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一觉睡的可真长。”他笑吟吟过来,挥手让白衣少女进屋为了取了斗篷,一面为我披上一面道:“喊你几次都不醒。”

“我们要出城?”我压着翻搅的胃,蹙眉问他。

晏殊替我系好披风,伸臂环住我,低声笑道:“是啊,这里是我的修罗场,你又不愿意陪我一起玩。”

修罗场…我想问什么,张了张口又闭上,任由他拥着我下楼。

客栈不知何时空了,没有客人没有老板,客栈门外叶白芷备好了马车等着,我在出客栈时忍不住回头,瞧见墙角黑压压的堆了一堆尸体,沉红的血像小蛇一般蜿蜒,蜿蜒…

“哎…”晏殊素白的十指捂住我的眼睛,扶过我的脸道:“不是不喜欢看吗?”

在踏出客栈的一瞬间,我听到莫名的声音,似乎有很多很多的人在哭在喊在笑,在挣扎在惨叫,疯了一般…没有风声,这声音在骊城里竟有些空荡荡的回响,仿佛除下这些,再没有其它声音,像一锅乱糟糟的粥。

我的披风忽然一紧,似乎有人跌倒在我的脚边,十指紧紧的抓住我的脚踝,我吓的一顿步,听有小孩子细弱的声音,稚气极了,“姐姐…姐姐救我,巧儿不想死不想死…”

我想拉下晏殊的手,却听到风声过耳,一声剑鸣,有孩童啼哭似的惨叫声,热乎乎的液体溅在我的腿上,烫的让我发愣,有什么东西咕噜噜的滚到我脚边,我一抬脚就碰上软绵绵的,不知是皮肉,还是头发。

手就僵在的半空,眉睫在晏殊的手掌之上愣愣的睁着,却半天没有拉下他的手。

饿…饿的厉害,胃里空荡荡的绞着,要吐难吐。

“苏谢我们下车。”晏殊环住我要往前继续走。

抓在我脚踝上的手却一松都未松,死都抓着,死死的,让我动弹不得,掰不开,甩不掉。

我听到晏殊再次拔剑的声音,骨肉断开的声音我形容不出,只觉得腿腕一空,被热血烧的厉害。

我饿极了,胃里翻滚的我浑身出汗。

“上车。”晏殊微微推了推我。

我拉下他的手,挑帘跃上马车,胃里

我拉下晏殊的手,挑帘跃上马车,晏殊随后跟上。

饿,饿的整个胃都在燃烧,那种饥渴难耐的感觉…就像每一寸肌肤都突突的跳着,车窗的哭声笑声让我越发焦躁的喝道:“不走吗!”

“出城。”晏殊吩咐一声,定定的看着我,有些诧异,“苏谢?你不舒服?”

有吗?

我愣愣的抬眼看他,脱口便道:“我饿了。”

“饿了?”我微微蹙了眉,随后笑道:“我还以为你像以前一样,看到血就蠢蠢欲动了啊。”

我的指尖躁动不安,发丝都跳动,这种感觉…又怕又难耐…我饿极了。腿上湿漉漉的一点点变凉,我低头看到我被鲜血染的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脚踝上抓着一只断手。

小小的,惨白的,衬着白骨和红血格外的触目惊心,就那么紧紧的抓在我的脚踝之上。

胸腔和胃里急速的收缩,我愣怔的伸手去掰开那只断手,热的,温的,湿漉漉,黏糊糊的,抓的我极紧,死都不休。

“苏谢…”

晏殊叫了我半天,我才听到,恍然的抬头,“恩?”

他眉目微蹙的看着我,“你会弄伤自己的。”

那只断手指甲尖锐,我用力拉扯不知何时将自己的脚踝抓出一道道血肉模糊的血痕,却没有一点的知觉。

“苏谢。”晏殊拨开我的手,蹲在我脚边,抽出匕首在断手之上极轻极快的一划,我脚踝顿时一松,那抓着我的手指哒哒的掉落在马车内。

他仰面看着我,“你还是以前的苏谢吗?”

我眉睫一颤看他。

“从你死而复活以来你就变的…像是另一个人。”他在倦容里吊起的一双眉眼,似乎永远在笑,“一个住在苏谢身体里,却和她完全不同的一个人。”

他眯眼问我,“你是谁呢?苏谢怎么会救我?”他顿了顿又道:“我听阮碧城叫你…陆宁?”

陆宁。

我看着他,许久眨了眨眉睫道:“重要吗?我是苏谢还是谁,重要吗?天下人说我是苏谢,我就只能是苏谢。”

他眯眼瞧着我半天。忽然一勾唇角笑了,“不重要,是谁都不重要,无论你住在谁的身体里,从内到外都是我的。”

晏殊将匕首递给我,让我低头瞧着地上散落的手指,道:“不过你最好适应杀戮,我告诉过你,我是来至地狱的修罗,食人的恶鬼,和我在一起,你必须适应这血肉…”

我愣愣的瞧着。

马车一路出了骊城,在城门外停下,晏殊扶我下车,我看到骊城外密密匝匝的人马跪了一地,环绕住整个骊城,对晏殊山呼道:“恭迎祭司大人!”

那声音压住了整个骊城的嘶喊。

晏殊不知道何时已经在骊城外就地安营,他拉着我上城楼,一队的黑衣人在前开路,所到之处必是鲜血满地,尸骸堆积。

我走的寸步维艰,他一把扯我上城楼,猎猎的冷风忽然兜的我喘息吃力,他站在城楼之上,对随在身后的叶白芷下令道:“去告诉骊城王,我在城外等他,只要他交出王后和宝泽,我立即给全城人解药,派兵住他镇压。”

“你下毒了?”对全城人下了毒?冷风扯动我的披风,我在城楼之上看到骊城内满城的疯子在厮杀,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阴霾之下都像野兽一样翻滚撕扯成一团,不知道哪里失了火,烈烈的烧了一片街道,浓烟滚滚,有兵卫窜在街头,厮杀或者被百姓厮杀…

明明昨夜还华灯初上,今日却是成了一座修罗城。

晏殊不看我,瞧着巍巍城楼下的人,忽然笑了起来,风带动他的发,他笑的额头的疤痕狰狞的有些吓人。

却是叶白芷先答道:“祭司大人只是派人在骊城的水源里下了失心散,你应该知道失心散吧?”

失心散…我记得阮碧城说过,那是生长在贺州一带的奇异植物,晒干成粉末,将粉末置入水中或者火中,无色无味,饮者闻者眼前立现幻象,继而头脑麻痹,行为癫狂,如同疯狗一般,见人就咬,时间稍长便会形神崩溃,力竭而亡。

这是…极为歹毒的一味毒药。

晏殊眯眼看着阴霾下的骊城,似乎在对我讲,又似乎在对自己讲,眉眼带笑言语却冷的出奇,“我便要让她亲自尝尝,被她认定的男人亲手奉献牺牲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叶白芷在背后试探性的问道:“那如果骊城王不同意交人呢?”

晏殊转眉看她,问道:“你觉得会吗?”

她便闭口不答。

晏殊呵的笑了,淡又轻的道:“如果她真的选对了人,就让满城缟素,陪她一起死。”

“晏殊。”我瞧着他,问道:“你真的…这般放不下她?”

“我只是想让她死而已!”晏殊猛地回眼盯着我。

我不禁笑了,“你除了骗你自己,你还骗的了谁?用满城人的性命做赌注,就为了让她后悔,让她求你原谅,不是吗?”

晏殊忽然扼住我的喉咙,一字字道:“我发过誓,我曾经所收的,必要十倍百倍奉还!是她不要我的!是她!”

我看着他不讲话,他眼底翻翻腾腾的火苗一点点熄灭,他有些颓然的松开手,压着额头的疤,闭眼对叶白芷道:“你送苏谢下去。”

叶白芷应了一声,我率先一步在前,在下了城楼时叶白芷忽然抓住我的胳膊,低又快的道:“你还不打算动手吗?就算你不救骊城中的人,也别忘了冷百春还在这城中。”

我手指一紧,片刻后瞧着她笑道:“你既然已经清楚她在这城中,想必也已经派人照看着她了吧?你会让她这么轻易就死了?好歹也是枚有用的棋子。”

甩开她的手,我一壁往营地走,一壁道:“饿死了。”

五十六

饿,饿死了…

我的心里胃里像是被掏空一样,怎么都填不满,只是饿的很,饿的每寸肌肤都躁动难安,头皮一阵阵的发麻。

我将送来的吃食糕点全部塞进胃里,都安抚不了我要烧起来的血肉,我饿极了,不止是胃,还有这颗心都饥渴万分。

我在害怕,我知道的,紧张又害怕,却又莫名的兴奋…

有个声音一直告诉我,看啊看啊,他杀了多少人,他死有余辜,快动手啊,杀了他就什么都结束了…

看啊看啊,骊城之中尸骸遍地,都是因为他,因为他…

看啊看啊,冷百春会死,宝泽会死,骊城里的所有人都会死,没什么好犹豫的,是你救了他,如今杀了他不过是一命还一命…

我心里像是蛰伏着一只兽,吃人的兽,如今饿的醒过来,蠢蠢欲动。

恨,恨极了,我从未亏欠过谁,谁又真心实意待过我?阮碧城背弃我,利用我,晏殊逼迫我,威胁我,仅仅一句喜欢就可以为所欲为,凭什么我不可以?

怨,怨极了,我不杀人,人却杀我,好人坏人?骊城之中那样多的人,不论好坏,最后还不是要死,弱肉强食,不择手段,有什么不对?

自保,只是为了自保,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有什么不对?

我将一大叠糕点塞进嘴里,重重的呼吸,忽然有人在营帐外禀报道:“姑娘,有人找你。”

找我?我吞下一口的糕点,觉得舒服了点,擦嘴道:“谁?”

“是我姑娘。”帐帘被人掀了开,暮色四合之中长欢站在阴霾之中对我笑。

“长欢?”我有些发愣,又吃惊,拉他进来蹙眉问道:“你怎么会来?你不是该回家乡吗?”

他笑了笑,从袖中掏出白玉令牌放在我手心里,淡淡道:“我始终放心不下…若是以前的姑娘我会毫不犹豫的离开,可是如今…”他扯起袖子替我擦了擦嘴角的糕点屑,声音温柔的一塌糊涂,“我想陪着姑娘,等到姑娘处理完事情,我们再一起回江南,可好?”

白玉令牌温温的躺在我掌心里,我愣愣的瞧着,不对的,很多地方都不对的,我爱阮碧城,爱他的。

我救晏殊是心甘情愿,就算到如今让我再来一次,当时当地我也会救他的,我有时恨死了他,有时却又觉得他可怜…恨不起来,他要的极为简单,只是方式错了而已。

不对的,我是陆宁,不是苏谢。

“姑娘。”长欢叫我,低下眉眼看我道:“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是吗?”我收起白玉令牌笑道:“饿的吧…”

长欢跃过我的肩膀瞧了一眼狼藉一片的桌子微微蹙眉,“姑娘饿的这样厉害?”

是挺厉害的…

我没好意思讲,又猛然想起,拉他往里走了走,低声问道:“你来了,那…他呢?”

我们事先约定好了,阮碧城会在逃出魔教后赶到骊城与我会合,只等他来。

长欢微微一愣,瞧着我诧道:“阮…他和顾家兄妹早我一日就往骊城来了,应该早就到了啊,难道姑娘没联络上他?”

早就到了?已经入了骊城吗?

我心口突突乱跳,一刻都不安生,如果早长欢一日不就应该昨天就到了吗?明明事先约定好了一旦入骊城就想办法通知我…为何我没有收到?

他们还在骊城?

长欢忙道:“也许和姑娘错过了,再等等?”

等不得了,我离开魔教已经四天了,离毒发也只剩下两日而已,而且如今骊城之中水深火热,他难道被困住了?

按理说长欢都找到了我,没理由他找不到我,晏殊搞出这么大动荡,驻扎在骊城之外,他应该找得到我。

除非被什么事情困住了。

我忽然想起一直藏在怀里的信笺——离开魔教时少主给我的,一直没来得及看。

黄色的小信封,我打开是一张信纸,信纸上笔迹清秀的写道:六日后再动手。

只这一句,我将信笺来来回回看了几遍都不得其解,动手?他知道我要动什么手?

不是只有我和叶白芷才知道吗?我连阮碧城都没有讲,只讲了让他在七日内来骊城,我取了解药便去与他会合。

阮莲华怎么会知道?

我无意识的将信纸在手中折折叠叠,最后一点点撕开,猛地抬头问长欢,“你来时晏殊在哪里?”

长欢略微思忖道:“我并未见到祭司大人,叶白芷也不在。”

那该是去了骊城宫,我起身抓起披风,一壁裹上一壁道:“你在这里等我。”

“姑娘要去哪里?”长欢拦住我。

“去骊城。”我对他道:“我去骊城找人,你在这里等着,若是晏殊回来便说…我去骊城找他了。”

长欢不让步,蹙着眉道:“如今骊城兵荒马乱的,姑娘怎么找人?阮盟主若到了骊城一定会来联络姑娘的,又何必如此着急?”

营帐之外天色黑沉沉的压下来,五天,五天已尽了,越来越多让我捉摸不透的事情,我怕夜长梦多。

我抬头对长欢咧嘴笑道:“我想情郎想的紧,心焦焦的一刻都待不得。”我兜上围帽,拨开长欢挑帘便要出去。

“姑娘!”长欢却转身跟过来,道:“我随姑娘一同去。”

我顿了脚步回头看他,一挑眉问道:“你会武功?”

长欢眉睫微微一敛,摇头道:“长欢…未曾学过。”

“那你跟我去干嘛?”我真心诚恳的道:“你也说了骊城中危险的很,我这点功夫自保还勉强凑合,你再跟去,添乱吗?”

“我可以和姑娘同生共死!”长欢讲的情真意切,信誓旦旦。

我信,却呸了一口,不悦道:“哪个讲我要去死了啊?我一个人可以妥善的来去,你又何必硬跟着我去共死啊?”

长欢一时无话。

我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安心在这里等着,做些吃得等我回来,我饿的厉害。”

挑帘而出,我摸了摸怀里的匕首,两把,关键时刻我就靠这玩意儿保命了。守在营帐外的白衣少女拦了住我,行礼道:“姑娘要去哪里?祭司大人吩咐你好生休息。”

“跪下。”我沉声喝道。

白衣少女齐齐跪地,低垂着眉眼不敢抬头。

我绕过她们径直往前去,她们焦焦的抬头,“姑娘…”

“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起来!”我猛地回头喝她们,将苏谢的狐假虎威全数使出来,眯着眼笑道:“再多嘴拨了你们舌头!”

白衣少女一瞬抿了嘴不敢吭声。

我裹着披风一路往骊城跑。骊城之外守着魔教的人,我持有老教主的白玉令牌很顺利的便入了城。

在如墙的魔教守卫退开的一瞬我有些愣了住,城门开着,门上是血,墙是血,地是血,泥泞的都是鲜血渗透的红泥,城门口两边堆积如小山的尸体让我无从迈步。

“这些都是想要闯出骊城的人。”守卫伸手来道:“属下扶姑娘过去。”

“不必了。”我抓着披风走的快又急,脚踩在泥泞和尸骸上麻麻的游走在四肢百骸,我走的头都不敢回。

骊城早已不是那个骊城了,满街逃窜叫喊的人,有百姓有兵卫,街道上烧起的火,分不清满城中是白烟还是阴霾。

我埋头躲开惶惶的人群,记得当日在街头碰到箫九,他手中提着的药草之上写着同仁堂。

箫九定是为冷百春找最好的药房抓药,如今城中人都中毒了,该都是涌去最大的药店,那就应该先从同仁堂找起,找到一个是一个。

我避开人群,一路急奔的去同仁堂。

果然药店门前挤满了恐慌的人众,紧闭的门前窗下都是人,敲门的叫喊的,却都进不去。

我退到药店楼后,瞧着还不算太高的二楼楼廊,将以前父亲教过但没学会的轻功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运足苏谢的内力,足尖一点,居然险险的掠上了二楼,还没站稳,一把剑压在了我喉头,有人低喝:“是谁!”

我骇的脚下一滑,翻身就要摔下楼去,一声娘没骂出来,手腕被人一把抓了住,那人收剑猛地一带将我扯上去撞在他怀里。

我听他惊又喜的道:“陆宁?”

我心口突地一跳,是不用抬头就知道这人是谁,阮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