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进山,驮人加驮装备的,共计四头牦牛,孟千姿只要三头,是以防万一,要留一头给后到的冼琼花。

至于缀袋,是借鉴了古时候骑兵的做法:骑兵为了防止骑在马背上成为靶子,会侧骑甚至身子蜷在马腹下以便隐蔽,但很少人能只靠臂力就把身子吊住的,久而久之,缀袋也就应运而生。

营地没现成的缀袋,拿睡袋现改了,孟千姿让人帮她钻进头牛的缀袋,剩下四个人,分缀了另两头牛,看上去,颇像牛背侧驮着的圆滚滚的麻袋。

她再一走,营地就只剩下十来个人了,而且没个管事的,孟千姿后悔让孟劲松陪着景茹司去了,早知道会分成四拨人,怎么着都该把孟劲松留下。

她点了个看上去伶俐的出来,吩咐他:“营地暂时交给你,守好江炼,所有人合围,枪上膛,弩上弦,天大的动静也别动了,等冼琼花到。”

那人紧张得面色发白,拼命点头。

孟千姿调整好身体的姿势,尽量不碰到伤腿,然后伸出一只手,攀上牦牛的弯角。

牦牛亦是山兽,是山兽,就能伏。

过了会,这头牦牛发出不耐的哼哧声,后面两头似被传染,不住摇头晃角、踏蹄甩尾,再然后,头牛一声长哞,牛头一低,向着入山口的方向疾奔而去,后两头也没落后,随即跟上,三头牦牛,一字纵队,落蹄极重,居然也跑出了烟尘滚滚的效果。

++++

孟千姿在缀袋里,真是颠了个七荤八素。

有些招数,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是有原因的:这牦牛跑起来,野得不行,哪怕是平地,人在缀袋里挂着,三分钟内也必然晕吐,何况是山地?而且牦牛可不会管你舒不舒服,遇到沟壑块石,甚至会纵跳腾跃——有两次,孟千姿若不是手上抓得紧,真能从缀袋里滑脱出去。

她强忍住心头恶心和滚筒洗衣机般的晃动,控住方向,以及尽量护住自己的腿。

由于雪崩,山头的异味和人味几乎已经全部被覆盖了,好在有那道求助的信号弹,残留的烟味帮她定了位,“驾驶”牦牛也不难,跟骑马一个原理:感觉方向偏右了,她就揪住牦牛的毛往左薅,反之就往右薅,后头那两头反正是唯头牛是瞻的,不会掉队。

……

也不知过了多久,信号弹的起始位置就在前头了,孟千姿攥了撮牛毛往下薅,把牦牛拽停之后,再也忍不住,脑袋探出缀袋,哇啦一声吐了出来。

后头那几个人比她强不了多少,一个个双眼翻白,吐得天昏地暗:御牛上山,快是快了,然而快,是要付出代价的。

孟千姿不敢大吐特吐,生怕这边吐得欢,放松警惕,反给对手送了人头,她抹一把嘴,臂驽上弦,另一只手伸出去,拍了拍牛身,示意它往前走。

那牦牛鼻子里喷着白气,又恢复了从前慢悠悠的步伐,雪崩过后,四周静得让人心慌,淡淡的烟味拂在鼻端,视线里蒙蒙的,那是大蓬悬浮着的雪粒还未及全部沉缀。

牦牛的蹄子踩进雪里,沙沙声一下接着一下,若不是鼻子还好使,孟千姿真要怀疑是有什么居心叵测的人跟在背后。

后两头牛也跟上来了,四个山户,两个防左右,两个防背后,五人三牛,倒是配合出了一个完美的攻守圈。

又走了十来步,前方影影绰绰,出现了一条人影。

孟千姿头皮一麻,立刻把牦牛拽停。

那一瞬间,她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这人影,可能是山户,也可能是对头……

她左臂前探,将臂驽的出箭口对准那个人影,身子尽量蜷进牦牛的肚腹底下,问了句:“是谁?”

那人一动不动。

如此对峙了约有十来秒,孟千姿觉得不对:一个活人,绝对不可能这么长时间动都不动,而且,山上极冷,人的口鼻处呵气,遇冷发生反应,怎么都会出现一团白气的。

这人,似乎不是活人。

第133章 【04】

孟千姿又伸手出去,轻轻拍了拍牛身。

牦牛可不知道怕, 不紧不慢, 慢悠悠往前走, 天色太差,雪雾朦胧,那身影模模糊糊,孟千姿反手向身后做了个手势:这是要他们提高警惕,给她打掩护——这样, 即便近前时那人暴起、她反应不及,身后的人还能快敌一步。

那人还是一动不动, 孟千姿屏住呼吸:未知比什么都可怕, 那儿要真是个螳螂人牛首人什么的, 她还不至于这么紧张。

越来越近了。

五步,三步……

孟千姿终于看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

卧槽, 那确实是个人, 双目半睁,面目惨白, 嘴唇青紫,一腿支地,另一条腿上蹬,左手蜷在腰际, 另一只手却向半空虚张。

一般来说, 这样的姿势,是很难站稳的, 即便能“金鸡独立”,也是暂时的,但这人之所以能站得稳如泰山,是有原因的。

他被冻在了一大块冰块中。

这冰块也并非无规则,确切地说,这冰块是个长条的细圆柱形,弯弯曲曲,曲面并不光滑,但通体透明,所以隔得远的话,根本察觉不到人体外头,还冻上了冰。

雪雾还在飘,有泛白的雪粒粘在了冰柱上,将柱身沾得星星点点,孟千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往后招了招手,唤人过来:“你们过来看一下,这脸……认不认识?”

后头的人不大会驱赶牦牛,索性跨出缀袋,小跑着过来看,头两个人看了直摇头,后两个却几乎同时认了出来。

“是我们的人!”

“是史小海那队的,失踪的一个!”

八人队,四具尸体,一个脑损伤,现在,又有一个冻在冰柱里的,算是找到六个了。

剩下那两个,孟千姿觉得,非常不乐观了。

不过,现在那两个,已经不是重点了,景茹司和孟劲松带着的那二十多号人,去哪了呢?

孟千姿环视周遭。

这儿还不是雪线之上,只是临近雪线而已,也就是说,可能存在着大片裸地,之所以现在满目素白,是因为雪崩之后,上头的雪大量流泻下来,把一切都给遮埋了。

其中一个山户也想到了:“孟小姐,如果咱们的人是被埋了,光凭我们几个,挖不来啊。”

孟千姿朝冰柱的下方看了看。

奇怪,这冰柱底部、不管哪个侧面,都没有积雪冲堆,也就是说,不是雪崩前在这儿的,但要说是雪崩之后有人抬来的,也太匪夷所思了——地上没留脚印不说,水冻成冰,这么大块的体积,那重量,普通的成年壮汉,两三人合力都未必能抬得动。

孟千姿忽然想起,那四具被斩成了两截的山户尸体。

就在这个时候,头顶斜上方暴起风声,有眼尖的山户悚然变色,脱口叫了句:“快躲开!”

人的反应自然是快的,几个人就地向着两侧滚倒,然而孟千姿因为腿脚不便,整个人是钻裹在缀袋中的,所以压根看不到背后发生了什么事,就算看到,再去驱策牦牛,也势必慢人一步。

万幸的是,她因为一直缀吊在牦牛肚腹侧下方,一般人换个角度是看不到她的,所以她并不是目标,对方应该是想砸倒那几个山户——头顶上方传来冰块撞击碎裂的声音,那是又一根冰柱凌空掷来,部分撞到了立着的那根。

先头的那根立时碎了大半,掷来的这根也失了准头,擦着牦牛的后背,硬生生斜插进雪地里,但到底不是尖头的,这斜插之势只维持了一两秒,就轰然倒砸下来。

这根里头同样冻着个人,孟千姿不用看也知道,那必然是自己人。

孟千姿的牦牛没能受住惊吓,仓皇乱跳,剩下的那两头也掉头逃窜,孟千姿咬住牙根,先迎接这波堪比滚筒的颠簸,鼻端有腥臊气息传来,她忍着不适往外急瞥,晃动的视线里,有两条长满灰黄色长毛的腿一掠而过。

那腿如同肉柱,至少也是常人的两倍粗。

而几个山户已经滚爬骇叫起来,有人大吼:“雪人!是雪野人!”

事实上,没人见过雪人,都是听说,但既然如此叫法,就说明来者必然是个庞然大物、符合雪人的一切传言。

孟千姿一手抓紧缀袋,另一手在牛身上不断结符形以作安抚,而不远处,激战已然开始,就听到嗖嗖破空之声不绝于耳,都是臂弩连珠发射,然而仓促之下,很难讲究准头,不少弩*箭走空,没走空的,也大多招呼在雪人肉厚的肩背之上,大半箭身都没于长毛之中,显见能对它造成的伤害极小。

更何况,雪野人也不是死的,身形虽笨大,动起来并不迟滞,只须臾功夫,就窜到了其中一个山户跟前,一手抓胳膊,另一手抓腿,作势就要开撕。

那人没命般嚎起来,边上的山户也顾不上可能引发二次雪崩了,张皇拔枪,就在这个时候,雪野人身后,忽然响起了迅疾奔冲的蹄声。

是那头最大的牦牛,低着头,尖角朝前,不管不顾,拼命向着雪野人铲冲过来。

这雪野人身形极壮,直立时差不多有三米高,但即便如此,体高接近它的一半、体重差不多有半吨的牦牛,也不是它能随意小觑的,它随手把抓起的那个山户向着剩下的几个人所在的方向抡砸了过去,与此同时,喉间一声闷吼,转身奋起双臂,说时迟那时快,恰恰抓住了那牦牛的双角。

这臂力,简直叫人咂舌:疾进中的牦牛居然被生生控在了原地,四蹄在雪地上徒劳地抓踏。

就在这雪野人喉间逸出又一声嘶吼,腰身扭力,试图把这牦牛扭翻出去的时候,孟千姿突然从牦牛的肚腹下探身出来,另一手仍掩在缀袋之中,几下沉闷的声响之后,那雪野人滚翻在地,似是痛楚难当,滚着滚着,身下洇出大滩的血来。

原来,孟千姿随着那牦牛一起颠簸时,就已经差不多想通了:她没能闻到这雪野人的味道,这就说明,先前这雪野人是被雪给盖住的,只能听出大致的人数和方位,但不可能猜到牦牛身下还能藏着人。

她将计就计,留那几个山户牵制住雪野人的注意力,自己则趁机偷袭——臂弩对这种大块头的杀伤力不大,而缀袋是睡袋改制而成,内里的填充足够厚实,她用睡袋尽量缠裹枪头消音,探身出来时,直接对上雪野人下*身,角度相当刁钻,足以保证子弹射入之后,直上肺腑。

雪野人还躺在地上不断痉挛,周遭重又恢复了死寂。

孟千姿看手中的枪,忽然奇怪起来。

连自己这样的都知道,为了避免引发雪崩,要在枪口包裹一定厚度的织物以消音,四妈是老西北了,不可能没这觉悟——即便事出突然,这季节,大家身上穿得都厚,想临时消音,也是很方便的。

为什么不呢?回想那几下枪响,真是响得肆无忌惮。

孟千姿心中一动。

难道说,景茹司一行,是故意开枪以……引发雪崩的?

雪流是从高处来的,想在雪崩来时存活,最有效的法子是找到高大的山石,躲在背面,这样,雪流遇到山石阻挡,绝大部份会从石头的两侧分泄,而石头背面的人,也就可以大概率脱险。

四下看时,高大嶙峋的石块寥寥无几,且都已经埋在雪下了,像山身上长出的巨大雪瘤。

孟千姿吩咐那几个山户:“快,把那几处的雪清一下。”

++++

再说神棍,他在冼琼花几个人的护送下一路往外走,好不容易等到卫星电话有了反应,赶紧把羽绒衣的拉链一拉到底。

冼琼花没见过有谁打电话还得先脱衣服的,凑过来看时,就见羽绒衣的内里,拿荧光笔写了四五个号码。

懂了,这年头,通讯太智能化了,很少有人再去记具体号码,神棍这是防患于未然,都记在衣服里呢。

神棍也顾不上多说,先拨了有雾镇大宅的。

石嘉信照例在家,也照例接得很快。

神棍顾不上跟他寒暄,急急把事情给说了:“老石,你是有经验的,小棠子在敦煌掉了魂那次,不就是你给弄回来的吗?你看看我这小兄弟,该怎么弄?”

石嘉信沉吟了会,淡淡说了句:“这个很棘手啊。”

卧槽,神棍险些跳起来,他着急时,最受不了对方用慢条斯理的语气了,但奈何石嘉信就是个活死人,哪怕山崩了,他也是这么无所谓。

神棍吼:“我这十万火急,你能不能说快点?”

十万火急也急不了石嘉信:“首先,你需要把他放置在开阔的地方,用一面竖起的镜子照着——他的意识,不知道失落在哪里了,意识世界你是看不到的,但镜子会照出一切,照的范围越阔大就越保险。”

神棍紧张地点头。

“其次,你得摇铃,我不是把路铃快递给你了吗?那是最好的工具,记着,摇铃可以慢,但不要停下,铃声会把他带回附近——一旦停了,他又会远走,万一走得太远了,就难找了。”

卧槽,江炼那头的摇铃可是已经停了很久了,神棍咽了口唾沫,冲着冼琼花说了句:“冼家妹子,你快跟孟小姐说,要继续摇铃,赶紧的。”

冼琼花听得莫名其妙,但还是拿起了步话机,不过,营地的信号太差,即便这儿的通话环境好,也未必能拨得过去。

正尝试着,忽然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抬头。

山地的传声很远,她确信自己听到了枪声,而且从方向来说,像是从高处播扬下来的。

她也顾不上去调试了,直接对话:“姿姐儿,是不是四姐出事了?你什么情况?我马上回去?神棍还在打电话。”

孟千姿的回复只有后半段传了过来:“……一件是一件。”

这大概是让她做好手头的事,冼琼花心头猛跳,但遏制住了立马往回赶的冲动:从整个对战形势来说,孟千姿是景茹司的后援,而她冼琼花,会是所有人的后援——她也得打电话了,提前安排调人调物。

这一头,神棍结束了和石嘉信的通话,立马拨出了第二个。

这第二个电话,是打给岳峰的。

因为石嘉信说的第三条是:“但即便把他带回附近,也很难保证他能醒过来,阴阳有壁,现实世界和意识世界之间,也不是畅通的,你那个小兄弟需要一道‘门’,才能跨回来。盛家女儿的血,可以在镜面上开一道门,等你在镜子里看见你那小兄弟的时候,你就拼尽全身的力气向着里头拉拽,反正这事,你又不是没做过。”

挂电话前,又多说了一句:“我知道你要去找小夏了,我提醒你,不要再把她拉进浑水里,小夏说过很多次了,现在就想过普通人的日子。”

……

神棍紧张地等待电话拨通。

岳峰接电话了:“喂?”

神棍忙不迭大叫:“小峰峰,是我是我,十万火急,生死攸关,不要挂我电话!一挂就会死人的!”

他必须做这样的声明:他的大多数朋友,都对他很客气、礼遇有加,唯独岳峰,很不拿他当回事,张口就能喊他“孙砸”,不耐烦时,对他的电话也是说掐就掐——大概是因为两人相识得太早了,而相识的时候,他在“事业上”还没什么建树,完全是盲流面貌。

所以说,初见面时的强势弱势和彼此定位很重要,一定就定了型,想翻身逆袭,可就难了。

岳峰嗯了一声。

神棍说:“小棠子在吗?我找小棠子。”

岳峰的声音里立刻现出了几分抵触:“神棍,我是不是跟你说过,那种乱七八糟的事,别再找棠棠了?”

神棍急得一头汗,冷风一吹,汗珠子又凉没了:“不是,小峰峰,道理我知道,真是只有问小棠子才行,你将心比心,你就想象,有人正处在你当年的境地里,举手之劳……”

那头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葱姜下热油,油烟暴起,又有个熟悉的女声传来:“神棍?”

神棍一愣:“小棠子?怎么电话到你手里了?小峰峰没听我说话?”

季棠棠说:“他不是向来不听你说话吗?刚进来把手机扔给我,接了我的锅铲炒菜去了——哎,哎,别放胡椒,儿子不吃。”

阖着自己那一通换位思考苦口婆心全喂了空气?神棍受到了暴击。

季棠棠换了个僻静的、方便说话的地方:“什么事?”

神棍这才回过神来,忙把事情简略说了。

季棠棠哦了一声:“这事简单,出个血是吗?我现在已经听不懂铃语了,但我是盛家的人,血统在,血应该还是管用的。”

神棍觉得有门:“那……那你是……过来?”

季棠棠笑起来:“不去了,这么点事,犯不着舟车劳顿的,而且小家伙要上小学了,现在的小学,都得面试,烦得很……你给个地址,我抽一管子,想办法给你送过去。”

上小学?面试?

神棍握着卫星电话,一阵恍惚。

有那么一瞬间,他也不知道是自己过得太不现实了,还是那小两口*活得太接地气了。

++++

连刨了两块巨石,都没见什么异样。

然而到第三块时,诡异的事儿发生了。

积雪刨开,微凹的地面上,居然出现了两口黑漆漆的……

孟千姿先以为是井,井口直径不到一米,但很显然,山体往下,都是坚石,怎么也不可能打得出井来,而且拿过手电往里照,这“井”也不是直上直下的。

这还不止,井口粗糙,有一口的边沿处,挂着一撮灰褐色的长毛。

孟千姿扶着山户的手下了地,伏身贴向井口,先深吸了一口气。

山风引只适用于山体表面,人或者兽一旦深入内里,无风可循,效力就会大打折扣了——饶是如此,她还是嗅察到了相当杂乱的气味,有腥臊的,也有很多人的。

她思忖片刻,向着其中一口井内大吼了一声:“四妈!”

然后侧耳向下,凝神去听。

不多时,她听到了诡异而又繁复的声响,如万人嘶吼,猛鬼齐哭,飘飘悠悠,反反复复,如来自地心深处,升升腾腾,直抵耳边。

孟千姿脸色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