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劲松点头:“是。”

他伸手进兜,摸出一支烟来,不紧不慢叼上,离得最近的那个山户忙摸出打火机,殷勤地给他点上。

孟劲松面无表情,猛吸了一口,又悠悠吐出,这才说了句:“不是没追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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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户在迷宫里,已经拉起了指向的发光带,江炼便一路沿着发光带疾走,偶尔经过某一处甬-道,会遇到三两值守的人,江炼也不吭声,只经过一个人时,拍了下他的肩膀,顺手捞走了他的山鬼箩筐。

那人莫名其妙,但山鬼箩筐说白了是个工具包,标配,丢了可以再申领,所以也没在意。

神棍一溜小跑地跟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快到水岸边时,才嗫嚅着建议了句:“鳄鱼是水里的,也许人家水鬼有效多了,小炼炼,其实咱们是不是应该等等……”

江炼猛然停下脚步。

神棍吓了一跳,有点不知所措。

江炼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带了装备的山鬼后援更有实力、水鬼会对水下的凶兽更有办法吗?我怕的只是在等的这段时间里,你或者千姿会撑不下去。”

“六七姑婆她们过来,用了十二个小时,水鬼来得只会更慢,这段期间,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数?千姿如果还活着,她从昨晚开始,就没吃过饭、没喝过水了,我还不知道她有没有受伤,你让她怎么捱?谁爱等谁等,我不等。”

说完,背起山鬼箩筐,径直向着水岸边走去。

神棍看着他的背影,鬼使神差般的,突然冒出一句:“小炼炼,你还要去昆仑山找箱子呢。”

江炼浑身一震,顿了顿回过头来,问他:“你这意思,是我一定回不来了,千姿也回不来了,是吗?你什么居心?”

神棍口吃:“不不不,我是……”

江炼笑起来:“我还回来呢……万一真回不来……”

他想了会,说:“万一真回不来,我就靠你了,我感觉,谜题都快解出大半了,看在大家同是寻箱者联盟,又共同当过三重莲瓣的份上,昆仑山这段,就拜托你多费心,不然……”

神棍还以为他要说: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哪知他说了句:“不然在下头,没脸见干爷,做鬼也抬不起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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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炼潜入水中。

他已经潜下来好多次了,有几次,摸到过粗糙而又厚硬的鳞甲,对大致的路线还有印象。

终于,浮出水面换了几次气之后,他又摸到了那条巨鳄。

可以理解这巨鳄为什么不动,它有这样的体型以及如此安全的鳞甲,何须忌惮他这样的小鱼小虾?

江炼最后一次浮出水面,吸入一口长气,入水时,还看到神棍在岸边不远处杵着,像一棵老树,一棵让人安心的老树——自己的托付,神棍一定会尽心的,就好像对身负凶简的那几个朋友一样尽心。

他潜入水底,顺着巨鳄的身形一路摸索,由尾,到身,再到脖颈,大致确认了巨鳄的头部方位。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有点无赖:我靠近你你不动,摸你你不动,现在我揍你,你还能不动吗?

他攥指成拳,向着那巨鳄眼部,狠狠-捣了下去,一拳不够,再一拳——神棍说鳄鱼的要害是眼睛,其实谁的要害不是眼睛呢?谁能经得住眼睛被人暴打呢?

果然,那巨鳄躁动起来,鳄头只一摆,面前的水带起底部泥沙,顷刻浊重,江炼拼命睁眼,看到了浊黄水色间隐现的森森齿牙,也看到了巨鳄的身子微微掀动时,肚腹下露出的、带彩色的光晕。

一定就是那里,下头必有玄虚。

江炼脑子轰的一声,也顾不上鳄身掀开的那条线是多么细窄,拼尽全身的力气,两手撑地,先将腿向着那一处挤塞了过去,想像条鱼那样,就那么滑进去。

哪知刚一动,就感觉身后有大力阻来,他脑子转得极快,立刻猜到是鳄牙挂住了山鬼箩筐,这个时候,只能舍车保帅,把这包给弃了。

他双臂后溜,迅速将身子松脱出来,然后顺势撑地借力,果然,那一处不是实的,像是个水道。

在巨鳄的身体重重挪压下来之前,他成功将自己的整个身子都送了进去。

然而,没有预想中的顺着水道一泻而下,也没有掉落在什么安全的所在,他惊惧地发现,自己被陷在一个水团里了。

四面都是水,然而这水比湖水清澈多了,往上看,黑沉沉的一片,那必是巨鳄的肚腹又压了下来,往下看……

他看到,下头似乎是一个洞穴,有极其绚烂的、七彩烁动的环光在半空悠悠流转,环光外围,笼着一层淡金色的晕,如纱似雾,飘飘渺渺,似金沙弥散,又如星斗成环。

顿了会,他才看清,那不是环光,而是一根根金色的翎毛,不知为什么反了地心引力,就那样悬浮于半空中。

而在那一圈光环下方……

江炼只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子都涌到了头上。

那是孟千姿。

她趴伏在地,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死了,身周业已晕开一大滩血,那血被凹凸不平的地面分作了数道,还在不停地……往外流着。

江炼狂躁起来,拼命地捶打水团,但人是没法跟水较劲的,多大的力道,都会被水分之散之,他觉得自己像个困在水袋里的观赏动物,在那团水里不断翻转、扑跌、乱抓乱荡,却怎么都出不去,很快,他的那口长气耗尽,开始呛水,而在这一波又一波的翻转间,他还能清晰地看到地上的那根根血线,仍在不断向外蔓延。

第106章 【18】

就在江炼以为,自己会死在水团里时, 忽觉一股大的吸力传来, 整个人身不由己, 一下子被从水团中推挤而出,重重摔砸在地上。

这一摔毫无防备,直叫他眼前金星乱晃,但他触手摸到孟千姿的血、只觉冰凉粘稠时,又瞬间清醒了, 手脚并用着爬到她身边,一眼就看到, 她腿上有两处皮肉豁开, 血就是从这伤口里流出来的。

江炼心里慌慌的, 急去拽山鬼箩筐,一摸摸了个空, 这才想起刚刚已经被他弃掉了, 现在真个手无寸铁,连想撕衣服包扎都没工具。

他拽起自己外套里穿的t恤下摆, 用牙死死咬住撕开,又大力扯成一条一条,双手发着抖给她包上,这才伸手去摸她心口, 洞里森凉, 他自己也刚在水团里浸过,心乱如麻间, 思绪定不下来,一时间摸不到温热,也摸不到心跳,慌得额头冷汗都下来了。

又去测她颈动,也忘了颈动该切哪一处,只在她脖颈间来回去探,心中不住问自己:怎么切不到呢?怎么切不到呢?

忽然间,指腹探到一脉极微弱的起伏,那一刹那,居然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怔愣了一下,瞬间狂喜,把她身子搂进怀中,不住叫她:“千姿,千姿。”

顿了顿,又握住她一只手,挨个指头的、慢慢搓-揉她冰凉指尖。

况同胜是个赶尸人,常会说些有关死人的事儿,其实大多数也只是以讹传讹,但江炼从小听习惯了,也就记住了。

比如,况同胜会说,人死的时候,是打手脚开始凉,然后一点一点、凉进心窝里去的,所以不想人死,就得搓热她指尖,再狠心点又掐又扎,把她这知觉给掐回来。

再比如,魂魄荡悠悠离身的时候,她是恍惚着的,不辨方向,这时候,你得喊她,不间断地喊她,哪怕嗓子喊出了血呢,也得继续——你的声音就是一线绳,能把她给系扎住了,再拽回来。

这话,江炼其实是不信的,还转头去跟美盈或者韦彪咬耳朵,说干爷又在封建迷信了。

但现在,他也迷信了,事情临到自己头上,方知什么叫病急乱投医。

……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孟千姿很轻地呢喃了一声。

江炼只觉眼眶发烫,却不敢低头去看,只怕是自己幻听,他更紧点搂住她,试探着问了句:“千姿?”

他竖起耳朵,扑捉着这洞里的所有细音,终于确凿听到她叫他:“江炼吗?”

江炼一颗心落回实处,也忘了说话,只是不住点头,低头看时,就见她微阖着眼,面色惨白,唇色也苍白。

她低声说了句:“我做梦,梦见自己被火烧,但是我很冷,全身都在疼。”

江炼伸出手,轻轻拂开她几丝粘在脸庞上的头发:“不是被火烧,是受伤了,鳄牙挂到了你的腿,所以受伤了,没事,小伤。”

没事,小伤。

这话,与其说是说给她听的,毋宁说是说给自己听的。

孟千姿的眼睛微微掀开了一条缝,她的头沉沉的,意识像石头,还坠着她的脑袋往更低处沉,眼前也发虚,看人像看重影,身周的一切都轻,像是下一刻就要飘起来。

“就你吗?”

江炼说:“大家都想来,我最聪明,所以就我先来了。”

孟千姿唇角掠过一丝虚弱的笑,她阖上眼睛,说:“又胡说八道,谁会都想来这儿。”

江炼见她气息渐弱,又见她闭眼,心头一阵惊悸,急忙晃她身子:“千姿,别睡,跟我说话。”

孟千姿只觉疲惫袭来,累得连眼皮都睁不开了,低低说了句:“我就睡一会,你待会叫我。”

江炼却知道,让她这一睡,也许再也醒不过来了,急得后背冷汗直冒,拼命找话跟她说:“千姿,刚我见到你七妈了,你七妈……真厉害,差点把我绑起来。”

这一下,果然略略吸引了她一点注意力:“我七妈,她为难你了吗?她就这样,说话很不好听,人其实不坏。她要是说了……难听的,你别往心里去。”

江炼笑:“不会,我这样要过饭的,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你要是见过为了一块饼都把你踹几个跟头的人,听到点不好听的又算什么呢?”

他盼着,她能对这事感兴趣,这样,他就可以大肆渲染一下当年是怎么被踹的、怎么骨碌连滚了好几滚的,以引起她的兴趣,让她精神点,哪知孟千姿只是嗯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江炼不住找话跟她说,一会说水鬼就快来了,一会说孟劲松连大假都不放了、正在上头等着呢,好像都不奏效,她的眼睛越来越懒得睁,声音似乎都滚在喉咙里,到末了,连嗯都不嗯了。

江炼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松软,她又要睡了。

他狠掐了一下她的背,看她因为疼痛而骤然拧起的眉,问她:“千姿,我跟你讲过我妈妈的事吗?”

孟千姿怔了一下。

她垂着的手慢慢勾住江炼的衣角,睁开眼睛看他:“你不是不记得吗?”

她特意问过况美盈,况美盈说,江炼那时太小了,不记得,也从家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小时候的事。

江炼说:“记得,记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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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还小,住在一个很穷的小山村,没有所谓名字这说法,小伙伴们都叫他炭头,还会指着炭渣拿他取笑。

父亲是个四五十岁的瘸腿男人,很凶,很黑,爱喝酒,手里总拿一把铁钳,会突然生气,没头没脑拿起铁钳往他身上甩。

每当他被打的时候,疯二姨就会冲出来给他解围、替他挨打,那是个很邋遢的女人,蓬头垢面,整天干活,守在锅灶前烧火——父亲打她时,会打得极其狠,骂她是不下蛋的母鸡,偶尔,还会嚷嚷什么便宜儿子。

他没母亲,大家都说他是死了妈的,但暗地里,村里有人会嘀咕,被他听见过几次,那些人说疯二姨就是他妈。

他有点好奇,回去问过疯二姨,疯二姨只会嘿嘿笑,笑得唇角流下涎水,他觉得恶心,又觉得真要有这么个妈也怪丢人的,从此没再问过。

其实仔细看,疯二姨很漂亮,有时候……也很有气质,跟这个村子,跟那个父亲,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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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千姿听入了神,她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听故事上了,恍惚地问他:“你这个二姨,是不是被拐来的啊?逼疯了?”

江炼有些失神:“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小时候,看不起她疯,也会朝她扔石块、吐唾沫,故意作弄她,她从来不生气,只会看着你傻笑。”

“但是后来,你知道她对你好,你也就不欺负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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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二姨喜欢带他玩,跟他玩捉迷藏,但他很快就厌倦了,因为疯二姨每次,都藏在一个山洞里,拿树枝遮住脸,好像这样,他就看不见似的。

疯子,始终是疯子。

然后,就到了那天晚上。

那是个冬天的晚上,睡前,他刚被撒酒疯的父亲没头没脑抽了一顿,哭嚎着躺下的,犹记得睡着的时候,枕巾湿了大半,外头的风呼呼的,吹得窗纸一翘一落。

半夜,他被惊醒了。

一睁眼,就看到了疯二姨。

疯二姨不疯了,她梳洗过,头发绾结得整齐,穿一身他从没见过的、城里人穿的夏秋衣裳。

这么冷的天,疯二姨不冷吗?

他看疯二姨细弯弯的眉毛,发现今天她的眼睛很亮,跟平日里任何时候都不同,里头满是灼人的光。

她像摆弄洋娃娃,也不管他舒服与否,生硬地在给他穿衣服,穿上厚重的棉袄,穿上老棉鞋,围上有破洞的围脖,仿佛他即将远行。

他被搞懵了,一瞥眼,看到床头有个布口袋,里头塞满了白白的大馒头,还有五颜六色的水果糖。

疯二姨剥了颗水果糖塞进他嘴里,说:“阿崽,你听我说,我接下来说的话,你未必听得懂,但你得一句句都记着——将来读了书,懂了事,你就懂了。”

他从未见疯二姨如此郑重其事过,愣愣扬着小脸看她,连嘴里的水果糖都忘了嚼。

只记得,那颗糖,好像是柑橘味的。

她说:“我是你妈妈,但那个人……”

她满脸唾弃,还呸了一口:“不是你爸爸,你姓江,叫江炼,大江大河的江,百炼成钢的炼。”

“你要走,那个我老带你捉迷藏的山洞,你别嫌黑,一直往里走,有个狗洞,你人小,能钻出去。”

“钻出去了,就是条路。你顺着路一直跑,跑出去,别回头,这辈子都别再回头。”

“你爸爸被杀了,妈妈受了这么多年罪,妈妈要亲手报仇,你不用管,你也不要恨,将来也不用回来打听这事,妈妈会把一切了结,你跑出去,忘了这一切,只管往前跑,你要有个干净的人生。”

说到这,疯二姨一手拎起布口袋,一手拽着他往外走,他被拽得跌跌撞撞。

门一开,风声呼啸,村里人都睡了,外头好黑,只有这间屋还亮灯。

他想回到屋里。

但疯二姨挡在门口,如同门神,她把布口袋塞进他怀里,说:“走,现在就走。”

边说边推了他一把。

他抱紧布口袋,趔趄着,又站在原地不动。

疯二姨蹲下身子,温柔叫他:“江炼。”

“别怕,我知道你小,一个人会怕,你也许会受很多罪,会被人欺负,会吃不上饭,但妈妈陪不了你了,你要聪明,要勇敢,见到事情不对,你就跑,一直跑。”

“你的人生不在这儿,妈妈没法送你,但妈妈祝福你,希望你心如江河,百炼成钢,不要恨,也不要觉得这世界欠你,好好去生活,将来,你一定会遇到你认为值得的人,过着最美满的日子……”

他听不懂,只抱着布口袋想哭。

疯二姨垂下手,他看到,她手里有一把磨得锃亮的尖刀。

她说:“你不走吗?不走,我杀了你。”

因着惧怕,他终于哭着迈步,跑出十来米远时回头,看到疯二姨也在哭,但她很快就用提着刀的手抹干了眼泪,跨进屋里,砰一声关上了门。

那扇门,从此对他永远关上了,他只能跑,拼命往前跑。

他跌爬着穿过漆黑的山洞,又钻过只有小孩才能钻得过的狗洞,果然有条路,他从未见过的路,弯弯曲曲,九转连环,如细线温柔绾上起伏的群山,他也不知道,这路通往哪里。

但是,跑吧。

他抱紧布口袋,呼哧呼哧地跑,天上,云团聚合,身侧,树影摇晃,漫山遍野,虫声细碎——他还一直以为,冬天是没有虫子的。

过一个急弯时,他似有所感,忽然停下脚步,向着山坳深处看去。

视线尽头处,他看到一团跃动着的熊熊火光,被大风撕扯,在墨黑色的画纸上肆意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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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炼就在这里停住。

他低下头,看到孟千姿已是满眼的泪,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手借着他的衣服不断攀上,然后轻轻抚上他一侧脸庞,说了句:“你真是,从小,受了好多苦。”

江炼笑,眼前有些模糊,抬手握住她的,说:“倒也还好。”

那些苦,那些罪,倒也不是孤独领受的,她的目光不也穿透了群山般起伏的岁月,投注在他那个小小的背影上,为他流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