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间餐厅像是一面临海的玻璃花房,桌椅全白,堆满玫瑰花,每个雪亮的西餐盖被揭开之前,有人劳碌三五月,咬紧牙关,更有人举止泰然,司空见惯。

比如,坐在她面前的男人,奢靡的灯光打在他高挺鼻梁上,他慢条斯理地切着牛排,偶尔红酒一晃,润泽酒杯的红铜色与他眉目舒朗,相得益彰。

第一次来如此高档的西餐厅,黄鹦却没有什么胃口,眼底清澈阴郁,黯淡无神地戳着通心粉,目观鼻鼻观心。

情侣最佳烛光晚宴地点,浪漫因子遍布角落,只有他们这一桌百毒不侵,氛围诡谲。

撤走主菜,黄鹦捏起金黄的餐包,先咬一口,有点惊喜,烤得松软酥香,才用银刀抹上牛油,远望冷冷海湾,不知不觉整个啃下,回过神来,擦了擦手,又捡一个。

买单时,陈宗月拎起盛过餐包的藤编点心篮,示意服务生,“打包两份。”

黄鹦随即看向他。买完单,觉察到她投来的目光,陈宗月回望她的时候,神情就变得温和许多。

她低下头去,装作无事地捏起酒杯。应该和他说说话,不应该这么任性,但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在月光下,深夜的海面翻滚着银色岩浆,声如裂雷,轮渡随着这浪远去,寂寞得像海上的一颗钻石。

坐在搁浅于沙滩的木板渔船上,急风一阵一阵吹,搅乱她的长发,如同黑色薄纱蒙散眼前,又挠得脸发痒,她不耐烦地将头发扎起来,过程中,身旁的男人伸出骨骼均匀的手,抚开她脸上的发丝。

他嘴唇也很薄,就像不经意的抿着,黄鹦收回视线,沉默良久,忽然说,“烟,有吗?”

陈宗月稍顿一下,再把双手一摊,表示自己没有携带。

她不死心,回头去张望那两个‘保镖’,他们正倚着斜坡上的栏杆,也离得太远,暂且作罢。

可是,没有尼古丁,黄鹦愈发焦躁,抑制不了的难过,难过的原因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为什么让高子谦送我回去?”

陈宗月确实有些不理解她此刻的想法,还是回答道,“怕你一个人走,路上不安全。”

可能是问题不对,黄鹦咬了下嘴唇,换一个角度继续问,“为什么是高子谦?”

陈宗月意外反问,“那你希望是谁?”

“我希望是谁?”她惊讶的复述着。

黄鹦眼眶涌热,快要气死了,起身就往上面的坡路走去,知道他正准备跟上来,回头指着他喊,“你站住!”

大概小半辈子积攒的气势,全用上了。

陈宗月站在原地,莫名想笑,也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跟‘保镖’借了一盒烟和打火机,往回走的路上,黄鹦等不及地停下点烟,眼垂着,手遮着,风和鞋底的沙子一样无孔不入,打了三次才点着火。

踩着深浅不一的沙坑回来,她往渔船边一坐,指间夹住支烟,除了第一口,还没再吸过,就像烘托情景的道具,无需蹙眉,脸上都是困惑与哀愁,“我不懂……”

黄鹦转过脸来,望住他的眼睛,“你觉得我喜欢高子谦?”

陈宗月神情像是恍然醒悟,“你不喜欢他……”

难道是她之前说得不够清楚,表现得不够明确吗?

黄鹦深深吸气闭紧眼皮,嚷着,“我不喜欢他,不喜欢、不喜欢!”再睁眼睛,注视着他,“我只喜欢你!”

远处的男男女女打情骂俏,上演着海边追逐的戏码。

陈宗月有所思虑的顿了一会儿,说出,“抱歉。”

抱歉什么?黄鹦结结实实愣住,眼泪也掉下来,自己没发觉。

陈宗月意识到让她误会了,摸上她的脸颊,抹去泪水,“我的意思是,我以为……”

既然她对高子谦不感兴趣,那么也不用再提了。陈宗月握起她手,解释着,“你这么年轻就跟了我,我还强求你什么呢?”

黄鹦仍然懵着,听他低沉声音慢慢说,“所以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哪怕是高子谦。”

一截烟灰烧得太长,烧断了掉在她的裙子上。

以前她觉得自己的爱情是病态的,难以启齿。

如今发现,陈宗月好像也病得不轻。

黄鹦抖掉裙上的烟灰,吸着鼻子掸了掸烟,他的手掌干燥温暖,舍不得放开,干脆抓着一起指向后方,没头没脑的问,“在上面,可以看见海上的日出吗?”

陈宗月顺着转过头,她指的是礼查大饭店,巴洛克复兴主义风格的外观,典型的西式宾馆,楼建得很高。

“应该可以。”

“那,我想……我们今晚不回去了。”黄鹦有点不确定,他是否事事都能答应,“好吗?”

陈宗月捏走她的烟,自己抽了一口,薄唇间泄露的烟雾霎时消散,“我叫人问问有没有房间。”说着起身,也没收了她手里的烟盒和打火机。

还说什么都给,烟就不给吸。

目送男人卓然的背影走上斜坡,她马上脱了鞋子,扔在渔船上,朝暗潮漫及的地方跑去。

从热沙踏过来,海水格外冰凉,不小心被它逐步淹没脚踝直到膝盖,她的裙摆已经飘在水面上。

有什么东西硌脚,黄鹦弯下腰,胳膊没入水下摸索,捞到一枚贝壳,炫耀给正朝海水边走来的男人。

陈宗月煞有其事的犹豫着,说道,“可能是餐厅倒的……”

贝壳‘噗咚’掉回水里。

陈宗月就忍不住笑了。

紧接着,澎湃的浪打上来,让她失去平衡,尖叫一声直接坐下,半个身子都泡在海里。

“没事吧?”他即刻走来,裤管全湿。

握上他伸来的手,黄鹦报复心起地用力拽他,结果根本就拽不动。

陈宗月突然明白她的意图,假模假样地摔倒在海水中,动作都不怎么敏捷。

黄鹦哭笑不得,勾起水花泼了他一下,趁他没反应过来,又翻身抱住他。

入夜港湾,也不少搂搂抱抱的情人怨侣,都是缠缠绵绵,唯独她情绪古怪。

上行的电梯里贴着薄毡壁纸,只有他们两个人。

黄鹦披着饭店提供的浴巾,裙子湿得彻底,附着身躯的优美起伏,既是楚楚可怜又有别样风情。

她连声音也是湿漉漉的,“你知道我最想要什么吗?”

陈宗月摘下沉香串珠轻轻甩了甩,偏头望她,等待她解答。

“猜猜看。”

他温柔的笑,“猜不到。”

‘叮’的一声,电梯门徐徐打开。

她的眼睛里骤然聚集起透明的水,鼻子也迅速红了起来。

“我想要你爱我,爱到没有我会发狂,嫉妒我和其他男人相处,随便你怎么误会我、折磨我,前提是你只能爱我一个人。”

黄鹦低头捂住嘴巴,哭了。

如果他拒绝怎么办,如果他觉得,她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女人,就此远离她怎么办。

电梯门又关上,走廊无人,停在这一层。

陈宗月带着今夜海潮的气息拥住她,温热嗓音扑在她耳边,“……只要你别害怕。”

黄鹦一愣,攥紧他衣袖,笃定抬头,“绝对不会。”

☆、C31

往他衬衣上蹭干的泪水又淌下, 多半还是吃到自己压弯的唇缝里,目光亮过电梯间的灯,整张脸蛋快红成樱桃白兰地,芬芳馥郁。

陈宗月低首亲吻她的眼皮,拢紧了她肩上的浴巾,说着, “回房间洗个热水澡, 不要感冒了。”

伟岸身形阴影将她覆盖, 一句关怀照料, 比情场浪子更能掌握她的命脉。

黄鹦专横拽出他皮带束缚下的衬衣,擦眼泪。

陈宗月非但不恼,而且还笑。

饭店浴室里意义不明的摆着一束水仙百合, 架上挂着一件与之颜色相近的长裙,泡澡的少女趴在浴缸边, 手指沾着水, 想弹到百合花瓣上。

当她瞥见浴室门上磨砂窗映出的人影, 就像上课开小差发现老师走来的学生一样, 乖乖坐正,顺便掐了把盘在后脑勺的湿发,滴滴答答落水。

陈宗月刚才简单冲凉, 此刻身上罩着浴袍开门进来,肩头还搭着擦发的毛巾,潮湿黑发全部往后捋去,干净的俊朗, 迷人心窍。

将一杯热牛奶递到她面前,他顺势坐在浴缸旁边。

黄鹦再度将俩胳膊架在边上,胸贴着浴缸壁,双腿也蜷起,好离他近一些,尝了尝牛奶有一丝甜,似乎搅拌进了砂糖,多贴心,让她哪儿也不想逃。

“小时候我就想去很多地方玩,书摊卖的旅游图鉴,特别贵,不让随便翻,所以我喜欢收集邮票,尤其是有外国插画的邮票,几角钱一张,集成一本。”

“但迄今为止,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宝山——上海市宝山区。”

这么说着,黄鹦陡然记起件事,闪着透亮瞳孔,“不对,我记得姑妈说过,我是在香港出生的……”

可惜,婴儿时期没有记忆,她笑眼眯眯的说,“也勉强算是去过香港了。”

陈宗月眼帘垂落一瞬,又问道,“你把邮票册卖给谁了?”

当然是卖给了她最有钱的朋友,“……高子谦。”

他了然扬眉,仿佛别有意味。

黄鹦和他打着商量,竖起三根指头,“要不,你借我三百块钱,我找他赎回来。”

陈宗月俯下身,离她红润的脸如此近,定定望住她眼睛,“不借。”

她不眨眼,抿了抿唇,一点没有埋怨的说着,“……小气。”又想到什么,眸光愈亮,“不许我去找高子谦?”

陈宗月抬住她下巴,不笑,“知道还问?”

他越是认真,黄鹦就越开心,不仅绽出笑容,还要搂他脖子,蹭他优越面庞,被他捞出浴缸,身上的水也吸进他浴袍。

房间窗帘厚重,一盏微昏的灯光映着花纹墙壁,若无缝隙,分不清黑夜白昼,高床上被子一半垂地,菱格图案的拉舍尔毛毯盖出人形。

黄鹦在男人臂弯里揉揉眼,强迫自己爬下床,动作就像只猫。

拉开窗帘,天光大亮,海鸥鸣叫,盘旋在灰色海面之上,换了一拨新新情侣,拖着手踏浪。

不是日出,是日上三竿。

黄鹦呆望一会儿,重返床上。

陈宗月也已醒来,手臂枕在头后,脸上笑意慵懒,故意问着她,“看到日出了?”

她鼻子一皱,张口咬他的嘴唇,埋下头吻他喉结,又回到他唇上,伸出舌尖被他接纳,浅尝入深,慢慢翻覆到他身上,让他掌心从前襟钻到后背,孜孜不倦的探索。

黄鹦直起腰就是跨坐他身上,睡袍滑下她白皙的双肩,碎发的影子在脸上,犹如树林枯枝。

他腰带打得结一扯就松,柔柔无骨的小手从他腹/部到胸膛,抚摸紧实的肌肉,再折返到他身/下,证明她是个好学勤奋的孩子,握着他对上自己,慢慢坐下。

大手握着她细胳膊,窈窕纤弱的躯/体在他眼前起/伏,她眼眸潮润,偶尔咬牙吸气,偶尔含唇又开。

直到她瘦削肩膀一抖,拉伸脖子,情难抑制的曼声而吟,失力,仰面倒在床上。

少女玩够,他都没到尽兴,跪起身,按住她大/腿压两边,暖流充盈,使每一下都无比顺畅。

黄鹦把头抬起又跌落,瞧着他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几百已过,几千也有,倒数第几下紧紧抵/着她打颤的腿/根,嵌着她骨头那么重,一股岩浆/灌/满她。

陈宗月躺下,喘息声就在她颈间,沉沉的胳膊横在她胸前。

虽然黄鹦感觉身体软软似瘫痪,指尖却还能伸到腿/间摸了摸,沾取到脸前,好奇的舔了一下。

陈宗月发现而拧起眉,又无奈笑着,“什么都往嘴里放?”

她坦荡点头,翻身就钻进他怀里,肌/肤相亲。

正午时分,艳阳灼烧着丁香树,一辆黑色轿车驶近陈家的花园别墅,离肃穆的铁栅门不远慢下速度。

倏忽间,窗外蹿出一个面容瘦如骷髅的女人,张牙舞爪似的,吓着黄鹦倒吸冷气,被陈宗月按住。

她母亲邓娟神情狰狞,视线从她身上复杂略过,瞪住她旁边坐着的男人,嘴里咒骂着敲打车窗。

司机按了几下喇叭,别墅的大门一开,跑出两个强壮男人,架住邓娟,将她拖往一旁。

黄鹦从车里下来的时候,邓娟正狂乱地嚷叫着,“凭什么不让我见她,你们让她出来!让她出来!”鞋也蹬飞一只。

陈宗月牢固揽着她肩头进入别墅中,不给她听懂的机会。

难得见李佳莞紧张脸色,连彰显自己与他熟稔的英文名也忘记,规规矩矩地喊着,“陈叔……”

陈宗月打断她,警告道,“在这待着,不要出去。”

李佳莞启唇要出声,他已搂着黄鹦上楼。

她讽刺冷哼,扭头走进厅中,同时念着,“Ronny……”

陈若宁从史蒂文森的小说里抬头,就见李佳莞从隔断的白色镂空雕花屏风后出现,将自己摔进单人沙发座,两臂摊放在两旁,压着眼皮,表情不悦。

“你说,他看上黄鹦什么了?除了年轻,长得还比不过陈叔以前那些女人。”

陈若宁不敢苟同,“可我怎么觉得,黄鹦比她们都要,鲜活?”他琢磨了一下,才得出这个形容词。

“你挑海产呢?还鲜活……”

陈若宁笑说,“长相这么主观的事情,真不好评价,但如果你想知道,陈叔为什么偏偏瞧上了她,你可以……”

他合上书本,身体前倾,低声说道,“找一个没有旁人的时机,问一问他是不是喜欢年轻的女人,或者是年轻的身体。”

李佳莞愣了一下,理解出他话中含义,扯起嘴角皮肉,“你开玩笑吧?”

陈若宁眼神沉静,没有言语。

李佳莞撇开脸,说着,“无论如何,陈叔都是我的长辈,要我去勾引他?我做不到的,就算是成功了,以后回到香港,我怎么在别人面前抬起头?”

先不提谁都知道陈宗月是她义叔,她‘父亲’病床一躺十几年,同死了没差,从小到大,她出点什么事都是由陈宗月摆平。

周老是她慈祥的爷爷,而陈宗月是严厉的、最接近她‘父亲’的角色。

她确实气黄鹦夺走他的关怀,也从未有过沾染他床的念头……多恶心。

可是,陈若宁不得不提醒她,“佳莞,你再不用一些非常手段,我担心你回不了香港,只能留在上海,跟外头那个疯女人作伴了。”

李佳莞登时从沙发里弹起,在茶几之间来回踱步。

“万一他对黄鹦是真心的呢!”

“他要是真心的,你现在还能是周家大小姐吗?”

陈宗月若是真心,早就帮着黄鹦认孙归宗,而她显然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谁也猜不到他的心,他就像个没有心的人。

对陈若宁的完全信任,导致李佳莞此刻被他绕进一个天人交战的境地。

另一边,黄鹦被带回卧室,一直是懵神的状态,等不及坐下,就问着,“她要找谁?”

黄鹦深感迷茫,蹙着眉说,“我妈妈,她,好像不是在找我?”

陈宗月与她对视片刻,瞥向沙发旁边的皮箱,安然无事的说着,“你的行李在这里,整理一下,要摆哪儿都行,我还有点事要忙,晚上想吃什么告诉厨房。”

作者有话要说:……又没粗长成功,我可能是个假作者,思考人生。明晚再试试。

☆、C32

得知邓娟闹到陈家门外一事, 老文当即从茶楼赶回静安别墅,还在大门前的马路牙子上拾了张旧鞋底,他不免嗟叹了声。

陈先生带走黄鹦那天,他留下善后,依照陈先生的指示,给了邓娟几万元现金, 告诉她黄鹦不是她亲生女儿, 除此之外, 关于她女儿的下落不曾透露半分, 更不可能提及李佳莞。

在一楼佣人准备晚餐的节奏中,他来到陈先生的书房。

陈宗月正在与人通电话,抬眼见了进门的老文, 没甚表情,一会儿搁下听筒, 直接问道, “她怎么找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