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势极快,神魂骇得声音都劈裂了,江炼急回头时,恰迎个正着:这土龙四肢着地狂奔时,就一点也不像鳄了,倒像只身形巨大的悍狗。
神棍眼见江炼不跑也不躲,还以为他是吓呆了,直觉下一秒必将丧生鳄口,急扭了头不忍去看。
江炼站在水边,心念急转,原本是想着,在最后一刻从旁跃开,土龙收势不及,必会跌入水中,这样可以多赢点转圜的时间……
转念一想,孟千姿还在下头,生死未卜的,再放一头土龙下去,可怎么得了?更何况,这一只还跟她有仇。
于是紧咬牙根,只是站定不动,待到近得能看见这土龙瘪耷的独眼时,身子往下急溜,瞬间仰面溜入土龙腹底,任它手电滚落,两手死死抓住匕首的柄,刃尖朝上,向着土龙的下腹直豁而去。
印象中,鳄鱼身披鳞甲,但腹部应该是柔软的,而且土龙来势甚急,借势下刀,若能豁它个开膛破肚,这一头的威胁,也就差不多解除了。
只顷刻间,土龙便从他上方窜了过去,江炼撑地急起。
可惜了,相比土龙的体型,这匕首实在是太小了,入肉是入了肉,但离预想差得远了,那土龙甚至都没落水,只在水岸边急转了下,半个身子拖入水中,头还是向着他的。
江炼也顾不得什么了,向着湖面大叫:“千姿!”
又吼神棍:“你赶紧看看,孟小姐在什么地方!”
吼得声色俱厉,其实心里早慌了:都这么久了,孟千姿怎么还没上来呢?
神棍急应了一声,头灯经这一夜消耗,早没了电,他捡起孟千姿落下的手电,拧到最大档,来回向着湖面扫视。
没有,都没有,近处的水色浊黄,而远处、光线太暗的地方,那水色几近褐黑了,但不管是浊黄还是褐黑,都只上下轻荡、凝着一股异样死寂。
神棍的手止不住发抖。
孟小姐呢,都下去这么久了,又不是水鬼,普通人早闭不住气了,她不会是叫下头那只巨鳄给……吞了吧?
江炼也是这想法,一时间脑子发木,恶气却直往胆边生,这一刻看那独眼土龙,只恨不能把它生吞活剥,竟没什么怕的感觉了,他抬起手背抹了把鼻端,齿缝里迸出几个字来:“还不滚出去叫人!”
神棍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江炼是在跟他说话:“那……那你呢?”
江炼没再理他,倒是神棍自己回过味儿来了:江炼不在这儿拖着巨鳄,他哪有机会出去求救呢?他一万个想留下来帮忙,但他这战斗力,还是别在这碍手碍脚了吧?
念及至此,不再犹豫,一狠心向着洞口处疾奔。
没想到的是,那土龙似有所感,竟撇下江炼,向着神棍急窜了过去,江炼哪拦得住?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会受伤了,伸手就去抱土龙的尾巴。
抱住了才知自己荒谬:这力量悬殊太巨大了,抱住了又能如何,难不成还能把土龙给拉回来?
那土龙察觉到了尾巴上有异物,只不耐烦地扬尾一扫,江炼整个人就已经被带上了半空,行将被甩开时,他忽然看到了土龙那褶皱眼皮环绕着的、水晶球般的独眼。
昨儿晚上,这土龙就是因为伤了一只眼,痛得暴躁打滚,给了他把孟千姿救进甬道的时间。
匕首还攥在手中,赌一把吧,这土龙是更想抓到神棍呢,还是更恨戳瞎它眼的仇人。
江炼的身子被甩开时,用尽浑身的力气,觑准土龙的独眼,一把将匕首甩了过去。
其实,江炼掷飞刀的准头也就一般,人嘛,总不可能样样都擅长,但幸运之处在于,这土龙的眼太大了,即便不是正中靶心,也总能掷中的。
果然,江炼被狠狠甩砸在石壁上,五脏六腑都被摔得一阵反覆、显些晕过去时,清清楚楚看到,那匕首稳稳入了土龙的眼,土龙瞬间暴起,原地乱滚,而神棍借着这片刻时机,身形已消失在了洞口。
江炼笑起来,他用力抓住近旁凸出的石头借力站起,没去管那只痛得死去活来的土龙,只是又大声叫了句:“千姿?”
“千姿你还在吗?”
洞穴空旷,叫喊声在水面上方、青铜盖侧幽幽回响。
湖面平静得让人心头发毛,仿佛从未涌出出那头巨鳄,也从未吞噬过孟千姿。
他回想起孟千姿入水的刹那,那头巨鳄旋即跟下去的可怖场景:那速度,那角度,外加那块头,什么都能撵上,什么都能吞咽吧?
这头全瞎的土龙终于自疼痛中恢复过来,慢慢将头脸对准了他的方向,一只眼里还颤巍巍晃着匕首的柄——果然,即便全瞎,也并不影响这种长年生活在地底的生物追击敌人。
现在,江炼手里,连被孟千姿嫌弃过的小匕首都没有了,真正的赤手空拳。
他心算了一下时间,估摸着还能为神棍拖上个一时半会,于是向着土龙招手:“来来来,炼小爷爷再陪你玩上两招。”
土龙嘶吼着扑了上来。
江炼再无进攻的机会,只能躲闪了,前几次仗着身形优势,还能勉强撑住,到了后来,就渐渐左支右绌了:毕竟一夜没睡,又一路都在消耗体力。
还因为,实在没什么斗志了。
到了最后,被土龙巨尾扫得骨碌连滚,如同陀螺,冷不防背上吃了一抽,抽得他眼前发黑,喉口一阵腥甜,又硬生生咽下去。
他大声叫:“哎,哎。”
一边叫,一边摇摇晃晃站起来,单手前挡,似是要讲和谈判。
土龙长年活在地下,视力退化,对声音格外敏感,互听到声音,身形略顿。
江炼说:“不玩了,炼小爷爷打不过你,走了。”
语毕笑了笑,翻身跃入水中。
++++
正如孟千姿预料的那样,曲俏带着后援人员和装备,于正午前赶到。
半夜之后就没再下雨,环室里的水已经退了,路三明一口咬定,昨晚看到的是一只巨大的鳄鱼,还表示自己连夜做了功课:鳄鱼的要害是眼睛,遇到状况要先攻击眼睛;鳄鱼的咬合力很强,但张嘴的力道很弱,有时候一根棍子死死压抵住,就可以让鳄鱼张不了嘴。
不过最后又补了句,这些可能不适用于底下那条,因为底下那条可趴可站,四肢也长出一大截,比通常意义上的鳄鱼要厉害多了。
曲俏倒无所谓这个:反正带了足够的麻醉-枪,兽用麻醉剂的份量也管够,体型太大的话,剂量给它加倍,不愁它不倒。
她让人先放了七八个生命探测器下去。
这是利用热能原理,侦测附近范围内有无生命活动迹象的,底座是微型的机械车船,平地时是遥控前进的小车,遇水时切换模式,可以转成小船,底座上带夜视摄像头,可以及时将下头的影像传送回来。
环室有七条甬道,每道都进了一辆探测器,看回传的信号和影像,安全距离已经足够,曲俏安排三人一组,第一批共计二十一人进了甬道,都带足了装备,多方向搜找并行,自己则停在环室,先去看段文希的留书。
虽说她和山桂斋联系不多,但重要的事还是有耳闻的,也知道段文希当年的失踪可能另有隐情,不过这洋洋洒洒一大篇,又是麒麟晶又是凤凰翎的,还是看得她云里雾里。
好在她的大部分精力和关注都已经给了戏,对于其它的,好奇心从来不炽。
水才退不久,水线下的那段颜色尤深。
上头写着:金翅凤凰翎一枚,插于台心,金光流转,内蕴七彩,撷羽在手,如玉生温,无罩无匣,千年不腐,蔚为神奇。
曲俏看向环室中央那个圆台,这圆台应该是一整块大石凿就,跟外头那两口棺材有相似之处:不雕琢,也不事修饰,粗糙得很。
圆台中央,有个细细的小孔,恰能插一根鸟羽,想来段文希下棺之后,一眼就看到了。
——至此,方信阎罗所言非虚,遂决意成行。得麒麟晶者成神,何谓为神?我等凡俗,不敢妄生狂念,得窥玄机一二,于愿足矣。
留书就到这里。
曲俏正怔愣间,忽听上头有人声,听传下来的只言片语,似是冼琼花到了,又听路三明一叠声的“孟助理”,好像那个孟劲松也在其中。
正待上去打声招呼,步话机里忽然嘶嘶有声,曲俏知道有发现,忙把耳机塞入耳中。
果然,听到有人大声报备:“找到一个了,找到一个了!”
第105章 【17】
水里的那条不上岸,甚至人到身侧, 都没动过……
冼琼花皱眉:“水里那条, 是死了?”
那山户赶紧摇头:“没, 没有,说是之前还动过,也袭击过孟小姐,但是不上岸,也就是说, 只要离水岸远点,还是安全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 孟小姐落水之后, 那条巨鳄就跟冬眠了一样, 一直贴着水底趴着了。”
冼琼花-心跳得厉害:“那会不会是,它趴着的地方, 有什么通道?”
那山户也不敢说:“这个, 要它挪个位置才能知道了,它那块头, 怕是要开个起吊机进来。但是七姑婆,这么大的池子,下头如果真有个通道,泄水的水压是很大的, 那巨鳄会被水压吸附在那, 动都动不了。”
这原理,就跟游泳池排水似的, 排水口处的吸力会非常大,人如果被吸住了,直接被压强撕裂开也是有的。
“但神先生说,之前那巨鳄还浮出水面活动过,而且,巨鳄浮起来的时候,也没见这湖有泄水的迹象……”
说到这儿,湖面处又传来水声,是江炼再次浮出水面,看他拨水的动作,就知道他的气力也所剩无几了。
冼琼花并不欣赏这种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在她看来,不是犯蠢,就是刻意表演。
她冷冷说了句:“这是扑腾给谁看呢?真沉下去了,还不是要我们捞。”
说着,转身去向洞外。
孟劲松没动,他朝着江炼看了会,吩咐那个山户:“喊他上岸,总不能看着人家死在我们面前。”
++++
江炼精疲力尽地上了岸。
安全起见,山户都撤出了这个洞,离得最近的,也是在甬-道里,江炼不想走,一个人坐在岸上看死寂的湖水发呆,脑子里混沌成一片,什么逻辑、思考,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只反复想着同一个问题:怎么可能呢?
一个大活人,怎么一下水就不见了呢。
他拒绝去想“水里头还有巨鳄、可能是被巨鳄吃了”这个可能性,每次想到,两侧的太阳穴便抽搐般暴跳。
神棍进进出出的,给他送水,给他拿吃的,江炼没动过,他觉得自己没资格动山鬼的食物。
神棍每次进来,就给他讲一些外头的进展。
——小巨鳄被绑起来了,鳄嘴拿麻绳绑了一道又一道,爪子包了好几层厚橡胶皮,四条腿是互相绑上的,说这样,就跑不了了。
——我听他们说,遇到鳄鱼,真的只能攻击头眼,其他地方,实在没法下手。
——在一处高点的洞穴里,发现了成堆的碎蛋壳,这底下,都不知道孵出过多少鳄鱼。
——发现了十来处入口,但都是人进不了的,动物能进,他们说,这里可能是以小养大,小的出去找食,进来喂大的,长大了,就不再出去了,也有可能会互相吞吃……连线的专家说,适者生存,它们会自我进化以适应极端的环境。
——曲家妹子哭得很厉害,冼家妹子一滴眼泪都没掉,还在问炸-药能不能炸死水下那只,孟助理……
他住了嘴,没继续说孟劲松。
孟劲松当然是有气的,他见到神棍时,冷冷说了句:“我或许很多事,会做得让千姿不高兴,但至少,我在她身边,没让她冒过生命危险,这十多年,我只有这一次被迫放大假。”
神棍当然听得懂这弦外之音:只放了这一次假,孟千姿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但这话,不好转述给江炼听,神棍喃喃:“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早知道,我就不看棺材了,他们让我别大声说话,我连咳嗽都没敢咳……你们不来救我就好了,我都这把年纪了,死了也不算吃亏……”
江炼打断他:“你别说话,我贴个神眼。”
神棍一愣:“你现在要画画?”
江炼摇头:“我不画,我就是想看看……千姿出事的时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我没看清……”
说着,他已经闭上了眼睛,气息浅弱,一动不动了。
神棍没想到江炼就这么“贴”上了,那自己呢,是要在这“护法”吗?有什么禁-忌和注意事项吗?怎么连交代都不交代一声呢?
他急出了一身汗,怕有人高声吵嚷,又怕水底那头巨鳄会悍然出击,还怕江炼在身体极度虚弱的时候贴神眼,会贴出什么事来。
就这么如坐针毡,惶惶不安,也不知过了多久,江炼身子一颤,阖紧的眼皮下,眼球快速地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两只手蜷得如同鸟爪,拼命在地上抠抓。
神棍吓了一跳,怕惊动水下巨鳄,还不敢高声叫嚷,只得先赶紧扶住江炼。
低头看时,就见他拼命想睁眼,但只能睁出眼白来。
神棍一下子想起来了:贴神眼的人有一个自然醒转的过程,如果是被惊动或者强行想醒转,就会陷入这种半癫半痴的状态——这种时候,最好是水激火烧,或者是打醒他。
水边神棍是不敢去的,身上也没火种,只好下手去打,一巴掌过去,先把自己吓一跳,觉得那“啪”的一记,太响了,于是改成拳,打脸下不去手,便往肉厚的地方招呼,都不知道挥了多少下了,手腕突然被攥住。
他听到江炼含糊地说了句:“行了,够了。”
边说边撑地坐起。
神棍还怕自己出手太重了:“我……伤着你没?”
江炼喃喃说了句:“有光。”
神棍没听懂:“哈?”
江炼抬头看他,有点激动:“我看到了,千姿摔进水里的时候,水面上有一处,泛起了光晕,金不金彩不彩的,但很快就消失了——那巨鳄沉下去之后,那光就消失了。”
一句话提醒了神棍:“是不是那种金色里有七彩的光晕的?我也看到过啊!”
前头发生的一切都太凶险了,他居然把这节给忘了!
他结结巴巴,把自己看到那光时的情形说了一遍。
江炼敏锐地注意到了事情的相似之处:“当时,那巨鳄也在动?”
神棍猛点头。
湖面下肯定有什么东西,被那巨鳄给遮住了,只有巨鳄移动的时候,位置相错,才能偶尔泄出一些。
江炼激动地声音都颤了:“我们去找七姑婆,千姿说不定就困在下头呢。”
++++
然而,对江炼的发现,冼琼花并没有什么兴趣,她从路三明口中,已经听说了昨晚的一切。
在她看来,江炼比神棍可恨:神棍落下棺口,还情有可原,毕竟谁都想不到土龙会突然发疯,但你江炼——明知道下头有巨大危险,还要下去救人,这不是没脑子是什么?再说了,救出谁来了?最后还不是山鬼后援带了装备进洞,这才把人给救出来吗?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她能耐着性子听他把话说完,已经很讲礼数了。
听完了,她问他:“所谓的彩色,有没有可能是你眼花?又有没有可能是水被光照时,发生的什么折射散射?”
江炼说:“不是眼花。”
但是否折射散射,他不好说。
冼琼花冷笑:“以那头巨鳄的体型,光凭我们这点人,是没办法挪动的。起吊机不可能开得进去,炸-药我们也商量过,但不了解下头的地形,很可能导致坍塌,太危险了。再说了,它又不是死的,你游近它身侧它不动,你推它挪它翻它时呢?所以你来找我,是想让我帮什么忙?”
江炼听出她语意不善,但还是硬着头皮回答:“那头巨鳄先前是动过的,如果它遭遇危险,很可能会挪动,我们可以把它引开……”
冼琼花打断他的话:“引开了之后呢?以它的战斗力,我们山鬼得死多少人?就算真的有彩色的光,如果只是它肚皮底下压着的一块、彩色的晶石呢?彩色的光等于千姿吗?”
是不等于,太多不确定性了,江炼咬牙:“但哪怕有一丁点的希望,我们都该试一试。”
曲俏一直坐在边上,双目红肿,一声不吭,只听到此处时,帮江炼说了句话:“七妹,他也是关心千姿,哪怕有一线希望,我们也该试一试……”
冼琼花生硬打断她的话:“六姐,这不是唱戏。”
“别说我不关心千姿,我连夜赶到这儿,就是为了千姿,但我知道,什么叫接受现实。千姿真的还在,哪怕我死,我也会拼着去救她。可现实摆在眼前,仪器上的显像清清楚楚,我不会拿什么一线希望做幌子,揪着什么光让大家做无谓牺牲——我们既然商量好把破鳄的事交给水鬼,那就等水鬼派合适的人来吧。”
这沟通看来不会有成效了,江炼笑笑:“没事,我就是跟你说一声,孟小姐多少是因为我才出事的,我会自己想办法,给你们一个交代。”
说完了,转身就走。
这什么态度,冼琼花大怒,厉声向孟劲松道:“把他给我关起来,这两天,别让他在我面前晃,也不准他再生事!”
孟劲松应了一声,很快出了帐篷,身后传来冼琼花余怒未消的声音:“最烦这种不自量力的人。”
孟劲松出了帐篷之后,脚步就缓了,只目送着江炼大踏步走向地坑边,而神棍跟在后头一溜小跑,帐篷外站着的两三个山户也听到了里头传出的话,都簇向孟劲松身边:“孟……助理,七姑婆说要关,咱们要上去一起摁住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