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茹司接过来,吸了一口,又徐徐吐出:“云南烟?”

冼琼花的脸笼在薄烟细雾里:“嗯,小熊猫,大姐喜欢给我送洋烟,但我抽不惯那洋味。”

景茹司笑:“大姐那是……从没留过洋,洋派头比段孃孃还足,哎,我说……”

她拿嘴努了努孟千姿的帐篷:帐篷布上,两个安静的身影,偶尔相叠。

“咱们千姿,这趟是认真的?”

冼琼花把烟身在就近的石头上磕磕:“咱们姿姐儿,哪趟不认真?”

边说边掰手指:“第一趟,家不要,妈不要,要跟人私奔,说她两句,她还要跳楼呢;第二趟,王座不当了,还气得去祠堂发毒誓;这一趟,那个腿啊,我真是……”

景茹司想了想:“大姐什么意思?由着她和江炼……好下去?”

“大姐么,肯定要出来说话的,她原先是想跟那个神棍聊聊,估计这些日子出了太多事,还没顾得上。”

景茹司嗯了一声:“那你呢,到时候,什么态度?”

冼琼花没立刻说话,她又抽了两口,这才悠悠开腔:“江炼救过姿姐儿,现在不时兴讲江湖了,但是江湖道义,得承人家的恩,恩将仇报这事,我做不出来。我没态度,别问我意见,我弃权。”

“五妹怎么说?”

“五姐也是这意思。”冼琼花把烟头在大石上摁灭,转脸看景茹司,“你呢?”

景茹司不紧不慢:“我景老四你还不知道吗?七个姐妹,从前往后数行四,从后往前数也行四,中间派,骑大墙,永不出头,哪边人数多我站哪边。”

冼琼花皱眉:“你这什么态度?”

景茹司说:“中庸啊,实用,也好用,浑浑噩噩都大半辈子了……”

正说着,忽见门帘一挑,是孟千姿探身出来,说了句:“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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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棍早在自己的帐篷里等得心焦,一听孟劲松过来通知他“好了”,忙不迭奔了过去,中途又回来取氧气瓶——事情估计有大突破,还涉及到段小姐,他怕自己又激动。

一进帐,就看到冼琼花和景茹司头挨着头、在看有字的那张,另一张是路线,曲曲绕绕的。

但路线什么时候看不行啊,神棍眼巴巴望着冼琼花她们,那目光,简直是艳羡了。

孟千姿也是坏,等他抓心挠肝得不行的时候,才递了个平板给他:“我拍下来了,不过平板在这儿容易没电,你抓紧。”

神棍喜出望外,接过来急急打开,连道谢都忘了。

江炼刚耗费了大元气,头昏昏沉沉的,有点提不起精神,听到孟千姿问他:“喝葡萄糖吗?”

他点了点头。

俄顷,便有支掰开了头、插了吸管的葡萄糖送到嘴边,江炼顺手去接,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握包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微凉,在他的掌心中安静地微蜷了一两秒才抽出,然后,借着起身之势,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你不要脸。”

这句话,一下子把江炼给说精神了。

他不要脸?他怎么不要脸了?他拼着半条命在半夜贴神眼,也就握了一下她的手,他就不要脸了?他……

慢着慢着,他想起来了。

原来在说那件事啊,小账本翻得脆刮响,在这堵他呢?

江炼斜乜了她一眼,换了一个更加舒展和从容的姿势,愣把啜吸葡萄糖喝出了品红酒的派头,还把微甜的糖水喝出了带酒味的醺。

怎么着,你能怎么着?这儿这么多人,都在忙正事,你能把我怎么着?

……

别看神棍读得晚,但他看得快,很快就一脸愕然地看江炼:“小炼炼,这就……没了?”

江炼顺手从他手里接过平板,自己辛苦画的,都还没来得及看呢:“人要知足,怎么着,你还指望阎罗手里攥着大结局?”

那一头,冼琼花先看完:“怪不得况家后人没把这当回事,这又是蚩尤又是麒麟的,怕不是以为老祖宗精神错乱,编的。”

孟千姿嗯了一声:“况家的路子,是乡绅富户读书人,于三教九流了解得很少,反而是阎罗,在湘西做匪,湘西是个流传巫蛊、符箓、赶尸的地方,阎罗平日里听得多,再加上那口箱子确实蹊跷,他反而容易相信。”

神棍点头:“没错,而且建国后,阎罗这样的人,是人民专政的对象,反正走投无路,反而能豁得出去。所以说,时也命也,阎罗掺和进来,也是因缘际会。”

这记述不全,阎罗找到了龙骨残片,还有凤凰翎,估计都是从这记述里来的。

景茹司忽然抬头,一脸惊愕:“这里说,伏羲后人打卦,神眼看命,这莫非就是……打卦看命?”

神棍说:“是啊,伏羲创八卦,后世那些熟习卦术的人,严格说起来,都是伏羲传人。有一位葛大先生,不知道你们听过没有,他就会打卦看命。”

冼琼花心头一突:“你知道葛大先生?”

“是啊,我的偶像。”

冼琼花和景茹司交换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眼神,又问他:“你觉得葛大先生,看得准吗?”

神棍猛点头:“那当然。”

冼琼花不死心:“他不会看错?”

景茹司忽然咳嗽了两声。

冼琼花反应过来,没再追问。

江炼蓦地冒出一句:“‘晶成之时,不羽而飞,不面而面’,这话怎么耳熟?”

孟千姿看得早,想到的也早:“水鬼的视频里有。”

江炼想起来了,水鬼之所以动了去找漂移地窟的念头,是因为他们开金汤不断翻锅,而水鬼的祖师爷曾经给过暗示,说是漂移地窟在“河流如帚处,地开门,风冲星斗”,至于适合开漂移地窟的时间,正是“不羽而飞,不面而面”。

江炼倒吸一口凉气:“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因为‘晶成’?”

晶成了,你们来吧,这让他想到猪羊肥了,磨刀霍霍。

景茹司说了句:“现在年轻人不是总爱说‘坑爹’吗,水鬼家这是反其道而行之,坑孙子啊。”

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心头一凉,问冼琼花:“水鬼家这做派,我们山鬼奶奶,会不会……也坑我们啊?那个‘山胆’到底是什么玩意?只在那挂着,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用……我怎么越想越觉得,跟个定时炸-弹似的呢?山胆现在哪呢?”

冼琼花让她说得头皮发麻:“四姐你别吓人,山胆不是那回事儿。”

嘴上这么说,到底心头惴惴,转头又叮嘱孟千姿:“姿姐儿,你赶紧安排人,把山胆换个地儿——放在山桂斋,我这心里不踏实。”

孟千姿差点憋不住笑。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她把山胆带出悬胆峰林时,还挨了五妈一顿训,口口声声说这东西是要供着的,乱动太不尊敬了,这下好么,成烫手山芋了,急着发落出去。

她嗯了一声,凑向江炼,看他手中的平板:“这里说,集龙骨残片、凤凰翎、箱为牙错、山鬼叩门,可能是要集齐这些,才能得到麒麟晶?这个牙错,是什么意思啊?”

这个问题,在场诸人中,还真只有神棍解答得了。

原来,古早的时候,社会生产力发展低下,没有箱子,也没有盒子,古人想收藏自己的私人物品,是拿兽皮层层包裹,然后用麻绳或者藤蔓什么的捆牢:为了保险,一般都打非常繁复的死结,而那些结扣,拿手是打不开的。

通常,会用石头或者兽骨磨成锥形,然后解结,这些被磨成锥的石头或者兽骨,就叫“石错”或者“牙错”,说白了,是钥匙最古老的雏形。

“箱为牙错”,看来这箱子是个关键,要用来打开什么,难怪阎罗入昆仑时,随行带了那口箱子,事成之后,箱子也就没了价值、被弃置在此了。

江炼自上一次发问之后,就一直看平板上的记述,没再参与讨论,他放大图片,把中间的几列记述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说了句:“你们不觉得,这里有些地方,逻辑上说不通……自相矛盾吗?”

“蚩尤族人在祖山之畔、净水源头,找到了一只活的麒麟。这件事,应该是不可能发生的。”

第129章 【23】

不可能发生?

冼琼花头大如斗:“你这是……什么意思?况家的口述是假的?”

阖着况家祖上跟水鬼的祖师爷一个德性,都在欺骗后人?这祖宗和儿孙之间, 还能不能有点信任了?

幸好江炼摇头了:“这倒不是, 阎罗根据这份口述, 确实得到了麒麟晶,也确实完成过一次‘阎罗生阎罗’——从这一点来看,口述不是假的。”

“我只是觉得,况家工匠探听到的这则消息,真实性要打问号。”

“现在我们都知道, 麒麟身上最宝贵的东西是麒麟晶,而麒麟晶是自体繁殖的关键, 往大了说, 是整个神族能否延续的基础。黄帝一族, 如果不是十分确认、极其肯定麒麟晶再也不可能有了,怎么会做出‘神人跨代’、跟人融合这样的决定呢?”

神棍咂摸出些意味来了。

是啊, 只要有麒麟晶, 就有希望,黄帝家大业大, 人手也多,人家不知道要找麒麟吗?

江炼字斟句酌:“我们用今人的观点来看,麒麟晶这么重要,麒麟都该是受保护动物、是被官方圈养的, 灭绝不是一天发生的, 是一个过程,麒麟是慢慢变少的, 神族人应该早在最后一头麒麟死去很久之前,就察觉到了这个不祥的征兆。”

话说到这儿,相当直白了,景茹司点头:“小江说得很有道理,这就好比对国计民生来说很重要的资源,在耗尽之前,国家要么想方设法找新矿,要么拼命开发可替代资源,不可能坐等到耗尽的那一天才知道着急。”

江炼说:“这是第一点:神族人拼命找了好多年,穷全员之力,都没找到。蚩尤方派出一个精英小队,居然就找到了。”

第一点就说到这儿,放诸人自行体会。

江炼继续说第二点:“我看到口述里提到伏羲后人、神眼看命,我才意识到,伏羲是八卦的创始人,而古早的时候,做重要的事习惯卜卦,要不要出征、要不要播种,打卦已经渗入到日常生活中了……”

孟千姿“啊”了一声,脱口而出:“麒麟灭绝这件事,他们打卦确认过?”

江炼嗯了一声:“这件事这么大,老话说,不到黄河心不死,想让全族死心、接受现实、寻求出路,必然要有个确凿的结果摆到面前,一次打卦,族人都未必相信,怕是一而再、再而三,由不同的人操刀,都得出了同一个结果,大家才最终接受。这是第二点,伏羲后人打卦的结果是麒麟灭绝了,但蚩尤方派出一个小队,找着了。”

听到这儿,这对比的讥讽意味,已经很浓了。

景茹司喃喃:“所以,根本就没有活麒麟这回事?它们对外放这假消息,何必呢,有什么好处啊?”

孟千姿说她:“好处多了去了,四妈,我们手下是带人的,我们没放过假消息吗?有时候,下头的人无所谓消息是真是假,他们最欢迎好消息。”

冼琼花叹了口气:“是啊,那个时候,蚩尤方战败,还退进穷山恶水的地方,整体士气应该都很低迷,你一下子找到了麒麟,简直是为追随者打了一剂强心针,是不是有种天命所归的感觉?让人觉得,又有指望了?”

这倒也是,景茹司转过弯来,她一个快六十的人了,还要绕这种脑子,真是不容易。

哪知江炼就是不让她消停:“不过,也不全是假的,还得往深里看,里头有真的部分。”

我的天啊,景茹司手里要是有锤子,真能把江炼拽过来,在他脑壳上捶七八个包:“到底真的假的,小江,你给我一次性把话说清楚,我这脑子,好不容易捋清,让你这一句话说的,又变成浆糊了。”

冼琼花失笑,觉得这四姐跟老小孩似的:“四姐,你让江炼慢慢说嘛。”

江炼也笑:“之所以说不全是假的,是因为阎罗到这儿之后,确实找到了麒麟晶,所以这里头存在一个悖论——没有活麒麟,就应该没有麒麟晶,但现实是,没有活麒麟,却偏偏有麒麟晶。那么问题来了,这麒麟晶,是从哪来的呢?”

就在这个时候,神棍忽然冷哼了一声,说了句:“从哪来的,还不是把死了的那头挖出来的。”

这话一出,帐篷里瞬间安静到了极点。

神棍浑然不觉,还在瞅冼琼花她们看完了、搁下的那张字纸。

顿了顿,孟千姿问他:“你刚说什么?”

神棍莫名其妙,抬头时,一脸茫然:“我说什么了?”

孟千姿只觉得事情诡异到了极点,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刚江炼问,这麒麟晶,是从哪来的,你答什么了?”

神棍一怔:“我说话了吗?我没说啊……”

什么情况?冼琼花和景茹司对视两眼,不约而同地坐远了些。

神棍终于反应过来了,自己的脸色也白了,求救似地看江炼:“小炼炼,我是不是……又突然讲自己不知道的话了?我说什么了?”

江炼脑子里突突的,先向孟千姿解释:“神棍之前不是会做梦吗,这一段日子,不做梦了,但会突然间说一些奇怪的话,他没意识的……等一下,你们先别说话。”

神棍刚刚突如其来的那句,虽说简短,但信息量好大,好像盖口开了闸,有什么东西,正源源不断流入他脑子里。

景茹司戒备似地看神棍,很是怀疑他被什么给附身了,思谋着是不是该绑起来比较稳妥。

外头的风又大了,从雪峰顶来,一路擦过帐顶,不知道其间是不是裹带了雪粒,帐顶不断发出沙沙的声响,江炼抬起来,嘴唇发干,说了句:“我知道了。”

++++

最后一头麒麟已经死了,金翅凤凰也活到了尽头。

这话是真的,没有活麒麟,蚩尤族人派出的那列小队,确实背负秘密任务,不是找活麒麟,而是挖死麒麟的尸。

江炼说:“我对这种上古神兽不太了解,不过,我听说有一种树叫胡杨,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朽——麒麟既然能活两千年,死后估计也没那么快腐朽。”

“那列小队不知道挖了多少具,又或许,挖的只是那最后死的,这些不重要,总之,它们在某一头的体内,找到了麒麟晶。”

孟千姿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江炼猜到了她的心意,很快补充:“没长成的麒麟晶,如果长成,早就被取用了,所以,一定是没长成的、在神族人眼里没价值的。”

神棍激动地一拍大腿,满脸泛红,江炼一看就知道,他也想到关键的了——只景茹司吓了一跳,还以为这人又发病了,险些扑上去把他摁倒。

因着太过兴奋,神棍说话的语调都走音了:“早就没麒麟晶了,它们是走到绝路,兵行险招,想自己造啊。首先,麒麟晶是在麒麟体内孕育的,现在没麒麟了,先得找一个代孕的。”

孟千姿脱口说了句:“太岁!”

说完了,才觉得哭笑不得:神棍居然把太岁叫作“代孕的”。

江炼接茬:“其次,一颗麒麟晶远远不够,蚩尤这头的人很多,需求量巨大。”

神棍抢答:“息壤,得有息壤,才可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许许多多!”

江炼拿过空白的纸,又提笔在手:“还得有水精,安放它们的原始意识,否则意识消散,‘复活’就谈不上意义了。”

说着,他在纸上画了个方框,又看孟千姿:“千姿,现在已知蚩尤方有了这么个计划,但是它们战败,一切神器也好,工具也好,都被黄帝给缴获走了,黄帝还准备整合一切物件封箱,你想达成计划,你都需要些什么?”

这问题适合孟千姿来答,她是山鬼王座,考虑时,会从实用性和可操作性入手,而不是简单答题。

果然,孟千姿沉吟了会,说:“我需要一个内应,直接参与封箱这件事,这样,我才能明确我要的东西都在哪儿。”

江炼在纸上写下了“内应”两个字:“那个时候,想在黄帝一方找内应,应该不难,很多神族人顺应他,是因为他打胜了,也是因为实在走投无路,而非心甘情愿真想和人融合……你接着说,还需要拿到什么东西?”

神棍的喉结滚了滚,看“内应”那两个字,觉得怪刺眼的。

孟千姿仔细思量:“我需要水精,息壤,山胆……我也要,因为山胆是水精的天敌,把这东西留给敌人,对我来说,隐患太大了。”

江炼把这几样写在那个方框里,冼琼花这才反应过来,小声给景茹司解释说,方框就代表那口箱子了。

再多的,孟千姿就想不出来了:“最主要的,就是这几样吧。”

很好,江炼转向神棍:“你给我们讲过不少次你的梦,通过你的梦,我对点算箱子时的场面有个大致的概念。”

“总体来说,都是神器,连女娲抟土的人偶、伏羲造就的八卦都有。水精也好,息壤也好,在那些物件中还真算不上金贵。而且,并没有硬性要求说哪个物件必须装在哪口箱子里——大家自由配合,互相之间还可以帮忙,比如我这口箱子装不下了,放到你那口去。”

神棍咽了口唾沫,他想起某一次的梦里,是有一个人抱了七块兽骨,跟他说自己的箱子放不下了,而他很热心地接了过来。

“也就是说,那个内应,其实是可以通过种种手段,偷换也好,明换也好,把蚩尤方要的东西,都装进一口箱子里——偷一口,总比偷几口要方便吧。”

景茹司插了句:“那是,一次性搞定嘛,贼也要讲效率的。”

看来这位四姑婆,已经不知不觉,很认可自己的话了,江炼怪有成就感的。

“还有一个问题,那口箱子,光装这些东西,是不可能的,为了掩人耳目,总得装点别的,最不济也得装满吧,不然也不能封箱。现在我知道的,七块兽骨、盛家九铃,应该都是来自这口箱子。”

说到这儿,他瞥向孟千姿的脚踝:“千姿,你的金铃,很可能也是。”

孟千姿猝不及防:“哈?”

不过她很快想明白了:确实,金铃太不寻常了,应该也是本该封箱的古早物件。

江炼解释:“盛家九铃,金铃九用,盛家的铃是用来和逝去的人沟通,你的铃是用来和山、山兽,甚至山上的风沟通,说白了,性质是一样的,应该是一系列。我甚至怀疑,盛家的铃也跟你的一样,只是九种铃片,只是后来,到了不同的支系手里,被拆分、包裹上了花哨的外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