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辞瞅着孟劲松:“看见没有,平时不见放,千姿失踪了,它啪地放了一朵……甭管是不是,你就不能抽点人跟进一下?你又不缺人。”

孟劲松沉默了一下,他就有这个好处,从来不因置气而草率行事,只要对方说得有道理、只要事情对千姿有利,他就能听得进去:“能不能确定信号花的位置?”

柳冠国摇头:“孟助理,望山跑死马啊,深山里出个信号,只能知道大致的方向,距离定不了,没准一天半天,没准三天五天。”

这就没辙了,只能保持关注,孟劲松心头烦躁,正想招呼众人上车出发,柳冠国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哦,对了,孟助理,那个破人岭……”

这个破人岭,孟劲松倒是印象颇深:“又怎么了?”

“昨天,我们不是有人去打探过吗,今天,就刚刚,另一拨人也经过,说是奇怪了,寨子里没人。”

“都没出门?”

“不是,就是没人。”柳冠国只恨自己嘴拙,不能三言两语把话讲清楚,“跟人间蒸发了似的,寨前寨后,没人了。洗衣桶里的衣服洗了一半,还泡着呢,灶下的炉灰,伸手去摸,还有点热乎劲呢,还有的,桌上饭菜扒了一半,饭碗都还没收拾呢……”

他嘀咕了句:“不知道是不是跑检查,但也没听说过政府要进山查这个啊。”

跑检查?跑检查更该把这些非法聚居的痕迹给清理了吧?

电光石火间,孟劲松突然想到了什么:“破人岭空寨,是在那个信号花发出之前还是之后?”

第37章 【11】

孟千姿半蹲在地上, 飞快地拿树枝画着示意图。

一道曲折的长线,代表苗疆边墙, 这条长线内侧, 又有一道,断断续续, 是小边墙,而跨过小边墙, 还圈了个圆圈, 圈得很有力道。

孟千姿拿树枝的端头点着小边墙的一处:“我们现在在这儿,鸟雀铃阵,这儿不单只有这个示警的阵,当初苗人的设计,是驻军进入这一带之后, 马上给予第一轮打击,这附近,至少有十九处翻板尖刀陷阱。”

江炼看过古代征战剧,对这场景有点概念, 不难想象:一伙驻军偷偷侵入,忽然触动了鸟雀铃阵,刹那间鸟雀乱飞铃音乱响,驻军正惊慌失措,脚下踏空, 下饺子般跌进陷阱,个个肠穿肚烂。

挫敌锐气, 是为第一轮打击。

不过江炼有点纳闷:“苗疆边墙是明朝的时候修的,小边墙的设计应该在那之后,人家驻军一直没有侵入生苗,这些机关也就一直没能用上——这都几百年了,确定还能用?”

孟千姿示意了一下四周:“那你走出去试试?”

江炼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不敢:之前并不知道这一带有玄虚,也就只当是走山路,毫无心理压力,好家伙,现在告诉他这是一片人工造就的陷阱,而迟迟没有现身的白水潇,可能正手按着陷阱的机轴……

他不走,他情愿跟这棵暂作掩体的树长在一起。

孟千姿斜了他一眼,两人之间,只有她知道小边墙,即便所知不多,对着江炼,也有了专家般的自矜,架势很是老道地提点他:“你不要小瞧古人的智慧,当时完全是双边战争,这道小边墙的机关,是经高人筹划、集成千寨民之力打造出来的,规模很大,防虫防蚀,防浸防震,即便年久失修、只能发挥一半的功效,也够你受的了,白水潇常在这一片行走,她既知道这些机关,谁知道她有没有设法修复过。”

江炼心头泛起一阵凉,周围暗得更厉害了,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那些覆盖了无数草枝木叶的泥地,正散发着阴森寒意:若对手只是白水潇一个人,任她怎么阴狠诡诈,合二人之力,他总还有胜算,但如今她手上,居然握着古苗人的机关,简直如同手握重炮的玩家狙杀猫鼠一般。

他沉吟了会,心念一动:“地上不好走,咱们能从上头走吗?”

说着,指了指高处的树冠。

山里林木很密,有那树冠庞大的,几乎在高处连成一片,如果能像猴一样,在高处由一棵树转跃到另一棵树,理论上,是可以“高空行走”,离开这一片危险区域的。

听起来似乎可行,孟千姿低头去看自己画的简易地图:“你看一下,附近有没有哪个山峰是中间下凹,像个金元宝的?”

江炼不敢贸然露头,他几下纵跃上树,借着树冠遮掩,四面打量了一回,又很快下来,抬手示意了个方向:“那儿。”

很好,方位定了,孟千姿沉吟了一下:“那儿是地炉瘴,过了那儿,咱们一路折向西,就可以到悬胆峰林了。”

说到这儿,她拿手指点了点那个先前圈划出的圆圈。

又是地炉瘴又是悬胆峰林,山鬼的用语还真是玄乎,江炼觉得奇怪:“不跟白水潇了?”

此行的目的一直很明确,要么是经由白水潇揪出幕后主谋,要么是从白水潇身上抢回链子,现在虽然受挫,但还不至于全无希望,怎么突然就变成去什么悬胆峰林了呢?

解释起来过于复杂,孟千姿含糊其辞:“反正,你跟着我就是了。”

事情的起初,她就曾怀疑过白水潇是为山胆来的,还曾为了诱敌,吩咐过孟劲松“大张旗鼓,做进小边墙的准备”。

而今白水潇走的路线,越来越接近悬胆峰林,是否她的目的地就是那儿呢?

如果是这样,她就不需要跟踪白水潇了,不如走在前头,直奔山胆所在,白水潇反而要追着她,而且,孟劲松一旦想明白其中的关节,一定也会带人去悬胆峰林,这就意味着,她可以和自己的后援汇合了。

简直是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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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议已定,就从身侧的这棵开始,江炼先上了树,又把孟千姿拉上来:她现在体力有点不对付,不管需不需要,他都习惯搭把手。

而高处纵跃,也不费什么力气,树干是笔直一根,树冠可是四下发散的,有时候一抬脚,就能从这棵的枝桠上迈到另一棵,即便隔得稍远,荡移纵跃,蹬跳借力,也是不难。

就这么行了有七八棵树,两人停下休息。

天色愈发暗了,外围毫无动静,孟千姿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一切危险都是推测出来的,会不会白水潇根本没在附近,听到铃音之后,即刻逃之夭夭了呢?

像是专为打她的脸,就在这个时候,铰链转动的格楞声隐约传来。

江炼也听到了,只是这声音来得模糊,分不清起自哪个方向,正心头猛跳,忽听到正对面破空有声,他喝了句“小心”,撤步便躲,哪知刚避开这道,左右两侧又有风声来袭,像是乱箭齐发、四面有声。

混乱中,听到孟千姿叫了句“下树”,他不及细想,双手攀住枝桠,身子迅速吊下,也是不巧,恰有一根冷箭斜射而至,江炼急中生智,耍单杠般身子往旁侧一荡,堪堪避过一击,只是树桠经不住这么折腾,咔嚓一声断裂,他连人带枝,砰一声摔了下来。

饶是树不算高,这一下,也摔得他头昏目眩,刚缓过劲来,就听哗啦断折有声,孟千姿也下来了,不同的是,她抱了满怀的枝叶细梢。

原来变起仓促,谁也顾不上谁,各凭本事、分别涉江,孟千姿叫他“下树”,然而冲她而来的那几道冷箭,却是打往下三路的,她只得往上纵窜,抱定一大蓬枝梢,如扫帚般甩扫开又一道冷箭之后,这才扑跌下来。

好在两人都没受伤,树上失散,树下重逢,也算有惊无险。

然而这轮袭击,居然就这么结束了,林子里重又恢复寂静,只余风过枝摇,飒飒萧萧。

顿了顿,江炼失笑,说了句:“是别小瞧古人的智慧,他们一定预料到了敌人也会从高处走。”

这番折腾倒不是全无用处,至少,他确定了两件事:小边墙的陷阱是真实存在的,白水潇也确实就在附近,而且手握机轴。

刚刚的这场,其实都不能算作箭雨,按照机关的规模,即便不是万箭齐发,也该有成百上千枝吧,稀稀拉拉几十支,有点寒碜。

江炼看向高处,树干上钉了一支,箭头锈迹斑斑,箭身木制,明显湿濡陈旧,看来,这些机关,的确已经陈朽。

但那又怎么样呢,残存十分之一的余力,也够叫他们受的了。

江炼重又倚住树干:“铃阵之后就是陷阱,想从高处走又有冷箭,上也不行,下也不通,当年真这么对上,驻军该怎么办呢?随身带着铁锹,挖地道吗?”

孟千姿回答:“挫完锐气、杀完威风,那就四面冲杀,正式开打了啊。”

正式开打……

江炼心中一动:“是啊,那白水潇,为什么到现在还不露面呢?”

经他这么一说,孟千姿也觉得有点蹊跷。

江炼继续说下去:“白水潇这人,其实本事并不很高,几次三番让我们栽跟头,要么是仰仗诡计,要么是借助机关。正面对阵,她没把握,也不敢。”

孟千姿心念微转:“她刚才放过信号,她在等后援。”

江炼说出了她想说的话:“会是那个幕后主使吗?”

孟千姿没说话,只是嘴唇有些发干:会是吗?那个人,终于要出现了吗?

江炼深吁一口气:“先等等看吧。”

反正,即便不等,这一时半会的,他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脱困。

++++

夜幕浓重。

不远处的密林里,移动着一大片晕黄的光亮,邱栋站在树底,皱着眉头盯着那片亮。

匡小六从树上滑下,动作很轻地拍了拍身上的树壳灰土:“没什么情况,他们还在往前走,大栋哥,咱们继续跟?”

邱栋摁了摁腰间的卫星电话,点了点头:“跟。”

他是临时受命的,都已经坐上车了,柳冠国又把他叫下来,说是有个叫破人岭的寨子不太对劲,孟助理让他带几个人去看看,有什么情况及时联系。

内心里,邱栋是不愿意的,大佬下落不明,他极盼着能和大部队一起,献策出力——破人岭这寨子他听说过,里头住户不多,都不是什么正常人,自然经常不对劲,放着正事不干,关注他们干嘛呢?

但这不情愿,他也就只敢在心里嘀咕一下:既是孟助理亲自交代的,事情又分派到他头上,他应当尽心尽力办好。

邱栋点了五六个人,马不停蹄,先赶到破人岭,随即跟进后山:那么一大群人集体活动,留下太多可供追踪的痕迹了。

几个人卯足了劲,一路快跑疾行,都想速战速决,尽快回归,不错过孟助理那头的大事。

黄昏时分,终于赶上了这群人。

奇怪,只是看到那些僵硬的背影,邱栋就已然头皮发麻。

粗略一数,大概五六十人,男女老少都有,但他们不列队、不成群,也不交谈,三五错落,都只闷头往前走,夜色掩映下,如鬼影幢幢。

用匡小六的话说,“乍一看,跟行尸走肉似的”。

这还没完,再细端详,更加心悸。

这些人个个面相凶狠,连女人和老人都不例外,而且手里都有家伙,菜刀、镰刀、斧头、锄头,明明很常见的家什农具,握在这些人手中,出现在此时、此地,实在叫人觉得不祥。

邱栋还看见一个只有半截的残疾人,起初,他还以为是半截上身在动,惊出一身冷汗,后来才看清楚,那是个双腿高位截肢的,腰后插了把斧头,撑着手掌走路,偶尔,边上的人会背着他走一段,他趴伏在那人背上,像个奇形怪状的麻袋。

而且,这么远的山路,一般人走个一小时,总会休息个一刻钟,而这帮人,完全没休息过,速度不变,步伐也不变,像是感觉不到累。

这些人,到底是去哪,又是去干什么呢?

邱栋半路上给柳冠国打了电话,柳冠国也是一头雾水,只吩咐他密切注意,务必小心,千万别轻举妄动。

其实用不着他提醒,邱栋他们早个个悬起了心,压着嗓子说话,连喘气都轻了不少。

天都黑透了,那些人还在走,有打手电的、提马灯的,还有举着火把的——各种颜色的光亮汇聚成一片诡异的光源,在这漆黑而又广袤的密林里,无声地往前移动。

匡小六的低语声自后传来:“他们是不是要去找谁寻仇啊?我听说解放前,深山里的寨子或者部落之间,都是有世仇的,会这么打来打去的。”

有人小声回他:“不能吧,这又不是旧社会。”

又有人嘀咕:“你们不觉得他们脸上那表情,还有那眼神,叫人瘆得慌吗?跟中邪了似的。”

邱栋心头烦躁,低声喝止:“别只顾着聊天,这不是闹着玩的,用点心……”

正说着,远处突然响起纷乱的响铃声,几个人吓了一跳,旋即反应过来,迅速掩身最近的树后。

过了会,邱栋探头出去看。

铃声还在响,只是声势渐弱,那片诡异的光源,还在朝前移动。

看起来,像是这群人触动了什么示警的响铃,但是并没有人出来阻拦他们,而他们,也并不在意,似乎习以为常。

真特么……让人费解。

++++

入夜之后,江炼想看看摸黑逃跑是否可行,尝试着朝外走,刚走了十来米远,听到格楞的铰链声,又狂奔回来。

孟千姿则完全没动,安坐在树底下看他跑出跑回,还点评他:“跑挺快的嘛。”

那语气,分明不是夸奖,但江炼当夸奖来听,回了句:“强项。”

……

山里寂静,偶尔有声响就会传出去很远,那响铃声,孟千姿隐约听到,纳闷地向着发声处看去。

应该隔得还远,但怎么是从来路来的呢?

江炼也听到了,他心算了一下时间,倒吸一口凉气:“别指望了,不是什么幕后主使,这么久了……白水潇那信号,召的是应该是那个寨子里的人。”

除了田芽婆和金珠银珠,孟千姿对寨子里的人毫无印象:“她召寨子里的住户来对付我们?”

江炼知道她对那个寨子还没深刻的认知:“那个寨子里的人,都不是正常人,应该有好几十口,估计个个都能拼命——双拳难敌四手,咱们再能打,也不可能是对手。

孟千姿哦了一声,斜乜着他:“怕了啊?”

这语气,挺慢条斯理,她既安稳,江炼也不愿大惊小怪,他挪了下身子,以便坐得舒服些:“怕什么,只要对方手里没枪,谁还没个保命的招啊。”

他能有什么招?

孟千姿半是怀疑半是好奇。

江炼压低声音:“只要白水潇不在机轴边,咱们就用不着忌惮机关。待会,咱们先上树躲一会,别让那群人找到,等白水潇和他们一汇合……”

说到这儿,他略做停顿。

孟千姿知道他说到关键,接下来就要放招了,受他语气感染,居然也有点小期待:“怎么说?”

江炼说:“咱们就跑。”

第38章 【12】

孟千姿觉得自己活见鬼了。

江炼这番话, 前头都还正常,也确实是商量要紧事的口吻, 她也就听得专注, 及至最后一句,那都不叫反转了, 叫瞬间失常吧。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跑?”

“对,硬跑……你知道一个贼, 偷东西时最绝望的一刻是什么时候吗?”

孟千姿没好气:“不知道, 没当过。”

这反应,在他意料之中:“我当过。”

孟千姿没太惊讶。

“干爷没收养我的时候,实在没东西吃,干过点不要脸的事……你知道干爷是怎么撞见我的吗?”

孟千姿没说话,不过那眼神, 表明她愿意听。

江炼没看她,盯着不远处还算淡的夜色看了会,不由就笑了,似乎是回想起来, 自己都觉得好笑:“你知道吗,哪怕是要饭的,也分上中下等的,这等级,可不是你想的丐帮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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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也奇怪, 有时候,明明都已经是最下等、最弱势的人群了, 却还要在这备受挤压的空间里,奉行着恃强凌弱那一套:这头被人踩在脚底,鼻青脸肿地爬起来,不敢打回去,反狠狠吐一口血唾沫,又去踏踩更弱的人。

起初,他是沿街讨饭吃的,不过他脑子灵光,没两天就总结出:大广场、火车站这种地方,讨到饭的几率远远大过什么居民区、商业街,尤其是火车站,他总能讨到人家吃剩的泡面,吃完鲜虾味的,又有牛肉味的,特别满足。

他兴奋地入驻火车站,像得了个铁饭碗。

哪知第三天的晚上,身上盖着报纸、蜷缩在候车室座位底下睡得正熟,被几个人拖出来,一通拳打脚踢,为首的是个酒糟鼻,腿上常年生疮,白天讨饭时,江炼见过他,被乘客呵斥如狗,唯唯诺诺陪笑,打起他来,威风如带头大哥。

直到这时,他才知道,原来讨饭也是有地盘的,火车站这一片,早已被酒糟鼻以及另外四五个人瓜分了,他在这儿,是动了人家的蛋糕。

一通臭揍之后,他被扔在了破桥底下,酒糟鼻说,他敢再出现在火车站,就割了他的小鸡吧。

江炼没敢吭声,等酒糟鼻他们走远了,才一翻身爬起来,冲着空洞的桥底大骂:“cao你妈,敢打你炼小爷爷。”

然后,他没敢再去火车站。

他晃荡在城区,实在讨不到饭吃,便下手去偷,包子、馓子、油饼、地瓜,饥一顿饱一顿,在自己的“劳动所得”里,拼命捱过一天,又一天。

但他自认为不是小偷,每次吃完偷来的东西,都狠狠一抹嘴角,心说:等着,等炼小爷爷发财了,给你们赔双倍,乘以二!

可惜发财遥遥无期,有一天,正缩在小胡同里大口嚼着偷来的馒头时,又被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