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一动。

会不会是,这人以为他死了,所以才把他当死人、也跟死人拴在了一起,一并……拖着?那现在,是要把他们这些“死人”拖去哪儿呢?

江炼决定装死,以不变应万变,同时也借助这点时间恢复体力——尽管伤口的不断牵动,让这“恢复”有点痴人说梦。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在一处垒石后停下来。

高原上经常见到这样拿牛粪和石头堆就的垒石墙,应该是藏民游牧时拿来圈牛羊的,因为每年都会在固定的季节经过,所以经常留下些常用的工具。

借着月光,江炼看到,那人拿起一柄废旧锨铲,开始在墙根处挖坑,而墙根处,好像原本就有坑,如今只是拓大而已。

那人背后背着弓,还有箭囊,看不清脸,脸上好像是拿布缠了一条又一条,只露一双眼睛,泛阴森而又诡谲的光。

这是在给他们掘尸坑吧,难得,居然管杀还管埋——江炼浑身使不上力,侥幸地觉得也许可以偷懒一把:先闭气,被埋进去算了,等上头没动静了,再刨开坑出来。

可惜的是,事与愿违。

那人先把无名氏的尸体搬扔进了坑中,然后把司机的尸体拽到跟前,伸手握住箭身,狠命一拽,竟硬生生把那柄箭拔了出来,然后搁到身边,又顺手操起一块石头,向着司机后脑补了一记。

那沉闷的声响,惊得江炼浑身一僵,连呼吸都暂停了。

这人看来足够节俭,不肯让自己的箭陪葬,临埋前要回收;也足够小心,其实拖行了这么久了,还被拔了箭,怎么都不可能还活着,居然还要补上一砸。

这种箭,前头箭簇,后头箭羽,不管从哪一头拔,都如同活剐,江炼觉得,自己势必会忍不住叫出声的,既然这样,还不如借着这一痛的力道,搏上一把……

他瞥了眼那杆被拔出的箭摆搁的位置,看似垂耷的手慢慢挪摸过去,可惜了,差了一寸多,怎么都够不着,就在这时候,那人大手一伸,揪住江炼的衣领,把他拖到近前——江炼就借着这一拖的便利,迅速将那杆箭握到了手中。

同一时间,那人也攥住了插在他左肩头的那杆箭。

江炼在心中默念“一,二,三”,就在箭羽拔出血肉的瞬间,借着这让天灵盖都泛凉气的剧痛,他暴喝一声,使尽全身的力气坐起来,右手的箭猛然斜向上刺,就听哧啦一声入肉声响,定睛看时,那箭竟斜穿了那人的脖子,箭尖钻透颈皮,斜剌剌支棱在那人耳边。

那人瞪着江炼,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声响,双眼暴突,目光中流露出惊恐和不可置信,手中还攥着那根刚自江炼身上拔出的箭。

江炼自从中箭受伤,因着箭身未拔,前后伤口都被封住了,所以虽有血渗出,多被衣服给吃进了,并没有外流,直到此刻,温热的血才汩汩流出,伤口周遭被这热流一浸,居然有种近乎变态的刺激。

江炼嘴角牵扯出一抹艰难的笑,对那人说:“你还不倒吗?”

边说边伸手出去,在那人肩上推了一指,那人死前不倒,身子本就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哪还经得住外力,软软瘫了下去。

随着他这一倒,江炼也再支持不下去,后仰着砸躺下去,他大口喘气,眼前眩晕,却又拼命咬住牙根,吸气呼气,然后伸出一只手,扯解开那司机脖子上的围巾,送到嘴边拿牙狠狠磨咬,末了哧啦一声撕开。

他把半截团进嘴里,用力咬住,手上也捏了半截,一点一点,塞进肩头的伤口,每塞一点,身子就痉挛一下,痉挛过后,再往里塞一些,他圆瞪着眼,眼角张裂般疼,脑子里尽量想那些美好的事,比如和孟千姿拥吻、痴缠,以及更多。

及至塞完,满手是血,嘴里那块布也几乎咬烂了。

他又躺了会,这才用力坐起,伸手去扯那人脸上的布,扯得七零八落之后,喘息着伸手入怀,去摸手电。

原本,他怀里收拢了一堆手电的,以作声东击西之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滚落了,还好,还有最后一柄,因为末端插进了裤腰里,反而留住了。

他把手电摸出来,揿亮了,照向那人的脸。

这是一张头骨变形的脸,江炼这辈子,都没见过比这再丑的人:他的一边颌骨正常,另一边却歪斜顶出,像给脸拉出了一个尖角;一边的颧骨是斜向上,另一边的却下耷,原本该平行的两侧颧骨,硬生生被歪扭成了一道斜线。

江炼想起了水鬼的那个视频。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道是哪个方向,似乎传来女人的尖叫声,不知道是美盈,还是陶恬,而且,他直觉,是往这个方向来的。

江炼身子一震,迅速回到了现实之中,他揿灭手电,一脚把司机以及那人的尸体踢入坑中,自己也顺势滑了进去,然后伸手快速兜抹,把刨开的土兜过来,尽数浇埋在自己和其它尸体身上。

他在这松软的泥壤里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向外头,很快,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形。

她跌跌撞撞,气喘吁吁,嘴里发出近乎呜咽的声音,向着这堵垒石后奔了过来。

借着月色,江炼看清楚,这是陶恬。

他长吁一口气,身子微欠,正想出来招呼她,目光所及处,心下一沉。

陶恬的身后远处,还有人,而看那人粗壮的身形和稳妥的姿态,绝不是同伴。

江炼深埋在土下的手微微蜷起,忽然蹭到了什么东西,那是刚刚死在他手上的人,背在背后的……弓。

第117章 【11】

陶恬一瘸一拐,冲到垒石旁。

她也实在是没力气了, 高原上的剧烈奔跑, 比之平地, 要付出更多的体力——她扶住垒石,惊恐地抬头看几十米外逼近的那个身形,头皮一阵阵发麻,一条腿已经没了知觉,另一条抖得几乎站不住。

就在这个时候, 眼角余光忽然瞥到,身侧的地面冒起一团黑影来。

陶恬一颗心几乎跳停了, 骇叫声已然冲到了嗓子眼, 听到那人说:“我。”

谁?

陶恬第一时间, 居然没反应过来。

江炼单手拽住弓和箭囊,也不多废话:“他们几个人?”

这是……江炼?

陶恬大喜, 这种时候, 哪怕说话的是况美盈——只要是自己人,她都会喜极而泣的。

只要不是自己一个人面对就行。

“好几个吧, 追我的有一个。”

好几个?再加上坑里的那个,不算少了,居然成群成伙,这些人是哪来的?

江炼顾不上想别的, 他尽量伏低, 身子倚住垒石,单手操作实在不利索:“过来帮我, 赶快。”

陶恬如梦初醒,小跑着上前,看到江炼把一张弓搭在垒石边,一时间有点发懵,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江炼压低声音:“把箭拿起来,搭上,我只有一只手能使力,得有你配合,你来稳住前弓,我来拉弦。”

陶恬不住点头,她其实颇伶俐,只不过年纪小,又没经历过什么凶险,一时间慌了神,现在有江炼安排,直如有了主心骨,手脚也麻利起来,只几秒功夫,已然就位。

江炼拉弓时,弓身渐渐弯起,弦也被胀得发出呲呲声响,陶恬两手死死握住弓身,生怕有丝毫颤动,影响了江炼发挥。

那人已经走到二十来米外了,陶恬额上渗出汗来,顺着一侧面颊滑落。

江炼轻声说:“我射箭只是外门玩家,得等他近点。”

陶恬嗯了一声,听江炼气息就响在耳边,略带浊重,忽然想起他说只有一只手能使力:“你……受伤重吗?”

“其它人呢?”

“我们分开跑的,神先生说这样胜算大点。”

“这人也用箭吗?”

陶恬不敢摇头,怕身体动作牵带了弓身:“他朝我砸过石头。”

难怪陶恬像瘸了一样,看来是被砸中了,那人追得不紧不慢,直如老猫戏鼠,估计是笃定猎物逃不了吧。

那人在十几米外处停了一下。

江炼心中一动,立刻猜到是这头太久没动静,那人也起了戒心,立马吩咐陶恬:“出点声,越害怕越好。”

陶恬发出不高的抽泣声,这声音里间杂着战战兢兢,还有惊惧惶恐。

那人果然又往这来了。

江炼笑了一下,夸她:“挺好。”

陶恬听他轻笑,不知怎么的,脸上一热,心里也一下子踏实了,她目视那人身影,喉咙处轻滚了一下。

十米,八米……

约莫七八米的时候,江炼手一松。

冷兵器曾雄霸中国战场数千年,而弓箭被称为“战争之王”,远非过家家时扎制的小弓小箭可比,那杆重箭裹挟风声直冲出去,势不可挡,直接没入那人身体,那人没一点防备,被箭力带翻在地,痛极翻滚,发出低沉的闷哼声。

奇怪,居然没大喊大叫,话又说回来,事发以来,好像从没听过对方说过什么。

江炼瞄准的是躯干,因为箭术实在非他强项,“靶子”大一点才有准头,射不死也好,抓个“活口”在手上,不是什么坏事。

他正想吩咐陶恬去尸坑里割扯些布条来当绑带,忽听尖利哨响,竟是被射倒那人在嘬哨,很快,东面、西面、南面各有哨声回应,听音辨位,有些距离并不远。

江炼悚然变色,他收弓在手,吩咐陶恬:“带上箭囊,咱们往北跑。”

陶恬应了一声,箭囊往身上一挂,快速跟着江炼冲了出去,尽管腿脚不便,还是尽力奔跑,耳边风声呼呼,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有石头砸扔过来,但因为距离渐远,只零落地咣当落于身后。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江炼忽然停下,转身后望,陶恬紧张地连风声都听不到了,只觉头脸处萦绕的,尽是两人不成节奏的喘息。

她上气不接下气,连连催促江炼:“跑……跑啊,被追上,就完了……这些怪物,像……像狩猎一样。”

是像狩猎,黑暗中的狩猎。

在这片没有人烟的森凉旷野,张弓、持箭,或者飞石,最古老的行猎方式。

江炼说:“是像狩猎,但是,如果你只把自己当成猎物,那你,只剩下被追逐猎杀的份了。”

“要想活命,你也得狩猎。”

陶恬语无伦次:“不是,江炼,你没看到它们的样子……”

她想起翻车前的所见,浑身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

中午,地近三江源,极目四顾,山山相连,山头都有雪盖,在刺目的阳光下连成一片。

这还不是昆仑山,三江源所见的山峰,主要为巴颜喀拉山、唐古拉山及东昆仑山的支脉。

车队停车用餐,吃的依然是锡盒加热饭,孟千姿拿起饭匙的时候,注意到冼琼花在边上看她。

她舀起一大匙菜饭送进嘴里,狠嚼了咽下:长辈们的想法也很奇怪,她担心江炼,就该茶饭不思以泪洗面吗?

她偏不,她要吃得好睡得好、拼命补充营养,身体好起来了,她才可以去做一切事:没有人会比她更在意江炼的下落,她倒了,就是把搜寻江炼这事交到一群不在意他的人手里。

她偏不。

才刚扒拉了两三口,何生知忽然攥着电话,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脸惊喜:“孟小姐,前方……就是三江源那搜救的人说,找……找到一个了,生……生还者。”

孟千姿一口米饭噎在喉里,大声呛咳起来,边上的辛辞忙给她递水,她大口骨碌咽下,问何生知:“哪……哪一个?”

她一万个希望,那个人是江炼。

可惜事与愿违。

何生知说:“说……说是其中一辆车的司机,受了轻伤,被吓着了,也冻着了,现在话还说不利索,不过队医瞧了,说大问题没有,一会就可以问话了。”

孟千姿把餐盒一搁,接过辛辞递来的帕巾抹了抹嘴,吩咐何生知:“都别吃了,马上出发,到了再吃。”

……

孟千姿第一时间见到了那个司机。

说实话,她心里挺失望的。

怎么偏偏是一个司机?就算不是江炼,是神棍,是陶恬,是况美盈或者韦彪都好啊,偏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

她知道这想法不对,太过自私,但没办法,人心是杆秤,称什么都有轻重。

尽管原地有几顶水鬼的破帐篷,但毕竟死过人,山户有些忌讳,另择了地方扎营。

司机叫孙耀,四十来岁年纪,个子不高,但挺敦实,看脸就知道为人精明、处事也圆滑,这人并非山户,只是常跑这条线的老手。

孟千姿见到他时,他已经舒缓过来,裹一条羊毛毯,喝着咖啡镇定心神——山户已经许诺了他一笔优厚的封口费,这让他觉得,这一趟虽然凶险,到底还是值得的。

他向孟千姿讲述当晚的情形。

“就是刚看完那个帐篷景点不久,陶小姐要看的,重新上路没多久,车子突然轧到人,还爆胎了。”

“那辆车的司机,大黄,他傻呀,我们常跑这条线都知道,晚上遇到状况,要防人下套,应该待在车里不出来,结果他下车看,一箭过来,把他的头都给穿过去了。”

一箭?

孟千姿看向孟劲松,孟劲松冲她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句:“现场没找到箭,也没尸体。”

孙耀朝他压了压手:“我还没讲完,讲完了你就知道了。”

“后来我们就想办法,得冲到那辆车,开车跑,那个炼小哥,他身手好,假装逃跑,帮我们声东击西,后来我们都上车了,就等他了,谁知道那个箭太快,唰一下,他也完了,死了。”

帐篷里忽然安静,孟千姿只觉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知道所有人都在看她。

她嘴唇嗫嚅了一下:“死了?”

其实当时没死的,但后来必然是死了,所以,一口咬定死了就对了,这样,自己的行为就好解释了:“我看到的,一箭把人给贯穿了,我心说不能全陪葬啊,我就开车跑,结果其它人吼我停车,尤其是那个韦先生,他说他要下去……孟小姐,如果你们之后找到他们,要帮我解释一下的,我当时,是真的想着把现有的人给救出去……”

孟千姿坐在轮椅上,只觉得身子一会冷一会热,声音也飘飘的:“嗯……你继续往下说。”

往下……

孙耀打了个寒噤。

“然后就开车,我本来就心慌,车里人还在又吼又叫的,就在这个时候,车前方突然出现一个……”

他连咽了几口唾沫,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怪物,孟小姐,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种的,像个螳螂,头特别大,脖子细,那个胳膊,有一般人两倍长,腿也是,它就……蹲在那,我吓……吓疯了,猛打方向盘,那儿路也不好,就翻车了……我这胳膊,就是翻车受的伤。”

“但还好,应该都伤得不重,大家伙都吓着了,那个韦先生踹开了车门,我听见神先生说,分头跑,大家分头跑,这样,没准还能跑掉个一个半个。”

当时,孙耀多了个心眼:如果黑暗中,这些人慌慌张张四散逃窜,对方一定会忙着去追,谁会猜到,还有人待在车里呢?

所以他关掉了车里的灯,应喝着吼了句:“快跑啊。”

然后伏在车内不动,还偷偷拽了件衣服,把自己的身体给遮住。

事实证明,他这举措是对的,车里的人都跑了,散向各个方向,只留一辆翻倒的“空车”,谁也没注意到,车里还藏了个人。

孟千姿没说话,她脑子里有点乱,仅余的那点儿气力,只够她保持着姿态不倒。

冼琼花看了她一眼,代她发问:“那你为什么不一直待在车里等救援呢?”

孙耀说:“我也想的啊,我想着,就这么藏到天亮,反正也没人发现我——可是,两辆车不是相隔不远吗,过了会,我就听到有人在砸那辆车……”

孟千姿突然反应过来,急急打断他:“不对啊,江炼给我打过电话,打电话的时候,有人砸车的,他如果死了,怎么给我打的电话?”

孙耀张口结舌,顿了顿才说:“那可能是,当时还没死透?还想着打一通电话。”

也对,孟千姿又不说话了:那时候,江炼叫她“千姿”,声音听起来,是很虚弱。

孙耀定了定神:“我一看,原来那些人还会搜车,这谁还敢在车里待啊?我就寻了个机会,偷偷跑出来,当时我看到,那个砸车的人,用绳子把三具尸体给系上,力气很大,一驮三,像驮死狗似的……”

孟劲松咳嗽了一声。

孙耀猜到是“死狗”这词不雅:“就驮走了,三个人头朝下吊着,都一动不动……我就知道这两个是死了,至于其它人怎么样了,我就不清楚了,当时一片黑,对方上来就杀人,还有那么可怕的怪东西……”

说到这儿,又打了个哆嗦:“我找了个石头缝躲起来的,都没敢出去,能捡回这条命,也算祖上积德了。”

没什么好听的了,孟千姿拍了拍扶手,吩咐辛辞:“推我出去走走。”

辛辞应了一声,推着轮椅出帐篷,冼琼花想上来说些什么,孟千姿拿手往外推:“七妈你别跟来,谁都别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