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对江炼说:“你要永远记得,你欠我一条命。”

当时的江炼,还不十分明白干爷的用意,只是点了点头:“是。”

况同胜说:“你要还的。”

江炼怔了一下,有点茫然。

况同胜继续往下说:“不用还给我,我老成这样了,不需要你还。你还给美盈就可以,如果有一天,要你去为美盈死,我希望你不要吝惜这条命,因为你是在还债。”

++++

江炼在这儿停顿了一会。

他其实没想讲这么多,起初,他只是想告诉孟千姿,美盈很惨,希望她能对美盈多点同情。

但不知不觉的,就越讲越多,也许这样寂静的山林,太适合回忆了,又也许,他潜意识里觉得,把这一面展现给她,对自己是有利的:像孟千姿这样从小一帆风顺、生活优渥的人,是会倾向于去同情不幸者的,她对他是有敌意,但当她知道,他生而不自由、连命都不由自己掌握的时候,也许对他的敌意,就不会那么深了。

这一步似乎走对了,孟千姿是个不错的倾听者:她跟他探讨的时候,是真的把这个故事听进去了,而她不讲话的时候,只是一抹安静的、丛枝掩映下的影子。

这影子里,是真的有善意的。

孟千姿说:“然后呢,听到你干爷这么说,你很……失落?”

有点,但好像很快就平静地接受了,江炼笑了笑,尽管在黑暗里,并不能看清这笑:“还行吧,落差肯定是有的,从前我感激他,崇拜他,觉得他是神一样的人,奇迹般从天而降,把我从污糟的境遇里拯救出来。”

“那时候明白了,他也是个凡人而已,他在南洋,是有名的零售大王,生意人,先投资,再要求回报,很正常。也明白了……”

他声音里带了几分自嘲:“这世上,一切皆有出价吧。”

孟千姿的指尖,轻轻颤了一下。

++++

至此,江炼知道了况美盈的身世、秘密,也知道了况同胜对他的期望:况同胜并不只是找一个人去钓提灯画子,他是自知时日无多,为自己寻找接任者,接过这担子,积毕生之力,尽量去达成况凤景死前的愿望。

救救美盈。

江炼对此并不反感,他确实欠况同胜一条命,人家既已明说,是该还债,更何况,他和况美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多年情分,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任何人,都不会忍心看着自己的亲人去死吧。

从那时起,他开始关注湘西,每年都会进出几次,按照干爷的回忆,找出了那场劫杀发生的具体位置,又尝试着在大雨夜去钓提灯画子:但到底怎么“钓”,况同胜自己都一知半解,更何况江炼?头两三年,他根本每钓必败,只能自这失败里去反复琢磨改进。

而且,他有自己的想法,比起虚无缥缈的蜃景,他更寄希望于娄底,希望从况家的老家多发掘出点什么。

可过去的八十年,是风云变迁的年代,整个国家都翻天覆地了几回,更何况某一个小家族呢?他多次造访,甚至去翻阅县志:况家是个大家族,县志上果然有一两笔提及,但也只隐约查到,况家人丁兴旺,从未听说过什么恶疾凶死,还有,况家祖上,起初是住在山里的,后来不断积累,扩大家业,才慢慢搬进乡里、县上——人往高处走,就如同乡下人想进城,古今一理。

总之,一直在尝试,不能说没进展,只是始终在外围打漂,不过美盈年纪还小,按照推测,况云央32岁发病,况凤景29岁,那美盈最早,也该在26岁左右,所以这事虽重要,还没到油煎火燎的地步,直到半年前的一天,况美盈无意间割伤手指,而伤口……血液飞溅。

确切地说,这还不算发病,因为真正的发病是皮肤自行破裂,但血液有了异常,总归是不祥的征兆,况同胜气血攻心,当场晕死过去,虽然抢救及时,还是瘫了。

他晓得,即便老天待他慷慨,还是在紧锣密鼓地“回收”他了,有些事,该叫美盈也知道了。

况同胜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了况美盈:“总不能老叫江炼为你奔走,你也该为自己的命做点什么,我是做到头了,接下来,看你们的造化了。”

况美盈既然都得动身,韦彪自然也会跟着,他虽不明就里,但有他在,美盈到底多一层保障。

三人同行,就没法像从前那样随处就和了,江炼找到马歪脖子的后人老嘎,凭着对马家祖上的那点了解,成功使得他相信,这一干人是回来寻宗问祖的,顺利在叭夯寨落了脚。

而其他的路既然都走不通,他也终于一心一意,沉下气来,想在提灯画子上有所发现。

……

这真是个漫长的故事,讲到后来,夜色似乎都稀淡了,孟千姿长吁一口气,觉得自己的魂在过去的八十年里打了一个回转,从湘西飘至南洋,又越海而归。

“所以,你现在,是要找那个箱子?”

江炼苦笑:“是。”

想想真是荒诞,八十年前,就自那个女人口中说出了“箱子,方子”这两个关键字眼,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起点依然在这儿,分寸未挪。

孟千姿有些恍惚,身心还未能完全抽离这个故事,蓦地又想到神棍:“怎么最近,流行找箱子么,前两天,遇到一个人,也说要找箱子。”

江炼奇道:“也找?找况家的箱子?”

孟千姿摇了摇头:“那倒不一定,那个人的机会,比你更缥缈,他连自己为什么要找箱子、要找什么箱子都不知道。”

她喃喃补了句:“疯疯癫癫的。”

江炼也没在意:“箱子么,自古以来就是装东西、藏东西的,谁会去找箱子本身呢,找的都是里头的东西,要么是财宝,要么是秘方。”

说到这儿,他抬眼看孟千姿:“孟小姐,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这么郑重其事,孟千姿约略猜到,嗯了一声。

“山鬼手中,是不是不止一颗蜃珠?”

孟千姿想打两句机锋,或是顾左右而言他,转念一想,何必呢,这几代人,几十年了,生生死死,万里辗转,也确实是不易。

于是又嗯了一声。

一直以来,虽然存疑,终归只是怀疑,而今得到证实,江炼心中,直如一块巨石落地,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过了会,他才开口。

“孟小姐,我知道我们一直以来都有误会,你对我的印象也不好,不过我尽量补救。”

“我伤过你,你也打过我;我害你被绑架,我尽力把你救出来;你的链子还没着落,我会去找,等到找回来之后……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蜃珠?”

他很快又补充:“我不要那颗蜃珠,我只是借用,用完就还。”

孟千姿没立刻回答。

这要求其实不过分,山鬼手上,虽然不是蜃珠遍地,但三五七颗还是有的,借给他用,实在举手之劳。

她回了句:“看你表现吧,可以考虑。”

顿了顿,咬牙切齿,不吐不快:“遇到我,算是你的运气!”

光凭午陵山那颗蜃珠,成色二流,显像繁乱,就算她没钓走,而他守着试上三五十次,也未必能有线索。

然而,这个故事让她生出恻隐之心来,真的出借,她可以给他调用最好的那颗,蜃珠有互融的特性,大者可融小,佳者可融劣,这颗被融了之后,显像会更臻完美。

这与她的初衷自然背道而驰:她和江炼数次冲突,绝谈不上愉快,不去追着他打击报复已属通情达理,如今还要倒帮他一把,实在意难平。

但是,这事又不是为了江炼,况家接连四代女人,实在叫人唏嘘,又不需要她出血割肉,点个头的事儿……

所以,思来想去,再三衡量,也只能憋出一句泄愤似的话了。

——遇到我,算是你的运气!

第36章 【10】

天不亮, 江炼去探了白水潇的动静,回来之后, 招呼孟千姿上路。

白天跟踪, 比之夜晚,有优势也有劣势, 优势是一览无余,劣势也是一览无余——你跟踪她方便, 她想发现你也不难, 所以反而得更小心、拉开更远的距离。

孟千姿沿路解决早餐,一夜休整,她脚上已经没什么大碍,就是气力依然提不起来,只恢复了六七成, 同时,由于黑夜过去,白昼到来,她那因着黑夜易萌发的、因着听故事而放大了的对江炼的善意, 又缩水了一些:夜晚遮去了江炼的面目,容易让人动情和感性,但白日天光朗朗,又叫他那几次三番和她作对的眉目清晰可见了。

一码归一码,蜃珠还是可以出借的, 但她冷峻的态度不可改变,好么, 听个故事就动摇了,自己都有点瞧不上自己:这事传出去,以后有人求到她这,都给她讲悲情故事,还能不能好好办事了?

孟千姿态度的微妙变化,江炼自然察觉得到,不过友谊的小船终于荡开了桨,船客态度冷淡点,他也无所谓:昨晚之后,事情已有八-九分准,他求仁得仁,很知足了。

就是……

他觉得孟千姿那句“先偷偷跟着,再设法跟孟劲松联系”不太可行,这明显是越走越偏,渐无人烟,想跟外头的人联系,谈何容易。

++++

山路难走,尤其是这种人迹罕至的深山,半天的路程,累死累活,也不过翻了一两个山头,而且越走越迷,根本不知道身在何处。

孟千姿也一头雾水:她对湘西不熟,老一代的山鬼可以看山头山形辨路,但近几十年来,大家习惯了依赖各种电子定位设备,没了设备支撑,基本两眼一抹黑。

近中午时,白水潇第三次停下休息,江炼和孟千姿也随即停下。

白水潇似乎很警惕,每次休息,从不老实在原地坐着,总是左右乱走,到处张望,时而站起,时而蹲下,有几次,明明蹲伏在地,又会突然窜出,好像是在捕捉什么。

隔着太远,看不真切,江炼心生警惕,他从孟千姿那儿,已经多少了解了些白水潇的手段:这女人和田芽婆混在一起,没准也会使唤什么蛊虫毒虫,真动起手来,他可得分外小心,毕竟这山里的虫兽会卖孟千姿的面子,却不会认他江炼的脸。

……

下午,山里变了天。

头顶上一阴,林子里就更暗,孟千姿的性子,最是耐不住,不管是“卧底”还是跟踪,都最好半天就见成效,现如今从夜里跟到白天,毫无进展,除了走路还是走路,难免心浮气躁。

江炼看在眼里,拿话宽慰她:“这一趟应该不会空跑,只要跟定了她,顺藤摸瓜,她背后那人就跑不了。还有,你那根链子,十有八九在她身上。”

这后半句话,实在让人振奋,孟千姿心中一动:“在她身上……发髻里?”

江炼点头:“那天我救她回来,帮她包扎过,也翻检过她随身的物件,并没有链子——她有在发髻里藏东西的习惯,链子不大,确定是她拿走的话,多半藏在那里。所以咱们得有后备方案,万一跟踪不成功、被发现了,就马上卯住她下手抢东西,能扳回一点是一点,不至于空忙。”

这倒是,金铃能回来,等于事情已成了大半,孟千姿正要说什么,脚踝上突然微微一绊。

像极细的线一下子崩断。

江炼也有这感觉,他面色一变,低声喝了句:“小心!”

孟千姿反应也快,迅速贴地滚倒,江炼也就近翻滚开去,肩背甫一挨地,就听到扑棱棱的声音,似是鸟雀拍打翅膀,紧接着就是响铃声,叮叮当当,极其纷乱。

山里清静,这声音一起,就显得相当刺耳,再加上这地势,隐有回声,几番回转交叠,催命般不绝于耳。

江炼以为是触发了什么要命的连环机关,头皮微微发麻,在地上静伏了几秒之后,才发觉除了那铃声,并没有再出现异样。

他抬起头,不远处,孟千姿也觉出蹊跷来,两人对视一眼,先后起身。

确实没有其他的动静,只东西两侧的树上,铃声不断悠荡,渐渐走弱。

江炼先去查看绊线处,那里并无断线,也没什么痕迹可查,但他确信之前有根线横在那儿:这种深山,这个季节,地上的落叶残枝都堆积得很厚,借着枝叶遮掩,在其下拉一根细线,即便是趴伏在地,都未必瞧得出,就更别提是在走路了。

他约略明白,白水潇之前休息时,为什么几次三番地走来走去了:她是在布置机关,而且布置了不止一道,只不过前几次,他和孟千姿运气好,跨步时迈过了,没有碰到而已。

这一头,孟千姿走到了东侧树下,仰头看向高处,似是发现了什么,向他招了招手。

江炼也过来看。

在不高的树桠上,高低错落悬着十来根响铃撞柱,还不是用线绳悬的,是拿细铁链捆悬着的,铁链和撞柱都已经锈蚀得厉害,足见年头之久。

孟千姿四下瞧了瞧,从不远处的灌木上拈起一根鸟的细羽:“白水潇之前,应该是在捉鸟雀。”

江炼一下子反应过来。

懂了,白水潇在路上拉起一道绷直的细线,两头绑连的都是鸟雀,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法子,让鸟雀安静伏在当地,并不挣扎,而一旦有人走过,无意间绊断细线,鸟雀身上的缠缚得脱,势必振翅高飞——正上方的树顶恰是铃阵,鸟雀自下而上乱飞,撼动撞柱,自然会响铃。

而铃音一起,就是示警。

事情走向不对,江炼警惕地看了眼四周,低声向孟千姿道:“先藏起来,如果她听到动静回来查看,咱们就动手。”

孟千姿没吭声,她蹙着眉头,似乎在想着什么。

白水潇一定听见动静了,好在之前双方拉开的距离远,她即便折返,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江炼拽住孟千姿,很快掩身到附近的一棵树背后。

忽听孟千姿喃喃了句:“这是小边墙。”

江炼愣了一下:“苗疆边墙?”

他只听说过苗疆边墙,亦即传说中的南长城。

孟千姿摇头:“不是,是小边墙,苗人当初怕驻军进犯,精心设置了不同的机关陷阱,呈带状分布,不是边墙,胜似边墙,所以叫小边墙——这是鸟雀铃阵,是防驻军偷袭,示警用的,位置高低错落,风吹时互相也碰不着,不会发出响声,除非是鸟雀从下头往上飞……白水潇是利用了旧有的铃阵,就地取材,临时布置的。”

她吩咐江炼:“你先注意周围的动静,我得回想一下,我见过湘西的图谱……应该能想起点什么来。”

她闭上眼睛。

她虽然不像江炼那样会贴神眼,但识图记图的能力,还是远超常人的:刘盛被杀的那个晚上,她曾经让人在屋内张挂湘西图谱,擎着认谱火眼仔细看过那道小边墙,如果她能回忆出鸟雀铃阵所在的位置和周围的山形山势,也就能推导出两人所处的方位,从而大致掌握方向,不至于完全迷失在这山里了。

江炼没有打扰她,一直留意四周,越等越是不安:按理说,白水潇应该回头查看,因为绊断细线惊了铃阵的,未必是人,也可能是过路的鸟兽,她迟迟不现身,很有可能已经有所察觉,跟踪这种事儿,很容易反客为主,你之前还是追踪者,下一秒就会成为被追踪者……

正想着,忽见远处的高空,升起橙红色的烟火。

说是烟火也不确切,更像呈花瓣样绽开的有色烟雾,映衬着黯淡的天幕,煞是耀眼。

江炼对这场面不陌生,昨晚追踪白水潇时,她曾燃放过类似的烟火,不久便有人开着拖拉机来接应她:白水潇的身上并没有带太多物件,她应该是在自己常走的路线上,设点藏埋,方便沿途及时取用。

这白水潇,还真是交游广阔,到处都有帮手。

江炼低声说了句:“她在找人帮忙了。”

++++

大武陵的山户果然效率很高,第二天下午,就已经带齐了工具装备,车子径直开到了叭夯寨口,按照计划,在这里接上孟劲松一行人之后,就可以直奔悬胆峰林了。

孟劲松对这效率很满意,就是迎出来时,看到了不该出现的人。

辛辞。

孟劲松皱眉:“你来干什么?”

辛辞斜他:“这话说的,千姿不是我老板吗?我难道不关心她?”

孟劲松话说得很不客气:“这要是给千姿化妆,没人比你行,但现在这种情势,你除了添乱、拖后腿,我看不出有什么实际意义。”

辛辞脸上一热,论武力值,他确实垫底,但所有人都在东奔西忙,叫他留在云梦峰干等,着实煎熬:他再不济,开车加油、拾柴添火、看守设备,总能帮上点忙吧。

正尴尬,忽然看到不远处蹦跶得欢的神棍,辛辞伸手指他:“他一个外人,都还跟着呢。”

孟劲松循向看去,又收回目光,冷冷回了句:“人家肚里有货。”

来都来了,孟劲松也不好把他撵回去,毕竟事情过去之后,两人还得做“同事”,不便处理得太绝,但他确实觉得厌烦: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轻重,什么事都往前凑,果然大太监秉性。

他有意冷落辛辞,伸手把不远处的柳冠国招过来说话。

这两天,柳冠国真是忙得飞起,前方后方,大事小事,样样都要他调度,孟劲松一句话,他得说破嘴、跑断腿。

他攥着手机,小跑着过来。

孟劲松问他:“打探那头,有什么进展吗?”

柳冠国是个勤恳办事的实在人,可惜聪明劲上不足,不那么精干,他忙不迭点头:“有点……情况,我们的人不是各处打探吗,有两拨人跟我说,远远望见深山里,有一朵信号花发出来。”

信号花?

辛辞激动:“是我们千姿发的吗?”

这谁能知道,柳冠国答得很稳妥:“有些进山考察的,或者是探险的驴友,都有能对外发信号的设备,不好说就是孟小姐发的,但也不排除孟小姐在山里遇到了他们,然后借用的可能性。”

孟劲松打断他的话:“不会是千姿发的,真的遇到了考察队或者驴友,她可以借到更好的通讯设备,再说了,信号是发给指定的人看的,她不会发一个我们解读不了的信号出来。”

柳冠国赶紧点头:“也是,也是。”

辛辞瞧不上孟劲松言之凿凿那劲儿:“可别把话说死,不是千姿发的,没准是白水潇发的呢?叫我说啊,一切的异常,都该留心……”

他问柳冠国:“这山里,经常有信号花吗?”

柳冠国迟疑了一下:“这倒没有,不常看见,而且吧,一般放信号,就是个亮点,那个是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