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鹦已经冷静下来,但是眼泪源源不断,她盯着窗外幻境般的景象发呆,仿佛不觉得自己在哭。

陈宗月不厌其烦地擦着她的脸,结果还是笑了,“你是在替我洗衣服?”

“手痛的……”她试图抬了抬胳膊,没抬起来,又想揉一揉自己的肩膀,蹙着眉说,“背也痛。”

他听见连忙抬起手臂,“我有压到你?”

“没有!”黄鹦着急地拽住他,“你抱着我就好,别管我。”

她有很多另类的问题,偶尔另类的直白,抛给陈宗月的时候,他就不由得想笑。

可是他一笑,就让黄鹦联想到某一张邮票上拜占庭的教堂,听说它建在威尼斯。

他们都从时间里保留下一种,神秘而儒雅的气质。

黑色轿车在夜雾下的铁艺大门旁停下,陈宗月扶她下车,进门,家里有一位医生正在等待他们。

客厅灯光通明,一双戴着消毒手套的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臂,冰凉的药棉清理着死皮下面一块鲜红的肉,和周围散落的几点暗红色烫斑。

黄鹦看得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却将脑袋靠向陈宗月的肩膀,像是不敢面对自己的创伤,实际是难以割舍他身上清冷舒服的味道。

今晚李佳莞要收拾行李本来就迟睡,楼下热闹非凡的动静又把她吵醒,阿欢说,黄小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被陈先生接回来了。

她从楼梯下来,逐渐看清客厅里坐着哪些人,脚步由慢至停。

黄鹦的神态很虚弱,但是撇开手臂上的烫伤,她有哪里是血肉模糊,缺胳膊断腿了?

可见她是精神虚弱,必须靠着陈宗月,而她也瞥见了李佳莞,只一眼,她便把脸转回陈宗月的肩上。

李佳莞全然被无视,内心的焦灼比生气要多出许多,她的思绪却愈发迟钝,扶着墙一步步往上楼,走出灯光所及之处。

不能再这样发展下去,可是除了陈宗月,还有谁可以帮她?突然,她在漆黑的二楼站定,想到一个人。

白色的纱布缠绕上黄鹦的胳膊,医生交代着,“包两天就能拆,如果起水泡了就用针筒吸出来,再涂点药。”

黄鹦更关心的是,“会留疤吗?”

“一般不会。”

她追问道,“不一般的呢?”

医生动作一顿,陈宗月笑了。

“黄小姐这个情况,应该是不会的。”

壁灯微弱地亮起,黄/色的暖光扑散在客房里。

还是原来安排给她的那间客房,一晚也没有睡过的客房,为她戴上一副耳环的客房。

黄鹦把从家里穿出来的睡裙/脱到腰/际,转身背向梳妆镜,想看看肩下是否红肿,但正面势必朝着坐在床边的陈宗月,她睡前通常不穿/内/衣。

发现到这个问题,她马上将缠着几圈纱布的小臂横在胸前,对着镜子照了照,视线偏移到陈宗月身上。

他正盯着她的身体,眼神中有压抑,或是克制。

黄鹦穿上睡裙,坐上/床盘起腿,某种仪式般握住他的双手,“我就这样走了,我妈妈那边怎么办?”

“老文会解决,不用担心。”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磁性而平静。

“万一他没解决好呢,我回去的时候……”

陈宗月打断她,“在电话里我没有跟你说清楚,我现在告诉你……”顿了一顿,似乎是给她留出一点心理准备的时间,他说,“既然我把你接出来了,就不会把你送回去。”

她愣一下,“为什么?”

“这是规则,黄鹦。”他像个谈判家,循循善诱,“换句话说,我为什么要救你?”

黄鹦则回答,“献爱心。”

陈宗月险些张口愣住。她解释说,“就像你对阿欢,你同情她的遭遇,所以给她一份工作。”

他更加不明白,“这和阿欢有什么关系?”

黄鹦临时起意的变相告状,挑拨离间,“李佳莞说的,她说我和阿欢一样低/级,千万别惹你不高兴,免得被你扔到大街上去。”

陈宗月失笑着摇头,“她明天就走了,你饶过她吧。”

每次都被他一秒钟识破目的,每次也都纵容她乌七八糟的坏心思,让她找不到理由埋怨。

黄鹦低眸想了想,抬眼问着他,“那我以后?”

他说,“留在我身边。”

她迟疑道,“我没得选择?”

陈宗月只是望着她,没有任何言语,曾经对他的畏惧感再一次侵上心头,握着她细腕的宽掌,像镣铐。

她以为陈宗月是自己的一根救命稻草,然而,稻草遍地都有,不值一分,他是昂贵的避风游轮,不会让她轻易登上,需要等价交换。

黄鹦清楚自己什么也没有,只有年轻的身体,她愿意将其与他交换,换他短暂的迷恋,哪怕是一晚也值得。

“那么,你,你准备什么时候和我睡,睡一觉?”

这一句话让陈宗月着实反应好一会儿,又笑,顺了顺她的头发,“等你手好了。”

哄人的语气,完全听不出他到底弄懂没有,她指的‘睡一觉’是什么意思。

黄鹦眉间折起,扑他躺下,霸占他的胸膛,拦住他的腰。

谈情比寝息有趣,因此描绘着他的手臂,抬起下巴看着他,“纹身会痛么?”

陈宗月时轻时重地捏着她的肩头,“还好,对于我来说。”

“你们混/社团的,每个人都要纹身?”

“你也说是出来‘混’……”

黄鹦抢答,“总是要还的。”

陈宗月笑出声,然后接上自己的话,“总是有风险的。”

“纹一个属于你的图腾在身上,就算头被砍掉,也能认出你是谁,有人替你收尸。”

一会儿无话,陈宗月垂下眼瞧着她,“吓傻了?”

黄鹦懵着脸点了点头。

他柔和的眼里满是笑意,“怎么办?”

她长时间哭过的眼睛,洗得干净透亮,声音轻得只剩口型,亲我。

陈宗月故意装作没听见,低头凑近她,“什么?”

黄鹦正要对着他的耳朵再说一遍,被他转过脸来堵住嘴,含着唇,进入口,从柔情进阶到肆意而动,舌尖搅春/水,还有声音撩拨神经。

她翻身跨坐在陈宗月的腰上,双/腿之上,可以通往她灵魂深处的地方,压着他的皮带,让他掌心治疗背上的淤青。

☆、C22

李佳莞坐在餐厅,啄饮着红豆莲子冰,发觉有人走进来,方才抬头,她的皮肤像蜡一样白,势要将她与白色的亚麻睡衣融为一体,又被披在背上的长发分隔开。

她为自己倒了一杯柠檬水,缠着纱布的手就伸向桌上玻璃瓶中清晨新摘的鲜花,让喷洒在花瓣上的假露水,沾湿她的尖鼻子。

男人以为她天真烂漫,实际她就是一只狐狸精,比一般只懂献媚弄姿的狐狸精,手段更高招。

黄鹦站着俯身压向椅背,捏起鸡蛋挞咬了一口,外面一圈酥皮碎屑掉在她掌心。她懒散地吃着早餐,像是抽空问道,“不是说今天走,怎么反悔了?”

“本来是要走的,我行李都收拾好了,可是早上接到若宁的电话,说他要来上海了,哦,若宁就是Norman的儿子。”李佳莞的声音甜腻得赛过灶糖。

她瞧见黄鹦往盘中抖落酥皮的举动,明显迟了一下,继续说着,“他想和我叙叙旧,所以我还得再待几天,让你失望了。”

黄鹦不以为然,轻松说道,“我有什么好失望的,不就是多双筷子吃饭嘛。”

李佳莞讽刺地扯起嘴角,“做了一天鸡,就当自己是这里的女主人了?”

黄鹦没有被激怒,反而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嗯。”

“不信你去问问陈宗月,昨晚是他跟我说……”黄鹦两手叠置在椅背上,冲她笑了笑,接着说,“这个家听他的,他听我的。”

李佳莞有一瞬睁圆眼睛。

黄鹦睚眦必报,绝不拖到明日,当即说道,“我原来觉得你这人怪恶心的,眼睛长在头顶上,嘴巴还贱,看我不顺眼可以别和我说话呀,难道你脑子还不好使吗?”

伶牙俐齿气到李佳莞正要发作,怎料她话锋一转,“但是,前两天碰见你去喂野猫,我就在想……”

“你的心肠也没那么歹毒,为什么就针对我呢?”黄鹦狐疑着盯住她,两秒钟,又若无其事地使筷子,夹起一颗淡水虾烧麦往嘴里送。

她越是这样,李佳莞越不安的揣测她是不是话里有话,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这学期最后一场考试,在无人交头接耳,也并不安静的教室进行。

吊天花板自尽的电扇,挣扎着它的腿,可能随时掉下来,疑似作弊的咳嗽声,以及落在纸上沙沙的笔触。

黄鹦挑着考卷上会的题写完,托腮转着笔,洋槐树投下斑斑驳驳的影子在课桌上。

她握住笔,在桌上写下‘亲生女儿’四字,树影时而遮盖它,时而让它曝露在光亮里,她又跟在后面重重地刻了一个问号。

今天校门外煤饼炉上的茶叶蛋没有市场,因为大多数的学生手里都拎着大件小件的行李,口袋里塞着回家的火车票,还有男男女女拖着手,立志拖到清校那天返家。

她与江艳结伴,在走动着的人群中,望见一辆黑色轿车,静静停在拐角处。

司机为她们开车门,江艳钻进车里,如同考古专家发现千年墓,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受到‘冷落’的黄鹦一转头,好像看见了邓娟站在对街路口,被交错的行车挡住,又好像是她看错了。

不止‘看错’过一次,每一次都带她回到噩梦般的十二岁。

黄鹦坐在家属等候室,四周是一半白一半绿的墙,任何一阵不明意义的电铃,也能让她绷紧自己。

时钟滴答走,时间快到,她忍不住一声声可怜的唤着姑妈、姑妈,“我不想跟她走,我害怕……”

黄曼虹拍着她的肩膀,“乖黄鹦,她已经改好了,就该给她一个机会,她始终是你妈妈。”

老屋电扇叶片上,还没有挂着擦不到的污垢,它卖力的转着,底下的邓娟抢过书包,照着她的头砸,文具甩落一地。

邓娟抓起一把笔具,捅到她脸上,“你说!这些是谁给你买的?”

黄鹦低着头哭也不敢出声,因为邓娟不准她提起‘姑妈’,听见就打她。

邓娟摔下笔,狠厉地掐着她胳膊上的皮肉,“你没拿钱?它会自己消失了?”

她惧怕地不停摇头。

邓娟开始发疯似的用书包砸她,着魔地喊着,“你把钱吐出来!吐出来!”

多亏江艳拿胳膊撞她一下,黄鹦得以回神。

夕阳给杂草镀金,就像下面不曾有过流浪动物的屎尿。

钱丞踩进黄金杂草地,无聊去摆弄社区里的健身器材,一边抽烟,一边琢磨着等会儿与她见到面的第一句话。

想不到远远望见两个人的影子,住在公馆里的贵公子凝视着笼罩在她身上的微芒,他们也许正聊着未来,真是般配。

曲小楼只是抬眸一瞥,他定定地站在那儿,她也怔下脚步。

钱丞取走嘴上的烟,凶神恶煞的扬着下巴,“你老爸在家吗!”

她抿唇一会儿,“……不在。”

钱丞随意且乱地点头,赶着摆脱这一对‘金童玉女’,“告诉他我来过了。”叼上烟就走。

没能走出多远,后头传来,“表哥——”

他转身就骂道,“扑你老母,盲眼仔,谁是你表哥!”

高子谦不生气,“你是来找小楼的……对吧?”

钱丞前后牙龈磨动着,不知想了什么,才不耐烦的说,“我来找她老爸,我们之前有账没算清,说得够明白了吧,阿Sir?”

语毕就走,也不等高子谦的下一句。

没几步,钱丞一脚踹翻路旁边的垃圾桶。

垃圾桶滚了几圈,掉出酒瓶、菜渣、一堆裹着浑物的卫生纸,臭烂腐浊的气味令人作呕。

大概是他杀气腾腾,无人有胆上前指责他没品德的行为,可钱丞就是想让谁劈头盖脸臭骂他一顿。

先把江艳送回家,才来到茶楼,来到后院。

黄鹦抚过裙子坐在长凳上,抬头是一棵枇杷树,树上枇杷快要成熟,闭上眼睛倒数几秒,他会出现。

☆、C23

整点报时的威斯敏斯特钟声,从中山路的海关大楼顶上传出,越过圈住灌木丛的金属栅栏,消亡在密密匝匝的树叶下。

好在黄鹦即将默数到一分钟之前,就被人拍了下脑门。

听着挺响一声,但他下手不重,只是吓了黄鹦一跳,她捂着额头睁开眼,瞧见陈宗月凌然的背影,对她说着,“过来喝茶。”

暗黄的霞光尚未褪去,月亮就奇妙的浮现在另一边,细小尖刃得像鱼钩。

陈宗月沏上一杯小叶苦丁,搁在她眼前,而她有些抗拒地端起茶杯吹了许久,才抿一口。

确实比一般苦丁茶口感要柔和,且有回甘,却还是让黄鹦皱起一张小脸,放下说道,“太苦了。”

从前只要想着这是陈宗月特意为她准备的降火茶,再苦也可以当糖水,而今不行,糖水哪有他滚烫醇厚,嬴过酒醴,挑逗食欲。

人是得一望十的动物。

陈宗月不打算放过她,“再喝两口,你火气旺。”

黄鹦眉梢微挑,“不觉得。”

“那是谁一早上起来,就忙着跟李佳莞吵架?”

她愣着杏目,“你在家里装了窃听器啊?”

陈宗月顺着她的话半开玩笑,“对,为了听听你在背后怎么说我。”他拎起公道杯,将她面前就没减多少的茶水又斟满。

黄鹦装作看不见,托住腮望他说,“无非是夸陈先生长相英俊,卓尔不群,待人谦和呀。”

他笑了说着,“不愧念播音,口才不错。”

“不是口才,是发自肺腑。”

陈宗月笑意正浓,“值得一信。”忽地,他表情大拐弯,下巴一抬指向杯茶,不容分说,“喝掉。”

拍马也无用,黄鹦不情不愿端住霁蓝的品茗杯,恰巧目睹他身后的树上有东西掉下来,立即搁下茶杯上去,捡到一颗枇杷。

她瞧了两眼,就朝转过身来的陈宗月扔了过去。

清水倒入茶碗中,枇杷掉进水中,随随便便洗了洗澡,就被黄鹦残忍剥皮。

陈宗月问着,“今天最后一场考试了?”

她专心致志剥枇杷,轻轻‘嗯’了一声, “放假了。”

“想去哪里玩?”

“没想过。”黄鹦咬了一口枇杷肉,核吐在手里,才似乎领会到他提问的意思,“你带我去?”

他用神情回答,都省掉点头的力气。

她有点诧异,“对我这么好?”

陈宗月疑惑且笑,“难道我过去对你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