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茹司若有所思:“这倒提醒我了,我常在华山伴山,离着宝鸡不远,那儿有个炎帝祠,我去祠堂里逛过,那个炎帝塑像,也是长了牛角的,介绍里还说,炎帝是牛首人身。”

说到这儿,她看向冼琼花:“我还以为,这就是个艺术的象征手法呢,炎帝是务农的,所以把他塑造成勤勤恳恳的老黄牛形象。”

冼琼花啼笑皆非。

江炼沉吟了一下:“其实不一定全长那样,我倒是觉得,一半一半。可能有些长得类人,有些则跟人的相貌相去甚远。”

因为点算箱子封存宝器,是神族人的大事,不大可能让普通人参与,而且后来巨龙陨落,现场的那些人围着篝火大放悲歌,哀悼的明显是自身的命运,如果里头有普通人,跟着瞎嚷嚷什么“辉煌不再、我们将去往何方”岂不是太滑稽了?

再说了,它们的长相反正五花八门,牛首也有,螳螂头也有,有一部分类人,也不稀奇。

孟千姿冒出一句:“那黄帝那一边,类人的比率一定比较大,也容易和人族亲近,蚩尤那边正相反——怪不得蚩尤比较抗拒和人类融合这件事儿,他觉得自己美得很呢,血统也纯,说不定平时都看不上黄帝的样貌……这就好比,你让我以后长成个猴,我也不愿意啊。”

江炼真是哭笑不得,不过孟千姿这比方还真是直击人心:也许在蚩尤一族眼里,人的样貌,就等同于孟千姿眼里猴的长相。

神棍清了清嗓子:“其实历史上,炎帝和黄帝也打过仗,后来炎帝归顺了,可能也接受了黄帝的做法:因为黄帝是有妻有子的,炎帝么,我知道他有个女儿叫精卫,但蚩尤,传说也好,历史也好,从没有过这方面的记载。”

孟千姿嘟嚷了句:“他要自体繁殖呗。”

冼琼花忽然想到了什么,心头一紧:“长相畸形才是完美,那……当年水鬼被转化的那些,其实是转化成功了?”

江炼摇头:“只能说,相貌这项指标达成了,但是,它们最看重的应该是自体繁殖的能力,这一项,简直是惨不忍睹。”

理想的情形是千秋万代、一代又一代,实际上,能撑过二十年的都寥寥无几,反而是阎罗这种非水鬼,在重生的寿数上拔得头筹,江炼有种感觉,宗杭的寿命,应该也不会比阎罗短。

景茹司喃喃:“也就是说,只有水鬼的重生,才能有返祖的样貌?为什么呢,我看那些水鬼,跟我们也没两样啊。”

孟千姿纠正她:“怎么会没两样?要我说,选水鬼是对的,不是说地球上最初的生命,就是从水里来的吗?水鬼能和水同脉同息,他们的体质,原本就挺适合拿来做这种……转换吧。”

随便了,水鬼毕竟是外人,景茹司能给予他们的关心有限,她把话题拉回正轨:“段孃孃和阎罗在这儿出现过,我们的八人队也来过,史小海还在这儿出了事,这是不是意味着咱们……到地方了?”

江炼点了点头:“阎罗手里拿着一张路线图,他显然在比对着图寻找什么地方,图上很可能标出了最终的目的地,只要我们能把图复原出来,离找到段太婆……的尸体,应该就不远了。”

离找到那口箱子,也……不远了。

景茹司听得激动,脱口说了句:“那你能尽快吗?早点画出来,我们也能早一些……安排起来。”

江炼还没来得及答话,孟千姿先开口了:“别了吧四妈,他们贴神眼,不方便晚上进行,怕不安全。这都半夜了,让江炼先休息,明早再做也不迟。”

景茹司一怔,但还是勉强笑笑,说:“那也行……”

江炼见景茹司和冼琼花面上都有失望之色,心中一跳:这不正是自己表现的时候吗?

他说:“我可以试试,毕竟是大事,不只为段太婆,还有四个山户下落不明,早一点找到,说不定还能有希望,大家也不用一直悬着心。”

这话真是说到景茹司心窝里去了,她喜不自禁,连连点头:“是,是,小江真是……明事理,那就辛苦你了。”

孟千姿在边上,没好气地瞥了眼两人,瞧这一唱一搭的,自己真是枉做恶人。

景茹司虽然没亲见过贴神眼,但听说过不少:“那咱们就马上……安排起来?是不是得给你安排个配合的人?劲松行吗,他办事挺稳妥的。”

孟劲松?

行吧,虽然不是自己希望的那一个,景茹司既开了口,江炼也不好多事,他正待点头,边上的神棍忽然冒出一句:“那不行,必须得是女的,这是他们贴神眼届的规矩,上次我想帮小炼炼贴神眼,都被淘汰了。”

景茹司“啊”了一声:“贴神眼还有这讲究?”

卧槽!

江炼几乎忘记了还有这么一出,自己定的规矩,说什么也得坚持下去,免得打脸:“是,我们……这一派,是有这规矩。”

说这话时,一阵心虚。

好在景茹司对贴神眼所知甚少,派别什么的,更加没概念。

女的……

她看向冼琼花,原本是想问问是她来还是自己来——孟千姿看了半宿的山蜃楼了,景茹司不想再劳动她。

哪知冼琼花说了句:“让姿姐儿来吧,她和江炼熟,配合得应该比我们好。”

孟千姿眼帘一低,无可无不可地说了句:“我随便,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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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千姿腿上有伤,不便挪动,所以“贴神眼”就在她的帐篷里施行。

准备好纸笔后,其他人都退了出去,为保持安静,除了严令噤声之外,还把附近挨得近的帐篷都挪远了开去。

江炼这些日子,总想着能找到机会和孟千姿独处,忽然之间,所有人都在配合且“鼎力支持”他们独处了,他反有些不自在。

外头的风一忽儿大一忽儿小,像无数或轻或重的脚在帐篷顶蹭过,江炼抚平面前的纸张。

没有铅笔,进山搜找,随身能带一两支水笔已经不错了,山鬼一番搜集,共得了约莫十来支,江炼一支支瞧过,又看孟千姿:“我应该不会频繁换笔,你要是嫌累,歇着就行。”

孟千姿捏着嗓子学景茹司说话:“小江真是……明事理,那就辛苦你了。”

又冷哼一声:“我说了什么,人家就像没听到似的。”

江炼叹气:“我跟四姑婆也不熟,不欠她钱,也不图她地,她指东我就往东冲刺,指西我就往西打滚,为了谁啊?”

孟千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坐到江炼身边,帮他摆齐画笔,问他:“路线图和记述,应该不需要画得太精细,很快就可以了吧?”

江炼摇头:“那不一定,那篇记述,我只瞥了一眼,都是繁体字,我其实不会写繁体字,也就是说,我要像画画一样,把那些字都给‘画出来’,而且你看,这笔……”

他拔开笔盖,眉头拧起。

笔能出什么问题?难不成没水了?没水了就换一支啊。

孟千姿凑过去看,几乎是同一时间,江炼忽然偏头,在她唇上温柔啄了一下。

孟千姿还没反应过来,甚至还没来得及发懵,他已经没事人样坐回原处,说了句:“好了,我开始了,别说话了。”

说着,提笔在手,闭上眼睛。

我特么……

孟千姿手一抬,就想给他后脑勺来一记,手停在半空,看他确实是在进入状态,于是没能掀得下去。

有这样的吗,不打声招呼也就算了,完了还不让她说话,一本正经做事去了,装的二五八样的……

孟千姿咬牙,手慢慢缩回,但也说不清为什么,鬼使神差般的,伸出指头,轻轻抚上自己的唇。

那一处,温软,微湿,她突然颊边火烫,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忙不迭把手缩回来,不自在地理理鬓角,又抚顺头发,还心虚地左右探望,就跟边上有人窥视似的。

又疑神疑鬼:外头会有人看见吗?虽说在帐篷里,但里头有灯,人的影子是会映在帐篷布上的。

没关系没关系,她说服自己,只不过是头影偶交叠而已,也可以是在递东西啊。

就这么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直到耳边传来沙沙的走笔声,才回过神来。

她向纸面瞥去,原来江炼先画的,是况家的记述留书,繁体竖排,他以画的手法去写字,姿势颇有点好笑,但这并不妨碍那字一个个排布成列。

孟千姿心中一动:这是字,他一边写,她可以一边看,用不着等到全部写完啊。

她赶紧拿手撑挪身体,一边的腿发力,挪到了字书的起始段那一边,字确实是繁体,但感谢简繁相通,认起来没有大的障碍。

第一列字是:况氏先祖口述,第三十九次转录,民国二十二年

这意思,孟千姿倒不陌生,山鬼的一些典籍,也有这种记法,简单来说,就是一些记述资料,因为纸页老旧或者损坏,需要将内容誊写到新的纸上,由于并不是什么传世的锦绣文章,一般并不需要一字不差,把意思讲清楚就可以,例如原先是文言文的,到了近代转录,可能就是大白话。

民国二十二年的这次转录,显然更偏白话,不过本来嘛,先祖口述,口头上讲的东西,也不可能太过晦涩。

第二列是况氏家训:况家儿孙,郎不出仕,女不外嫁,离土不离箱。

若非知道了箱子的事,看到这最后一句,一定会莫名其妙,甚至以为是“离土不离乡”的错笔。

边上又有一列备注:积年以来,况家外嫁者三,远走者七,一去杳然,再无音讯。

孟千姿心下恻然,对于这些家规家训,难免会有违背或者反抗的,这“外嫁者三、远走者七”,估计都是病发死在外头了。

正文开始之前,又有一列字,这列字显然不是先祖口述,而是不知道哪一代转录者添加的:课语讹言,梦中说梦,世代相传,姑妄听之。

这意思是……

孟千姿心里咯噔一声。

况家的这则先祖口述,被孝子贤孙很用心地记述保存,但是,他们没当真?

第128章 【22】

再往下看,孟千姿很快就明白, 为什么后人的态度是恭谨传读, 但姑妄听之了。

因为头一段话就是:况祖类神, 天帝工匠,擅以血为媒,开封箱器,天帝造宝箱百口,况氏独承四十。

孟千姿这段日子以来, 也算得上是知情人,所以一遍就读懂了:这个“天帝”, 指的应该就是黄帝, 况家祖上果然是能工巧匠, “擅以血为媒”大概就是用血液为密码开箱锁箱,当年黄帝要造一百口箱子, 况家名气大、工艺精, 承包了其中四十口。

另外六十口的单子,也不知道是被哪几家接去的, 但可以想见,另外几家,也不可能只是普通工匠,估计都有点让人咂舌的本事。

第三十九次转录是在民国二十二年, 孟千姿历史再差, 也知道那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了,当时, 西学东渐百余年,况家后人,估计都已经在上洋学堂、学物理化学了,读到什么“况祖类神、天帝工匠”,怕是能笑掉大牙。

她继续往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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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记述方便,这个况家的老祖宗,就叫况大吧。

他当时也只是况氏家族里一个小人物,勤勤恳恳,用心造箱,那四十口,经由他手的,其实也就一两口,工匠都是有印记的,他也按照惯例,在那箱子繁复花纹处、不那么显眼的地方,留下了自己的印记。

然后,就交货了,当时战事已然明了,蚩尤战败,被黄帝枭首,蚩尤族人及追随者退入多毒气、瘴疠的南方一带,但形势依然不安稳,有传言说,蚩尤余孽,贼心不死,仍在蠢蠢欲动。

况大也不关心这些,这期间,他娶妻生子,琢磨手艺,日子过得挺平静。

然后突然有一天,祸从天降,有几人于夜半闯入他家宅,将他一家三口全部掳走,那些人“臂如刀,面似虫”,一看就知道,是潜伏在中原地带的蚩尤族类。

况大吓得魂飞魄散,他听说过蚩尤族类的凶残,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哪知对方居然跟他谈判,要他归顺、为蚩尤方效力。

况大考虑再三,同意了,非但如此,还积极配合,努力表现,俨然一副要成为骨干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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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知道况家子孙读到这一段,是个什么心情,中国古代,还是挺讲究气节的,变节这种事,向所不齿——好在事情荒诞,后人可以自我催眠,觉得先祖是在“梦中说梦”。

站在孟千姿的角度,虽不认同,但可以理解:况大在黄帝一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工匠,说句不好听的,死了也就死了,没人会在乎,而在蚩尤这头,又是砧板之肉,两大阵营撕扯下置身刃尖上的小人物,生路死路,全凭自己选择了。

他应该是想活,也想自己的妻儿活,不表现得积极点、不时刻表忠心,一旦没了利用价值,下场可想而知。

孟千姿见江炼还在写,也就接着往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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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况大就知道蚩尤族类绑架自己是为了什么了:他见到了带有自己印记的一口箱子,毫无疑问,这箱子不是偷来的,就是抢来的。

想打开这种箱子,的确只有况家人才知道方法,在况大的帮助下,箱子成功被打开了。

箱子里究竟有些什么,况大这种小角色也不可能知道,他只知道打开了箱子,自己越发没价值,于是更加小心,也更加卖力,以至于后来,大家渐渐忘记了他的来历,真把他当成自己人派遣了。

就这样,况大东奔西走的,参与了不少事儿——虽说每次都不是核心人员,只不过是跑腿的,但他处处留意、伺机打听,渐渐地,让他知晓了一个大秘密。

况大说,听说早几代,他的祖上,也就是况祖,是跟黄帝一样的、神一般的人物,这就是为什么口述开篇就来了一句“况祖类神”。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况祖之后,渐渐稀疏平常、和人无异,只遗留了些特殊本事,比如可以以血为媒——但即便是这本事,听族里长老的意思,也会慢慢消失的。

但是,如果得到麒麟晶,那就不同了,“得麒麟晶者成神,得长生”,是众口流传的事儿,不过,人人都知道,最后一头麒麟,百余年前就已经死了。

看到这儿,孟千姿心中一动,她想起神棍的梦境里,那些神族人围篝火而坐、吟唱的哀歌——

“最后一头麒麟已经离去,金翅凤凰也活到了尽头。”

时间节点和先后顺序都对上了。

而况大探听到的大秘密是:蚩尤族人派出一批精英,在祖山之畔、净水源头,找到了一只活的麒麟!

况大的兴奋之情简直溢于言表,“龙贵在骨,凤贵在翎,而麒麟最贵者,莫过于晶,麒麟寿数两千,止得一晶”。

麒麟能活两千岁,孟千姿是听说过的,麒麟两个特征,一是长寿,二是送子,都微妙地契合上了自体繁殖,但麒麟晶是个什么东西,她还真是没头绪。

寿数两千,止得一晶,难道是牛黄狗宝一类的?

再往下看,写着“伏羲后人打卦,神眼看命,曰‘晶成之时,不羽而飞,不面而面’,集龙骨残片、凤凰翎,箱为牙错,山鬼叩门,其穴自现,下……”

山鬼?

孟千姿头皮一炸,居然提到山鬼了,果然提到山鬼了!

难怪阎罗费尽心机,也要把段太婆拉进这滩子浑水来——“叩门”和“启天梯”一样,是金铃九用之一,只不过也失传了,她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下”字后面是什么,没写。

孟千姿愣了一下,这才发现江炼已经停下了。

他持着笔,整个人就定在那里,像是等谁来指引牵引。

孟千姿暗骂自己失职:江炼已经写完了,她居然醉心于看故事,忘了配合他了。

她赶紧将这张纸抽到边上,重新给江炼铺了一张新的,一手轻摁他后背,另一手握住他持笔的手腕,帮他做好伏案下笔的姿势,蓦地又生出促狭之心,拿手去抚他头发,怕惊扰了他,指腹只在他发梢发面上轻轻蹭过,还耳语般给他下指令:“来,乖乖的,继续画,画好了给肉吃。”

江炼其实听不见,但他本就是要继续画的,所以她话音刚落,他已接着下笔,看上去,跟俯首帖耳、听命行事似的。

孟千姿暗搓搓窃喜,仿佛占了江炼天大的便宜,心里别提多受用了。

她急着想知道况大的后续,又凑近前去。

出乎意料的,江炼这次没写字了,笔在他手中上下左右搓动,拖拽出流畅线条——他在画画?

孟千姿一下子反应过来。

这牛皮卷应该不止一张,正面是字,反面是画,但江炼只看到了阎罗手中的那张,也就是说,这一趟的确有所得,但得到的信息和路线,都不一定完整。

“下”什么呢?孟千姿又把江炼写满字的那张展开了看,这一看,简直是呕得要吐血了。

“下”字下头,显然还有一句,且就在这一页上,但繁体竖版是自右往左书写的,阎罗当时,又是手执地图,那句话,恰好被他攥图的左手给攥住了。

这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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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静更深,这山里冷得瘆人。

景茹司惦记着江炼贴神眼的进展,在帐篷里待不住,索性出来吹风透气,其他帐篷的灯都关上了,只孟千姿那一顶有光,这光被帐篷滤挡,再被大雾稀释,又浅又淡——山鬼进昆仑以来,一直避免晚上亮灯,怕被侦测到。

其实细想想,高处看这灯,只是一抹纤弱萤火吧。

身后有脚步声,紧接着,是冼琼花的声音:“四姐,来一根吗?”

不看也知道她说的是烟,景茹司伸出手:“来一根,解闷,也驱驱寒。”

她听到哧啦一声火柴燃起,这海拔,这温度,打火机远没有火柴好使。

再然后,冼琼花递了根点好的烟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