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只相隔不到十丈,强盗船上一片腥风血雨,客船上却只有些许小风浪,待强盗们死的死,落水的落水,江上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就好像刚才的事完全没有发生过一般。客船上的众人终于渐渐放下了心中的恐惧,脑子里有些明白过来了。

“是龙,是真龙现身,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船上总算有个明眼人了。大晚上的,忽然现身救了他们一整船的人,怎么能是妖精,必须是真龙!立刻便有人跪地不起,口中大呼“真龙显灵”,有了第一个,紧接着便有第二个,第三个,不一会儿,船舷上甲板上便跪满了人。

就连萧爹这样一向迟钝又不信乱力鬼神的人也都傻了,非拉萧子澹和怀英去甲板上给“真龙”叩拜,见萧子澹有些不乐意,他当即就咆哮起来,“你这没良心的死小子,要不是真龙显身,我们一家子都得死在那些强盗们的手里,让你叩个头你还推推搡搡,看老子不打你…”

怀英一见不对劲,赶紧就抢先往地上一跪,又伸出手狠狠扯了一把萧子澹的裤脚。萧子澹反正都被萧爹骂习惯了,也没觉得有多丢人,倒是萧子安有些尴尬,低着脑袋不敢正眼看他。

萧子安朝怀英看了看,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揉了揉眼睛,诧异地问:“怀英,五郎呢?”

萧爹的咆哮声忽然就停了,然后猛地一拍脑袋,嗓门震天地响,“五郎,五郎呢?哎呀你们俩这死孩子,怎么没好好看着五郎。还看着我做什么,赶紧去找啊!”他急得脑门上立刻就渗出了汗,一边大喊大叫,一边挥着袖子招呼怀英和萧子澹去船上找人。

“还有江公子也不在…”萧子安朝四周打量了一番,弱弱地小声提醒。

萧子澹没作声,低着头,沉着脸地往底舱方向走,怀英见状,也赶紧跟上。等二人下了楼梯,实在看不见萧爹的人影了,怀英这才松了口气,拍拍胸口朝萧子澹:“哥,怎么办?一会儿要是五郎没回来,阿爹非得骂死我们不可。”

萧子澹揉着太阳穴,无奈地苦笑,“没事儿,他要骂也是骂我。”

这一瞬间,怀英觉得特别内疚,同时又有些担心河里龙锡泞,他这般贸然施法,一定会备受反噬,还不晓得会伤成什么样。心里头正纠结着,忽听得船边传来轻微的水声。怀英心中一动,赶紧探出头来,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五郎?”

月光有些昏暗,看不清水面的状况,但水里肯定是有些不对劲的,哗啦啦地响。萧子澹也察觉到问题了,探头探脑地朝水面上看,又不安地朝四周瞟了几眼,小声道:“他不会突然从水里跳出来吧。”

虽说现在是大半夜,可船上的乘客刚刚才从被劫和真龙现身的惊变中缓过劲儿来,大多数都还精神着,而且这里是底舱,人多眼杂,龙锡泞一个大胖小子真要突然从水里头跳出来,这场面也挺劲爆的。

萧子澹的话刚说完,水里头“砰——”地一声闷响,真有什么东西跳了起来。

怀英想也没想就伸手去接,果然被她给接到了。掌心猛地一沉,尔后是滑溜溜的触感,那条熟悉的胖鱼就稳稳地落在了怀英手里。

萧子澹眼睛都直了,“这这这…”

怀英赶紧把龙锡泞抱到怀里,又朝萧子澹挤了挤眼睛,“我们回去吧。”

萧子澹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使劲儿地拍了拍脑袋,觉得自己到现在也没变成疯子可真不容易。

兄妹俩没找回五郎,萧子澹果然被萧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骂完了他又捶胸顿脚地自责没有把孩子给看好,回头进了京没法向龙家人交待。萧子澹反正是不作声,安安静静地低着脑袋,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怀英在一旁看得心里头怪难过的——他可真是比窦娥还冤。

也许是因为萧子澹这样子太可怜了,萧爹骂完了他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偏偏拉不下脸面向儿子道歉,只得挥挥手把他赶走,临走说,却又悄悄拉住怀英道:“一会儿你去劝劝你哥,阿爹也不是想骂他,让他别往心里去。”

怀英拿萧爹一点办法也没有,当然她也晓得萧子澹的性子,别看他在外头装出一副清高冷傲好像不好接近的样子,其实人挺宽容厚道,不说被萧爹骂几句,就算挨了打他也不会往心里去。可是,就算是这样,也不能老让他受委屈啊!

客船第二天清早在扬州码头停了,不一会儿便有捕快上了船询问昨晚水匪打劫的经过。萧爹也被叫过去问话,怀英躲在船舱里没出门。

幸好当初养翻江龙的那只水瓮没有扔,这会儿正要给龙锡泞用。不过怀英想,要是这会儿他能说话,一定会气得小脸鼓鼓地,跺着脚大骂这玩意儿配不上他!可是,就算他再不喜欢,怀英也没辙。能有个水瓮已经算不错了,不然,这船上能装鱼的,除了底舱厨房里的水桶,估计就只有恭桶了…

怀英原本以为,因为被劫的事,客人们会纷纷离开,不想船在扬州码头停了近一个时辰,不仅没有人走,居然还有不少人上船。

“听说我们船上有真龙显灵,都不舍得走了。”萧子澹趁怀英不注意,伸出手拨了拨水瓮里的胖鱼、胖鱼生气地一甩尾巴,张嘴就咬,萧子澹吓了一跳,慌忙把手指头收回来,只是动作到底慢了一拍,还是被胖鱼的牙齿划破了指尖,渗出些血丝来。

怀英顿时无语,斜着眼睛看他,道:“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幼稚了?”

萧子澹被逮了个正着,却一点被逮住的自觉也没有,面色如常地掏出帕子擦了擦手,道:“这小鬼,变成鱼了脾气还不小。”明明就是条鱼,还非说自己是龙,龙能长成这样?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说出来,也就只能在心里头想想,不然,等这小鬼恢复了正常,保准能把他烦死。

“你好好的去惹他干嘛。”怀英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又盯着萧子澹的脸仔细看了看,道:“你脸上的伤真不要紧么?不会留疤吧。”昨晚萧爹和萧子澹都挨了打,晚上太黑,怀英也没留意到底伤到了哪里,到今儿白天才发现萧子澹整个左边脸都肿了,额头和脸颊上甚至还破了皮,看起来伤得不轻。

萧子澹却无所谓地挥挥手,“没事,我早上用药酒揉过了,过几天就会消肿。”他说罢,又不由自主地朝水瓮里的龙锡泞看了一眼,想了想,又在水瓮上敲了敲,道:“昨晚上多谢你了。”

龙锡泞没搭理他。

“也不知道他多久能好。”怀英趴在桌上有些担心,“他上次就被法器伤了一直没好,后来为了帮你换笔,好不容易蓄积起来的法力又全给弄没了,现在更好,为了救我们又变成了这样。等到了京城,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三哥交待。”

听她这么一说,萧子澹也有些不自在。虽然龙锡泞脾气大,吃得又多,成天在家里头跟他过不去,可是人家到底是个孩子,而且,真要算起来,他可是帮过萧家不少忙,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救命恩人了。所以说,他这样老跟龙锡泞过不去,岂不是心眼儿比那小鬼还小。

萧子澹默默地叹了口气,愈发地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郑重地朝水瓮里的龙锡泞道歉道:“对不起,是我不该胡闹。你别往心里去。”

龙锡泞还是没动,估计他被萧子澹给惊着了,沉在水瓮底下半天没有动静,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甩了下尾巴,转身用屁股对着萧子澹——如果他有屁股的话。

之后十来天的行程一直很顺利,只可惜龙锡泞没有恢复,翻江龙也没有消息,不过,到了京城,有国师大人在,一切总会往好的方向发展的。

到京城时已是正午,太阳极好,照在远处巍峨雄伟的京城上,更衬得这座古城气象万千。

萧家大老爷派了人在码头迎接,众人一下船,便被迎到了马车上。萧子安多年未进京,竟有些近家情怯,从下船起就不怎么说话。萧爹许是想着龙锡泞失踪的事,心情也很沉重,一路上半点笑模样也没有。

马车就这样一路从码头驶进了京城,四周越来越热闹,各种声音不绝于耳,萧子安到底年轻,性子活泼,忍不住悄悄掀开车帘子朝外头看,“哇——真热闹啊!”

他扭过头,兴奋地朝怀英招手,“怀英,你快过来看,那家店里还有波斯人呢。”

怀英朝他咧咧嘴,干笑了两声。萧子安见她没过来,有些失望,但脑袋依旧趴在车窗门口不肯走,口中啧啧有声,也不晓得到底看到了些什么稀罕玩意儿。

马车走了一阵,忽然转了个弯,岔进了一条巷子里,四周忽然就安静下来,两侧都是高高的围墙,偶有树枝从围墙那一边探出来,只可惜而今已是初冬,早已没有了葱绿茂盛生机盎然的景象,只余一片萧瑟。

这是快到了?

怀英正琢磨着,马车果然停下,萧子安却有些意外地小声嘟囔道:“怎么停了?”

“还没到么?”怀英问。

萧子安摸了摸后脑勺,“我也不大记得了,不过…”记忆里,萧家的大门不是这个样子的。

外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萧爹和萧子澹相互看了一眼,也都皱起了眉头。

“翎爷,国师大人有请。”外头赶车的管事低声道。

萧爹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第三十二章

三十二

“不得了,不得了,不得了。”萧爹不安地唉声叹气,“怎么办?我这可要怎么跟人家交待啊。”

怀英见他脸色不好,心里也甚是纠结,好几次想开口跟萧爹说,都被萧子澹的眼神给制住了,“子安还在车里呢。”萧子澹凑到她耳边小声道:“你这是要闹得满城皆知么?”

萧子安眨巴着眼,好奇地看着他们兄妹俩,问:“子澹大哥,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萧子澹斜了他一眼,面不改色地道:“我们家的家事,你别多问。”他一句话就把萧子安给堵回去了,让怀英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换了是她,就算绞尽脑汁也不一定能想出什么理由来堵萧子安的嘴,大哥果然厉害!

国师府离萧家可不近,马车在巷子里转来转去,足足走了有半个多时辰,才终于到了地儿。到底是神仙洞府,单从外头看,就比萧家那条小巷子要气派多了。这京城寸土寸金的地方,国公府门外竟有一片空荡荡的小广场,沿着围墙根是一排高大的老樟树,也不晓得多少年了,每一棵都枝繁叶茂,绿苔斑斑。朱红色的大门外蹲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也许是心理作用,怀英总觉得那两只狮子格外生动凶猛,仿佛随时都要活过来似的,让人不敢逼视。

国师府大门外并没有人守卫,但马车一停,大门便立刻开了,出来三四个衣着整齐的小厮和丫鬟,恭恭敬敬地将萧家众人迎进府。其中有个身着碧色小袄的丫鬟不动神色地走到怀英身边,低声道:“萧姑娘万福,盼了许多天,可终于把你们给盼到了。这水瓮,不如由奴婢来端吧。”

怀英犹豫了一下,朝水瓮里的龙锡泞看了一眼,他轻轻甩了下尾巴,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反对,于是点点头,把水瓮递给了那小丫鬟,想了想,又问:“他多久能好?”

那小丫鬟抿嘴一笑,下巴处顿时沁出浅浅的梨涡,“萧姑娘放心,有大人在呢。”说罢,便一只手轻轻松松端着那水瓮走远了。直到她走得都不见人影了,怀英才猛地一拍脑袋,这小丫头还真狡猾,根本就没回答她的问题。

不过,国师大人家的丫鬟,可能并不是平常丫鬟吧,难道是个小仙女?

怀英满腹狐疑地跟着众人一起进了门。她在现代的时候没少去世界各地的宫廷园林参观,见多了各种各样或富丽华贵、或清新雅致的装饰,怎么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但而今到了国师府,才晓得什么叫做天外有天,就连走廊里的美人靠都是华丽丽的檀木制成,更不用说那犹如仙境一般的花园,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一个国师府就弄得这般骄奢,龙锡泞他三哥还真是不怕惹是生非。他这样的排场,御史们要怎么看?皇帝又会怎么看?也不晓得皇帝知不知道他的身份,若是不知道,还能让当今圣上对他宠信有加,龙王三殿下还真是有点本事!

萧爹打从一进门,脸色就开始往下沉,到众人落座,丫鬟们奉上香茗,萧爹就愈发地坐立不安。

“请各位贵客稍候,我家大人去了宫里,还须片刻方能回府。”先前那个梨涡小丫鬟不知什么时候又冒了出来,笑眯眯地朝众人道,尔后又让下人端了些点心水果让大家先垫肚子。

怀英有点不大相信这丫鬟的话,不过,她也没说什么,低下头,慢吞吞地喝着茶。

屋里的气氛有点凝重,萧爹愈发地坐立不安,时不时地往外头看一眼,萧子澹倒还镇定些,见萧爹如此紧张,便想方设法地没话找话说。

过了约莫一刻钟,屏风后终于传来低低的脚步声,萧爹的心立刻就提到了嗓子眼。怀英也无缘由地有些紧张,传说中风华绝代的国师大人到底是一副什么模样?众人全都屏气凝神地盯着那扇硕大的屏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到了,那脚步声忽然停了下来,众人的心也跟着一顿。

屏风后缓缓探出来半个乌黑的小脑袋,然后是大大的黑眼睛,白皮肤,高鼻子…

“五郎!”萧爹一骨碌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前,一伸手就把龙锡泞从屏风后抱了出来。怀英和萧子澹到底是知情人,虽然有些意外,但还不至于太夸张,但萧爹和萧子安明显都惊呆了,尤其是萧子安,半张着嘴,傻乎乎地盯着龙锡泞,口水掉下来了也不知道。

“五郎你还活着!你…你你怎么…到京城了?你怎么来的?”萧爹又是激动,又是惊喜,一双手在龙锡泞身上摸来摸去,好像还有点不敢相信他是真人。

龙锡泞难得没发脾气,由着他摸了一通,最后终于忍不住道:“大叔,你弄疼我了。”

萧爹这才赶紧把手缩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高兴道:“好,回来了就好。你可吓死我了。对了,你怎么回来的?那天不是…”

龙锡泞朝怀英瞟了一眼,信口胡诌道:“我三哥派了人跟在船上,那天…我受了点伤,他们一着急,就弄了条船把我送到城里去了。走得急,也没跟大叔您打招呼,真是抱歉。”

萧爹立刻挥手,“无妨,无妨,你没事就好。就是下回一定要记得跟我们说,就算找不着我,跟子澹、怀英说也是一样,不然,我们该多担心。”怀英虽然早就知道萧爹好糊弄,却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好骗,就连萧子安的脸上都明显露出狐疑神色,萧爹居然一点怀疑都没有,拉着龙锡泞关心问这问那。

摊上这么个老爹,萧子澹这个长子也挺不容易的。

龙锡泞陪着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国师大人一直没出来,过了半天,那个梨涡小丫鬟过来解释说“宫里有事,大人被陛下留住了。”

怀英闻言有些失望,她还想看看传说中绝代风华的国师大人到底生得有多美呢。当然,她也不至于有多难过,既然是龙锡泞的三哥,总是有机会见面的。

在龙锡泞的挽留下,众人在国师府用了午饭。龙锡泞不大乐意让他们走,再三挽留,先是托着怀英的胳膊,到后来都恨不得在地上打滚了,非让萧家人住在国师府。萧爹又如何得肯,耐着性子和他好说歹说了半天,又答应他过几日找好了院子再接他去家里住,龙锡泞这才扁扁嘴,不高兴地松开了手。

他那样不讲道理地撒娇时,国师府的下人全都面带微笑地在厅里看着,脸上一点惊讶的表情也没有,淡定得让怀英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地给他们竖了个大拇指。真不愧是龙王三殿下调教出来的,跟她们这种正常人就是不一样。

到萧家的时候,萧家大老爷都已经从衙门回来了,还特特地着人请了萧爹和萧子澹去说话,怀英则跟着下人去了厢房暂时安置下来。

萧大老爷早从下人口中得知了萧爹一家人被国师府半路请回去的事,对这萧翎一家人又有了新的认识。原本还只是看在同宗同族的份上准备拉他们一把,而今却是恨不得将这一家子绑在府里头才好。大国师在京城里是何等身份,虽说不怎么插手朝政,但在圣上面前却是说一不二,便是莫家那样的帝王心腹恐怕也有所不如,京城里多少人拼命想攀附却无从下手,偏偏却让萧翎一家阴错阳差地搭上了门路,真真地是上辈子修来的福。

想到这里,萧大老爷愈发地和善亲切,关心地问起途中是否顺利。一说起这个,萧爹立刻就来了精神,激动地说起真龙现身的事来。萧大老爷本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竟真扯出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来,顿时惊诧不已。

“这…这…老弟不会看错了吧?”萧大老爷瞠目结舌,有些不敢置信。

萧爹坚决地道:“错不了,又不止我一个人见了,整条船上的人都看得真真的。若不是有真龙现身,我们恐怕早就遭了那些强盗的毒手,哪里还有命回来。那些强盗一个不少全死在了河里头,不是被真龙打死的,就是被淹死的,活该…”

萧爹一说起这事儿就兴奋得很,巴拉巴拉停不下来,旁边的萧子澹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了,生怕他把龙锡泞失踪后又莫名出现的事说出来,好在萧爹仿佛完全忘了这事儿,一个劲儿地只提真龙,萧大老爷的注意力也全都在这上面,并没有问起别的。

聊了一下午,萧爹终于口干舌燥有些乏了,萧大老爷见状,便让下人引着他们去客院歇下,又道:“你们一家人就在梧桐院里住下,有什么事就跟院子里伺候的下人说。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气什么。”

萧爹赶紧起身谢过,又道:“这几日暂且叨扰府上,待我们找好了院子再搬过去。”

萧大老爷怎么会让他们离开,故意把脸一板,道:“搬什么搬,莫不是嫌弃我府里粗陋,伺候不周?”

换了旁人,被萧大老爷这么一说,肯定就不好意思再说搬家的事了,偏偏萧爹却不是个会看人脸色的聪明人,依旧固执道:“不行,不行,若是我一个人也就罢了,我们一家子有老有小,怎么好全都寄居在贵府。萧府是大户人家,最是讲究,规矩也多,我们在乡下随意惯了,在府里头住着也不自在。要不然,中午还不干脆就答应在国师府住下了…”

萧大老爷虽然早就知道萧爹不怎么圆滑,却没想到他竟然会呆直到这种地步,一时之间也是呆了,竟没想出什么话来回。

“…五郎还说,等我们找好了地方,到时候再来我们家小住。到时候也请大老爷去家里头喝酒…”

萧大老爷揉着太阳穴,决定不说话了。

第三十三章

三十三

萧府春申楼

萧家大太太柳氏正在屋里对账本,忽听得院子里一阵喧闹,抬头看,只见丫鬟琉璃一路小跑着冲进屋,惊喜交加地道:“大太太,二少爷回来了。”

屋里的几个下人顿时喜不自胜,柳氏也立刻放下手里的账本,不敢置信地起身道:“子安回来了?他人呢?”说话时,萧子安已经大踏步地冲进了屋,见了柳氏,眼泪立刻就飙了出来,扑倒她面前跪地磕了三个头,再抬头,已是泪流满面,“娘——”

“我的儿啊——”柳氏虽说身边儿女俱全,但对这个四岁时就被送去老宅的幼子最为牵挂,这些年来每每一想到那孩子独自一人留在乡下便情不自禁地泪如雨下,与萧大老爷说了不晓得多少回了想要将他接回京,偏萧大老爷却怎么也不松口,没想到,他居然忽然回来了。

母子俩喜不自胜地抱头痛哭了一场,屋里的下人见状也都忍不住悄悄拭泪,又低声劝了一阵,柳氏这才擦干了眼泪,拉着萧子安在靠窗的罗汉椅上坐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一阵,才哽咽道:“我的幺儿一晃就这么大了,瞧瞧,比娘亲还要高呢。”

萧子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脸,小声道:“孩儿可不是小孩子了,自然得长高。对了,大哥和姐姐呢,他们不在?”

“你姐姐身体不好,在家里歇着,子桐在国子监读书,要过几日才回来。”柳氏拍了拍萧子安的脸,只觉得怎么看都不够,又问:“你回来怎么也不给家里来封信,突然就来了,娘亲真是一点准备也没有。”

萧子安笑嘻嘻地回道:“祖父之前也没跟孩儿说,到翎叔他们要走的时候才突然让孩儿也跟着。孩儿自己都吓一跳,娘您可不知道,我们在路上遇着真龙显灵了…”

“真的呀!”柳氏只当萧子安在说笑,一点也没往心里去,笑道:“那可真是我们安哥儿的福气。”

“是真的!”萧子安见柳氏一脸平静,便晓得她不信,急得脸都红了,“娘,我说的可都是真的。事发的时候船上的人都见了,那些强盗凶残好杀,翎叔和子澹大哥还挨了打,怀英也被他们欺负,若不是真龙显灵,孩儿说不定都回不来了。”

柳氏见他一脸正色不像说谎的样子,这才将信将疑,又道:“这…子不语乱力鬼神,可是…你真的亲眼见了?”

萧子安郑重地点头,“娘亲若是不信,就去问翎叔,我们都看见了。不止是我们,五郎当时也在船上,还是国师府的人,他们一定也看见了。”

“国师府?”柳氏的眼睛顿时一亮,她上回没跟着回萧家老宅,所以并不清楚龙锡泞的事,忽然听得萧子安说起国师府,心中顿时为之一喜,“你怎么认识大国师家的人?”

萧子安眨巴眨巴眼睛,懵懵懂懂地道:“五郎是国师大人的亲弟弟,娘亲您不知道?好像是怀英救了他,后来就一直在翎叔家住着,这次他跟我们一起来京里。不过…”他挠了挠后脑勺,有些疑惑地摇头道:“真龙现身之后,五郎就失踪了,翎叔吓得要命,可等我们回了京,五郎居然早就已经回来了,还说是国师府的人把他先带了回来。您说奇怪不奇怪。”

他说到这里,忽然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嗓子,小声道:“娘,您说,那真龙现身会不会跟国师府有关?”

柳氏震惊地瞪大眼睛,“你翎叔?萧家老宅的那个夫子?”她当然知道今日有萧家族人要进京赶考,就连梧桐院都是她让下人准备的,可是,谁也没告诉他,那家人竟与国师府有关系。早知如此,她就让下人去收拾东边的栖霞楼了。

萧子安点点头,“大哥没跟娘亲说么?他明明之前都在翎叔家里头住着,五郎是国师大人亲弟弟的事,还是他问出来的呢。”

柳氏气得直咬牙,“你大哥那死小子!”因为萧月盈的事,萧子桐回京后被萧大老爷臭骂了一通,之后便被赶去了国子监读书,十天里也回来不了一趟,便是回了家,也不怎么说话,哪里会跟她说这些。至于萧大老爷,他则以为萧子桐早跟柳氏提过,故也不曾特意说起,这才导致柳氏到今日才从幼子口中得知这一切。

那真龙现身到底与国师府有没有关系,柳氏一点兴趣也没有,但萧家若是能攀上大国师府,日后在京城里,也多了分体面。一念至此,柳氏便赶紧让心腹的云嬷嬷收拾些时兴的衣衫首饰送过去,又将自己院子里的两个丫鬟平儿、绢儿拨到梧桐院里伺候。

柳氏的热络让怀英有些不自在,尤其是一想到萧家还有个说不清是妖还是魔的萧月盈在,她就更加不安了。照理说,她到了萧府是该去给萧家大太太请安的,可又担心会遇着萧月盈,真要见了面,她一定会很不自在,说不定还会露出马脚被萧月盈看出点什么来,到时候,可不就麻烦了。

她正犹豫不决着,第二日大早,柳氏便派了人过来请她。怀英这回可没辙了,只得梳洗打扮一番,老老实实地过来给柳氏请安。

出乎意料的是,到了春申楼,却并不见萧月盈的影子,怀英顿时松了一口气,先前紧张的情绪也大为缓解。怀英不傻,早就猜到柳氏为何突然待她这般热络,心中不免唏嘘,虽然她总抱怨说龙锡泞这熊孩子怎么脾气坏,不好带,可说来说去,其实,还是她们一家子沾了龙锡泞的光,救了一家人的性命不说,到了而今,若不是看在国师大人的面子上,萧府上下怎么会待她们如此客气。

与柳氏寒暄了一阵后,怀英也客气地问起萧月盈来,不管萧月盈的性子如何,抑或是她现在是妖是魔,但在右亭镇时,在外人看来,她二人却是关系亲密的好友,而今怀英到了萧府,若是连问也不问起,难免让外人觉得她凉薄。

“月盈那孩子啊——”柳氏摇头道:“她自从上次受了惊吓,身体一直没有好转,也不怎么爱见外人,成天都躲在房间里,连门也不出。”

怀英本就不想见她,闻言立刻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好去叨扰她。且让她好生歇着,待她身体好些,我再去看她。”

她们又闲聊了几句,柳氏不动神色地提了提龙家,怀英要么不搭腔,要么见招拆招转移话题,一会儿,干脆寻了个借口起身告辞。

“这小丫头——”待怀英一走,柳氏的脸顿时就垮了下来,“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心眼儿可不少。”

云嬷嬷笑着道:“大太太跟这乡下丫头生什么气,她打小没娘教,没教没养的,半点礼数都不懂,您跟她置气,岂不是折了自己的身份。您抬举她,那是她的福气,她自个儿不晓得珍惜,就随她去。一个小门小户出身没见识的乡下丫头,就算萧家老爷少爷春闱都高中了又如何?若是没有咱们大老爷提拔,他们能有什么前程?国师大人素来清高,还真指望他老人家会记得他们?”

柳氏皱了皱眉头,道:“哎,若是救了龙家少爷的是月盈就好了。”萧月盈的年纪越来越大,婚事一直没能定下来,早先她一直想把女儿嫁到莫家,拐弯抹角地与大姑奶奶提了好几次,偏人家不搭腔,柳氏又气又恼,却又无奈。

萧家在钱塘虽是望族,到了京城,却实在算不得什么。若萧月盈相貌倾国倾城,倒也好说,偏偏她实在称不上绝色,这桩婚事便有些犯难了。柳氏私底下也到处打听过京城里各家适龄的少年郎,却始终高不成低不就,眼看着萧月盈都已经十五岁了,婚事依旧没个着落。

若是萧月盈救下了龙家少爷,那她的婚事哪里还需费什么脑筋,说不定就连莫家也要主动凑上来。

“使人盯着梧桐院,若是他们有人要去国师府,就让月盈也跟着一起。”国师府啊,那可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宅院,整个京城能进去的有几个?去得多了,且不说京城里的人对月盈另眼相看,说不定还能遇见国师大人…

柳氏自以为算盘打得精,谁晓得竟会被自己女儿拆台,听说让她跟着怀英去国师府,萧月盈立刻就变了脸色,原本就有些苍白的脸愈发地白得吓人,连气儿都不顺了,“我不去,好好的去什么国师府。谁都晓得大国师脾气不好,谁的面子也不给,我若上了门被人轰出来,日后还要怎么见人。”

柳氏顿时就急了,“你胡说什么,我们好好地上门去作客,国师大人怎么会赶人。我早跟你说过,国师大人可不是一般人,你往他府里走得多了,日后出门,人家也要高看你一眼。”

萧月盈冷哼道:“作什么客?人家可曾给我们下了请柬?那请柬上可有我的名字?我好端端的萧家大小姐,竟要没脸没皮自己送上门去?旁人晓得了,不说高看我,恐怕只会笑话我吧。”她越说脸色就越是难看,不一会儿,竟开始不住地喘息,额头上也沁出了冷汗。

柳氏见状,顿时吓得不轻,一边赶紧招呼下人去请大夫,一边慌忙安慰道:“好了好了,你不去就不去,娘不逼你就是。”嘴里这么说,心里头却是懊恼不已,待回了春申楼,左思右想了一番,干脆让下人去国子监把萧子桐给叫了回来。

听说萧子澹来了京城,萧子桐连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就往家里头跑,坐在马车里还不住地埋怨旦子怎么不早些去通知他,旦子一脸无奈地道:“老爷和太太说,要让你安心读书,不让小的过来。小的也没办法。”

萧子桐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记,威胁道:“你到底听我的,还是听我爹的?以后再这么没眼力见,看我怎么收拾你。”

旦子摸着脑门傻笑,并不说话。

萧子桐刚下马,就瞧见怀英和萧子澹从府里出来,三人许久不见,甚是欣喜,寒暄了一阵,萧子桐才好奇地问:“你们这是去哪里?”

“去国师府,五郎下的帖子。”萧子澹挥了挥手里的请帖,啼笑皆非地摇头道:“他而今都晓得要下帖子请客了。”龙王殿下下请帖什么的,总觉得有点好笑。

萧子桐闻言立刻瞪大了眼睛,惊喜道:“国师府?我都没去过呢!不行,你们等等我,我赶紧换衣服跟你们一起去见见世面。”他性子倒是直率,一听说要去国师府立刻兴奋不已,飞一般地冲回自己房里,让旦子给他找了最漂亮衣服,又梳洗打扮了半天,这才有些紧张地跟在萧子澹身后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