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辛辞一路把孟千姿推出营地,但也不敢距离太远,这种地方,还是离人近点安全。

其实这地面,块块垒垒的,很难推,再加上三江源地带,所谓的河流如帚,土壤水含量比别处要大——只推了这么点距离,两个椅轮上就都陷了淤泥杂草。

孟千姿忽然弯下腰,呕吐起来。

那个几天之前,还温柔亲吻她的人,被一箭射穿,然后,狗一样被驮走了。

辛辞叹了口气,上去给她摩背,说什么呢,他觉得什么都不说最好,有些时候,言语无力,况且人家当事人,未必想听到什么“节哀顺变”之类的场面话。

正摩顺着,手腕忽然一紧,低头看时,是孟千姿死死攥住了。

她缓缓抬头,眼圈泛红,但眼神里头,都是煞气。

辛辞有点心慌:“千姿?”

孟千姿说了句:“我要报仇。”

那是,辛辞赶紧点头:“是得报仇,这么多人,大家不都在拼命找吗?等找到了,有它们受的。”

“不要‘大家’,是我的事,那些人,不管几个,应该死在我手里,才对。”

辛辞没听懂:“是,你想亲手报仇,也是……没错的。但你现在不能走路啊。”

孟千姿纠正他:“不是不能走路,是走路腿疼而已。”

++++

当天,孟千姿没有继续赶路。

她这心情,冼琼花大致了解,也没催她,只是晚饭后,拉着她说了一回话。

无非是什么事已至此、要着力于眼前等等,让她意外的是,孟千姿的情形要比她想的要好,一直点头,末了还反过来让她放心,说自己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冼琼花大是欣慰。

只是这欣慰里,总掺了那么一丝不对劲,晚上睡下之后,越想越蹊跷,又披上衣服过来。

到了帐篷口,犹豫了一下,思忖着自己是不是疑神疑鬼,正迟疑间,有个脑袋鬼祟地探了出来,似是要望风,恰和冼琼花四目相对。

这是辛辞。

辛辞没提防会见到她,那脸色如见了鬼,“妈呀”一声,急退回去。

这一下,正坐实了冼琼花的怀疑,她一个箭步冲了进去,一眼就看见孟千姿站在当地,劲装束发,正将山鬼箩筐背上后背。

看到冼琼花时,她也愣了一下。

冼琼花脑子里嗡嗡的,下意识问了句:“姿姐儿,你怎么站起来了?”

话未说完,目光在帐篷里急扫,一下子就看见了几个空的、扔在地上的药剂瓶,其中一个瓶口,还插着注射针。

冼琼花一下子明白过来,瞬间变了脸色:“你疯了吗?你注射这么多,它只会让你对疼痛没感觉,不是让你愈合——你这样走出去,你的腿会废的,是谁?是不是辛辞帮你去偷药的?”

辛辞本来就已经心慌得不行了,又听到自己被点名,吓得一个激灵。

孟千姿反轻轻笑了,问她:“腿废了又怎么了?江炼都已经死了,我就废条腿,废了腿,还不配坐王座了吗?”

又指辛辞:“我让他去拿的,你要罚他,等我回来了再说。”

说着就要往外走,冼琼花又急又气,一个箭步上来,挡在孟千姿面前。

说实在的,七个妈和孟千姿的关系很微妙,孟千姿不强硬时,是七个妈占上风,但她一旦强硬,还真拿她没辙。

冼琼花尽量平复情绪:“姿姐儿,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也知道你难过,这件事,我们从长计议,这么多人,都是为这事忙的,急不得,更不能一个人去涉险。你连对方是什么人都不知道,这不是去找死吗?”

孟千姿说:“我不需要知道它们是谁,我只需要它们死在我手上就行了。我也不难过,等我了结了这事,找回了江炼的尸骨,我再难过也不迟。”

冼琼花脑子里一团乱,只觉得自己口拙嘴笨,脱口说了句:“你身份不一样,要想想自己的责任……”

孟千姿笑:“一个坐王座的,连自己爱人死了都没点动作,也好意思谈责任。”

她搡开冼琼花,又要往外走,冼琼花回过神来:“姿姐儿,你至少带上人!”

孟千姿回头看她:“七妈你还不懂吗,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就想亲手做这件事,每个环节,都是我亲手做,不要别人经手。”

冼琼花盯着她看,看着看着,终于服软,说了句:“那你至少,带上枪。”

孟千姿笑起来,说了句:“你问辛辞。”

说完,帘门一掀,就出去了。

冼琼花一颗心狂跳,看晃动不止的门帘,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又惊讶于自己居然能放她出去,过了会,她忽然想起那句“你问辛辞”,于是转头看辛辞。

辛辞小心翼翼比划了个“耶”的手势,冼琼花怒意又起:你还耶!你很得意是吗?

就听辛辞诚惶诚恐说了句:“两把。”

第118章 【12】

孟千姿一个人,开了辆四驱。

她很少一个人, 从小到大, 身边都围满了人, 记忆中,好像从来就没有哪一次是真正纯粹一个人去做什么事的,哪怕私奔,还拽了一个呢。

她也很少自己开车,因为一直有司机;偶尔自己开, 也小心翼翼,因为城市交通复杂, 人流车流量都大, 容不得信马由缰——但高原不同, 一眼望出去,别说人了, 鬼都没一个。

她把油门踩到最大, 身子随车子一起飙,觉得整个人像颗出膛的子弹, 滑出逼仄幽暗的枪管,滑进陌生阔大的世界。

她开过江炼他们出事的地方,那两辆车太笨重,还那么倒翻着:高原上就这样, 拖车耗费太高, 一般人会拆件回收,任车架子原地横陈, 后来者看见了,也不会惊讶,只会以为是出了行车事故,然后警醒自己“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一直把车开到黑压压的群山附近,她才停下。

周围安静极了,只偶尔有风声飒飒,孟千姿在车内翻了翻,从手套箱里找到了烟和打火机,还在后座上找到了两瓶黄河啤酒。

有酒好,酒让人兴奋,她接下来想把事做好,就是得让自己保持在一个亢奋、兴奋甚至半癫狂的状态。

烟也好,舒缓、放松,人不能太紧张,太紧张,就成不了事了。

孟千姿点烟就酒,烟头的灰烬慢慢积起,像极了她迟来的情绪。

江炼的死太突然了,像一盆水凌空浇下,而她恰好立于棚下,要过好久好久,才会有点点水滴从棚顶渗出。

不过现在,她用不着想他:等事情了了,她又没死的话,会瘸一条腿,再坐几十年王座,几十年,够她去哭、去痴、去回味、去形销骨立。

不差这一晚,不差这两天。

一瓶酒下肚,脸颊发烫,人也微醺,孟千姿从山鬼箩筐里掏出形如滴眼液的瓶子,仰起头,往两只眼睛里各滴了两滴,然后闭上眼睛,迅速转动眼珠。

这叫“亮子”,是水鬼的玩意儿,用于夜间视物,据说制作原料来自猫头鹰和壁虎,都是夜视能力绝佳的生物——这“亮子”的夜视精度虽然不如手电,看路是足够了,而且胜在隐秘,夜间活动,不会被光亮暴露。

眼睛适应了之后,她伸手抚了抚右脚踝上的金铃,穿戴好武装带,背起山鬼箩筐。两把枪,一插背后,一插腿侧,小腿边还插了把套层的匕首。

然后下车,一直往空地上走,车上有定位仪,后续自有人来回收。

走到中央处时,她单膝跪下,嘴里默念咒声,然后上身慢慢下伏,直至伏贴于地面,双手抓捻泥壤,又摊平抚开。

过了会,她站起身子。

比之刚才,什么都没变,风还是不定的风,人还是人。

但又什么都变了,风里,渐渐有了味道。

这是金铃的又一个功能,山风引。

这世上,万物都有味道,有时候,看似消散,实则留驻,只不过是太稀淡了,你闻不见而已。

山风引,不大适合南方水泽山林,因为那里太潮湿,动植物又太多,各种朽败、腐烂以及生物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成千上万,很难分辨,往往闻着闻着,自己反头晕眼花——但这一招,非常适合西北雪岭,这里人少,牲畜也单一,味道的基数小,想从中择出特殊的、奇怪的,或者血腥的,很容易。

找特定的人比较困难,但如果这人体味特殊,又或者喜欢用浓郁味儿的香水的话,也不难操作。

孟千姿鼻翼微微翕动,伸手在鼻端不断拈拂,那感觉,像是有无数味道过来,排队等她甄选,而她排除掉一道、又一道。

过了会,她垂下手,转向一个方向,快速奔跑起来。

其实山风引类似于贴神眼,人在操作时,都是进入一种谵妄的状态为最佳,大概这样,才能全身心投入、不疯魔不成活,但孟千姿不大喜欢山风引,总觉得这样嗅嗅追追,好像一条狗哦。

她对教她这一招的二妈唐玉茹抱怨过,唐玉茹斩钉截铁地说:“狗才不如你呢。”

真不知道是贬狗,还是贬她。

++++

约莫两个小时之后,孟千姿循着一股奇怪的腥臭味,追踪到一个洞穴。

洞穴位于半山腰,入口很隐蔽,如果不是循味道,只凭眼睛看的话,白天都很容易错过,孟千姿在入口外立了一会,静听里头动静。

没声音,味道也没波动,这儿,可能只是个无人的栖宿地。

孟千姿拧亮手电,缓步走了进去。

洞穴不大,但也足有五六十平,手电首先照到的,是一滩血迹,孟千姿盯着那滩血看了会,这种血量,应该是受伤。

她移开手电光,很快,光的尽头处有什么东西闪耀,是一个眼镜,半边镜片碎裂,另半边完好。

孟千姿走过去,拎起了看,她很快就认出,这是神棍的眼镜。

那个叫孙耀的司机说,车里的人是分开了、四散逃跑的。

如果对方是冲着神棍来的,那神棍就是重点目标,他被抓住,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神棍死了吗?不像,这儿距离事发地已经很远了,神棍那体魄,跑这么远相当够呛,也许是被带来的,然后,又被带走了。

带去哪了呢?这儿是巴颜喀拉山脉,但她一路行来,方向很单一,始终指向西北,这个方向,走得足够久,会连接上昆仑山。

孟千姿沉吟了会,把只剩了一个镜片的眼镜腿塞进包里,站起身时,又在山壁上看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人皮?

泛白、发烂,松垮垮粘在山壁上耷拉着,孟千姿嫌脏,没有伸手去触摸,凑近闻了一下——现在的嗅觉太灵敏了,有点生理不适,又退回来。

没错,是这味道,奇怪的腥臭味。

她掏出经纬度定位器,记下这一处方位,时间紧迫,药剂的作用四个小时后开始减弱,届时需要重新注射,而身体有可能会产生抗药性,也就是说,二次和三次注射的效果将远不如之前。-->>

得抓紧时间了。

孟千姿正想往外走,鼻翼下意识地又是微动。

有腥臭的味道过来了,越来越近,而且这味道里带臊热。

活的。

孟千姿迅速揿灭了手电,左右看了看,避身在一块山石后,抽枪在手,搭于石上,屏息瞄准。

没过多久,那个东西就进来了,形体怪异,一看那脑袋,孟千姿就知道这是“谁”了,果然是脑袋硕大,四肢细且长,宛如螳螂人。

孟千姿咬牙,枪口下压,瞄准它一截细腿,扣下扳机——说实在的,她的射击跟她钓蜃珠似的,时中时不中,纯看运气,今儿戾气重,似乎运气也好,一击即中。

那螳螂人翻滚开去,发出很低的怪音,这声音让人心头发毛,似乎是喉咙和声带没发育好,没法正常发声,但偏又会挤出些来。

孟千姿拧亮手电。

这一下,看了个分明。

这螳螂人是穿着衣服的,衣服也不知道是谁的,左扒一件右套一件,只取个蔽体保暖的功能,正常人绝不会这么穿。脑袋也不是大,是后脑凸起,像是长了两个头的畸形儿,但一个头未能独立,被另一个吸纳了一半。更骇人的是它的四肢,它没穿鞋,袖子和裤子只遮住肢体的一半,另一半是露在外面的,不知道是不是被手电光惊到,那露出的一半居然翻折了回去,这一翻折,体形倒是比先前正常,像是个人了。

螳螂人身侧不远处,落了根细如胳膊的腿,被她打断的那截,奇怪,断了腿,居然没流什么血,而且,那截腿上的皮肤,看起来腐烂而又松垮,有几处的皮耷耷欲坠,像是在哪儿稍稍一蹭,就会被蹭带下来。

孟千姿一下子想到了水鬼。

没错,一定是水鬼,当年水鬼在三江源出事,死状千奇百怪,她印象最深的,是听说有人的骨头迅速生长,以至于长得戳破了皮肤——这是皮肤的生长速度没赶上骨头,若是赶上了,人又活下来了,就是眼前的螳螂人了吧。

但这是哪一拨的水鬼呢?

电光石火间,她一下子想明白了:三江源的那几顶破帐篷,原本是一个营地,里头至少也有二十来号人,后来,丁盘岭出现的时候,那一个营的人全都失踪了。

山鬼介入之后,水鬼已经安静如鸡了、不再四出活动,理论上,漂移地窟断了手脚,也失了“耳目”——最后失踪的那批水鬼,正是它们最后的爪牙和倚仗。

孟千姿从藏身处出来,枪口始终朝向它,防它再有异动:“会说话吗?”

这一句,问了也白搭,断了腿都没能呼痛,这嘴长的,她是不指望了。

“那总能听吧,总会画画吧?”孟千姿示意了一下地上的一颗小石子,“捡起来,我问,你画。”

螳螂人犹豫了一下,手臂又缓缓折开,捡了石子在手上。

孟千姿单手入兜,取了神棍的眼镜出来晃了晃:“这个人,去哪了?”

她原本想问,是活着还是死了,转念一想,不能给选项,得让它答。

她还以为,这些人跟阎罗身体里的那个一样,只会画一些拙劣的笔划,但没想到的是,这人居然会写字——看这样一个怪物写字,实在让人心头发瘆。

这一晚,她抱了拼命的决心,自觉已经无畏无惧,但螳螂人写下的这几个字,还是叫她顷刻间头皮发紧。

它写:“我认识你。”

她很快定了神,冷笑一声:“你见过我?”

没准是对方装神弄鬼、故意扰她心神。

螳螂人指向她脚踝。

孟千姿低头去看,是伏兽金铃,她之前动咒时,为了方便行事,曾挽起裤脚,让金铃露出,因为这条腿打了针剂,无痛无感,也不畏森冷,所以也忘了挽下。

这人不是见过她,是见过伏兽金铃,凭着金铃,揣测出了她的身份。

孟千姿说了句:“这就是个金链子,到处都有卖的,没什么稀奇的。”

螳螂人摇了摇头,又低头去写字,这一次,它身子趴得很低,头也垂得很低,手臂一直发颤——孟千姿想起阎罗的自杀,管它呢,这东西要自杀,就让它死。

但是,它写下的字,引起了孟千姿的注意。

打头那两个字,就是“天梯”。

伏兽金铃,据说对应九种符样,孟千姿最常用到的,就是“动山兽”、“避山兽”、“伏山兽”,连“山风引”都用得少,但少归少,她至少知道每一样是怎么回事,唯有最后一道“启天梯”,空有符样,但没有符咒,也没有符舞,问大嬢嬢时,只说是没传下来。

没传下来就没传下来吧,历史上,各行各业,失传的、断代的,多了去了,也无所谓多这一样。

这个人,是真的见过伏兽金铃。

孟千姿心中疑窦丛生,她端着枪,慢慢绕到螳螂人身侧,又绕至身后。

这个角度,可以看到更多的字,它写:你在那里,你要小心,你……

为什么都用“你”字打头呢,好像真的要对她嘱咐些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螳螂人后脑上、褶皱的皮层间,突然一掀,睁开两只凶光毕露的眼睛来。

与此同时,它的双臂双腿,猛然往后翻折,趾爪尖利,直取孟千姿头颅:它后脑多出的那块,居然是张无鼻无嘴的脸,四肢可前可后,运用自如,换言之,它背后,也是个人!

妈的,就说不可能这么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