在尘埃里,哀哀哭泣,却不能换得天帝一顾,被金甲武士押了下去。一时又是天后娘娘,她倒是刚强的女子,口中不断咒骂:“不过是朵花媚子,也妄想做什么天后娘娘…本宫恨不得斩杀了她与她生的孽子…”天帝气得面色铁青,凌昌与同娑跪在地下,不断的磕头。他从来高高在上,我倒不曾见过他这般低声下气去求一个人,暗暗纳罕。画面已是又跳转了过去,金甲武士押了数名天界将领前来…最后的一幕,岳珂跪了下去,口称“父帝——”天帝轻手扶起了他,昆仑侧妃斜躺在榻上休养,啪啪啪数声,残镜碎片裂成了碎小的颗粒,再无拼就的可能。

芳重笑道:“殿下施法睹镜思人,不若现下就去宫外见见,也好一解相思之苦。”

抬头去瞧,芳重正立在我床头,想是方才也瞧见了碎镜残片中的景像。我猛然想起先前天帝与昆仑侧妃亲热之时的场面,又有些不确定芳重何时进来,耳根子火烧火燎,结结巴巴道:“芳重姐姐几时进来的?”

她目中带笑,道:“婢子只道我王长情,原来公主殿下也不遑多让。岳珂小公子才在修罗城外立了五六日,殿下在宫中乍听这消息,便对婢子这般客气。”掩唇一笑:“婢子哪里当得起?”

我知她这是调笑于我,但回过神来,心中已是开起密密逢逢一大捧花来,连声音也不觉间沾染了喜悦:“芳重姐姐是说,岳珂来了…他在修罗城外?”

芳重点点头,盯着我直笑。

我被她瞧得脸上发烧,将九狸扔在床上,跳下床就要往外跑,胸头一痛,芳重已追了上来:“殿下慢走,鞋…鞋…你伤还未好,可不能这般跑法。”

相见相亲

芳重在宫门口追了上来,未料我却猛然停了下来,提着鞋子一头撞向了我的后背,捂着鼻子纳闷:“殿下为何又止步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