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头到底是什么东西?”宋立言沉声开口,眼里泛上戒备,“众妖相争,不畏魂灭,妖气强盛,怪乎寻常。”

宋洵不解,但看形势不妙,忙道:“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有妖气,收进鼎里便是。”

宋立言有犹豫,像是在回忆这股强大的妖气是属于谁的,白光依旧笼罩着石敢当,石敢当微微颤动,却没有马上被封进灭灵鼎。

不远处的大石头后面,有罗裙的衣角一晃而过,然而宋立言在祭鼎,没能分神察觉。

楼似玉笑眯眯地看着那冲天白光,眼珠子一滴溜,分外不怀好意地舔了舔嘴唇,葱白的指尖一晃,凌厉的妖气冲出,倏地就将那毫无防备的白光打出一个窟窿。

石敢当的妖气大泄,红黑之光激荡开去,整个地面为之一震。

宋立言眼神一凛,看也不看就朝楼似玉的方向扫去一剑,可楼掌柜机灵惯了,打完就跑,没站在原地等报应。

剑气破开巨石,一阵白灰飞散,他侧头扫一眼,没看见什么东西,眉头皱得更紧。

红黑妖气荡至山间,岐斗山上突然响起一声妖鸣,绵长凄厉,带着撕心裂肺的呕哑,听得人心里发忤。宋立言知道再耽误不得,便以双手注炁,想强封石敢当。

灭灵鼎飞快旋转变大,不过半柱香鼎口便大过了石敢当。宋立言手势一放,这带着白光的圣器就以一种灭顶之势朝石敢当盖下去。

“当——”

铜鼎落地的声音响彻山林,楼似玉笑眯眯地看着,眼眶有点发红。可算大功告成啦,往后她就能安心数钱,高枕无…

忧。

笑意还没来得及拉大,眼前变故就突生,落叶翻飞,狂风大作,矮峰之上突然出现一个人,闪身至灭灵鼎一侧,拔出上清司的佩剑,急急地朝白光挥去。斗笠垂下青灰色的绢,盖住他半个身子,看不清其面容。

宋立言侧头看他,眼里划过一丝诧异,连忙将灭灵鼎从石敢当之上移开。沉重的铜鼎缓缓升起,石敢当仍在白光之中,却没再封印。

“见山师兄怎的在这里?”他平了气息,开口问。

叶见山收回长剑,斗笠青绢后的眼睛仍盯着石敢当:“我奉师父之命前往荒州办事,途经此地,昨夜就察觉到浮云镇有不同寻常的气息,知你在此,便一路找来了。幸好,还没酿成大错。”

大错?宋立言不解:“何意?”

“这东西入不得灭灵鼎。”叶见山道,“八十年前我上清司力斩鼠妖之王常硕,有前辈以身镇之,将其内丹封于此石敢当。师弟,这里头是常硕的内丹,你我怎能妄自以灭灵鼎毁之?”

常硕的内丹?宋立言脸色顿变,心下疑惑终于豁然开解,怪不得那么多妖怪来抢,常硕乃万年之妖,得他内丹必能一步登天,故而这东西只要泄露妖气,就会引来八方妖魔。

可是这东西,怎么会在浮玉县?

“快收了这鼎。”叶见山从斗笠下头拿出个漆黑的罗盘,“用四合阵封住它更为妥当。”

四合阵也是上清司的高阶法器,但只封不灭,比灭灵鼎温和得多,两个月之内封住妖王内丹不成问题。

然而,灭灵鼎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宝贝,察觉到宋立言想将它收回,改用别的法器,这厮灵光大盛,竟是脱了祭主的意识,妄图自己吞掉石敢当。

“师弟小心!”叶见山急急后退,宋立言倒是反应得快,抽回自身之炁,反手横剑,硬将灭灵鼎灵光斩断,伸手去捉。

“大人,不可硬来!”

宋立言没听,带着一股子蛮力将灭灵鼎捉住,运气化形,霸道地压制。

哪有这么胡来的人呐?叶见山急得直叹气:“师弟,这是上清司最厉害的宝贝,以你我修为,都不足以驾驭,更别说冒犯。你快松手,松手啊!”

“松不得。”唇边溢出一丝血,宋立言将灭灵鼎的白光一丝丝地往回压,半分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灵气相冲,天地微颤,宋洵和叶见山皆被逼退几步,堪堪站稳。

灭灵鼎像个耍脾气的孩子似的,猛烈震动,使劲跳蹿,见他不肯让步,还气愤地喷出两道白光。直到宋立言的血滴落到鼎耳上,它才一顿,慢慢地收敛气焰,变回最初大小,安安静静地躺回他手里。

叶见山见状松了口气,立刻上前,用四合阵收了石敢当里的妖王内丹。但泄露的妖气引来岐斗山上不少东西暗中窥视,宋立言抬袖擦了嘴边血迹,扫视四周,沉声道:“快走。”

身后杀气凛然而至,宋洵连忙扶起他冲向山间小路,叶见山随后跟上,三人都觉得背脊发凉,明显能感觉到一股妖气直冲他们而来。若是在别的地方还好,但在这岐斗山上,妖有天然的助力,与之打斗太过吃亏,还是走为上计。

宋立言神色严肃,右手捏着獬豸剑,哪怕在疾走中也是随时打算出手的姿态。他明白妖王内丹的吸引力有多大,也明白方才已经惊动了岐斗山里蛰伏的大妖,这一回,未必能平安走出去。

然而,疾走出半里路,身后的妖气并没追上来,反倒是淡了。

宋立言觉得奇怪,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怪石嶙峋的山顶上,有一抹雪白的东西一晃而过,快得让人看不清楚是什么。

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他收回目光,捏紧了手里的灭灵鼎,继续往山下走。

雪白的尾毛轻轻扫过枯叶青草,像山尖雪天上云,又软又白,却带着一股子劲风,将欲追的几只妖怪统统拦在了山顶。

几只精怪朝她龇牙,煞气滚滚,为首的一只纯黑巨蟒化出形来,冷眉冷眼地道:“又是你。”

楼似玉摇着灵动的大尾巴,踩着绣花鞋罗裙飘飘地走上前,眯着眼睛笑:“美人姐姐,好久不见呀。”

“谁是你姐姐。”美人蛇横尾扫过去,带着凌厉的杀意,“你既注定要挡我的道,那不如今日就做个了结!”

“别呀。”楼似玉舔了舔嘴唇,九条灵动的大尾巴乘风而起,带着她躲过这一扫。发髻上步摇晃得厉害,她伸手捏了,歪着脑袋笑,“怎么也算半个故人,见面叙旧没两句呢,动手多没礼貌。今日拦着姐姐,也不是要惹事,就是有两句常硕的遗言带到,不知道姐姐听是不听?”

第14章 最无辜的嫌疑人

常硕。

一听见这个名字,美人蛇的动作戛然而止,她不甘心地看了一眼宋立言离去的方向,眼里猩红不消:“你若只是想拿这个拖住我,那就等着给整个浮玉县的人收尸!”

“姐姐言重了。”楼似玉屈膝行礼,“常硕大哥以一己神身换鼠族上下得以幸存于世,是了不起的英雄,我再如何,也不至于拿他消遣。他神灭的时候我正好在场,得他一丝魂音,可惜那场大战之后姐姐便入岐斗山再不出来,也就一直未能传达。”

八十年前上清司曾以朝廷调派之名,集结三百修为极高之人于浮玉县剿灭鼠妖,鼠王常硕与上清司众人血战三日,力竭之前化了自己的三魂七魄,保了鼠族遁逃。虽为鼠,但常硕生得坦荡,临死也不过长舒一口气,以魂音告她:

“孤心愿已了,但愧对殷殷。尔若有朝一日见了她,替孤致歉——千丈岐斗,万里月明,孤答应她的事,终究是做不到了。”

想起当时常硕的语气,楼似玉仍旧唏嘘,低声将话一字一句地复述给美人蛇。

美人蛇怔愣地听着,冰冷阴鸷的蛇瞳里涌出泪来,猛然尖啸,蛇尾一甩,将旁边一片古树齐腰斩断,木裂之声震天,树干砸落,鸟惊兽走,连脚下所踏之地都隐隐颤动。

楼似玉小退半步:“姐姐息怒。”

“息怒?”美人蛇又悲又恨,蛇瞳盯住她,“我想杀那与你无关的上清司之人,你尚且来拦路,而他们杀了我挚爱之人,你却只是让我息怒?先前是我伤重幽闭,如今我有力气了,势必是要他上清司上下陪葬!”

“何苦呢?”楼似玉叹息,“八十年前姐姐战不过他们,八十年之后又有何不同?”

“自然是不同的。”美人蛇冷笑,“至少,宋清玄已死。”

楼似玉一震,身后九条大尾突然僵硬,带了些戾气高扬起来。

“瞧瞧,劝别人利索,轮到自己,不是一样无法释怀?”美人蛇侧着蛇瞳嘲笑她,“常硕因上清司而死,宋清玄何尝不是?你与其在这里拦我,不如随我一道,杀他个片甲不留。”

“我拦姐姐,不过是为着常硕大哥,他想姐姐好好活着,而不是白白送死。”楼似玉垂眸,飞快地收拾好情绪,轻声劝道,“上清司立世千年,各种法器层出不穷,魔高一尺道且高一丈,姐姐就算出了关,莽撞冲上去,也是必败。”

说罢,她收起尾巴让开一条路:“姐姐若非觉得我是在护着上清司,那您只管追。”

反正现在去追,肯定也是追不上了的。

美人蛇看了看那下山之路,察觉不到上清司之人的气息,恼恨地长啸一声,可她仔细想想,又觉得楼似玉说得没错,八十年前她败在冲动迎敌,如今总不能还不长记性。

狠甩蛇尾,又扫断几棵古树,美人蛇化身而去,一片黑雾之中传来威胁声:“下回遇见,你若再挡我的道,我便是打不过上清司,也要与你论个高下!”

楼似玉微微一笑,朝着她离去的方向屈膝。山上狂风渐平,乱起的枯叶终于缓缓落下。她回头看了看后头,寂寂山林,也已经没了人的踪迹。

宋立言在山下找到马,带着叶见山等人就往城里赶。一路上他都没说话,捏着灭灵鼎,眼里的光明明灭灭,脸色看起来不大好。

叶见山问他:“师弟,你何处得来的灭灵鼎?”

“一个客栈里无意间看见的。”

“客栈?”叶见山语调都变了,“这等宝贝,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放在客栈里,那是个什么客栈?”

“师兄误会,那客栈也就是个普通人开的,已经点过灭神香,没有异常。”

叶见山摇头:“师弟你这是第一次离开京都出来走动,那些个狡诈妖怪的手段你还没见识过。灭神香虽是能灭普通妖怪,但绝不足以撼动得了大成的老妖。”

宋立言不置可否,策马继续前行,后头的宋洵小声接话:“大师兄,这世上哪还有什么得大成的妖怪?就算建朝之初没灭掉的,这千年以来上清司多次围剿,也早不剩什么了。我听司里长辈说,鼠王常硕已经是最后一个妖王,他都神灭了,谁还能在灭神香里安稳站着,眉头都不皱一下?”

叶见山微微语塞,还是叹气:“多个提防定不是坏事,临出京都的时候,师父特地嘱咐我照顾师弟,既然在这里遇见,我便随你们一起去看看。”

这位叶师兄打他出生起就在上清司,据说在一次灭妖大战中毁了脸,故而出入都戴着青绢斗笠。他为人不错,就是唠叨了些,想去掌灯客栈看看,宋立言自然是不会拒绝。

毕竟,他也有些看不穿那楼似玉。

几匹马踏着烟尘黄土一路飞奔,日头刚偏,掌灯客栈的招牌已经遥遥可见。宋立言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发现楼大掌柜也真是会做生意,竟还挂出了喜迎县令大人莅临的红幡,惹得些趋炎附势的人站在门外殷勤地问她什么时候再开张。而她自个儿,就倚在门口摇着香扇笑:

“各位别急,等那官邸修葺妥当,我掌灯客栈必定是擦亮了酒盏长桌等着各位客官来的。”

“哎,哪里哪里,都是小本生意,有幸得大人垂青,说什么飞黄腾达呢,也不过是个开客栈的罢了。”

“刘员外客气了,等大人回来,奴家寻着机会定替您美言两句。”

这左右逢源如鱼得水的模样,看得宋立言冷笑一声,勒了缰绳,胯下之马一声长嘶。

“哎哟,大人回来了?”楼似玉转眼一看,抱着账本就迎了上来,凑到他马边殷勤地道,“大人这一趟去得可够久的,料想没用午膳吧?奴家特地让厨子候着呢。”

眼波一转,她又看向旁边那戴着青绢斗笠的人:“这位贵客是?”

“再准备一间客房。”宋立言显然是不会同她解释的,跨步就进了客栈,身后官差跟上,将门口围着的人统统驱散。

楼似玉也不介意,朝叶见山一笑,便转身跟着进门。

叶见山侧头看了看她,脸被青绢挡住,看不见表情,只拿着剑的手微微紧了紧。

身段婀娜风韵动人的女掌柜,身上没半点妖气,的确只是个普通人。

然而,旁的普通人多是不敢接近师弟的,不管是顾忌身份还是因他身上煞气,鲜少有人能与他说上几句话,这位掌柜的却是胆子大,师弟在桌边坐下,她也跟着站过去,笑道:“大人这是怎么了?出去一趟罢了,脸色怎的都发白?”

宋立言看她一眼,将灭灵鼎放在了桌上。

“呀,这铜鼎怎么修好了?”楼似玉一脸惊奇地伸手。

“掌柜的!”宋洵吓得出声喝止,宋立言却是抬手挡住他,一双眼定在楼似玉的手上,看着她将灭灵鼎拿在手里。

“怎么了?”她睁着一双无辜的眼,将灭灵鼎放在手里掂了掂。

法器大多不为妖物所近,尤其灭灵鼎这样的上等宝贝,只要是有修为之人,修为不够敢朝它伸手,怕是都要当场魂飞魄散。可楼似玉不但拿了,还随意把玩。

只能说明她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人。

收回目光,宋立言松了戒备,只问她:“这鼎到底是怎么来的,掌柜的可还有印象?”

“奴家不是说了么?是李小二从隔壁当铺买回来的,其余的事儿,奴家也不知道呀。”楼似玉眨眨眼,招手喊来小二。

李小二躬着身来答:“大人,小的作证,掌柜的没说谎。”

“那你买这鼎的时候,可有人诱导?亦或是有人做了什么让你不得不买?”

这话问得奇怪,李小二很想答是那当铺掌柜的硬送的,可转念一想自家掌柜的刚从大人手里骗了五十吊钱,让他知道这玩意儿一文不值,那客栈怕是得彻底封喽。

挠挠头,他答:“没有,小的就是看这鼎别致又大气,所以买了回来。”

“师弟。”叶见山低声道,“这件事不可能是巧合。”

他也知道不可能,常硕内丹多年不曾现于世上,怎么可能碰巧就出现在了掌灯客栈门口?这灭灵鼎也不是随手能捡到的东西,没道理偏生就让掌灯客栈的人给买回来了。

可是,办案讲究证据,楼掌柜作为被怀疑的对象,已经充分证明了自己的无辜,就算他心里有怀疑,也不能凭直觉定罪。

略微一思量,宋立言起身道:“午膳送去房间,辛苦掌柜的。”

楼似玉受宠若惊:“不辛苦不辛苦,大人楼上请。”

灭灵鼎被收进了他的袖袋,楼似玉侧眸扫了一眼,心里是止不住的焦虑和担忧。

常硕内丹没有被毁,后患无穷。可也不知道这个上清司的师兄是什么来头,他不让封印,宋立言就真停手了。眼下内丹封在四合阵里,既不能毁,又不能吸引四周大妖来夺。

开仓日在即,她得再想想法子。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东西被拿回京都!

第15章 命案的源头

开仓日是个热闹的日子,天色还没亮,街上就已经响起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平日务农之人此时都拿了大大小小的麻袋去粮仓附近排队,也有其他人穿了补丁衣裳,打算浑水摸鱼的,不过官差向来眼睛尖,没一会儿就从队伍里扔出去不少人。

宋立言起得早,已经站在门口等了许久,脸色不太好看,可身后紧闭的房门里还传出女子甜软的小调:“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呀,自名为罗敷~”

实在没忍住,他转身再叩了一次门。

“大人别急呀,女儿家出门定是要慢些的。”楼似玉坐在妆台前笑吟吟地道,“光涂脂抹粉就得小半个时辰,更别说还要梳发更衣。大人若是实在不耐得等,不妨先走,奴家寻得到地方。”

带她一路,为的就是时刻盯着她,怎么可能先走?宋立言闷头转身,继续敲着雕栏等。

又过了一炷香,后面的房门终于“吱呀”一声。

宋立言转头,本是想斥她的,开仓放粮又不是什么宴席,哪里用得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结果定睛一看,眼前这人薄施脂粉,发髻简单大方,耳中只一双明月铛,衣裳也难得没有大红大紫,藕色的丝绢,更衬她肤色如珠,眉清目秀。

看惯了她风情万种的模样,乍见这小家碧玉温婉端庄的打扮,宋立言怔然,一时没移开眼。

楼似玉朝他行礼,清灵灵的眼眸抬起来,触及他失神的眸子,一个没忍住,嘴角勾起来,露出她特有的那股子狡黠的得意。

宋立言回神,移开眼冷漠道:“原形毕露。”

“瞧大人这话说得。”楼似玉嗔他一声,又往他身后看了看,“宋洵大人和那位贵客呢?”

“已经先走了。”宋立言抬步下楼,“也就掌柜的架子大,难请。”

“大人言重了。”她连忙跟上,出门上车,很是厚脸皮地蹭了人家的车驾。

宋立言显然是个喜欢安静的人,马车的铸造材料特殊,帘子一落下,外头的嘈杂瞬间被隔绝。可很不幸,今日车内进来一个“嘈杂”。

“大人气色还是不太好,昨日的猪蹄黄豆汤不知道喝完了没有?”

“今日的官差够不够?万一突然有什么危险,奴家可护不住大人哪。”

“大人今日为何要穿官服?明知道也许有危险,就该让别人穿您这衣裳挡一挡嘛。”

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宋立言很想知道自己都不搭腔,她为什么一个人都能说得这么兴高采烈的?不会尴尬吗?

显然不会,楼掌柜颇有说书的潜质,一双眼就盯着他看,半点不避嫌。车厢里地方小,他躲无可躲,稍稍一抬眼,就能看见她那亮晶晶的双眸。

“咦,大人,这是什么?”这人胆子大起来,伸手戳了戳他鼓起的袖袋,“您把客栈里的盘子给带出来了?”

宋立言皱眉,瞪她一眼,伸手将四合阵拿出来:“掌柜的什么东西都敢碰,也不怕哪天碰着要命的?”

黑漆漆的罗盘,上头用金笔画了八道看不懂的符文,像蜘蛛网一样列着。中心有颗半拳大的铜珠,隐隐绕着煞气。

楼似玉眼神微动,想伸手又克制住了,装作不知道地问:“这是什么呀?”

“石敢当里的东西。”宋立言不动声色地打量她,“掌柜的可认识?”

“大人也说那石敢当里有大祸害,奴家这等小女子,哪里能认识什么?”楼似玉咋舌,脸上诧异的表情天衣无缝,“既然是祸害,大人怎么还带在身上?”

“已经封印住了,再招不得祸,若是不带着,万一弄丢了反而麻烦。等开仓日一过,本官便派人将此物送回京都。”

楼似玉点头,似乎不是很感兴趣,手里把玩着小香扇的扇坠,连个眼角余光也没再给那四合阵。

宋立言收回目光,将四合阵重新放回袖袋里。

粮仓附近有重兵把手,农人只能从放粮口开始排队。里头的粮仓外已经摆开了架势,红绸高悬,五谷齐活,只等县令大人来开那最后一道门。

粮食是立民之本,故而粮仓的钥匙在他到任的那天就送到了手里。宋立言下车整理衣冠,迎上来接的宋洵,低语两句,便带着他和楼似玉一起前往大门。

钥匙放进锁眼里,碦嚓一声,繁复的广锁应声而开,厚重的门扇向两边退去,门楣上簌簌落下灰尘来。宋立言进了半步,里头却突然风起,吹得他墨发扬起几阵,才缓缓落回肩后。

四周的官差什么也没察觉,只低声道这夏风凉爽。宋洵却是突然捏紧了手里佩剑,往楼似玉身边站了站。

楼似玉抬眼看向粮仓里头,小声赞叹:“咱们浮玉县可真是富裕。”

宋洵紧绷着脸没搭腔,他修为不高,但怎么说也跟着大人好几年了,方才那阵是夏风还是妖风他分辨得出来。他担心妖怪突然伤人,至于粮仓里有多少粮食,他当真没空看。

楼掌柜却似乎对粮食格外感兴趣,一双凤眼里满是赞叹,小嘴不停地念叨:“好多啊。”

宋洵只当她在说粮食,没多注意,可楼似玉的眼睛里看见的是满粮仓的鼠妖,大大小小的有数百之多。修为高些的,敢朝着走进去的宋立言龇牙,修为不够的,也躲在仓垛后头扬起细细的尾巴。

宋立言站在门口,倏地冷笑了一声。

众鼠妖动作一僵,少顷,竟是纷纷隐去身形,消失不见了。

楼似玉跟着跨进门来,在他身后问:“大人怎么了?”

“无妨。”四周妖气未散,宋立言却反而放了心,回头示意官差进来搬粮食,然后便出去监管放粮。

午时一到,宋立言就带着楼似玉和宋洵回了衙门。

旁的官差都被遣散,独他们三人走在回廊之中,随便一扫,四周庭院安静,都没什么人声。

“大人。”搓了搓手臂,楼似玉小声道,“奴家可以先回去吗?”

“不是你说历任县令都是在开仓日这天出事的吗?”宋立言跨进宗政堂,回眸看她,“本官还没出事,你回去做什么?”

闻言,楼似玉脸一垮:“大人,奴家随便说说的,您信则信,不信也没什么大碍,做什么非要拖着奴家一起呀?万一真的出事…”

“嗯?”宋立言眯眼。

楼似玉一噎,当即改口:“就算真的出事,奴家也愿意舍身保护大人,保护我浮玉县一方安宁…但是大人,奴家有点冷。”

整个县衙莫名阴风阵阵,任是夏日未尽,背脊也有股子莫名的寒意往上爬。楼似玉穿得单薄,小脸惨白惨白的,一双眼无辜地看着他,颇有点可怜。

宋立言去屏风上取了披风递给她:“坐下喝杯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