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自己那声甜腻腻的“三郎”,生生打了个哆嗦,面上辣辣作烧,掩面转头便往回走。

芳重拖住了我,服侍我穿好了鞋子,不无感叹:“闻听现如今这位龙三太子的魂魄乃是天帝长子,王妃身边的小岳。当年我等皆以为他亦随王妃魂飞魄散,岂料魂魄竟然还留存世间,着实不易。”

我听芳重说得熟稔,强压下想见而不得的烦燥心绪,探问道:“岳珂当年在修罗城中住过么?怎的芳重姐姐与他这般熟悉?”

芳重似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提起岳小子,当年他便不待见我王,处处与我王挑衅作对,只是王妃对他有教养之恩,这才作罢。”

我颇有几分不信,边往回走边道:“修罗爹爹这般好的人,岳珂怎么会不喜欢呢?定然是芳重姐姐骗我,方才编了此事来哄我。”聊得热络,我又着实想知道内情,遂亲亲热热搀了她的胳膊,央道:“好姐姐,告诉我吧,爹爹与岳珂为何不合?”

眼前银光一闪,怀中重重撞进来一团毛茸茸的身子,将我与芳重撞开,九狸利爪紧扒着我怀中,不肯下来。

芳重“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指着九狸附掌大乐:“此兽与当年岳小子,何其相似也?”九狸在我怀中朝她猛一呲牙,凶像毕露,狺狺示威。

我在九狸的小脑袋之上弹了一下:“小狸,你现在是青丘国主…青丘国主。”还要做这蒙昧未曾开化的凶相,委实有损国主声誉呐。

九狸自来喜欢窝在我怀里,更受不得旁的人与我靠的太近,从前更恨岳珂接近与我,每每与他不和。他自小失母,我对他略微慈爱些,他依恋我也在理。大约岳珂也恰在危难之机得娘亲温柔相待,那时年幼,想来自然与娘亲格外亲近些。

想及岳珂也曾如九狸这般可爱的小模样,狺狺如犬一般凶爹爹,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把心一横,顾不得面皮涨红,又转头向外而去。

芳重在身后且笑且追:“公主殿下,你这是见又不见,倒好歹有个准信儿,这般团团乱转,身子可受得住?”

我捂着胸口,此处原是痛着的,但此刻腔子里欢快蹦跶的那颗心令我自己也觉得要诧异陌生起来,不止痛,不止甜,欢悦欣喜,担忧浅愁,悉数涌了上来,教人一时里手足无措,不知所已。索性顺水推舟,随着她使的这个激将法儿,去见他一见也好。

回头对芳重振振有词:“岳珂那厮还欠着我一笔债,自然得讨要回来。”转身怀抱着死活不肯下来的九狸,阔步面行,身后传来芳重的憋笑声:“是,岳小子欠着您一笔债, 情债!最好是取了他的心来,不要被别个仙子偷了去,那就安生了!”

本仙磨了磨牙,面皮烧了又烧,若非芳重乃爹爹殿内女官,年岁又与娘亲仿佛,我今日定然饶她不得,竟然敢取笑本仙!

高耸入云的修罗城门吱呀一声,发出沉闷的响声,城门守军见得我要出城,一面飞奔往宫里去报信,一面又不敢得罪我,乖乖将城门打开。百步之外,立着一个挺拨清俊的身影,玉色锦衫,长发随意的披散了下来,幽眸静潋,并未曾戴冠,瞧来有几分憔悴,若搁在往常,简直不能想象这便是那向来衣着讲究的岳珂。

他见得我从城门口而来,先是一怔,面上笑意却似浅浅水波,笑涡渐盛,金波粼粼,皆是柔情炽意,目光所过之处,足以令我手足失措,不知如何摆放。岂料,他一张口却险些让我落荒而逃了。

他道:“青儿,你可让为夫担心死了!”情真意切,若非我目下脑筋好使,定然以为这是恩爱夫妻久别,教人眼热心酸,又或者以为他健忘症之故,但他明明早已三魂合一,这话定然是拿来编排取笑于我的。

一眼横过去,本以为总能教他收敛起来,岂知他却立时张开了怀抱,当着身后修罗部众之面,欲对本仙行那不轨之事,想将本仙搂上一搂。

本仙面皮虽厚如城墙,但抵不住他这般泼皮无赖厚颜无耻的行径,抱着九狸急忙扭身避开,老脸却不中用的烧了起来,也不晓得这是今日第几回作烧,想来定然红透。难得向来伶俐的口齿此时也不甚灵光,结结巴巴:“你…你…”实不知如何接口。

他面上笑意愈盛,简直笑成了一朵盛开的西蕃菊,灿烂芬芳,拿目光在我肚皮之上扫了一眼,慢慢吞吞道:“青儿呐,为夫这一路紧赶慢赶,日也忧心夜也忧心,就怕你受伤过重,如今瞧着倒教为夫放下不少心来。”

虽是关切之语,但他在我肚皮之上扫过的眼神分明充满戏谑,不意外的教我同时想起了在东海之时胡诌的“我们的孩儿…”之语,若非此刻修罗城门口乃砖石铺地,本仙恨不得一头扎进土里去,永远不要再见这厮才好。偷偷掩面朝后瞧去,城门大开,城门口紧贴着一溜的人,除了城门守将,最显眼的莫过于芳重那张极为碍眼的笑脸。

我跺了跺脚,暗恨:“你魔症了?”

那厮笑意明亮,迅捷如电,出手牵了我的手,拖着我的手将我瞧了又瞧,怜惜到:“又瘦了,你修罗爹爹不但不会照顾二公主,连小呆鸟也不会照顾,才分开没几日,就瘦了一大圈。”语声宏亮,责备之意甚浓。城门口那一干看客皆听了去,却奇异的将后背递了过来,面朝城内,似在城中寻人一般人,但双脚分明不动,似扎根在了原地,耳朵更是竖得极高。

我挣了挣,不但未挣开,连半边身子也被他拖进了怀里。他搂着我边朝往城门口而去,边低声道:“我酒量不佳,呆会青儿一定要救为夫与水火!”

我不明所以,但恼他当着众人面一口一个为夫,面含笑意,左脚在他软靴之上狠狠踩踏,见得他清俊的五官扭曲,这才心满意足,紧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道:“再让你胡说八道!”

城门口黑压压涌上来一群守将,我只听得他最后一句隐隐约约,带着止也止不住的笑意:“不是青儿亲自向为夫提亲,私定鸳盟的么?”便被涌上前来的守将逮了去。

我愤愤不已,既想将他捉过来,痛打他一番,又觉得此刻心境,委实下不了手,光鼻息边闻到石琼花的味道,就足以令人迷醉,哪有心火来将他扒皮拆骨?

那些守将笑得爽朗快活,皆向我客气道:“属下在此等候了岳小子好几日,我王不曾下令开城,属下们不敢擅自作主。公主今日既然令打开城门将这小子迎进来,那属下们便大着胆子借他一借,先灌岳小子十坛八坛酒,也好教他知晓些修罗城的规矩,省得他上万年不来,忘的精光。”

人都被他们抢了去,我若再开口阻止,倒说不过去。但这些守将这番话,倒似岳珂是我的私人物品一般,无端令本仙羞红了老脸,颇有几分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各位叔叔们尽兴!”

这些守将皆是跟着修罗爹爹征战过四方的,年龄与爹爹相若,平日里在思篁殿议事,我也定然要称一声叔叔,礼让三分。

“不敢不敢。公主客气了。”

说着,其中一名尤为高壮的汉子手中提了一只大酒坛,连封泥也未拍开便扔了过来:“岳小子接着。”

岳珂苦着脸接了过去,自拍开了封泥来,仰头畅饮了一气,又扔向了旁边的一名修罗汉子。我目瞪口呆瞧着那汉子接过酒坛子,如法炮制,然后将酒坛子扔了给第三个汉子…还未转尽一圈,这坛酒便干了,另有人拎了一坛酒上来,继续轮饮…

我早知修罗部族善饮善战,便是爹爹亦饮酒如饮水,至今也未曾瞧见过他醉倒。万不曾料到岳珂竟然与这帮汉子厮混得极熟,能一个坛里饮酒。好奇的拉过芳重,指着他道:“这却是为何?”

心中无端欢喜,只觉前路并不如自己曾经所想的那般灰暗,修罗部众也并不曾因为岳珂乃天帝之长子,便不问缘由,对他怀有敌意,反倒是熟稔的紧。

芳重摸了一把九狸的小脑袋,引来他不满的呲虎,这才别有深意的瞧了我一眼:“岳小子与这帮人打得火热,公主不开心嘛?”

共携手处

我嗔恼芳重话中取笑之意,又不好作答,只得假作未曾听见,去瞧城门口那一群哄闹之人。不过片刻,已有六七坛酒空了下来,岳珂苦着脸拱手为礼:“各位大哥,小岳上万年来未曾回来,还请大家手下情,好留小岳一口气,去拜见修罗王吧?”

那群守将轰然大笑:“岳小子,我家公主皆唤我们作叔叔,怎的到了你口中,便要唤作大哥?”

芳重笑着摇头:“这帮家伙,今日不占足岳小子便宜,瞧来是不会放过他了。”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我目光未移,笑道:“芳重姐姐要不要前去教他唤你一声姨母?”

姨母这称呼,如今在本仙心中,等同于一根倒刺,提起来倒将那点瞧热闹的兴致败坏不少。

芳重重重咳了一声,面上恭敬:“属下岂敢对未来的驸马无礼…哦,错了,现如今的驸马乃是雄力,与岳小子无关。”语声中的笑意却难掩。

我咬了咬唇,且忍下她一时取笑,只觉此话之中大有深意,竟然对岳珂称呼驸马——芳重向来稳重,谨言慎语,这般大费周章来说一句吃力不讨好的话,难不成乃是修罗爹爹授意?

心中暗自揣测不止。但见岳珂又重新揖了一揖,却改口道:“从前是小岳年少不知事,现如今也算经了些事,差点不能与各位叔叔在此畅饮,还请叔叔们指教则可,小岳酒量尚算不得好。”

真是泼皮无赖!枉本仙从前自负,当自己已算得仙界奇葩,不曾修身养性,却整日斗鸡走狗,招惹事非,已经够讨人嫌的了。更不曾料到,他的面皮之厚,实已在我之上,能转眼脸不红心不跳,将自己劣势扭转过来。

那一干将领闻听他叫叔叔,笑得更是欢畅,纷纷向两边走避,显出众人之后紧贴着城墙码着的一排未曾开封的酒坛,坛坛相挨,坛坛连坐,初步估算,足有百来坛子。我出城之时都未曾见得到这排酒坛墙,这些叔叔们的手脚,倒真是快。

岳珂惨叫一声,便要向城门口冲进去,被个壮小子拦腰抱住,又塞了一坛酒在他怀中。

先时我还暗恼他轻易胡乱改口,居然随着我的称呼乱叫城中诸人,这会见得他苦瓜模样,只觉心情大好。见得他投过来求助的目光,无辜的瞪回去,作出事不关已的模样,他身旁的汉子们朝我投来赞许的目光,各个笑得异常开怀。

城门口之人越聚越多,笑闹喧哗之语不绝,直将那坛酒墙消灭了,才算将城门拥堵疏通。

我将怀中九狸扒了下来,在他脑袋之上敲了一下:“给我化出人形来,站好!”

九狸不情不愿化出人形,朝芳重得意吐了下舌头,这才绵软叫道:“姐姐。”我摸摸他的手,欲叫了岳珂一同回宫,却被芳重拉住:“公主这是着什么急,热闹还未正式开始。”

那群汉子中跑来一名高壮的少年,躬身道:“各位将领道与岳公子久不相见,想约他去修罗城一较长短,请公主裁夺?”

我无可奈何,抹了把额头的虚汗,这会精神虽不错,到底受了重伤,胸口已有些呼吸不畅,面上虽满不在乎,仍是朝这少年摆摆手:“各位叔叔高兴就好。只是休要玩的过了时辰,莫误了拜见修罗王爹爹。”

那少年一板一眼,回答的好不恼人:“将军们已经遣了人前去禀报我王,我王旨意,令岳公子不必急着来拜见,只管与众将嬉耍较量。倒是公主殿下病后体虚,我王怕公主殿下支撑不住,已派了车辇,殿下这是前去修罗场观战还是回思篁殿歇息?”

爹爹这是成心想要令岳珂吃苦头了?我心中一阵担忧。爹爹是好爹爹诚然不假,但也仅是本仙的好爹爹,与岳珂那是半点干系也无。

我目询芳重,想要她出言支招,她却笑着摇摇头,只道:“历代进了修罗场较量的,致伤致残者无数。”

本仙这颗心肝,立时晃晃悠悠提了上来,朝着那少年吩咐:“令车辇过来,我要去修罗场观战。”

芳重轻笑一声。那少年又立时接口道:“我王也道,公主殿下定然是要去修罗场观战的。因此车辇里已备了厚厚的云被,还放了各色点心吃食,公主累了就略躺一躺。”

我被爹爹窥破心思,芳重在旁掩唇偷笑,只得厚着脸皮道:“烦请小哥转告岳公子,我有重要的事情要问他,还请他移步,上辇与我一聚,共赴修罗场。”

修罗场乃是修罗部众练兵之地,占地广博。除了校练场,还有兵器司典籍司等等。阿修罗部将领皆是文司院,武司院所出,有专人教导修炼法术与兵戈之道。寻常时候爹爹也会来修罗场巡视,我曾随他前来,被修罗部浩壮声势惊住,震佩不已。

岳珂自上了辇,难得收了嬉皮笑脸的神色,紧紧盯着我瞧。辇外护卫铁甲生寒,又靠辇极近,倒令他规矩不少。我拿出车中巾帕递了过去:“你且将额上汗水擦擦,修罗场可不比宫中,进去可以毫发无伤。”瞅着他直叹气:“你这好好的天帝长子不做,跑到这修罗城中瞎胡闹!”

他接过帕子来,顺势紧握了我的手,眸光炽亮,声音却是暗哑的:“我为何要来,青儿定然明白的。”

为了我们的鸳盟?

那时候头脑发热,美色当前,本仙一时失足,才张口向他求了亲,如今情势不同,我与他均有所记挂,我又岂能强求于他?

我叹了口气,又递了个果子给他,强笑道:“你我相交一场,皆知各自性情。试问你我又怎能各自抛下老父弱母,拗了他们的意,来在一起呢?”心中酸意上涌,只觉说不出的寂廖,大大盖过了今日重逢的喜悦。

他接过果子,三两口啃了,却不肯松开我的手,洒脱一笑:“青儿放心,天帝长子的身份,我倒还未曾放在心上。当年若不是这层身份…我又何尝会九死一生,与娘亲分开数万年?若非得二公主收留,在修罗城中度过数万年,早已尸骸无存了。”

他说得这般平淡,我却从中听出了惊心动魄,止不住的怜惜,轻轻握了他的手,劝慰道:“如今昆仑侧妃娘娘也已被搭救了出来,你母子二人正好团聚,在天界得享天伦。”心下止不住的茫然:他母子俩人在天界共享天伦,我与他从此相隔万里,在我心里,这委实算不上喜事。

他冷冷一笑:“天界现在又岂能有我母子二人的立足之处?他对娘亲不过是些多年的怜惜欠疚罢了。夫妻之爱,怎么能够仅靠着怜惜欠疚过下去呢?”

我从不曾在岳珂面上瞧见过愤世嫉俗的表情,有时温语浅笑,甜言蜜语能哄得那些仙子们头都晕了,有时候又冷如冰封,拒人于千里之外。无论那种表情,总好过他现下这般模样,冷诮自傲,却无端带了丝辛酸之意,也不知是替他娘亲不值还是在天界受了委屈。

“那昆仑侧妃娘娘该如何应对?”

天帝近些年广纳侧妃美人,强势者如天后,也阻拦不得,更何况是数万年不曾在一起的昆仑侧妃。昆仑侧妃当年与天后共侍一夫,已是极为光火,这才有了携子大战天河之事。如今恍然间数万年已过,当年的良人早已美人满堂,左拥右抱,这让昆仑侧妃情何以堪?

我想起自己在昆仑神镜碎片里面瞧到的情境…那时候,她心中的良人深情款款伸出手来,带了无比的痛惜…一切美好如昔。

“娘亲已经回了昆仑仙境,自此一心修道,再不问仙界俗事。”

来时旧路

我半晌无语,不知如何应答。

昆仑侧妃这般决绝,定然是天帝伤透了她的心,才能放下一切,重回昆仑仙境。

岳珂却似兴致大起,撩开了帘子,指着修罗城内景色一一指点,闲话当年与娘亲曾经逛过的店子,吃过的吃食,玩过的玩意儿。

我心中替他难过,好不容易寻得娘亲,却不成想,昆仑侧妃已是心灰意懒,当年锋芒不再便不说了,甚直连天界也不愿多呆,与儿子重聚也不曾,便独自离去。但见他面上笑意盎然,一路之上笑语如珠,见我无精打采,又放下帘子来,轻笑道:“青儿莫非想与为夫独处,这才恼为夫揭了帘子…为夫向青儿赔礼了!”说着弯腰施礼。

我个人得了修罗爹爹的疼宠,自来以为旁的人母子父子相聚,定然也如我这般幸福甜蜜,哪曾想还是家不成家,各奔四方。一直记挂着的人,他就在我身边,我却止不住的心酸。

见他这般不将自己处境放在心上,我心中愈发难过,抬手轻打了他一下,恨道:“你就不晓得争取一下?”

他惬意的向后靠在了我身上。亏得九狸被芳重缠住,否则见得他这般亲近于我,怕是早炸了毛。“旧事早已风流云散,再说了,天帝虽与我名为父子,倒不如我那不成材的东海龙王老爹。”

龙王夫妇待他一向疼宠,但他如今身份早已不同,我心中猜测他这般说,多半是见我为他难过,这才说的安慰之语,但好在听了这些话,终究不再如前一般伤心。这才想起他在修罗城外立了好些日子,于是捡桌上我爱吃的点心果子递了给他:“你还是先垫着点吧,且顾眼下。修罗场乃是险地,我瞧着今日这帮叔叔们是想仔细熟熟你的龙皮,还是吃饱了有力气一点。”

他将脑袋抵在我颈上,在我耳边轻轻吹气:“为夫要青儿喂,否则就是今日被打残在修罗场中,也不肯吃。”

我狠狠拧了他肋下一把——这条龙忒也可恶了些,居然拿以前调戏四海仙子的手腕来欺负我。但见他不肯动手,五官疼得皱在了一处,知道自己下手又确然重了几分,只得叹一口气,拿起一块点心来喂他。他靠在我肩头,只闻车辇之外衣甲铿锵,街市间小贩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岁月静好,车中二人呼吸可闻,静谧安详,仿佛四海纷争再与我二人无甚干系。

他缓缓咬了半块点心来,双眸灿亮如星,绽开满足的笑意来,不知为何,那些担忧烦恼,辛酸苦楚皆不见了影踪。仿佛只要瞧着眼前之人满足的笑脸,我自己便也心满意足了起来。

也不知是谁人特意吩咐,今日这车辇行的极为缓慢,等他填饱了肚子,居然还未到修罗场。我忽想起一事来,心下顿然沉甸甸,道:“你可知道离光消息?”

此语一出,车辇之内气氛顿时僵重,仿佛有重重冰块砸了下来,将先前的甜蜜皆封冻了起来。良久他方道:“后来凌昌也派人手去东海寻过,我自己偷得空子也去过两趟,便是来此地之前也去过东海,但海上风浪大,东海水域极广,那日战后不过半日,尸体血迹便被海水吞噬,我私心揣测…大概是凶多吉少了。”

他说完这句话,面色极为难看,小心翼翼朝我瞧了又瞧,轻柔道:“我知青儿向来视离光为兄,他也确然对你不错,只是你在东海之时为护他早已受了重伤,他若有灵,知你再为他伤心,误了调养身子,他定然是不赞成的。”

他若有灵…他若有灵…鲛人死后,不过是化作海上的泡沫,又岂会有灵?

我目中热泪簇簇而下,他叹了一声,再劝道:“我与离光自小异常投契,他又性子极好,并不如龙宫之中众兄弟,对我极为嫌弃。天上地下,我总共也只得这一个朋友,如今见得他惨死,伤心自是难免…只是青儿,说句自私的话,你我他,皆是生来命运轨迹已经铸就,强求不来的…他乃是鲛人太子,就算他不曾有叛变侵犯人界之心,但鲛王乃是他嫡嫡亲的爹,这份株连之罪也是殊难开解…”说着将我搂在了怀中,俯下身来,伸出舌头将我面上泪水舔了个干净。

我脑中轰然炸开无数个星星一般,被他这般亲昵的动作吓着,居然呆呆坐在他怀里,忘记了哭泣…他…他…这条厚颜无耻的傻龙!

他见得我这般模样,许是觉得有趣,轻笑一声,又要俯下身去做那亲昵之事,我心中呯呯乱跳,辇中狭小,偏爹爹又吩咐宫侍放了许多吃喝之物,更是避无可避,如鸵鸟般闭起了双目,却听得辇外之人道:“公主殿下,修罗场到了。”

我大松了一口气,拿袖抹了把脸,一把推开他便跳了下去,听得身后岳珂的轻笑之声,更是大窘,只觉周围的目光似都瞧了过来,更是心虚,也不知这些辇外之人听去了多少。

修罗场的高台之上,一列十来位修罗汉子立在岳珂对面,笑道:“岳小子,你离开修罗城上万年,也不知修为精进了多少,今日…叔叔们…特意来领教。”这些人平日在我面前虽然豪爽,但从不曾这般轻言戏弄,对着岳珂却又是另一幅面孔,说嫌恶仇视,那倒也没有,但他们特意重重咬着“叔叔们”这三个字,笑容又格外不怀好意,真令我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修罗城中之人较量切磋修为,乃常事。但今日瞧着瞧着,我却觉出不对来。指着场中一干摔打在一起大汗淋漓的汉子们,还有玉色锦色早已被弄得脏污,完全瞧不出原色的岳珂来,奇道:“芳重姐姐,阿修罗们不是修为不错吗?与岳珂比试,为何不用仙术,却只像个凡人一样,比比力气?”

芳重抿嘴一笑:“公主有所不知,阿修罗众虽然好战,但对自己兄弟还是极为友善的,倒比之天界更为磊落些。比试仙法,那是要上战场之前的操练,一般的切磋修为,全无恶意,又想对那人示亲近之意者,便用此法。说起来,凡人易折损,这法子也安全些。至多是令对方受些皮肉之苦,决不会伤及仙元…”话音未落,岳珂鼻子上已是挨了重重一拳,他也未曾客气,飞起一脚将那出拳的汉子踢出了修罗场。

但今日阿修罗众闲来无事,皆聚集在场边,每一个战团皆是十人为限,被踢出去一人,立时又补上来一人,非要与岳珂鏖战到底一般。两个时辰之后,岳珂已是浑身挂彩,场外被他踢出去十几个修罗汉子,场内所余者,也多大受伤挂彩,鼻青脸肿,与他并无二致。

我见得场中这些阿修罗众虽然出手不留余地,他也慨然挨打,再打回去,但是双方皆未曾下死手,倒是越打越欢畅的光景,一个朗笑道:“岳小子数万年不见,力气大了不少啊。”

岳珂指着那修罗调笑:“叔叔…年老体衰,小岳瞧着怕是不能再上战场了。”

阿修罗众皆以上战场为荣,此刻受他所激,本来略有懈怠,此刻却是嗷唔一声,叫着扑了上去,又与他撕打在了一处。

另一个在旁边喘了两口气,笑道:“当年岳小子不过一个奶娃娃,如今倒是长大了不少。”

岳珂正击了之前那修罗一拳,不免得意:“上万年过去了,岳珂要是再不长大,岂不是成了妖怪。”

那阿修罗随即慢吞吞道:“长大是长大了,可惜却长成了个小白脸,比我修罗城中的姑娘们还娘。”

阿修罗男子以黝黑健壮高硕为荣,岳珂本来长得挺拨玉竹一般,面孔白净,与这些修罗汉子立在一起,立时便显出些鹤立鸡群的味道来。只是修罗城中众人皆以英武刚猛高大为荣,他这般确然不能算作俊俏儿郎。

岳珂白净的面皮之上立时涨上猪肝之色,但众人皆是一般的心态,只觉他过于白净,他立即觑着空子朝台下瞧来,似怕我被这些修罗部众洗脑一般。我指着远处走过来的一个高挺的修罗汉子高声赞道:“我觉得他甚是威武,甚是勇猛。”

场上场下众人皆哄笑成一团,唯有岳珂狠狠出招,接连两次袭击那评他小白脸的修罗部众小腿胫骨之上,直踢的那汉子嗷嗷惨叫,如恶虎扑羊一般又扑了上去。

待得远处走来那汉子近了此,芳重遥遥挥手:“雄力,过来。”

岳珂面色立时黯沉,连之前那些嬉笑神色也无,招招狠辣与场中之人缠斗。场中之人十之八九上次随修罗爹爹去过东海,见识过鲛人灭族之惨事,当然也记得爹爹当时的承诺,此刻见得岳珂这般模样,有心想笑的人也敛了笑意。

等到雄力过来之时,场中只听得拳头击打在肉体之上的重击之声,笑声一概再无。

芳心千重

鸟族向来有个不成文的规律,但凡个把长得稍有姿色的鸟儿,若被两只雄鸟追逐抢夺,甚尔这两只雄鸟为她大打出手,这只雌鸟立时便会身价百倍。

但本仙向来对此种荒唐事嗤之以鼻,只觉这种争斗蠢不可及。财富权势可以争抢劫掠,但唯独此心不可被抢夺劫掠占有。偏偏鸟族崇尚此风,本仙一已绵微之力,向不在众人眼中,这类被族人称颂的荣耀,自然也不曾领受过。

不成想,离开鸟族近四百多年,在修罗城中却引得一条龙跟一名修罗为了本仙打了一架,颇有几分世事无常之味。

雄力到得近前与我见礼,场中战事已近尾声,只余三名阿修罗众与岳珂周旋,却再无人肯下场比试。我随意挥手,免了他的礼数,埋怨道:“都闻得阿修罗部众男儿豪爽,熟不拘礼,怎的这话到了雄力这里,却完全行不通了呢?”

芳重见得他昂藏男儿窘迫的立在我身旁,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哧一声笑了出来:“殿下,你就休得欺负雄力这老实孩子了,他自然也是阿修罗豪爽男儿,只是上次接到王令,却将公主看丢,又害公主受了重伤回来,他心中愧疚,只觉自己有负王命,看护不力,见着公主才这般多礼。”

我分神去瞧,果真见他目光之中隐含愧意,于是踮起脚尖来大力拍了拍他的肩:“雄力兄不必如此,我自小野惯了的,倒是忘了你身负王命,总是我考虑不周之故,再多礼可就见外了!”

雄力唇边立时绽出笑意来,连连点头:“不见外,不见外。”模样憨实可喜,与那起油嘴滑舌的浮浪子弟全然不同。

猛听得台上岳珂带了三分怒意叫道:“雄力,不如上台来比划两下?”

我从雄力肩上缩回手来,俯在芳重耳边低声询问:“岳珂这会是不是被打坏了脑子,居然主动要求加人?”再瞧瞧他鼻青脸肿,不由大为忧愁:这要是再变作了从前那个傻子,可如何是好?

雄力已是一跃而去,场中其余阿修罗众尽数撤退了下来,偌大修罗场,只余岳珂与雄力二人缠斗,众人叫好声不绝,连方才那些受伤者,也是兴奋不已,鼻青脸肿在旁高声助威。

芳重朝着场内多瞧了几眼,这才低笑:“明明是殿下刺激得岳小子醋意上翻,这才引来他与雄力叫嚣,如今却又心疼了?”

我揪了芳重一条胳膊作势欲掐:“青鸾岂是那起浅薄的鸟儿,非要引得两只雄鸟为我打起来,才算痛快?”

芳重连连点头附合:“对对!殿下当然不会引得两只雄鸟为了你大打出手。”

我赞许的瞧她一眼,缩回手来,却听她继续:“殿下只会引得一条龙与一名修罗为你打架!”

场中那两条缠斗在一处的身影,确然是一条龙与一名修罗,真是令本仙百口莫辩呐!

修罗爹爹后来在思篁殿接待来自天族鼻青脸肿的大王子,与前去传唤大王子的同样鼻青脸肿的雄力,待得岳珂拜见已毕,别有深意瞧了我一眼,笑道:“鸾儿啊,父王闻听你前去亲迎天族大王子,久候不归,只得使了雄力前去再次相请,怎的各个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

殿内众侍皆低头憋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很想答修罗爹爹一句:父王您老人家不曾去修罗场,否则瞧见的可不是两副鼻青脸肿,而是一群鼻青脸肿。

芳重轻笑一声,上前道:“回禀我王,天族大王子与雄力今日这般模样,也得怨陛下啊。”

爹爹诧异道:“这两人年轻气盛,一时打起来,切磋一番,可与本王有何关系呢?”

偏芳重会拐弯,此时才显山露水,指着我比划道:“若非我王将公主生的这般婀娜聪慧,怎能引得这些俊俏儿郎为了公主一颗芳心,打得昏天黑地呢?”

凡界有六月飞雪,以昭奇冤,可惜修罗界四季如春,就算本仙有冤,也难招飞雪。我拖着爹爹胳膊,指着他两个道:“爹爹你怎能听信芳重胡说。他两个此时就在眼前,不如爹爹亲口问问他两个,怎会是为了女儿才打起来的?”

爹爹爽朗一笑,目注岳珂,道:“大王子远道而来,来者是客,本王更想问问,与雄力这一架,莫非真是为了我家鸾儿?”

我不过是脸面上有些搁不下,扭着爹爹,只想让他替我挡了芳重言语之中的机锋,并非想让他亲口追问此事,哪晓本仙这位爹爹,生来的直肠直肚,半点心机不屑,开口便问。我一直僵在原地,既怕岳珂答出一个“是”,又怕他答出一个“不是”,心思迷乱,连自己也不知道想要听到什么。

岳珂微一躬身,诚恳答道:“与雄力这场架,实是为了公主殿下。”

我闭了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