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结下来还是为了妹子,面堂兄这辈子都没超出他的三原则,除了山地车升格成了法拉利之外。

  枪棒教头面堂兄已经找好了,据说是一位身怀绝技的老拳师,开有一间武馆,名曰“神行太保”。我私下里疑心这间拳官其实不是教拳的而是训练邮差的,这方面我比面堂兄读书多,神行太保戴宗在《水浒》里就是个送信的,并不能打,和玉臂匠金大坚、神医安道全一样算是梁山上的文职干部。

  但我还是跟面堂兄一起去了,因为面堂兄说老拳师太德高望重了,去看看也好,至于如何身怀绝技,面堂兄主要是说老拳师能够徒手打开啤酒瓶,甚至一掌削断酒瓶颈,不德高望重大概做不到。

  拳馆很偏远,骑车很久才到原先似乎是一间中专,后来被老拳师包下了场子。院子里几十号少年每人手持一块板砖,随着教练的号令一下下往自己脑门上砸,原本叫体育馆现在叫训练馆的房间里,十几个腿法花哨的女孩正以大劈叉般的高难度动作去踢教练手臂上的垫子。

  我和面堂兄都很喜欢。

  走进办公室几位师父正在聊天,想必说的都是江湖上的大事,墙壁上挂着拳馆自己印刷的神行太保挂历,挂历上短裤皮靴露大腿的妹子骑着国产的嘉陵摩托车,上面写着“神行太保”四个大字。我这才知道这里的神行太保跟戴宗没有什么关系。

  老拳师因为和面堂兄的父母认识,格外礼遇我们,亲自接见。

  去之前面堂兄再三嘱咐我说我们这番拜师不同于那些报名上个班的闲散学徒,乃是门下亲传,所以师父若是流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便要立刻跪下磕头,把师徒名分定下来,免得师父日后反悔。这招后来面堂兄用在妹子身上,屡屡奏效,所谓当出手时要出手。

  但师父并未跟我们谈及江湖中的事,反倒对我们想考名牌大学表示了很大的认可,“我年轻的时候其实也考过托福啊,可惜没能拿到签证,否则已经在美国勤工俭学了罢?”最后师父幽然长叹,留饭。

  饭桌上师父并未表演徒手开啤酒瓶或者削瓶颈给我们看,我有点惶恐。

  我感觉出在我羡慕师父的江湖的时候,师傅也在羡慕我的生活,可为什么?不是每个男人都该去江湖么?在我们的尖沙咀建立一番功业,轰轰烈烈地活过。勤工俭学又算得了什么?德高望重的师父怎么能说勤工俭学?

  很多年以后偶尔上网看新闻,看到合肥神行太保武术学校的总教头、我那位久不联系的师父去加州参加某国际武术界的大会,和“好莱坞武打巨星阿诺德·施瓦辛格先生”的合影,在胸前波涛汹涌的州长面前师父显得很瘦小,但笑得很开心。

  我也很为师父开心,他终于实现梦想去了美国。

  (三)

  就这样我和面堂兄习练着枪棒,讨好着竿哥,渴望着江湖。

  傍晚的时候我们骑着车沿着河岸回家,把湿透的练功服塞在车前的筐子里,车轮在地上走着扭曲的轨迹。面堂兄说我们切不可把练功服露在外面,这样那些拦路打劫学生的家伙便知道我们是神行太保的人,要是他恰好又知道师父的威名,只恐拔腿就跑。面堂兄期待的是那些恶棍在打劫漂亮女孩的时候被我们迎面撞上,我们扮猪吃虎地走过去,他们冷笑着向我们走来,然后我们显露出看家拳法,当着妹子的面将歹徒放翻在地,然后报上神行太保拳馆的名号,骑着车载着妹子翩然离去,自此人生圆满。

  我和面堂兄在拳馆里称不上什么人物,拳馆分为短期班和长期班两种,短期班通常是两个月,可以在散打、国术和硬气功中选择一项,两个月结束后,散打的包你能徒手开砖,国术流的包你能通一家拳法,硬气功包你铜头铁额。

  其实你在家练习也能成功,某硬气功班的少年通过考试的那天用头撞开了一块硬砖,我问他何以练出如此神功,他说主要是两个月来都以头撞砖,渐渐觉得头皮起茧,于是无所畏惧,一头撞去便可成功。我说你撞完脑袋不晕么,少年说不晕,就是觉得撞了俩月之后头顶有点平,怕是发型不好看了。

  长期班中都是师兄师姐,三年毕业可得中专文凭,我亲眼见过师兄们踩着墙壁借力,飞身直上二楼。师姐们有些比我和面堂兄还小,长发飘飘,运一口气单手劈断三块红砖之后略略脸红,面若桃花。

  至于我和面堂兄这种亲传弟子算是师父走后门进来的,教练们对我们不必付什么责任,师父自己大概勤于背单词考托福,也没空来指点我们,便只能跟着一茬又一茬在短期班练拳架、撞砖和劈砖,惆怅地看着班中漂亮的妹子们成功的手劈红砖或者头顶开砖之后潇洒离去,只留下我们两个像是沧海横流中的礁石。

  有一度我很渴望师傅在某个黄昏忽然向我走来,在我的头顶敲那么三下,这样我深更半夜去他屋里,他就会传我七十二般变化……啊不,我的意思是某种绝世神功。

  但师父从没有出现过,我在晚霞中冲拳,拳风渐渐作响。

  面堂兄想我们这拳法也许在师兄眼里不过是皮毛,但面对江湖野贼已经可以奏效,总是跃跃欲试,我也揣着一样的心思。

  渐渐地到了高三,功课越来越忙,毕业一天天临近,我们和江湖之间的距离却没有变得更近。那一天,竿哥忽然说他大哥想问问我们高考的事情,看他该怎么报志愿,说我和面堂兄的成绩比较过硬,说出来的话他大哥大概会相信,拜托我们帮忙。

  我和面堂兄受宠若惊,在一个黄昏,跟着竿哥一起走进了熙熙攘攘的城隍庙。我们在人流中穿梭,觉得自己胸也变阔了,力气也变大了,随时都想把对面走过来的人撞开。当然咯,我们这是去见大哥,我们终于在尖沙咀找到了老大,我们会跟老大说我们在练功夫,加上竿哥帮忙说情,没准老大会答应罩我们,从此我们在学校里也是和竿哥一样令人敬畏的人物……也许比竿哥稍微差着那么一点点。

  竿哥的大哥坐在夕阳下,穿着军绿色的衣服,背后的货架上摆着竿哥脚上穿的皮鞋,空中的货架上挂着竿哥身上穿的皮衣。

  那竟然是个退伍军人,在夕阳中默默地抽着廉价的香烟。

  我和面堂兄都给震了,一时间手足无措,拘谨地站在货架旁叫大哥好!

  大哥愣了一下,笑了起来,对竿哥说你又跟外面的人瞎吹牛。

  那个黄昏里大哥给我和面堂兄讲了很多故事,按照大哥自己说就是他不懂事的时候做过的事。其中有他们从香港倒违禁杂志的故事,藏在音像店里卖给那些走进来之后什么磁带也不看,但是有腻腻歪歪不走的中年男人;还有他在云南的山路上往一个兄弟的货车上扔了燃烧瓶的故事,因为那兄弟加价呛了他们要的货;还有他跟部队里的战友雇人挖电线的故事,还说起他自己以前的女朋友,据说现在是深圳那边有名的歌星,晚上在酒吧里唱一场能拿1000块钱,我和面堂兄想象那女人的风骚入骨,不禁有色授魂销之感,一如陈子昂登幽州台,感念天地之悠悠,怆然涕下。

  说完故事之后大哥说你们想听就讲给你们听,不过小孩子要好好学习,我就是把学的东西都还给老师了,否则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看摊子。

  如今想来他那时候也只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可说这话的时候配合指间的劣质卷烟,沧桑的像个老人。

  作为回报我们给大哥讲了报志愿的诀窍,大哥让竿哥那支笔坐在旁边记,他不自己记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他没有食指,我和面堂兄都注意到了大哥那残缺的手,伤口已经长得很光滑了,想来是很久以前失去的那根手指。

  大哥感谢了我和面堂兄,说本来按道理该请你们两位吃个饭,可明天杭州还有一批鞋子过来,我得去上货。我和面堂兄这才明白了竿哥所谓“进货”的意思。我们在暮色中离开城隍庙,竿哥帮着他哥哥把一块块的门板上上。

  大哥并未许诺要罩我们,我们也不敢再去找大哥。大哥并未给我们意气风发的感觉,他苍老而无奈,脸上的皱纹中却带着一丝丝的凶狠。

  我们心目中的大哥应该像《古惑仔》中的陈浩南,英俊潇洒,义气勇敢,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可我在大哥身上再度看到了在师父身上看到的疲倦,我看得出大哥很希望竿哥好好读书考好大学,将来不要跟他一样在城隍庙看铺面。

  高考日近而学业越来越忙,拳馆早已是不去了,孝敬竿哥的时间也没有了,每天学校里充斥着战斗的气氛,老师们都在你的耳边激情怒吼说,坚持!坚持!坚持!这是你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战,考上好大学你们就会出人头地!

  好像他们都是指挥法军跨越圣伯纳隘口的拿破仑。

  然而忽然间大哥的消息就来了,是在报纸上,一场严打期间,大哥作为涉黑团伙的小头目被抓了,罪名列了很多,远比大哥自己说的那些严重。我和面堂兄一下子就惶恐了,生怕某一日在校门口拦我们的不是混混而是警察,如果我们被带到派出所去问话,该怎么回答?出于江湖义气我们当然应该守口如瓶,可是作为即将高考的好学生我们则应该竹筒倒豆子把能说的都说了。

  怎么大哥就变成涉黑团伙的小头目了呢?平日里我们嘴里有实力能罩我们的大哥,是那么值得巴结的大人物啊,可你在报纸上看到他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就用了另一套价值观来看他,觉得他多么危险和下等,马路上看见都让人想要绕着走。

  我和面堂兄踌躇了很久很久,最后证明我们想得太多了,警察叔叔并没有来找我们,老师也没有,但原本也是同一届高考的竿哥无声地从班级里消失了,竿哥并没有来跟我和面堂兄道别,也许在他们那个庞大的江湖世界里,我和面堂兄这样孝敬他打游戏的边缘青年算不上什么,不值得他专程来道别。

  我考上北大而面堂兄考上了浙大,我们最终也分道扬镳。

  面堂兄送了我一架贝壳雕刻的帆船作为临别的赠礼,我意外于他这么讲究礼仪和体面,很为没有给他准备礼物而遗憾。

  贝壳船上雕刻着很俗的“一帆风顺”,并不似我和面堂兄在高中三年的志向。以我们当初聊的那些理想,船上应该刻着“忠义双全”。

  (四)

  大学二年级的暑假,我和面堂兄再度在合肥见面,我戴了一块精工的机械表,而面堂兄已经系上了看起来很高级的金利来皮带,面堂兄见我就伸出手来,我再度意外于他的礼仪和体面,赶紧跟他握手,面堂兄一个翻腕把我制服,开始鉴赏我的手表,嘴里念叨着说,表不错。

  面堂兄说新买了手机,跟竿哥联系上了,竿哥人在城隍庙,不如晚上去找竿哥吃饭,又说我们俩上了大学而竿哥似乎是没有参加高考,见面的时候就别臭牛逼地争着买单了,饭钱都由他出,就说他今年拿了奖学金,活该请客。

  面堂兄一直都是这种风骨,难怪他日后在生意场上人见人爱一枝花。

  我们在城隍庙尽头一间说不上气派的台球厅看到了竿哥,竿哥还是以前那样,瘦得像根竹竿,手里拿着同样细细长长的台球杆。因为屋里地方不够,街面上还撑了两张二手台子,竿哥不似以前那样沉默寡言,很熟练的安排着家住附近的闲散青年打台球。

  我有了新手表,面堂兄有了新皮带,但在这帮闲散青年里显然是吃不开了。他们穿着城隍庙里买来的潮款夹克衫和荧光色的运动鞋,带着他们同样衣着新潮但布料很少的妹子来打台球,妹子们的腿长长细细,打球的时候翘着臀,身体扭出好看而拧巴的曲线,一如面堂兄当年暗恋的那些女同学。青年们眼中霸气外露,我和面堂兄因为看起来太像体面人而不得不回避他们牛逼的眼神,更不敢久看他们的妹子。

  换了当年我们就会拿根杆在球台边转悠,或者干脆上前跟他们的妹子挑战。

  竿哥见了我们是真心高兴,从旁边的小卖部里买来矿泉水请我们喝。

  我惊讶于竿哥戴了一副框架眼镜,说竿哥我记得你不戴眼镜的啊,竿哥说我视力其实一直不好,就是觉得出来混戴眼镜特别没面子,所以不戴,现在做生意要记账,必须得戴眼镜了。

  我恍然大悟高中的时候竿哥为何以眼神犀利成名,他那是在使劲地看你,因为他视力不好,近视散光,外加有点斜视。

  我们不太敢说自己的近况,面堂兄是真的刚拿了奖学金,我正在琢磨着考托福出国的事,于是就把话题转到大哥身上,面堂兄说这不是大哥当年的铺面么?怎么?服装的生意不做了?还是台球厅比较赚吧?

  竿哥沉默了一会儿说,大哥死了。

  其实大哥很快就给放出来了,因为身上并没有什么大事情,但是抓进去了一阵子后,街坊邻居都对他畏若虎狼,店里屯的那些货没走掉,供货的兄弟没收到钱,第二年也不给货了,服装皮鞋的生意就算黄了。

  最麻烦的是大哥的女朋友飞了,说是家里不同意她跟大哥的婚事,但竿哥狠狠地说,那女人有别的人了。

  大哥郁闷了很久,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想要东山再起,但是没有本钱了,于是就跟着朋友的车去云南倒货,据说还是那种没通过边检没交关税的货物,“可正经的货谁还带他呢?”竿哥是这么说的。

  为了避开检查他们就夜间行车,最后从一个陡坡上滑了下去,撞在了山岩上。其实不是多么严重的交通事故,驾驶室里的人都没事,但是大哥在那群人里算是新手,地位最低,他在后面的车斗里押车,脑袋撞在铁栏上,抢救了几天,脑内积水还是淤血而死,合伙的人没有出现在医院,但是送来了八万块钱,说是大哥应得的那份,虽然货物还没卖出去,但提前给了。

  竿哥说这已经是比较义气的做法了,跑这种生意,总有风险。人家给了八万,人的事情就黑不提白不提了,过去了。

  他用这八万快钱把家里的一些欠债还了,开了这个台球厅。竿哥说还得谢谢我和面堂兄教他打台球,那时候跟老板熟,老板跟他讲开台球厅的生意经,现在都用上了。

  面堂兄咔嚓一声就哭了,谁也不知道他哭啥,他也就见过大哥那一面,名字都不知道,没有资格哭灵。大哥那么江湖的人物,当年也有很多兄弟吧?他没了,江湖上有的是人为他难过,我们又算什么。

  我勉强地站起来说,竿哥我们吃饭去吧,老唐拿奖学金了,活该他请客。

  竿哥说我不去啦,我还得看着场子,晚上特别多人来打球,晚上才是最热闹的时候。过了今年这个台球厅要是还能经营下去我就雇个人和我一起看场子,你们明年暑假回来,我就能抽身陪你们去吃饭了。

  夜幕降临,我和面堂兄在络绎不绝的人流中越走越远,竿哥拄着和他一样细瘦的球杆,站在泥巴地上,台球桌边,一盏裸露的白炽灯下冲我们挥手。我忍了两个小时最后还是稀里哗啦地哭了,我想大哥那远在广州很红很漂亮的前女友,你现在在哪家酒吧里风情万种地唱歌,你知道那个还惦记你的男人已经没了么?你知道你之后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她欺负了你喜欢过的那个男人么?你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回合肥来找她玩命?我们江湖中人恩怨两清,我们忠义双全。

  这世上的每个男孩都为他们的女孩闯荡江湖,如果女孩没了,他们会很孤独。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竿哥,大三那年的暑假我们去找竿哥的时候,台球厅已经关张了,附近的人说竿哥一家都搬回老家去了,那个不大的铺面盘给别人了,正在装修,准备开一家女鞋店。

  城隍庙改叫女人街了,买的都是女人的衣服鞋袜和小饰品,这里不再是男人的江湖。

  竿哥说冬天太冷,台球厅的日子最难过,因为没法在外面支台子,要是熬过冬天那生意就会越来越红火。看起来那个冬天太冷了,竿哥没能撑过去。

  我和面堂兄骑着车经过长江路回家,一路上谁都没说话。

  快要分别的时候面堂兄忽然诅咒发誓地说我一定要找到竿哥,我记得我听竿哥说过他是潜山人,我去他老家找他!我说嗯!

  这时有个裙子很短腿很长的女孩尖叫着从街边跑过,她原本穿着高跟的塑料凉鞋,跑了几步后凉鞋散架了,她扔掉了鞋继续跑,光脚踩在水泥地砖上,披头散发,紧紧地捂着胸口。

  几个彪悍的男人在后面追,为首的一个人拿着警棍。

  我和面堂兄一晃神的工夫,女孩和男人都跑出去几十米了。

  我说这是警察在追人么?面堂兄说好像穿的不是警服啊,我说那是道上的?

  面堂兄说管他是不是道上的我都得报警啊,我有手机!

  报警用掉了差不多一分钟,女孩和男人们已经跑远了,那凄厉的喊声也听不见了。我和面堂兄站在长江路的交叉路口,各跨一辆自行车等着警察来,四目相对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我说……我们是神行太保的人啊!

  面堂兄讷讷地说……是啊,我们是神行太保的人啊……

  忽然地秋风萧瑟,万家灯火。

  别了,我的尖沙咀,我那么向往着你,却从未到达。

  第3章 二十年而今

  朋友买了一只水晶小猪,送给喜欢的女孩作为生日礼物。

  “她是属猪的。”朋友说。

  属猪的女孩,今年是青青葱葱的二十岁,不由得有些感慨。

  从一本叫做《北大旧事》的书上看来的小故事:男孩喜欢同桌的女孩,于是偷偷塞了纸条:“今天晚上,和我一起去看月亮吧。”旋即得到回复,说:“如果你有糖,我就跟你一起去。”

  我想那是真的,孩子的浪漫,成年人种是编不出来。

  对浪漫的记忆可以追溯到20世纪80年代初,野小子们在学校还颇是英雄。和女同桌之间,还有一道课桌的分界线,那是男女大防。小男孩们秉承水浒好汉们的遗风,凡是亲近女子的,就不算英雄。你想那梁山上,有老婆的都是矮脚虎王英之流,若是真正的英雄汉子,就算结过婚如林冲,也少不得叫他家破人亡。

  那时又有“路队”一说,孩子们住的近的结成路队回家。我们男生的领队绰号“老大”,对男权的维护远超同辈,因此获得尊敬。女生的领队也颇是一号人物,地道的黄毛丫头,细细长长黄发梳成马尾辫子。路队中的“秀才”听老爹说,水浒好女扈三娘乃是青丝委地。江湖上人送外号“一丈青”。所以路队的男生们决心以“一丈黄”的外号相赠。

  老大和一丈黄之间的矛盾狠尖锐,渐渐发展成男女集团的斗争。每天放学,大家互相投掷纸团土块,或者在路边拾起树枝较量枪棒,男生取胜,女生就会遁入厕所暂时避。

  这么打了三年,直到那天班主任刚好路过,看见我们一群男生拦住厕所入口,一丈黄遥指老大的鼻子大喝说:“有种你进来啊!”结果我们每人被罚抄写当日所有字词五十遍。从此男女两队分道扬镳。

  小学毕业,老大找我帮忙,让我把一枝钢笔转赠给一丈黄。一丈黄收到礼物,那叫一个面如桃花眼泛春水,那时候的她已经不是满头黄毛了,有腰有长腿,衬衫的下摆和裙子的下摆在阳光中跳动,看得我心惊胆战。

  我觉得老大是个不太够义气的人,三年里我们跟着他出生入死,头上被咋出无数大包,就为了跟一丈黄表示他狠在意她。

  后来小学校友共聚,弟兄们想起当年每个词抄写五十遍的惨痛经历无不义愤填膺,次次都抄着酒瓶,发誓要将这对贼公婆灌倒。一丈黄出落成桃花般的美人,咯咯轻笑各种娇羞状,总是由老大张红着脸为她挡下。

  再后来很久,忽闻一丈黄远赴加拿大,嫁了金发碧眼的洋人。于是弟兄们再聚,又一齐忘了那五十遍单词,只是喝酒。

  “也不能怪她。”老大有一次说。

  我有时候想,一丈黄啊一丈黄,你跟老大之间的爱恨清了,你当年砸在我头上的那些包呐?你至少联系我嘛……小时候我也觉的你蛮漂亮的……洋人算个屁!

  初中时代,老师们就开始防火防盗放早恋了。

  第一年入校,就有初三的师兄师姐被校长掳获情书一份,纸鹤若干,人赃俱获,铁证如山,正是杀鸡儆猴的良机。校长一声令下,将小儿女置诸高台上,开起全校大会。千人围观下,小狗男女们没说什么,但是老校长声泪俱下,痛诉早恋之危害,青春之可贵,时不待我,不进则退,焉能惑于男女私情而不思进取?

  老校长的淳淳教诲我如今都忘了,只记得讲台上师姐梨花带雨,不胜惶恐的望向师兄,师兄眼神坚毅,大有山塌下来我顶着的意味。我心里的天平顿时倾塌,心说真个我见犹怜,原来早恋是这般一件好事啊。

  师兄师姐写下决心书,都考上了重点高中,后来他们也颇有建树,都是同辈中出露头脸的人物。师姐在美国数一数二的商学院拿了MBA,去年秋天找了份跨国公司的工作。一次偶然相遇,我问起师兄,师姐说我再也不见他,当时说好只是坚持到考完中考,谁知他再也没打电话给我。

  高中开始,两件玩意儿颇为流行,一是五丝绳扎的情人结,二是羊毛钩织的围巾。每年情人节前后,全班女孩有一半在课间低头织造。当时女生间把这个活动称为“良家”,取“良家女子”的意思。课间互相询问说,你给谁做良家呢?

  当年她们都想找个心上人做良家妇女,如今她们喝多了都号称自己是很坏的高龄萝莉。

  男生们有的一件不得,有的忽然得了几件。得了多的日子未必好过,一件不得的也难免心生羡慕。我要规于后面一类,人云“文章憎命达”,当年日子过得寂寞,刺激的我狠下心肠练了练文笔,写下不少的散文小诗,如今读起来,有种嚼着柠檬写诗的感觉。

  流水账记到大学,忽然不知道从何说起。因为写过一本关于大学的书《此间的少年》,把该说的爱情都说完了。惟有一个真实的故事,始终不知道怎么插进自己的书中。当年去机场送别一个毕业出国的朋友,朋友用力和我握手,却没有在看见他娇小的女朋友,转身走向入口。女孩转过头就开始哭,忽然朋友着急的跑回来,说是没交机场建设费。女孩闪电般的擦了眼泪拿钱跑去为他交费,然后我的朋友顺利踏上飞机。也就是一年后,朋友在加州结婚,取了别的女孩。

  敲敲当初那块像玻璃一样透明的浪漫,好像随时都会裂开。

  感恩节前,有办公室的朋友咨询我说,女友的圣诞节礼物该如何着手?

  我说大概就是“香软细薄”四个字,此兄沉思良久,缓缓点着头离去。这是一个师兄教我的,说送女孩子礼物,无非是香水,毛绒玩具,项链和衣服这四样,是所谓香软细薄。我本想再跟朋友解释几句,却没想到他那颗搞科研的脑袋,光听这四个字就领悟了。

  过了几天朋友买了“维多利亚的秘密”的性感内衣送给女友,据说女友很是高兴,我说我嘞个去,狠直接啊你!朋友说你说的香软细薄不是指内衣么?

  我没什么可说,如今的爱情都狠直接狠快速,是我该适应了,我没资格跟朋友谈给女孩送礼物的心得。

  我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的树叶都纷纷落了。想起曾经有过那样一个年级,我买一只钢笔作为礼物,追打你三年让你知道我狠在意你,而今年的圣诞节,谁会买一件内衣做礼物,裹上你微微发胖或者依然曼妙的身材?

  二十年匆匆地过去了。

  我“嘿嘿”地干笑,对面办公桌上的女孩瞟了我一眼,又去伺候她那颗仙人球了。那是一件男朋友的礼物,据说这玩意的花语是“坚贞”。

  若是真的,那墨西哥人一准是世界上最坚贞的情人。

  第4章 青春是场永志的劫数

  十六年前我在北大燕园读书,十年前我写了《此间的少年》。

  作为青春小说作家,我经常被媒体问“创作灵感的来源”。开始我没想明白,给出过各种各样的说法,洋洋洒洒地谈自己对青春的感悟。

  后来我想清楚了,事实恰恰相反,我所以能写出那种被人追读的青春故事,并非我拥有比别人更加璀璨的青春,值得大书特书,而是我的青春特别普通,和路人甲路人乙路人丙的青春一样,我讲述了这种最普通的青春,给那些和我一样的普通人看,作为缅怀。

  我们都睡过四人或六人一间的宿舍,一同仰慕过那些闻名的校花班花,在寂静的夏夜里漫步在榴花树下,想给自己的人生找条路,跟兄弟们吹过牛,拍着还没有厚实肥膘的胸脯,阅读经典名著,有些还写过诗,有些还练过吉他,练过舞……十年前我的文字很稚嫩,也谈不上艺术修养,只是把那些过去的片段用文字来定格。读这本书,就像看一本没有修过片的相册。我自己也不时地重翻这本书,因为我怕我忘记了过去的自己。

  那是我生命最自由最烂漫的时光,有时候深夜回忆,没来由地会想坐在地上哇哇地大哭一场。

  按照我的本意,一本书的序言写那么长就够了。但出版社的老师说这是我创作十周年的纪念,序言还是要有点份量的,断不可糊弄过关,已经预留了4页供我抒发心声。

  其实真没什么心声好抒发了,我的心声都已经在这本书中化作了某个情节某个道具某一律眼神某一片银杏叶子。这本书和我的青春如同花蔓和树纠缠在一起,我已经把我所有的一切都呈于读者。不留下什么。

  只能聊聊我的同学们了,漫无边际地说点往事。

  书中的郭靖、杨康、令狐冲、段誉、慕容复……原型都是我身边那些穿着大裤衩和跨栏背心在篮球场上骚包耍帅的兄弟,《此间的少年》就像一场拼凑演员的校园电影,我匆匆地给这些兄弟脸上抹点粉底就把他们撵到聚光灯下拍了这样一部剧,他们上身穿着古装脚下还穿着夹脚趾的凉鞋,一个个带着渐渐的坏笑。这本书里九成的故事都是真实的,我们扮演的其实不是那些盖世英雄,而是我们自己。

  现在就让一切抹去油彩和粉饰,还原到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