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棍不蠢,怔了会之后,“啊”地叫出声来。

懂了,之前大家一直聊说,山会塌方、会雪崩,所以上古的山形跟现在不大可能一样,但忽略了一点:除非是整座山分崩离析,否则山根部分,是很难变化的。

这就好像一棵冠盖茂密的大树,被风吹、被雷劈、被掰折,树冠的形状时刻会发生改变,十年前和十年后,也许大相径庭,但树根处的轮廓走势,却基本不会变。

神棍激动得有点结巴:“所以,确实就是这……这儿?”

真是绕了一个大圈子:起先,大家都猜是这儿,后来看到图对不上,又都以为是别处……

原来还是这儿,本来嘛,就该是这儿:这儿出现了封箱现场和阎罗他们赶路的山蜃楼,这儿有诡异的肠口,小炼炼又是在这儿长睡不醒……

想到这儿,他问江炼:“你睡了这么久,就是……睡着的?还是说有点意识?”

江炼随口答了句:“做了点噩梦,没什么特别的。”

神棍好奇:“什么噩梦?”

江炼没心思给他讲梦:“还不就是……跑来跑去的那种。”

他盯着倪秋惠那头的帐篷,盼着下一秒,里头的人就能掀帘出来、整装待发。

神棍很是不满:“小炼炼,你态度能不能端正一点?不管好梦噩梦,都折射出了人的精神世界,每次我做的梦,都很关键……”

江炼心头有点焦躁:“你的梦当然关键,但我又不是你。”

神棍奇道:“你怎么知道你的梦就不关键?我问你,你确认你这次昏睡只是因为半夜贴了神眼?万一是因为别的呢?万一是……跟这个地理位置有关呢?你在湘西、广西,也半夜贴神眼的话,也会做这样的梦?”

江炼心里咯噔一声。

还真不好说。

他想起了梦里那大得没有边际的雾团,还有自己面对雾团时、那无法自控的冲撞和渴求。

他迟疑了一下,把自己的梦说了。

神棍果然来了兴趣:“你去了那儿两次?第一次铃声消失了之后,你又回了那儿?”

江炼点头。

“为什么回去?”

说不清楚,睡了这么久,脑袋有点昏沉,江炼伸手摁压了一下太阳穴:“不知道,自然而然地就去了,似乎心里觉得,就该去,而且想去。”

“你怎么找到路的?听你的说法,去那儿并不顺畅,一会攀山,一会滑坠,有时还得穿过幽深的通道。”

江炼答不上来:“就……很自然地,找到那儿了。”

“然后,你想进去,还进不去?”

“对,”江炼想起梦中情景,不觉打了个寒噤,“忽然之间,变得很躁狂,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完全控制不住内心的那股欲望,有点像……”

他也不知道这比喻是否合适:“有点像吸毒的人,看到毒品,那种没廉耻没下限不择手段,特别疯魔。”

神棍“哦”了一声,表情有些讳莫如深。

江炼留意到了他的表情变化:“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直说。”

神棍选择了说得迂回:“小炼炼,科学点说,你那叫意识迷失,迷信一点,那就叫灵魂出窍,我问你啊,你的灵魂……渴求什么?”

江炼没领会到他的点:“……自由?”

神棍没好气:“你是不是散文诗看多了?灵魂!出了窍!身体!躺在那!你的灵魂渴望回到哪里?啊?”

都说到这份上了,这是道送分题。

江炼懂了:“灵魂想回到身体里?”

“哎,对咯!”神棍点头,“就跟鸟归巢、刀入鞘、乌龟找王八一样……”

江炼皱眉:怎么听起来像骂人呢。

“这是天性,灵魂和身体分了家,它当然想回到皮囊里去,但是,你却被巨大的欲望驱使着,往别的地方去了,也就是说,那个雾团,比你原装原配的身体,对你的吸引力还要大。我问你,那会是什么?”

简直匪夷所思,有什么会比回到原生的身体里更重要?江炼下意识说了句:“没有吧,宁可舍却旧皮囊,总不会是羽化成仙得永生……”

他蓦地顿住。

神棍知道他已经开始入巷了,简直比他还激动,攥起拳头,仿佛要为他打气似的:“你再接着……接着往下说……”

灵魂想觅个归处,身体只是暂时的归处,但有一样东西,比身体更稳固、更持久……

江炼喃喃了句:“水精?”

“对了!”神棍激动地一拍大腿,奈何手是被绑着的,这忘形之下的一拍,险些把自己拍了个趔趄,“你说像不像?我开始还没想起来,后来你说像吸毒的人渴求毒品,我才发觉,那是一种特别强烈的生理需求——身体的生理需求,你还可以凭借理智去控制,但如果是精神上的生理需求呢?”

“还有,”他说到兴起,滔滔不绝,“你提到,能从雾-->>

流中感觉到各种各样的情绪信号,轻蔑的、讥笑的、鄙视的——像不像是很多很多人?像不像是‘它们’?”

江炼浑身一震:“你是说,漂移地窟的那些‘它们’?”

没错,神棍索性敞开了说:“它们在水精里安身,而你,是个过路的孤魂野鬼,你想进去,怎么可能进得去?它们看你,当然像看痴心妄想的跳梁小丑。你以前贴神眼,也不是没贴到过晚上,虽然这次更晚些,但也不至于几乎回不来吧?这种种迹象,让我觉得……”

他压低声音:“我们之前,关于漂移地窟漂回了昆仑山的猜测是对的,而且,很可能就在附近。”

江炼没来得及答话,他的注意力被突如其来的喧嚣吸引了过去。

那是倪秋惠带人出帐、准备开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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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千姿倒头下拜的瞬间,明白了什么叫“欲出肠口,门左寻手”。

因为她看到,脚下那两根绳桥的端头,分别套系在光门下侧的两只……手上。

这么说也不确切:光门下方原本有两个大石疙瘩,看上去就像附着于山壁上的不规则凸起,绳桥的端头似乎是穿透、焊死在里头的,所以不管如何摇晃,都相当坚固。

但现在,那两个大石疙瘩张开了,像极了攥着的拳头伸展开五指,孟千姿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整个人,连带着绳桥,就已经跌落下去。

身子急速下坠,耳边呼呼风声,孟千姿下意识抓紧绳边,脑子里掠过两个字。

完了。

她脑子里有了个大致的轮廓:这绳桥的两头,一定都是攥在那看似石疙瘩形状的、怪异的拳头里的,她这一“叩门”,不知道激发了什么,拳头松开,整个绳桥都往无底深渊处坠落。

九曲回肠,她这一趟,怕是要摔断肠了。

都说人死前,一生中重要的人和事都会走马灯般在眼前掠过,接下来,她的走马灯看来是要营业了,她希望江炼能早点出场、别当压轴的那个,现在是拼速度的时候,别他还没走马、她就摔扁了。

正心念急转,身子突然一顿,那感觉,像是这绳桥忽然被什么人接住了,她的身体像空竹般,在绳桥上来回震荡,耳边嗡嗡作响,因着急坠,已经听不清声音了,抬眼时,只隐约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个洞口,正在缓缓移动,洞口的两侧,同样有两只石疙瘩手,而绳桥的这一侧端头,正兜在那两只手里。

孟千姿胸腔内翻江倒海,头晕目眩,恶心地想吐,但这两天吃得不多,什么都吐不出来。

洞口为什么在移转呢?“九曲回肠,一日三转肠”,难道说,现在到了“转肠”的时候了?

这念头刚起,要命的又来了:她看到,那两只石疙瘩手,同时向外撤开。

下一秒,那几乎让人抓狂的急坠又来了,好在一回生、二回熟,孟千姿咬紧牙根,双目紧闭,两手死攥着不放——果不其然,感觉上,过了五六秒,另一顿又来了。

孟千姿在绳上急荡,这一次,她扭头去看:没再听到那只雪鸡的扑腾声了,是摔没了,还是途中急窜到山壁上了?

这一回头,真叫她哭笑不得:那只雪鸡居然还在,也不知道它使了个什么法子,两只脚爪相交相错,竟将身子倒挂在了绳上——它身子轻小,不住挂荡,就跟卤水铺里倒挂着的鹅似的。

但不管怎么说,有只鸡跟她共进退,好过孤身一人。

孟千姿吼了句:“你抓紧了啊……”

话还没完,急坠再次开始。

这急坠,孟千姿在心中默数了,一共九次,到后几次时,她整个人都已经迷乱了,半空吐了酸水,偶尔睁眼,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幻觉,偌大洞壁上,有肠口缓缓移转,像巨大的眼,目视着她一坠再坠。

最后一顿之后,好久没再有动静,孟千姿把头探向绳桥外侧,气喘不匀,半张着嘴欲呕不呕,狼狈得如同一条垂死的狗。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绳桥下方半米处,好像就是……实地。

卧槽,太想念脚踏实地的感觉了,她这辈子,都不想经历这种让人碎心裂胆的急坠了,孟千姿从绳桥上翻了下去,滚了一滚之后,后背贴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背心处一片冰凉,那是内层的衣服早湿透了,也凉透了。

这一通急坠下来,孟千姿暂时失聪,眼睛也看不清了,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重影,重得还不止两三层,她空睁着眼睛,觉得满目发白,透着阵阵阴寒,而半空中,有个硕大的、形状诡异的头在盯着她。

什么玩意儿?

孟千姿心头一凛,用尽全身的力气跌跌撞撞爬起,伸手就去拎腰间的喷火器——已经用过好几次了,喷火器已然很轻,但这是她最趁手的武器了。

这一爬一走,天旋地转,模糊间,也分不清是自己往那东西走,还是那东西朝着自己冲过来,孟千姿觉得它像蛇,却又披挂着牦牛才有的、长而厚密的毛。

她吼了句:“什么东西!”

抬手就是一喷。

果如预料的那样,喷火器里的油料已经不多,这最后一喷,只是零星的火焰和废气,但还是附着在那东西身上,虚弱地燃烧起来,但又烧不持久,油星子扑哧哧往下落。

孟千姿站不稳,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其实也没睡多久,这儿太冷了,人像是置于冰窖里,一股股森凉寒气,从身周的每一个毛孔里渗透进去,那只雪鸡在边上,拿毛绒绒的脑袋拱她冰凉手心。

孟千姿把唇肉送进牙齿间,用力咬了一下,铁锈味的血腥在嘴巴里泛开,她哆嗦了一下,终于清醒了,也看得清了。

她第一时间抬头,去看之前自己意识模糊时拿喷火器攻击的东西。

那居然是一条……冰龙。

没错,是冰龙,像绳桥一样,盘曲横亘于山壁上,却又距离地面不远,龙身巨大,整个儿由冰铸成,并不精雕细镂,甚至稍嫌古朴粗陋,却气晕流转、栩栩如生。

她也搞清楚那些被她误认为是牦牛长而厚密的垂毛的,是什么东西了——是龙身上挂下的冰凌,这儿太冷了,水挂成冰,久而久之,一层一层,绵绵密密,这冰龙就如同披了一层厚重的毛毡般。

这没准是人家上古时的艺术品,居然就被她手贱、拿喷火器给喷了。

孟千姿瞧向自己刚喷过的那一处,喷火器果然霸道,即便只剩了最后一点油料、烧的还是千年坚冰,还是把那一处烧凹了一块。

那里头,露出的白森森的部分……

那不会是……骨头吧?

孟千姿心中一颤,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腾一下从地上站起,大踏步向着那一处走了过去,才刚走到跟前,未及细看,脚下忽然传来咔嚓的冰块碎裂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漏下去了。

这特么是个……地洞?陷阱?

孟千姿大惊失色,急坠间伸手去抓,居然让她抓到了一条冰凉的青铜锁链,但锁链冰凉,又覆了层冰,仓促间手上借不着力,仍止不住下坠之势,正惶急间,身下一顿,抱住了个吊锤般的冰坨坨,又止住了。

她喘着粗气,定了定神,这才抬眼去看。

明白了,刚刚她以为的平地,其实并不是地,现在看来,只是如同高楼的某一层,层下还是无底洞——但那一层上,有个井口大小的口,口沿处垂下一条青铜锁链,她现在,就被孤零零吊在这条接近二十米的青铜锁链的尽头处、荡在空洞的黑暗里。

真不知道该以什么心态去面对今儿发生的一切:她是上辈子造了多少孽,才遭遇这一连串的凶险,又是积了多少福,才总能在最后一刻挂住命?

感谢这个冰坨坨,虽然她就快抱不住了,手上也冻到几乎麻木,但没这个玩意儿,她刚刚也就直坠下去了。

孟千姿暂时没劲了,她允许自己休息个半分钟,再往上爬。

她疲惫地大口吸气呼气,温热的气息喷在了冰坨坨的上沿,渐渐融掉了上头覆着的、遮蔽视线的白霜。

孟千姿忽然不动了。

那白霜暖融的部分,透明的冰面渐渐展露,现出了冻在里头的一张苍老的、女人的脸。

第141章 【12】

孟千姿眼睛里,是滴过亮子的, 不过亮子只能看个大致, 没法支撑她看到更多的细节——手电就在背包里, 但现下性命攸关,她腾不出手去拿。

这不是什么冰坨坨,这是个人,全身挂上了冰,一年又一年, 白霜尽覆,如果不是掉下来、抱住了, 又呵上了热气, 只从上头往下看, 会真的以为只是个冰吊锤。

孟千姿脑子里嗡嗡的,她想往上爬, 但人在半空, 不好借力,心里又止不住发慌, 试着攀踩了几次,脚下都打滑,有一次,甚至险些滑坠下去, 而且这一再尝试带动了锁链, 一人一冰尸,搂在一起, 在这黑暗的寂静和空旷中悠悠摆荡,这场景,真是只想想都要透不过气来。

太冷了,手指都已经冻得僵硬麻木,孟千姿尽量把手缩进衣袖里,靠着双腿和双臂的力量去搂紧冰尸——皮肤是不能裸着抓住冰面的,不然抓着抓着,就会冻粘在一起,扯都扯不下来。

她气喘更急,呼出的大蓬白气一再融掉冰面的白霜,使得她能看到更多。

这个女人是头上脚下、正向挂在这儿的,脖子上缠了一圈锁链,但不是被吊死的,活活吊死的人一般会舌尖外露、眼球突出,但她没有,大概率是先被杀、再被吊的。

她猜到这女人是谁了。

段太婆失踪时,年逾七旬,确实已经苍老了,年龄对得上。

阎罗亲口承认过,杀死了段太婆。

大嬢嬢高荆鸿做过一个关于段太婆的梦,曾红着眼圈跟她说,段嬢嬢“死得不安生,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每天都很辛苦”……

原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是这个意思。

她尽量不去看那张冰下的脸。

阎罗为什么要杀死段太婆呢?

这一路进山肠,需要用到山鬼的地方很多,能痛下杀手,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想要的都拿到了,段太婆对他来说没有利用价值了。

孟千姿茫然四顾。

阎罗是在这儿拿到麒麟晶的吗?不是说,漂移地窟里的那些葡萄串,才是麒麟晶吗?

还有,理论上,都到这儿了,那口箱子对阎罗来说,也已经没价值了,那口箱子,又被弃置在哪儿呢。

++++

倪秋惠只比唐玉茹小一岁,前些日子,刚过六十五岁生日。

她身子单薄,个子也小,被一众山户拥在中间,不像能发号施令的山髻,反像个干杂务、打下手的小老太太。

江炼生怕自己找错了人,跟边上的人一再确认之后,才朝着她过去,开门见山,自报家门,表示这趟救援,他也想参加。

倪秋惠脖子上挂了个没镜腿的链条老花镜,她把老花镜拈到眼前,眯缝着眼睛看了江炼半天,说:“哦,你就是江炼啊。”

江炼直觉:自己虽然还未见全七位姑婆,但七位姑婆,怕是连他的星座癖好都搞清楚了。

倪秋惠看完了他,又看向他身后:“这个是……神先生吧?”

神棍赶紧点头,也主动请缨:“我也想一起去,我虽然不能打,也跑不快,但是……”

倪秋惠打断他:“我懂,办事不能只靠拳头,还得有一两个脑子好使、能提供意见的。想去就去吧,反正什么线索都没有,到了那,也是摸着石头过河。”

说完,佝偻着身子,慢悠悠地去吩咐别人了。

神棍看着她的背影,不觉一阵失望:老实说,他对倪秋惠,是抱了一定的期许的,毕竟是能和段文希比肩的人物。

居然稀疏平常到这份上。

他捅了捅江炼:“这三姑婆,真是山髻?看着不像啊。”

是就是,哪有什么像不像的?江炼回了句:“也许人家真人不露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