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目十行,目光很快被其中一句给粘住了:“彭祖居然娶了四十九个老婆?”

可见这位老人家虽在寿数上有造诣,爱情方面,也太不专一了。

彭祖娶了四十九个老婆这事,神棍是知道的,晋代的《神仙列传》和宋代的《太平广记》中都有记载,说彭祖“失四十九妻,丧五十四子”,大概是为了侧面烘托彭祖的长寿。

他抬眼看江炼:“小炼炼,你看看你这关注点,我看这书,是为了查找有没有什么潜在的线索,而你,只看到了人家老婆多。”

江炼为自己辩解:“我也是在找线索,他老婆这么多,儿子这么多,都走在他前头,侧面说明了他就是自体繁殖,也说明了由神到人,差距是巨大的,都是亲儿子,完全没继承到他的能力。”

神棍心中一动,脑子里有一线光亮闪了一下,可惜这亮太幽微了,没抓住。

倒是江炼,忽然想到了什么:“儿子是走在他前头了,还有孙子孙女,重孙辈吧,彭祖这开枝散叶可以的啊,四十九妻,那是四十九房啊——你看人家宅斗剧,只三房就能斗八十集,这四十九房……”

他奇怪地看神棍:“四十九房,要是繁衍到现在,那得是一个巨大的家族啊,规模不输山鬼水鬼,怎么就剩下你一个后人了?”

神棍脱口回了句:“你不能以偏概全,我是个例,被遗弃的,我是被扔在一个小村口的。”

喇叭声响,该重新上路了,江炼直起身子,把副驾的车门关上,嘀咕了句:“不扔别人,偏扔你,你是什么异类吧。”

神棍坐着没动,茶色的车窗上,映出他一片茫然的脸。

++++

下午,海拔一再攀升,温度持续掉点,众人也都扛不住了,纷纷在车上加衣戴帽,近傍晚时,已经没了真正意义上的路,车行的依据只是卫星定位和地面的隐约辙印。

外头再美的风景也会看腻,更别提天色渐暗、已经看不到什么风景了,江炼歪在座位上打盹,迷迷糊糊间,忽觉车速放缓,再然后车身一顿,就停下了。

江炼睁开眼睛,下意识问了句:“到了?”

陶恬陪着况美盈坐了前座,闻言回头:“没有,但是四姑婆说,你和神先生可能会对这儿感兴趣,让到的时候停一下。”

感兴趣?

他为什么会对这荒野里的某一处感兴趣?

江炼向前方看去。

能依稀看到,那儿有几顶破旧的帐篷,正被风鼓得摇摇欲飘,但没灯光,没炊火,明显没人住,有一顶帐篷的后幅还被撕破了,被风扯得掀来翻去,像一面诡异的旗帜。

神棍先反应过来:“会不会是那个丁盘岭……”

陶恬连忙点头:“对,就是这么跟我说的,说是一个叫什么丁盘岭的,去世的地方。”

那是得看看了,神棍和江炼都随着陶恬下车,往那几顶帐篷的方向走,两个司机也开得有点疲惫,在车外抽烟,只况美盈听说是什么死过人的地方,心里生出忌惮来,又嫌外头冷,于是窝在座位上不愿动,韦彪自然也就留下来陪她。

……

走不多久,那些帐篷便已近在眼前。

对水鬼的经历,江炼差不多已经了如指掌了。

水鬼于九十年代中期一探漂移地窟,那一次,损失惨重,死了百十号人,没死的,也大多在后来的二十余年间陆续发病、一命呜呼——如今唯一幸存的,大概就是宗杭的女朋友易飒了。

一年多以前,水鬼二探漂移地窟,即便备齐了诸如喷火-枪等装备,损失依然不小,尤其是折了当家人丁盘岭。

继任的丁玉蝶一直记挂丁盘岭的生死,他接连派出水鬼,以搞地质的名义在三江源一带不间断追索,眼前的这些帐篷,就是那些水鬼的驻扎营地。

再然后,一夜之间,营地的人都没了,只剩下一具尸体,那是失踪了一年有余的丁盘岭。

他拿刀子捅穿了自己的喉咙,还留下了三个半字。

找水鬼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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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帐前,江炼深吸一口气,拧亮了手电,陶恬如一个称职的向导,在前头引路,给两人做介绍。

江炼看到了丁盘岭的尸身曾经倒伏的地方,尸体当然是已经搬走了,但伏尸的地方拿白-粉撒过形,还插过木枝,仍旧依稀可见。

还看到了一小爿地,乍看没什么特别的,但蹲下细瞧,就能发现那一处的土壤呈螺旋状,像是曾经旋转着闭合。

江炼和神棍对视了一眼,俱都心中有数:据说漂移地窟需要呼吸,夜晚时,在地面会出现开口,这叫“地开门,风冲星斗”,但天亮之后就会闭合,闭合时,那一处的地面,会呈现出这样的螺纹——这螺纹也是水鬼追索漂移地窟的唯一线索。

陶恬的介绍也证明了这一点:“丁盘岭死前,附近有一个藏族人,叫丹增,为了给营地的朋友送羊肉,曾经来过这儿,还跟丁盘岭说过几句话。据他回忆说,他看到丁盘岭的时候,丁盘岭正拿着一个纸箱壳盖住一处地面,盖的就是这儿……”

话还没完,腰后的卫星电话忽然响了,陶恬一愣,向两人说了句“不好意思”,匆匆出帐接听电话。

陶恬居然有卫星电话?

江炼掏出自己的手机瞧了瞧,那信号,没得真干净,干净得让他想上手去抠,他深悔自己考虑不足,没买个卫星电话带上。

陶恬既然有,自己是不是能朝她借用一下,或者买过来也行啊,这样跟孟千姿联系的时候,也方便点。

他心中这么想着,不觉就朝帐篷边走了两步,恰听到陶恬扬高的、紧张到几乎变调的声音:“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这可……怎么办啊?”

尽管没听到具体内容,但从陶恬的语调声音来看,他直觉一定是出事了。

过了会,陶恬进来了。

尽管她想装着镇定,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倘若没真正经历过一些事的话,是镇定不了的,江炼略一打量,就看出她攥着卫星电话的手在微微发颤,且不自觉去舔嘴唇的频率明显变高。

江炼也不准备委婉了,单刀直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陶恬猝不及防,茫然“啊”了一声,欲言又止。

江炼朝神棍使了个眼色。

神棍真是一点就透,清了清嗓子,问她:“出什么事了?需要我跟孟小姐说一声吗?”

三重莲瓣的身份还是好使的,陶恬语无伦次:“不不,四姑婆应该会去说的……”

她定了定神,语音还是有点发抖:“四姑婆她们早就进山了,两百多号人,分了二十多个小队,在不同的地段搜找,都是早出晚归的,平时就用步话机和卫星电话联系,每天晚上,哪怕人不回来,也必然会打个电话,报备一下当天的进展和搜找过的地段……”

“有一个小队,大概八个人,两天前就失联了,四姑婆又派了一队去找……”

神棍紧张:“又失联了?”

江炼哭笑不得,低声说他:“能不能盼着人点好?”

陶恬摇头:“说是,从早上到现在,已经找着……三具尸体了,四姑婆都要疯了,带着人赶过去了,其他还不知道,大家议论纷纷的,都还在……打听呢。”

江炼不语。

从刘盛那件事可以看得出,山鬼是很在乎人命的,孟千姿带队,丢了一个刘盛,就已经很自责了,四姑婆这次,打底就是三条人命,还不知道人数会不会继续往上攀升——搁谁都得疯吧。

神棍吞咽了口唾沫:“会不会是雪崩、失足滑坠什么的?”

陶恬回过神来:“我觉得不会,这两天没听说有雪崩,如果是自然伤亡,不可能一队人都失联吧?一定是出大事了,四姑婆才会赶过去。”

管它出什么事,站在这儿胡猜肯定是没意义的,江炼略一沉吟:“我们也赶紧上路吧,具体什么情况,到那就知道了,没准还能帮得上忙。”

陶恬忙不迭点头,几乎是小跑着,第一个出了帐篷。

江炼和神棍随即跟出,藏区天长,但黑得也快,只在帐篷里查看的这么会功夫,外头就已经全黑了,远远的,能看到两辆打着灯的车,那点灯光,被周遭的黑暗挤压,微弱而又压抑。

走了两步,江炼突然回头。

没什么异样的,山线平静,旷野寂寥,那几顶破帐篷在夜色和风声里呼啦作响。

神棍凑上来,问他:“怎么了?”

江炼笑笑:“没什么。”

顿了顿,又补了句:“就是觉得,脊梁骨上,有点毛毛的。”

神棍哦了一声,也往后瞧了瞧,沉默着走了两步之后,忽然冒出一句:“你知道吗,我有个朋友,小棠子,就是盛家掌路铃的那一个,曾经因为一些原因,一个人,在外头漂泊了四年多。”

所以呢,怎么突然提到她了?跟眼下这情形,有关系吗?

“她经常向我传授经验,有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刻,她说,如果你在路上,突然觉得不对劲,那千万别怀疑自己,一定是有不对劲的地方。”

江炼没吭声,只是又回头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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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车之后,重新发动。

车里的气氛相较之前,沉闷了许多,况美盈察觉到了,却不明所以,只是好奇地一会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

夜色昏沉,车灯只能在前方辟出很窄的光亮,眼见视线里的那几顶帐篷渐渐远去,江炼轻吁了一口气,下意识摸了摸后脊骨,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想太多了。

就在这个时候,司机突然吼了句“卧槽”,紧接着,车身强烈颠簸,车头驶歪,直直冲向了旁侧,刚冲开了一段,一侧的车轮不知道是不是碾上了什么尖锐的,突然爆开,车身倾侧着徐徐停下。

后面的车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紧急转向,而后在不远处刹住。

这一头,况美盈已然面如死灰,她坐在死一般的寂静里,哆嗦地看着外头僵停在夜色里的车灯光柱,嗫嚅着说了句:“我们,我们是不是轧到人了?”

车子那么大的颠簸,显然是轧到东西了,而且不会是小东西。

司机一拳砸在汽车仪表盘上,低声咒骂了句什么,陶恬反应过来,膝盖在座位上跪起,转身向后看。

借着两辆车的微弱灯光,她看到,车后不远处,的确软塌塌趴伏了个人,车子显然是从那人身上直直碾过来的,而后车看到了之后,紧急转向,才避免了二次碾压。

那司机又骂了两句,也不知是骂自己还是骂那人,然后伸手去开车门,电光石火间,江炼脱口说了句:“等会,先别下去。”

又吩咐司机:“有手台吗?让那辆车的司机也先别下。”

话说得迟了,那辆车的司机已经拎着探灯下车了,那是个络腮胡子,长得五大三粗的,大概人反正不是自己轧的,没什么压力,探灯略照了照之后,就冲这头发火:“怎么还不下来!吓傻了吗?撞到人了不知道啊?”

话音未落,忽然身子一挺。

况美盈身子抖得如筛糠,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她吓失声了。

她看到,有一截尖利的什么东西,穿透那司机的后脑,从他的一只眼睛下方,直戳了出来。,

第115章 【09】

那司机的身体僵挺了两秒,一脸的不置信, 还试图伸手去抓那截东西, 再然后, 重重摔砸在地。

车子里安静极了,只余压制着的喘息声时轻时重,韦彪恰坐在靠近那头的窗边,看得比别人分明,低声说了句:“好像是箭。”

箭?

这年头, 怎么还会有人用箭呢?

江炼不及细想,脱口说了句:“关灯, 赶紧关灯!”

这么漆黑的夜里, 只车内灯光大亮, 那还不是活靶子吗?

司机听明白了,赶紧把车上的灯全部关掉, 只一瞬间, 车内就陷入了一团漆黑,尽管车上门窗都紧闭, 所有人还是不约而同的、尽量把身子伏低。

江炼缓缓抬头,贴着车窗下沿往外看去。

外头倒是还有两处光源,一处是那辆备车,另一处来自横死司机跌落在地的射灯, 而先前被碾压过的那个人, 依旧趴伏在地,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被轧死了, 还是起初本就是一具尸体。

江炼压低声音问陶恬:“车上有什么防身的武器吗?”

陶恬差点急哭了,她临时被抽调,也就是负责接送,哪承想会遭遇现今这局面?一般的载客车,不可能放什么武器,万一在公路上遇到拦截查车,不就瞎了吗?

四姑婆她们入山,倒是带了不少趁手的家伙,但那些是专门运输的,走的也不是客道。

她一时间手足发凉,声音打飘:“没有啊。”

江炼心下一沉,又迅速打起精神:“那这儿,你们之前来过吗?之前……没出过事?”

“来过啊,那几顶帐篷,我们去看过不止一次,听……听说丁家那头的人,还专门在那蹲守过,从……从来也没出过事啊。”

懂了,这儿像一处废弃的凶宅,别人来时都还正常,只他们这次,出了事了。

不管那么多了,身下这辆车已经爆了胎,显然是指望不上了,即便带有备胎,也没人敢下去换,江炼咬牙,看向那辆亮灯的备车:“师傅,你看那辆车,还能开吗?”

司机知道是跟自己说话,赶紧接口:“能,那辆车没问题,还是完好的。”

两辆车之间,相隔了有十余米,江炼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管它是人是鬼,我们在明处,形势对我们不利,走为上策,咱们以最快的速度,上那辆车,开了就跑,人平安出去了,再查不迟。”

也只能这样了,困在车里,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陶恬口唇发干,她掏出卫星电话,想把遇袭的事往外报备一下,哪知手一直发颤,一个没拿住,卫星电话跌落下去,车里太黑,她伸手去摸索,越急越摸不着。

时间紧迫,当即行事。

江炼收拢了车上所有的狼眼手电,都揣进一侧衣襟内,手上只攥了一把,他屏住呼吸,等到司机和神棍都已经从前座爬进后车厢了,才动作极轻地、缓缓移开了车门。

然后吁了口气,再次嘱咐:“我一跑,你们马上跑!”

说完,蓦地发足向一侧奔跑,同时拧亮了手中的手电,他的速度飞快,电光几乎移作了一道弧。

而剩下的人,司机打头,韦彪背着况美盈行二,陶恬和神棍落在了第三,都卯准那辆车,没命般冲了过去。

江炼不敢跑太久,他心跳如鼓,估算已经跑开了五六步之后,身子一滚贴地而倒,与此同时,手一扬,把那个手电往更远处抛了开去——乍一看,就跟他仍在攥着手电奔跑似的。

果不其然,手电才离手不久,就听到一阵劲烈的破空之声,这声音直激得江炼头皮发麻、手臂上浮起一层鸡皮战栗:有一杆长箭,正擦着手电筒的边缘,直窜了出去,然后噌一声钉入远处地下。

热火器时代,冷兵器已经被人忽视太久了,总被认为是“落伍”、“过时”,江炼从前,也是这看法。

但现在,远离都市,身处荒郊,再加上手无寸铁,他觉得箭这种冷兵器简直太可怕了:那破空之声,像是杀人前奏,让你清楚听见,遍体生寒。

他咽了口唾沫,掏出另一把手电,揿亮了如法炮制,但这一次,胆子小了些,只跑出了三四步,就把手电抛了出去,然后返身向着车子狂奔。

让人欣慰的是,神棍和韦彪他们,都已经上了车了,司机坐在驾驶座上,正试图启动车子,车门向着他大开,陶恬和神棍都忍不住将身子探向他的方向,像是忍不住就要伸手拽他、恨不得替他跑。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突然又有破空之声,空气被迅速撕破,发出尖锐的声响。

江炼来不及回头,却能看到况美盈双眼一翻,已然昏厥过去,陶恬的一张脸也是瞬间没了血色,他知道大事不好,迅速偏侧身子,但那箭实在来势太快,从他后肩直刺而入,那力道,几乎将他身子短暂带离了地。

江炼眼前一黑,重重伏栽在地,身子蜷地滚翻,世界也突然迷幻,他听到神棍失声大叫,听到车子猛然发动的声响,听到韦彪怒吼“干什么”,还听到司机扯着嗓子大叫“不知道遇到什么变态,能逃几个是几个吧”……

车子的引擎轰鸣声远去,江炼忍着痛抬头去看:车子是走了,但车里头人影憧憧而动,显是有激烈争执。

走就走吧,车子都走了,他还追得上么?

江炼只觉得心慌气短,呼吸上不来:一般人初上高原,本就容易引发高原反应,他刚才剧烈活动,现在又受了伤,剧痛之下,头也跟着阵阵发胀,似是要炸裂开来。

他拿手摁住心口,急呼急吸了几口气,不敢直起身子,怕又遭遇突来一箭,受伤那一侧的肩膀连带手臂都已经麻木掉了,使不上力,他咬紧牙根,单手抠地,拖带着整个身子往爆胎的那辆车子旁爬。

才刚爬了一两米远,忽听到“轰”的一声,回头看时,是刚刚逃离的那辆车,不知道是车上人争抢方向盘还是又遇到了什么变故,居然侧翻了。

江炼心头一沉。

车上太多他牵挂的人了,但他现在这情形,也没法过去查看,他勉力爬到车边,踉跄着爬上去,用力关上门。

闭合的车子把风声阻隔在了外头,车内好像一下子安静下来,江炼伸出手,想掰折箭杆,这才发现箭簇和箭身好像都是一体的,根本掰不动。

他嘘着气,扶住椅背抬头往外看:四周还是静悄悄的,远处,那辆没能逃脱的车侧翻着,车轮在微弱的车光中打转。

对方,到底是什么人啊?

他想卧躺下去,才刚一后仰,痛得立马侧翻,呻-吟出声:箭杆还戳在肉里,这一仰,血肉在杆身上磨搓,疼得他额头直冒虚汗,一张脸都扭曲变形了。

不过,也正是这一痛,让他瞥见,这一头的座位底下,有个黑漆漆的物事,上头有信号灯,一亮一亮的。

陶恬的卫星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