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发前,除了自带的山鬼箩筐外,山户又统一去物资处领了额外装备。

说是物资处,其实只是个略大点的帐篷,里头堆着牦牛新驮进来的器件,大多是枪支和喷火器,也有些便携式的刀具、钻具什么的。

江炼也去了,到了才发现,在那负责登记发放的,居然是陶恬。

他有点意外:“你也在这啊?”

陶恬垂了眼帘,有点不自然:“是,我不够格去救援,所以做点后勤工作。”

江炼觉得陶恬有点让人捉摸不透:按理说,人跟人该是越来越熟的,两人还一道经历过凶险——怎么现在,反而这么生疏客气呢?

不过这想法只是一闪而过,他瞧向帐篷内形形色色的物资:“哎,有好吃的吗?”

陶恬愣了一下:“有能量棒,你是干粮不够吗?”

“不是,嘴馋,想吃点别的,”江炼笑,“老是能量棒,你们就不能准备点别的?山里头这么枯燥,吃的还这么没劲。”

陶恬有点局促,耳根处悄悄泛了红:“真没有……我下次,注意一下。”

没有啊……

江炼想起神棍那一大包花花绿绿的零食,又回来找他讨。

神棍大为紧张,拿睡袋把一堆零食裹了个死紧:“不是给了你一袋虾条吗,小炼炼,你怎么贪心不足呢?”

江炼说:“我不是为我要,千姿在里头,二十四小时,没吃过别的。她是你领导,人家安排你住五星级酒店、还给你配了这么时尚的眼镜……”

言下之意是:你掂量着看吧。

神棍忍痛,又交了一袋锅巴出去。

江炼拉开包,那袋虾条也在里头,因着高原反应,袋子都胀得圆鼓鼓的,发出轻微的塑料响。

他把锅巴也往里塞。

两袋都给她。

不会出事的吧?

她应该……不会出事吧。

++++

和景茹司一样,倪秋惠点了二十个人,再加上江炼、神棍,共计二十三个。

一行人,尽量轻装快行,趁着天还没黑,往山上去。

倪秋惠心事重重,她盯着黄松问了半天,也没问出有价值的来,这趟救援,心里连个大致的谱都没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这种感觉,相当不好。

头儿既不说话,众山户自然也就成了锯嘴葫芦,只有神棍絮絮叨叨的,一直跟江炼说起自己的问题。

“你说,我是怎么想的?怎么就当了叛徒呢?”

江炼纠正他:“能把主语给用对吗?说过多少次了,那个不是你-->>

,顶多是你老祖宗。”

神棍没听进去:“还有,况祖那口述,我真的觉得是我写的!”

江炼叹气,再次给他纠错:“不可能是你写的,上古时候,连字都没有,哪有文言文?那篇况祖口述,是况家后人用自己熟悉的文言辞法翻录出来的,你最多是知道那篇口述的内容,然后下意识依照着那种半文白的行文,往下顺了几句。”

神棍穷追不舍:“是啊,但我怎么会知道口述的内容呢?难道我就是况祖?我跟况小姐……是一家人?是况家人把我扔在小村村的村口的?”

这人啊,真是当局者迷,分析起别人来一套套的,一到自己就犯迷糊。

江炼白了他一眼:“你醒醒吧,况家人都快断代了,你被遗弃的时候,我干爷带着况云央,在南洋开超市呢。”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不过,你确实是提醒我了。”

神棍紧张:“提醒你什么了?”

“这个况祖,知道得太多了。你想想,他只不过是个小工匠,还是个被迫变节的,别说权力核心层了,连外环都算不上。”

“鸟尽弓藏,这种人,被利用完之后能保全一条命已经很幸运了,蚩尤方怎么可能还对他委以重任、让他知道这么多秘密呢?”

“山鬼水鬼,尚且被蒙在鼓里,一个小工匠,居然知道凤凰眼、昆仑天梯、麒麟晶,这是不是太不合常理了?这么大的秘密,被他‘仔细打听’就打听出来了,蚩尤方的保密工作,是不是也做得太差了?”

卧槽,神棍接连吞咽了好几口唾沫:是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怎么没想到呢?

他结结巴巴:“那,你的意思是?”

江炼沉吟:“这里头,应该还有一个人,地位不低,况祖的那份口述,八成是出自那个人。”

神棍如堕五里雾中:“这人又是谁啊?我吗?我不是已经暴露了、被黄帝一方开膛剖腹了吗?”

江炼好笑:“你别急着自认叛徒,截至目前,你也只是看到了一些场景而已。就像你说的,一个人拿刀砍人,可能是行凶,可能是自卫,也可能是见义勇为……”

话未说完,前队徐徐停下,很快有话传过来,说是原地休息五分钟。

五分钟,江炼连坐都懒得坐下,他极目下望,恰好能看到山脚下的那个湖。

天色已经有点暗了,但湖面上还是隐约现出了群山的倒影,这一处视野开阔,人在半山,胸臆都为之一舒。

正看得出神,眼角余光忽然瞥到倪秋惠:她站在山崖边,又拈着那个链条眼镜,也在看山脚下的那个湖。

这个三姑婆可真有意思,难不成高度近视?做山髻的,需要经常进山,眼睛却不好使……

江炼失笑,他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哪知过了会,转回来时,发现倪秋惠还在看,这还不止,她身边的人也渐次站起,向着那湖指指点点,江炼听到有人嘀咕:“是不一样,确实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江炼再次看向那湖面,看着看着,心头一阵猛跳。

卧槽,湖面上的倒影,跟边上矗立着的山,居然是不一样的,也就是说,湖面上的倒影,看似是湖畔的山的倒影,乍一看也确实有几分相像,但仔细看就知道了,其实不是。

他急忙吩咐神棍:“那张路线图呢,拿来给我。”

神棍不明所以,抽了递给他。

江炼迅速抽展开,和水里的倒影反复比对,而这一次,几乎完全对上了。

明白了,前人早已经预料到山形会产生改变,或者说,前人自己已经大刀阔斧改了山形——但他们把真正的山形,放在了湖水里,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法,使得这真正的山形,可以厚重到压盖过山的倒影,而清晰呈现出来。

这样,后人在依图找山时,不需要找到形状一致的:眼睛得透过表象,去看影,只要影对了,这山就是对的,哪怕影是狭长、而山是矮圆的——没关系,就在这矮圆的山里,找对应的方位。

江炼手持着图,迅速去对应湖里的山形,时而后退、时而往边上走,很快,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到了他的身上。

江炼的手心都出汗了:是这座,是这座没错。虽然他们身在此山中,但只要比对一下左右两侧的山形就会知道,阎罗的最终目的地,就是这座山。

他快步走向倪秋惠,也不及解释这图的由来,先问站在边上的黄松:“你说的洞口,那两个洞口,距离这还有多远?”

黄松答不上来:“还得走……三刻钟?”

“不是,”江炼索性指向图上的那山,“我们在这儿,山有这么高,那两个洞口的大致方位,你觉得,在哪儿?”

黄松迟疑了一下,指头在纸面上挪移:“这,这儿吧。”

他指的方位,恰恰是那四个字。

昆仑天梯。

应该不是巧合,那两个肠口,就是进天梯的入口。

……

天快擦黑时,一行人到达肠口处。

肠口外,还留了两个山户值守,这两人冻得缩头缩脑、蜷身子插手,跟八*九十年代拢袖口取暖的老农民似的。

两人急急迎上来,不待倪秋惠发问,先报告情况:“三姑婆,早几个小时,很奇怪,这山好像在颤,站着感觉不到,全身趴在地上就能觉得出,好像山里头有什么变化似的。”

又拈来一条断绳给她看:“七姑婆之前说,会把粘纸缠在绳上,给我们传递信息,起先,我们怎么拽都拽不出来,后来拽出来了,是断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咬断的。”

倪秋惠接过断绳,看了会之后,又俯身去看肠口。

她第一次看到这肠口,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再说了,山“里头”的变化,从这肠口也看不出来。

她沉吟了一下:“还是先得派人……探个洞。”

话音未落,四周一片寂静,没人说话了:若是点到自己,那没二话,袖子一卷就进;但若没点到……什么八人队、什么血鸡,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人人心头都带三分怵,不想主动请这个缨。

江炼四下看了看,说了声:“那我去吧。”

他没有勉强,是真的想进。

怎么说也是山鬼自己的事,反而是外人先行,倪秋惠脸上有点挂不住:“我跟你一起吧,这儿是山地,有山鬼在会妥当点。”

神棍赶紧表态:“我……我也想进。”

倪秋惠这阵子,对神棍的事也风闻不少,知道某些普普通通物件,在他眼里,很可能就是典故或者突破口,所以也不阻止:“行,那我们三个头阵。”

第142章 【13】

老大们既然都冲在前头了,山户们也瞬间主动, 纷纷表示愿意随行。

那俩守肠口的, 依然干本行, 剩下的二十个人,倪秋惠按五人一组,分了四组,暂行的做法是先带一组人进去,另三组候在肠口等待指令。

八个人, 前三后五,还是从雪鸡被啃成了血鸡的那道肠口进。

下洞之后, 倪秋惠不急着往里进, 先摊开手, 边上的黄松忙递了把匕首过去,倪秋惠把匕首往手心一撸, 然后攥起拳头, 血便自她拳眼处断续滴下。

这是在避山兽了,趁着这片刻功夫, 江炼把神棍脚上的缚绳放长了些。

他实在受不了神棍一溜小碎步状行进:如果神棍进了山肠,真会受到什么刺激失智作妖……

反正低级别的作妖,这么多人呢,制得住;高级别的作妖嘛, 区区两根缚绳, 也是形同虚设。

++++

几个人一路向里走。

倪秋惠走在最前头,黄松在边上帮她打探灯, 江炼和神棍在中间,剩下四个押后,每走十几米左右,就会有人把粘有不干胶的夜光片粘在山壁上,这是新调来的装备:这样一路走,身后一条“灯带”,指向很明确。

而每走百多米,还会用感光和夜光两种笔,在山壁上写下“平安”二字。

江炼觉得这法子不错,消息送不出来,把字写在山壁上也是一样的,后来者入洞的时候,多少能够参考:这么简单的道理,四、七姑婆她们,应该想得到啊。

这念头方起,倪秋惠就停下了,黄松的手电光照在一处山壁上,声音有点激动:“是咱们的人写的,还有箭头……”

有记号?大家都拥了上来。

非但有记号,还有字,是个“米”字。

倪秋惠问黄松:“进肠的人,有姓米的?”

黄松想了半天,果断摇头:“没有。”

神棍拧起眉头,喃喃有声:“米……难道需要大米?煮饭吃不大可能,驱邪么……不是用糯米吗?”

江炼总觉得这“米”字有深意,看了几秒,忽然想起来了:“这个应该是孟助理写的,或者孟小姐写的,孟小姐说过,孟助理祖上入过估衣行,这是暗语,米字八出头,他们有八个人。”

听到“估衣行”三个字,倪秋惠也明白了:“二十五个人,本来应该是‘23+2’的排布,看来已经分散成小队了,不过,这个箭头……”

这箭头很古怪,居然是逆着众人的行进方向、往外指的。

此时众人进洞,只十分钟左右,沿途也没有什么岔口,如果真有八个人,沿着这箭头方向走,按理说,应该已经顺利走出山肠了。

神棍啧啧:“会不会是鬼打墙啊?明明已经走到出口了,就是走不出去。”

倪秋惠点了两个人:“你们现在,往出口去,加快速度,看能不能走出去。”

那两人应了声,快步朝外走,约莫一刻钟之后,又气喘吁吁地回转:“能走出去,我们一直走到出口,才回来的。”

这就奇怪了,难道这记号是造假的?倪秋惠沉吟了一下:“先圈起来,真实性待定。”

黄松依言而行,拿笔圈过之后,在边上打了个问号。

一行人继续往里走,约莫五分钟之后,居然走到了尽头,尽头处有个地洞,黄松扒住地洞边缘往下看了看:“往下十多米,就到下一层了。”

十多米不是问题,倪秋惠吩咐人绾绳结绳,绳子结了两根,下时两人同下,方便互相策应。

江炼和黄松先下,才下了一半,黄松眼尖,先看到了什么:“停!停!这儿又有字!”

上头放绳的人忙勒住绳身,黄松一时没稳住身子,在绳上晃来晃去,手电光也不定,但仍能照出斜上方的几个字。

不害怕。

边上还画了个简笔画的小人。

诡异的是,“不害怕”的“不”字,还少了半边——这是个井一样的筒道,字在筒道侧壁和顶面的接合处,看那架势,少的那半边,是卡进了接缝里。

江炼忍不住说了句:“你确定这是山户写的?”

黄松很肯定:“这种笔是我们内部设计定制的,前两年才投入使用,我就没见别的人用过。”

江炼没吭声:字所在的位置太刁钻了,这通道如筒,人从绳上悬吊下来,身体跟筒壁是平行的,抬手写字的话,要么是一行横字,要么是一列竖字。

但这行字的效果,是横写、竖列,打个比方,就仿佛有一条走廊,人在走廊墙壁上写了一行字,后来,这走廊被竖立起来了,那行字也成了竖的,但你读的时候,还得把脑袋歪个90度。

人怎么可能爬到那个角度去写字呢?而且,这留书太低幼了,正常人谁会写个哄小孩样的“不害怕”?

二十五个人中……

他心中一动:还真有,史小海应该会这么写。

正想着,又一条绳直坠下来,原来倪秋惠在上头等得不耐烦,索性自己下来看——她身体瘦小,动作却敏捷如猿,只瞬间就坠到了江炼身侧。

她抿着嘴,看那几个字,眸子里明晦不定,顿了顿,说了句:“你们怎么看?”

黄松不知道该怎么答,没敢吭声,江炼则实话实说:“正常来说,没人会这么写字,而且,‘不’字还少了半边,要么是有人故弄玄虚,要么是……”

这最后一句,他觉得太荒唐,咽回去了。

倪秋惠却对他的话很有兴趣:“把话说完啊,要么是什么?”

江炼硬着头皮:“要么是这山肠……故弄玄虚。”

没想到,倪秋惠居然点头了:“很有可能,刚刚一直在这值守的那俩小伙子,说山里头好像有什么变化,站着感觉不到,趴在地上就能觉得出——当时我就觉得奇怪了,山有震动那还得了?”

江炼一点就透:“不是山动?是……肠动?”

黄松在边上听得一头雾水,又不敢插话。

倪秋惠嗯了一声:“九曲回肠,是缠绞联通在一起的,它只需要稍微打乱一下拼接,里头的结构就会完全不同……这趟救援是没意义的。”

江炼糊涂了:“怎么会没意义呢?”

倪秋惠说:“你还不懂吗?迷宫本来就难走,更何况是一个随时翻新的迷宫?通常情况下,救援是外头的人把里头的人带出去,但这儿,来多少人困多少人——出去的关键,是里头的人自救,而不是外头的人救援。”

说着看向黄松:“趁着肠道还没变,你赶紧把人带出去,我估计老六也快到了,出去之后告诉她,就说我说的,所有人都在外等,不用朝里头派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