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莞来到沙发后,放下茶杯,双臂环上她的窄肩,轻轻说着,“你没比阿欢高级多少知道吗?所以乖乖的,不要惹他生气。”

黄鹦推开她的手臂,起身离开。

她想回到房间,被这一节楼梯拦住,她望着已经没有雨点猛烈击打的长窗,迟迟上不去。

是不是应该相信陈宗月在献爱心的理论,因为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她对高子谦告白,他也不介意。

没过多久,钱丞过来领走她。

这一片区是早年建给厂工的宿舍楼,每栋三楼,红砖裸墙,老树佝偻。

陈旧狭窄的楼道里浮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黄鹦也很久没有回来,楼梯比她记忆中更陡峻,电闸箱上积得几层灰,能擦出一团乌云。

钱丞陪她一起打扫卫生,炎夏不用换床单被套,凉席一铺,也忙到太阳下山。

黄鹦坐在饭桌旁,盯着头顶悬吊的电扇出神。

钱丞指间夹着一颗烟,伸到她眼前,“我刚刚接上电话试了试,缴个话费就能用,有事给家里打电话。”

她点头,接下他递来的烟,自己点火。

钱丞干脆坐在冰凉的瓷砖地上,“黄鹦。”他犹豫着说,“你和陈……”

“嗯?”

钱丞搓了搓脖子,“没事。”他夺来打火机,抽了几口烟,吐出的烟雾够不到电扇就散了。

他因为乱抖烟灰,挨了黄鹦一脚,他起身拍了拍裤子,“你先回家吃饭,跟阿妈说不要等我。”

这下轮到黄鹦支吾其词,但是又一想,今晚她不回陈家,钱丞肯定会告诉他,用不着她操心,还是好好打算一下明天要怎么办。

明天是她母亲邓娟出狱的日子。

邓娟因吸食/毒/品成瘾,多次监守自盗饭馆收银台的现金,最后一次被人当场目击,她冲进厨房挥起菜刀,罪加一等,故意伤人。

厨房亮着幽绿的灯,散落的钞票上溅着鲜血。

次日,天是青灰色的,仿佛它觉得地上的一切都是废墟。

鞋尖碾压着路旁的野草,听见铁栅门的动静,黄鹦抬起头。

从劳教所里走出来的中年女人身形枯瘦,发尾是从前染烫剩下的焦黄,眼袋几乎垂到脸颊,瞳孔浑浊的像湖底淤泥。

黄鹦往前半步,“妈妈……”

她意识到不该惧怕自己的母亲,于是握住邓娟提着行李包的手“我来拿吧。”

邓娟看了她一眼,松开了手。

钱丞开着借来的车把她们送回了昨天连忙收拾整齐的老屋,不准备久留。他用车钥匙敲了敲门,见正在切菜的黄鹦转过头,便说了一声,“我先走了。”

临出门前,钱丞回头瞧了一眼,躺在房间里的邓娟,却只能看见床上一双惨白到发青的腿。

他再用钥匙戳了下她的背,不放心地重复叮嘱一句,“有事打电话。”

这一晚,桌上摆着两盘菜,一碗汤。因为家里有姑妈张罗,黄鹦一般不下厨,压根谈不上手艺,能吃就算不错了。

在雾黄的灯光下,她们沉默地进食。

邓娟冷不丁的问道,“你的腿怎么了?”

黄鹦愣一下,摸了摸膝盖上结痂的伤,“不小心摔的。”

邓娟突如其来的关心,倒是让她受宠若惊,只有惊吓的惊。

老屋有两间房,摆得下两张大床,但黄鹦想念姑妈家的小阁楼,蜘蛛网似的蚊帐,不敢贪心去想念陈宗月的房间,枕着他的胳膊入眠。

风把楼下一家的窗户吹得嘎吱响,黄鹦扯起毯巾盖住自己的头。

她在心里祷告着,明日也能相安无事的度过。

下午的日光曝晒着地面,室外如同浓痰一样湿粘闷热。提早交卷的黄鹦在另一间考场外,等着江艳。

不一会儿,就见江艳从考场跑出来,火急火燎地塞给她一份报纸,“昨天你说的,那个姓杜的老板……”她喘上口气,接着说道,“在商贸大厦跳楼自杀了。”

上海市内应该没有两个经营卷烟厂,又是姓杜的老板。

黄鹦暂时没找着这个新闻的版块,诧异的问着,“救……活了吗?”

“商贸大厦诶,神仙下凡也只能给他留个全尸吧。”

顶着火辣的烈日,黄鹦莫名感觉寒意爬上周身,江艳仍然不着边际的说着,“不对,神仙倒是有可能救活他,给他重塑一个莲藕身,再世还魂……”

“呀,原来是哪吒!”江艳没心没肺的笑。

黄鹦勉强地扯出个笑容,心绪恍惚,导致回家的方向也走错,多绕一段路。

开门进屋,邓娟嘴里骂着脏话,暴躁地踹向电视机,饭桌上的隔夜菜里泡着烟蒂。那一瞬间,黄鹦有想要逃离这里的冲动。

她刚把门关上,又有人敲门。

☆、C20

黄鹦开了门,接近傍晚六点钟,天还是亮的。

门外的女生穿着中学校服,短袖衫湿透出蓝色背心,鬓角挂着汗液,鼻头上也蒙着汗珠。

黄翩翩两手拎着不锈钢的保温锅,“奶奶做了鲜肉饼让我送来……”那一双蝌蚪大的眼睛往屋里瞟着说,“顺便看看大伯母。”

黄鹦接过保温锅侧身让她进来,将锅放在炉灶旁边,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说着,“我妈在里面。”

够胆你就进去。

她说完已有两秒的时间,黄翩翩站在那里显得愈发局促,像是忌惮着什么。

接着,她见黄鹦莫名其妙的笑了,指了下桌旁的凳子,对她说,“你坐,喝不喝可乐?”

进门就是厨房和饭桌,邓娟的房间既有沙发茶几又是卧室,冰箱也在。

她嘲笑黄翩翩的胆小,自己又何尝不是。

谁让他们总是说,瘾君子发起疯来,六亲不认,杀人如宰鱼。

邓娟即将把遥控器砸向电视机之际,被黄鹦过来阻止了。

“应该是闭路线没接好……”她说着蹲下,手伸向电视机后头,转紧松掉的接线,雪花屏变彩色,音量迸发,震疼她的耳朵。

她揉着耳朵起身,邓娟仍是面无表情的坐在床边抽烟,眼睛盯住电视屏幕。

黄鹦打开冰箱,比她出门前多了几罐啤酒,记得她对邓娟交代过,要有时间就去一趟菜市场。

她用课本夹了五十元钱,这一个月的生活费,画了一张地图,一并搁在桌上。

一回家,她就先翻了翻课本,钱没了,大概是地图画得太简易难懂了。

黄鹦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再拿出一袋冷冻鱼,打算做碗鱼汤,正好配肉饼。

她洗好菌菇,水里加盐巴泡着,打开油烟机,加热锅底再倒油。

黄翩翩注视着她随意扎起的头发,几缕落在她的天鹅颈上,“奶奶说,要是家里缺什么可以说……”

她正说着,邓娟出来上厕所。女人是病态的瘦和老,脸色微微发黄,干枯的头发披散在肩上。

黄翩翩怯生生的叫人,“大伯母。”

邓娟看向她,凹陷的眼眶一片死寂,解开裤头踩上厕所前的台阶。

黄翩翩因为这一个眼神而战战兢兢的时候,黄鹦转身面对着她,作古正经的说,“缺钱。”

她怔愣一下,才犹犹豫豫地道,“……好,我回去跟奶奶说。”

黄鹦又是莫名其妙的笑,不懂到底在笑什么,有什么可笑。

分明她才是最可笑的人,只是她自己不知道。黄翩翩低下头,谁也看不见从她正在发/育的、青春的躯体中,不停涌出的黑色液体,散发着腐烂的气味……

一直漫延向黄鹦的脚边。

厕所传来一阵冲水声,邓娟提着裤子回到房间。

“堂姐……”

黄鹦漫不经心的应一声。

“我有件事情想告诉你,又怕说出来惹你生气。”

“那就别说。”黄鹦很快答复道。

将切好的鱼块倒下锅,在几段干辣椒和姜片中煎着,黄鹦不停躲避溅上来的油,拿着锅铲很是外行人地推了几下。

接下来只要等待它变得焦黄,她回头瞥了一眼黄翩翩,像是要憋坏了的样子。

她转过头,又翻了两下鱼肉,“你说吧,我听着。”

好一会儿没声音,黄鹦已经往锅里倒入清水,还以为她不准备说了,她突然说道,“我是偷听到的……”

黄鹦捞出一把菌菇沥水,放在砧板上。

“堂姐你不是大伯的亲生女儿。”

黄鹦握着刀的手顿住。

“说不定是大伯母在外面和别的男人乱搞……”黄翩翩站到她身边,急切地说着,“她还吸毒,以前还经常打你,这些是她的错,你凭什么要受她的气,你快回姑姑家去吧!”

黄鹦按下刀转身正要说什么,却看见站在房间门前的邓娟,而她空洞的眼睛有些异样。

她慌张地推起黄翩翩,“你脑子坏掉了吧,胡说八道些什么,你赶紧走!”

黄鹦将她推出了门外,来不及消化她传递出的信息,那些内容全部被邓娟可怖的脸打散。

邓娟往她面前走来,“不用受我的气?我给你气受了?”

背靠门板的黄鹦无路可退,不停摇头。

就在她转身要打开刚关上的门时,邓娟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向后扯,“说啊!哑巴了?我他妈是不是给你气受了!”

屋内传出一声尖叫,炒锅砸在地上,黄翩翩面朝着这一扇门,吓得浑身发抖,紧接着又是‘砰’的一声,像发信枪,她本能地把腿就跑了。

夜晚是忽然间铺天盖地,与暮色混成一股说不出的浊暗。

在跑出老屋楼的路上,她止不住地想着,黄鹦会不会死?

这个问题也在黄鹦的脑海里闪过,所以她挣脱出邓娟,将烫红的胳膊伸向桌上的座机电话。

邓娟比她更快扯过电话,“你还想找谁!啊?”不留余力地往她身上砸。

瘦干的女人跪在满地汤渣上,当自己是竹棍,就像疯了一样哭着捶打她。

黄鹦抬头看见灶台边上的刀柄,它露出一点点银亮的部分,如同天使的光环,为她指引解脱的方向。

她朝那把刀伸出手,却被邓娟搂抱住,“当初我生你的时候,吃了多少苦头,你怎么补偿我……”

邓娟的嗓子眼里像含着带有恨意的刀片,“你是我的女儿,不是她黄曼虹的女儿!”

黄鹦痛苦地闭上眼睛,垂下了胳膊。

如果她是姑妈的女儿,姑妈就不会让她回到这个疯子身边了。

这一晚很漫长。

头顶的电扇仍转动着,挥散不去一地的鱼汤味,黄鹦抬起手腕抹了下眼睛,接着用塑料袋聚拢起地板上的菜渣,扔进垃圾桶。

远方响起几声汽车喇叭,她极端的幻想着,能撞塌这栋老旧的楼房就好了,一了百了。

邓娟已经睡下,她才要开始洗澡。

黄鹦将塑料布把洗衣机盖上以免进水,脱下全是菜汤味道的裙子,对着镜子照了照。

柿子色的灯下,她的背上一块乌青,按一按就疼。

黄鹦拆下头发,打开花洒,水溅到手臂上被烫到脱皮的伤,一阵刺痛,心也一样。

她蹲在狭小的厕所里,仿佛冰炭置身。

黄鹦知道一觉醒来又能熬下去,但此刻她只想要离开这里,离开邓娟,远远地。

那天,钱丞带她回老屋打扫之前,她说,“我和李佳莞说句话。”

在客厅找到李佳莞,她递出一本便签纸,上面夹着笔。

“你不是说,有什么难处就找陈先生么,那麻烦你把这里的电话写给我吧。”

闻言,李佳莞有些愣意地望着她。

黄鹦特别怪异,行为总在人意料之外,思维方向异于常人。

李佳莞接过纸笔。

黄鹦洗完澡,不敢用吹干头发怕吵醒邓娟。

她从一件裙子的口袋里,掏出一张便签纸,但愿李佳莞写的号码是真的。

邓娟把整台座机藏进了自己房间,她悄悄偷出来,接上电话线,一边按下号码,一边留意着起伏的鼾声,不知是头发的水,还是汗淌在颈后。

在接通的那一刻,就像一团酸涩的棉絮塞住喉咙,黄鹦极力控制的小声说,“文叔,陈先生在吗?”

老文回答道,“先生已经休息了。”

黄鹦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能不能……”

话未说完,老文先打断道,“稍等一下。”

她不安地攥着电话线,湿发贴着烫伤也不觉得疼,直到那端的听筒被人拿起。

“陈宗月……”她的声音又小又细,将所有力气交给他,“救救我。”

她不该大半夜打这通电话,或者是没有预料到,乐于助人的慈善家不需要休息,凌晨赶来。

敲门的声音很轻,她还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开门之后,黄鹦傻眼。

男人高大的身形挡住了门,掰过她的胳膊,检查她的伤,神情很吓人。

陈宗月揽过她的肩膀,不容置疑的说,“跟我走。”

狭窄的楼道,没有灯,走在前面的男人给他们打着电筒,他一个人就占了大半的位置,于是紧紧把她禁锢在身前,被她的头发浸湿衣服。

楼底下停着不止一辆,与老旧楼房格不相入的黑色轿车。

陈宗月替她打开车门,在她钻进车内时,按着她的发顶,梦呓般轻声说,“小心。”

他们的车开始往前行进,车里的灯灭了,而楼上她家里的灯亮了。

她将视线移回抱着自己的男人身上。

他就像是隐没在黑暗里,唯有低沉而温柔的声音,如此清晰,“是不是空调开太低了?”

因为黄鹦的身子直发抖。

“……你抱紧我。”她连说话也在颤抖,胳膊勾上他的肩。

陈宗月收紧搂在她腰上的手臂,下巴抵着她的头,“不怕。”

她缺少这样一种关怀,谁能给予,她就跟谁走,地狱也是天堂。

☆、C21

凌晨两点半。

黑暗的夜色,孕育着城市的霓虹灯,行驶的车窗是连通两者的脐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