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立言起身过去,扫了下头一眼:“宋洵,依你看,这掌柜的可有问题?”

“大人怀疑她是妖?”宋洵觉得不可能,“夺神香已经点过了,她若是妖,早该露出原形。”

“但这客栈里不止一股妖气。”宋立言道,“霍良鞋上的灰是在这儿沾的,有狼妖的腥臭,也有一股子狐狸的骚臭。”

“狐狸?”宋洵更是摇头,“若那掌柜的是狐狸,哪里敢站离大人那么近?”

上清司世代缉妖,他家大人又是嫡系里修为最为卓越之人,但凡妖族,见着都得绕道走。

“再查查吧。”宋立言垂眸,又想起那掌柜的看他的眼神,皱眉道,“把她上三辈都查清楚。”

“是。”

后门处的楼似玉好像终于谈到自己满意的价钱,侧身让送货的人进门,不经意回头,却发现二楼有人在看她。她一顿,打着香扇朝他嫣然一笑,眼角弯弯,媚气又俏皮。

宋立言眼角微抽,拉过窗扇,“啪”地一声合上。

第5章 有问题的掌柜

烟霞镇水船往来,南货北通,若只以人的眼睛来看,这是个商贾发家的风水宝地。

只可惜,在道人眼里看来,此地瘴气盖顶,妖孽横生,光午夜子时弥漫的妖气,都能克死几个无辜的路人,更莫说有大妖作祟,令八任县令暴毙任期之中,引人非议。

宋立言已经将案情相关的文书都看了个透,怪象是从今年年初开始的,八任县令都死于凶兽啮咬,在任最长的不过两月,最短的只有两天。可没人抓得住凶兽,甚至连目击者都没有。

这掌灯客栈的位置也是奇妙,临三岔路口,煞气正冲,按理说久居此地,少不了天灾人祸,可这当家的掌柜偏生是个女子,经营这么久,也没出任何事。宋洵去打听,下头的客人除了说这掌柜的抠门,再也没吐出别的有用消息来。

宋立言很好奇,那看起来娇娇弱弱的掌柜,是怎么顶住事儿的?

“大人。”房门被叩响,楼似玉的声音恰好就传了来,“午膳备好了。”

心念微动,他道:“进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只纤纤玉手十分牢靠地托着放满了饭菜的托盘,先伸进来。接着才是那张略为狐媚的脸,带着一种应付的笑意,朝向他。

“也不知大人口味,就让厨子多做了些,还望大人莫要嫌弃。”

宋立言看向她,发现后者虽然是面对着他笑,眼睛却是没看他,往桌上放了菜,便将还剩着饭菜的托盘递给旁边的宋洵:“这位官爷想必也饿了,楼下有空桌,隔壁也有空房。”

“多谢。”宋洵接过来捧着,依旧站在他身侧没动。

桌上放了五盘菜,荤素皆有,还带了只鸡,色香味都勉强,但宋立言扫了一眼,突然就开了口:“等等。”

楼似玉正打算退出去,被他这一喊,半截身子在门外,一只脚还在门里,整个人形状十分扭曲地回头假笑:“大人还有何吩咐?”

“掌柜的与本官,可有什么渊源?”宋立言提筷,拨弄了两下盘子里的菜,眼里充满疑惑。

心里“咯噔”一声,楼似玉站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气,十分镇定地问:“大人何出此言?”

“这几道菜没放葱花。”他抬眼,“掌柜的怎么知道本官饮食偏好?”

宋立言对葱花的厌恶堪比楼似玉对金钱的热爱,但知道这个事儿的人只有他身边的几个人。原以为只是厨子碰巧不爱放葱花,可一看宋洵手里的饭菜,分明却是有的。

楼似玉嘴角一抽:“这…”

“掌柜的有什么事,不妨直言。”宋立言皱眉,“从你我见面第一眼起,你的表现就颇为古怪。”

古怪?楼似玉摇了摇香扇,觉得没道理啊,她自认为表现很好,除初见之时太过震惊、有些失态意外,其余地方并无错漏。

诈她呢?

眉目莞尔,楼似玉阿谀地道:“大人误会了,方才厨子做菜,是先做的这托盘里的几道,结果到后头,厨房里小葱用完了,故而没法给大人撒上些…怎么,大人不爱吃葱花吗?”

宋立言微微不爽地眯眼,觉得面前这位掌柜的真的狡猾得跟狐狸似的,找的理由天衣无缝,配上她这无辜的眼神,当真让人无话可说。

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觉,这掌柜的,绝对有问题。

垂下眼眸,宋立言放松了姿态,伸手作请:“掌柜的想必也没用膳,不妨坐下。”

“这就免了吧?奴家一介平民,哪里敢同大人…”

“坐下。”

“好的。”

规规矩矩地坐在这人对面,楼似玉认命地吐了口气,而后继续朝他假笑。

“听小二说,这掌灯客栈开了很多年了,可看掌柜的岁数不大。”宋立言慢条斯理地开口,“是什么时候开的客栈?”

又是这个问题,楼似玉勾唇,照样回答他:“这客栈是我祖辈开的,世世代代传下来,如今正好传到我手里罢了。”

“这么说来,楼掌柜一直在浮玉县。”他看向她,“那对这里的前几任县令可有了解?”

“您这话可就问对人了。”楼似玉拍了拍手,“这里的历代县令,奴家都打过交道。”

“哦?”

“往前些年头,周大人坐镇浮玉县,咱们这儿那叫一个风调雨顺,商税少,商贸分外繁荣,掌灯客栈一年能挣不少钱呢。但从一年前开始,赵大人来接任,衙门的人前一天还在我客栈里给他办洗尘宴,结果第二天,他就死在了自个儿的官邸里。”

宋立言皱眉:“死因呢?”

“这奴家哪里知道呀?”楼似玉不客气地拧了个鸡腿下来,“只是自此以后,咱们县就跟中了邪似的,命案频出,后头来继任的县令也都没活过两个月。有人说是衙门修葺,更换了门口的石敢当,坏了风水。”

“第二任县令,也来过这客栈?”

“是啊,咱们掌灯客栈是离县衙最近的一家客栈了,但凡新官上任,接风洗尘大多都在咱们这儿,就连您的洗尘宴,前些日子霍大人也来定下了,就在明日。”

斯斯文文地啃掉一个鸡腿,楼似玉脸上的笑容都更真诚了些:“大人要是还有什么膳食偏好,记得提前告诉奴家一声啊。”

她神态分明在戒备他,嘴倒是下得快,仿佛这烤鸡是什么天下难得的美味,吃得满手是油。

宋立言有点嫌弃,顺口便道:“本官不爱吃鸡肉。”

楼似玉一顿,神色分外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将桌上盛烧鸡的盘子揽过来,小声嘀咕:“真难伺候。”

“楼掌柜。”宋立言很客气地提醒她,“本官耳力一向不俗。”

“…”楼似玉立马反手轻抽自个儿一巴掌,弯眼:“大人别见怪,奴家这嘴有时候就是管不住,会自个儿冒些不敬之语,奴家回去一定好生管教。”

说完,端起烧鸡就往外撤。

“大人?”宋洵皱眉询问,宋立言却是摇头。

不是个善茬,没那么好对付。

楼似玉抱着盘子边吃边下楼,大堂里空荡荡的,只般春坐在桌边发呆,见她来,她飞也似地跑到她跟前。

“掌柜的,按照霍大人的意思,普通房客都退房了,只有些熟客,也是留在房间里不出来的。”

“知道了。”楼似玉塞给般春一块鸡肉,问她,“明儿的洗尘宴可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就是林厨娘突然不见了。”般春道,“昨儿早晨我还看见她在洗菜呢,结果不知什么时候就走了,到现在也没看见人。”

“她啊,回家省亲去了。”楼似玉满不在乎地摆手,“你去帮着钱厨子些就是。”

省亲?般春下意识地摇头:“不可能啊,她菜洗一半都还放在水井旁边,房间里的衣物也没少,哪会突然…”

“小丫头,话怎么这么多。”楼似玉捻了鸡翅膀就塞她嘴里,眯着眼睛道,“客栈里掌柜的最大,掌柜的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许多问,明白吗?”

“可是…”

“没有可是。”楼似玉瞪她,“再多嘴扣你月钱。”

般春两眼无辜地看着她,伸手捏住了自己的嘴。

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楼上,楼似玉将般春拉去角落,低声道:“咱们客栈里现在有贵客,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自己拎着些,别被人轻易套了话,明白吗?”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般春挺着腰杆就应下了,她这么机灵的小丫头,能被谁诓了去?

然而,两个时辰之后,般春傻愣愣地杵在了宋立言面前。

宋立言似是沐浴过了,换了一身玄锦常服,闲散地往后院里一站,回眸问她:“你们家掌柜的,平时都爱做些什么?”

七月的风有些燥热,可从他的方向吹过来,却带了些干净的清香。般春脸上微红,下意识地后退小半步,搓着袖口道:“我们掌柜的…是个好人,平时除了监工、买食材、招呼客人之外,就没别的事做了。”

“你别紧张。”宋立言摆手,“我不过是对你们掌柜的有些好奇,又不是要审案。”

这嗓音温柔得紧,又带着些委屈,听得般春怪过意不去的,连忙道:“小的没有撒谎,但我们家掌柜的也的确没什么爱好,除了…”

她歪头想了想,突然一拍手:“除了每天傍晚都喜欢亲自去点客栈门口的灯,然后会在门口坐着直到日落余晖尽。”

点灯看日落?宋立言颔首记下,又问:“那她就没考虑过嫁人?难不成要一辈子守着这客栈?”

此话一出,般春再傻也听出点别的意思来,眨巴眨巴眼,突然就恍然大悟:“大人是对咱们掌柜的…?”

“…”

“小的冒犯。”话没敢说全,般春忌讳着官威,连忙捂住嘴。可看看这大人的神色,越看越觉得就是自己想的那么回事。

眼下这突然失语,可不就是心思被拆穿后的慌张?再回想大人对她家掌柜的那独一份的关心和好奇,多么与众不同啊,他可没问李小二嫁人不嫁人,独独问掌柜的。

这不是有意思是什么?

激动地看看他,又回头看看前堂她家掌柜的所在的方向,般春眼里涌上欣慰:“我家掌柜的也是女儿家,遇见合适的人,定是会嫁的。大人还想知道咱们掌柜什么消息,小的都告诉您!”

宋立言觉得这人肯定是误会了点什么:“本官只是随便问问。”

“小的明白!”

“不,你好像不太明白…”

“大人放心。”般春笑道,“小的嘴巴可严了,绝对不会外传的!”

第6章 掌灯客栈

越描只会越黑,宋立言也懒得多话了,人家既然这么说,那他干脆就接着问:“你们家掌柜的可喜欢外出?一般喜欢去何处游玩?”

“掌柜的平时都不会离开客栈,除了偶尔去衙门交税,大多时候都守在客栈里的。”

“那她一般什么时候去衙门交税?”

“每个月初一。”般春想了想,又道,“但也有例外的,上个月廿掌柜的也去了一趟衙门。”

六月廿?宋立言脸色微变:“去了很久吗?”

“这个小的倒是没注意,只是在洒扫的时候刚好碰见掌柜的外出…”

“般春。”楼似玉的声音从前堂传了过来,“小丫头跑哪儿去了?快来帮忙搬东西!”

“哎,来啦。”般春吓了一跳,慌忙朝他行个礼,急匆匆地就往前跑了。

宋立言站在原地想了片刻,抬步跟上。

先前一场大乱,客栈里东西损得七七八八,为了明日的洗尘宴,楼似玉带李小二去添置了不少东西回来,眼下正一手叉腰一手捏扇,边喘气边指挥:“都给老娘轻点!这木桌贵死了,轻拿轻放!”

“那个花瓶,给我摆上位正中,擦亮点。”

“还有这石敢当,放门口右侧招财的,别摆歪了。”

“厚德,来把明儿要用的肉给抬进去,刚刚顺路看见集市上在便宜买,我给你多买了些。”

“什么?要新鲜的?哪儿赶得及啊,先弄进去,快!”

这边吩咐完,那头就来个小胡子商贩,笑嘻嘻地呈上账单:“掌柜的,货都送到了,账您结一下。”

楼似玉接过单子一看,好悬没晕过去,倒吸一口气掐着自个儿的人中:“怎么这么贵!”

小胡子赔笑:“已经给您少了很多了,都是老熟人,我也不会坑了您不是?”

咬牙摸出荷包,楼似玉一边清账一边碎碎念:“这怎么说也该是天灾啊,衙门该发发补贴的。”

般春放好了几个长凳,闻言凑到她身边来,小声道:“掌柜的,这事儿您跟大人说说,我觉得能成。”

楼似玉哼了一声:“你还真以为当官的好说话啊?”

“别的官儿我不知道,但县令大人对您…”她挤眉弄眼地停顿了一下,笑得嘴巴都要咧到耳根,“那是跟别人不一样的。”

楼上暗中观察的宋立言:“…”

说好的嘴巴可严了,绝不外传呢?

楼似玉眼神古怪地看着她:“你一天不好好干活,都瞎寻思什么呢?”

“不是我瞎寻思,大人他…”

“行了行了,你赶紧去后厨帮忙,眼看着要天黑了,晚膳还没弄出来呢。”将她往厨房的方向一推,楼似玉扭头就继续招呼人摆放物件,似是完全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宋立言站在二楼走廊的雕花木栏边往下看,那楼掌柜就像个转得停不下来的陀螺,忙完摆件忙对账,又将要进门的客人挡了挡,好一番解释,从太阳偏西一直到日头沉沉,水都没喝两口。

外头天色渐暗,已经到了上灯的时辰,按照般春的说法,这个时候楼似玉应该会去门口点灯坐着。

然而,宋立言等了许久,也没见她有什么动作。

“掌柜的。”李小二端着晚膳出来,顺嘴问,“今日咱们不点灯了?”

楼似玉看也没看门口,只摆手:“不用点了。”

李小二很意外,他来这客栈好几年了,每天这个时候楼掌柜都会去点灯,然后在门口坐上许久,谁叫也不理,他都已经习惯了。结果怎么的,突然就不用点了?

“去送菜吧,送完去后头一起吃饭。”楼似玉拿扇子拍了拍他的肩,“今天晚上加菜,有酒。”

“好嘞,谢掌柜的!”

夕阳余晖落尽,月色悄悄染夜,客栈后厨外的空地上摆起了方桌,四个人围坐。除楼似玉外,众人都惊讶地看着这难得丰盛的菜色。

“掌柜的发财了?”李小二不敢置信地掰了个鸭腿。

楼似玉啐他一口:“还发财呢,都快亏死了。”

“那咱们怎么吃这么好?”

哼笑一声,楼似玉拎起一坛坛身满是老泥的酒,半阖着眼笑:“凭老娘高兴,今儿就让你们开开嘴,尝一尝这坛藏了八十年的美酒。”

钱厨子闻言就笑了:“八十年?传家宝啊。”

“可不是么。”她盯着这坛子看了一会儿,眼底有些湿意。

“掌柜的?”般春好奇地看着她。

垂眸敛下失态,楼似玉一掌拍开酒坛封泥,笑着给自己倒满:“来,不醉不归!”

“好。”众人都笑起来,李小二伸手就想去接她手里的酒坛,谁曾想掌柜的完全没有要放手的意思,一手拉着坛口,另一只手端起酒碗就喝了个底朝天。

“啊,真好喝。”愉快地擦了擦嘴,楼似玉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抓上两口酥花生,又一饮而尽。

般春拉了拉李小二的袖子,小声问:“掌柜的是不是心情不好?”

“我看不像。”李小二琢磨道,“心情不好的时候咱们掌柜的只会去数钱,不会喝酒。”

有道理,般春拿起筷子,决定埋头吃菜。

楼似玉边喝边吃,越喝笑得越欢,一坛子酒没半个时辰就全进了她肚子,酒气蒸得她脸上泛红,愈加娇艳。

“明儿的洗尘宴,你们可要好好弄。”她撑着下巴,伸手去戳般春的额头,却怎么也戳不中,“咱们新来的县令大人了不得,可了不得了,不能怠慢。”

般春问:“掌柜的,您是不是认识那位大人啊?”

“不认识。”楼似玉摇头,“我怎么会认识他呢?他也不认识我,我只知道他很厉害,他一直很厉害!”

半醉不醒的声音穿过墙边几丛绿竹,落进人耳里,带着些酒香。

宋立言默不作声地站在暗处听着,眼里满是不解。

“大人。”宋洵从后头过来,轻声禀告,“打听消息的人回话了,说这楼掌柜往上三辈都是经营掌灯客栈的人,只是似乎都只见着女掌柜,没怎么见过男当家的。毕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衙门里也没有别的备案。”

“这家客栈开了多久了?”宋立言问。

宋洵皱眉:“至少有九十多年,镇上年纪最长的人说,这客栈从他出生的时候就在了。”

还真是祖传的客栈。

隔着竹子看了看那桌边摇摇晃晃的身影,宋立言给了宋洵一个眼神。

宋洵会意,躬身退下。

楼似玉吃饱喝足,满意地起身,撑着桌子道:“待会儿收拾干净啊,明儿还得早起准备,可别都睡过头了。”

“放心吧掌柜的。”

朝他们挥挥手,楼似玉东倒西歪地往自己的房间走。顺着木梯上二楼,往左边是天字一号客栈,右边是个茶室,茶室再往右,就是她的闺房。

她熟门熟路地上去,进门却就嗅到了一股子陌生的味道。

耳朵一动,她停下步子,余光往屏风的方向一扫又收回来,若无其事地打了个酒嗝,跨进门去。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显然蛰伏的人武艺极好,楼似玉跌跌撞撞地摸到自个儿的床,仰躺上去就鼾声大起,完全没有防备之意。

门被风吹得关上,屏风后头的宋洵随之而动,趁着暗黑悄无声息地潜去床边,提起长剑就横上了她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