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来了?”他拉我到廊下,一只手冰冰凉的握着我的手。

我扯下围帽看着他笑,他瘦了些,憔悴了些,眉目深深,脸色病态的苍白,“来找你。”我诚实的告诉他。

他微微一愣,手指攥的我更紧,伸手环住我,轻却又深的道:“对不起陆宁,我原本该去联络你的,可是我有些事情走不开…”

“我知道。”我并不喜欢他对我讲对不起。他抱的我有些疼,下颚在我肩膀上咯得慌,我微微推了推他,问道:“你出了什么事情吗?”

他松开我,面色上顿了顿,才道:“我昨天夜里到的骊城,今日才发现骊城上下…”

“你中毒了?”我断了他的话问道,但他并不像中了失心散的摸样。

他摇了摇头,“不是我。”又道:“我遇到了箫九和冷百春。”

冷百春?

他拉我到窗子下,推开一扇窗,我往里瞧,极静的屋子里冷百春紧闭着眉眼躺在榻上,脸色青紫,大夫在为她把脉,箫九立在一边。

“她…中毒了?”我想攀窗进去,被阮碧城拦了住。

箫九听见声音望过来,瞧见是我,先是一愣,随后有些尴尬又失神的道:“苏谢…”

他始终耿耿于怀,我无暇顾忌他,问道:“冷护法怎么样了?”

大夫摇了摇头,面色疲倦的道:“这位姑娘和其他人中毒是一样的,加上她即将临盆…怕是,怕是…”

“怪我。”箫九忽然颓丧的抱着头蹲下,七尺高的汉子,抓着头发语无伦次的道:“怪我没有照顾好她…为什么中毒的是她不是我…”

我立在窗下看着他,又看冷百春,开口道:“等我片刻,你先封住她穴道,护住她心脉和胎儿。”

箫九猛地抬头看我,“苏谢你…你可以救她?”

我不答话,转身要跳下楼去,瞧了一眼又回来对阮碧城咧嘴笑道:“你…送我下去吧,有点略高…”

五十七

阮碧城抱我下楼,稳稳的落在屋后。

我刚要走,他却忽然喊我,“陆宁…”我转过头看他,眉眼万重山似地,有话要说,沉吟半天才道:“你多加小心。”

只是这样?我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讲,瞧着他关切的眼神忽然是有些不适应…

我对他笑了笑点头,又想起晏殊,便道:“你先躲一下,我回去取解药,说不定晏殊会派人过来,你让箫九照顾冷护法就好,别让晏殊的人瞧见你。”

晏殊那般多疑,一定会查到我要救谁,万一查到了这里,发现阮碧城就一切都完了,还是躲一下的好。

“这骊城中的毒果然是晏殊下的?”他蹙了眉头看我,“是他…一人吗?”

这话我不明白,他想问什么?

我刚要开口问清楚,远处忽有马蹄过街声,呼喝而来,我回头瞧了一眼,从城门口而来,怕是晏殊,便转头对阮碧城喝道:“你先躲起来。”

再没有时间耽搁,转身便朝马车奔去。

路上仓皇的人众太多,推搡躲避的我几番踉跄,马车近一点才瞧清做在车前赶马车的不是别人,却是长欢。

我大喜,在人群中挥手喊道:“长欢!长欢!”

刚要往前跑,身后忽有人猛地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扑倒在地,我膝盖和胳膊摔的一阵麻木,霍然拨出怀里的匕首,转头便是一刀朝身后人刺去——

“救我…”

我的刀就停在那人的脖颈间,不足半寸。

“救我苏谢…”

我握着匕首就愣了住,“镜莲…”她怎么会还在骊城?不是离开了吗?

“苏谢…苏谢救我…”她压在我身上死死的攥着我的脖子,眼睛里面湿漉漉的全是眼泪,手指都在发抖,一面掐着我脖子一面挣扎的叫我,“苏谢救救我…我好难受…我控制不住自己…”

脸色青紫一片,嘴唇都白。

眼泪落在我脸上灼灼的烧人,我丢开匕首抓住她的手腕,“你中毒了?”

我想起身,她猛地压住我脖子,勒的我呼吸一滞,一头就跌回了地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喊我的名字,浑身都在发颤,哭的眼泪止不住,她道:“我好难受!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会杀了你…”

失心散,她和这满城中的人一模一样。

“镜莲…”我握住她的手腕,呼吸有些吃力,我想开口讲什么,马车隆隆而来掩住了我的声音。

我听到马声嘶鸣,有一道白影从马车内惊鸿一般掠出,足交一点落在半步之外,有什么声音想在慌乱中,我只看到寒光乍现,晏殊在半步之外一剑朝镜莲直刺而来。

我喉咙被扼住,千万个字句都噎在喉头吞吐不出,只看着那一点寒光直刺而来,脑子里一瞬间抽空,我奋力伸出手想握住剑尖,剑势汹汹,那剑就在我的手心中割肉透血,连半分停顿都没有,直洞洞的从镜莲的脊背贯穿而出。

“苏谢…”镜莲睁着一双眼看我,眼睛里的泪水,胸口的鲜血喷涌我满脸满身,那样的热,烫的我心肺一刹那收紧,呼吸不能。

她在哭,贯穿她胸口的剑尖上挂着红珊瑚似的小血珠,一颤颤的,她哭的伤心极了,“苏谢…我要死了吗?我…我好难受…”

抓在我脖颈上的手指一松,她跌在了我身上,突突,突突,我听到她胸口一点点衰弱的心跳声。

我紧紧抓着剑愣在了地上,天空里烟雾缭绕,黑漆漆的我看不见星星。

“苏谢?”有人叫看我半天,在掰着我的手。

我愣愣的转过头去看,晏殊一手抱着我,一手掰着我攥住剑刃的手,“苏谢松手,松开手!”

“姑娘!”长欢跪在我身边,死命的掰开我的手指,急的厉害,“姑娘快松手!你的手在流血!姑娘!”

我看他,声音涩涩的开口,“长欢…长欢…”要讲什么,可是到喉头却发现不会讲了。

“我在!姑娘我在!”他伸手擦掉我满脸的鲜血,掰着我手指的手凉冰冰的,“姑娘松手,快松手…”

他记得快要哭了,晏殊猛地扼住我的手腕,我手指一麻,松了开,剑刃现在我的皮肉里,血肉模糊的。

长欢不敢伸手,晏殊抬手打掉剑,扯了快布死死的缠住我的手,沉默的一语不发。

我看着血肉模糊的掌心却不觉得疼,麻麻的。

晏殊颤的紧了让我有些发颤,他打横抱起我,对长欢喝道:“驾车回去!”

我忽然伸手攥住晏殊的衣襟,手指却软绵绵的没有一分力气,抓了几道血痕在他的襟口。

他一瞬间蹙眉,喝我,“不要动!你不要手指了吗!”

我盯着他,喉头滚动半天才将话完整的吐出来,“解药…失心散的解药给我。”

“解药?”晏殊抱着我往马车去,“你要解药做什么?”

“解药!”我手指在他襟前发颤,一珠珠的血从包裹着的白布下透出,额头密密的都是冷汗,“给我解药!”

“苏谢!”晏殊脸色难看到极致,看我不愿松开的手指,终是口气一软道:“你不要再动,我给你解药…”

他喊叶白芷过来,让她倒了一丸解药给我,黑色的小药丸,在我掌心里转个圈便染的红了。

“长欢!”我叫长欢过来,将药丸递给他,“同仁堂,亲手交给冷百春,她不能死。”我看着晏殊又重复一遍,“她不能死,晏殊,至少…至少她不能有事…”

晏殊看着我,良久之后叹声道:“好,她不死,我派人去接她出骊城。”

“我要长欢亲自去!”我声音涩又哑,“我要你和叶白芷陪我一起出城,长欢一个人去。”

他看着我,对叶白芷下令道:“即刻起,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准对冷百春下手!”

叶白芷应是。

他蹙眉对我一字字挤道:“满意了?还想要你的手指就乖乖不要动!”

我看长欢,长欢接过药丸,对我点了点头道:“姑娘放心。”

晏殊抱我上车,一声出城刚落地,我在幽暗暗的马车中疼的浑身发颤,什么都来不及想就昏了过去。

疼。

说不清楚哪里疼,放佛哪里都疼,身体和我的胃,又疼又饿。

我梦到我在哭,不知道为了什么,哭的止不住,只有一个声音一遍遍的在问我——

“苏谢…我要死了吗?”

我在一瞬间惊醒,手指一阵抽搐,刚要痉挛就被人一把握了住。

“苏谢别动。”有人抓着我的手,在我耳边道:“别动,听话。”

那声音让我浑身一激灵,翻身而起看到晏殊趴在我榻边,面容倦倦看我,“别乱动,伤口太深,会伤到手筋。”

他眼眶里倦倦的血丝,松出一口气对我笑,“你梦到了什么?怎么一直在哭?”伸手来为我擦眼泪。

我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往后一缩,躲到了榻角,他的手就僵在了那里,定定的看我。

“我没事。”我伸手抹了一把,满脸冰冰凉的分不清是眼泪还是冷汗,想抽回手,却使不上力。

“你怕我?”晏殊问我,“还是在怪我杀了镜莲?”

苏谢…我要死了吗?

“闭嘴!”我浑身抑制不住颤出来,猛地抽回手,胸口起伏喘息难定。

营帐之外靡靡的夜色透进来,我看着幽静的夜,顿时慌了,抬头问道:“我睡了多久?”

晏殊压了压眉心,道:“一天一夜,已经是第二日晚上了。”

第二日…七日之限只剩下这最后一晚了吗?

我越发的慌了,爬下榻,问晏殊,“长欢呢?他有没有回来?”

“还没。”晏殊扶住我,眉目紧着道:“你要去哪里?”

我就顿在了原地,要去哪里?可以去哪里?长欢没有回来,时日不多,我要去哪里。

饿,我像是饿了很久很久,胃里空落落的有只小兽不安的一点点的抓挠我的心,饿,饿的没有着落。

“苏谢?”晏殊叫我。

我转身坐回榻上,想了半天抬头看他,道:“晏殊,我饿了。”

他愣了愣,看着我忽然笑了,蹲□子道:“饿了好,吃些东西才好康复,我这就差人去备。”

他将我的手放好,温声道:“你乖乖等着不要乱动,我这就去,一会儿就好。”

我点了点头,看他眉眼欢喜的挑帘而去,坐在沉寂寂的帐中,半天半天,掏出了藏在怀中的小药瓶。

苏谢…我要死了吗?

我饿极了,饿的恨不能将晏殊剥皮抽筋,活吞进胃里。

五十八

似乎起风了?

风声鼓吹在营帐之上,扯的帘幔扑落落的响,我坐在榻上,盯着帘子,看着它一扯一扯的抖动,袖子里的小药瓶贴在肌肤上,冰冰凉凉的。

帘子被掀开,从脚往上我瞧见叶白芷笑盈盈的一张脸,她端着几碟糕点走进来,一壁放在桌子上,一壁道:“祭司大人有些事情要处理,暂且过不来,让我先送了几样点心给你垫垫肚子。”

我饿的厉害,过去也不论是什么,抓起来就往嘴里塞,大口大口吞下去都不抵饿。

饿,饿的我发抖。

叶白芷立在我身边,瞧着我诧道:“你就这般的饿?”

我埋头往嘴里塞东西,一句话都不想答她,她却忽然弯下腰,将我的散发捋到耳后道:“有样东西忘了给你。”

她轻捏着我的耳垂,我只拼命的吃,浑身都是木的,没有知觉,只觉得耳垂酥酥麻麻的,她不知将什么东西带在了我的耳垂上,又转过身到我另一边,俯身捏我的耳垂,笑语盈盈道:“我在镜莲尸体上找到的,特地来送给你…”

我胃里一沉,耳垂上酥麻的触觉一直蔓延全身,从脊背上一点点僵透,她从床头取来菱花镜递在我眼下,一半的脸也从我背后探在菱花镜里,“多好看,我记得她曾经说送你的,可惜了…”

我从菱花镜中看到她尖尖的下颚,和挑着笑的唇,之下那张脸是谁?

苍白的,没有血色的,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直愣愣的盯着镜子,耳垂之上一朵极精致的红珊瑚梅花耳坠,一星星的闪着光。

这人是谁?她盯着镜子,眼神恶毒极了。

“多可惜。”镜莲挑笑的唇在镜子里,一开一合的对我道:“镜莲公主真心实意的待你,原本可以躲过一劫的,最后还是死在了你的手里,如今暴尸街头,都是你害的。”

这个人原来是我?陌生又熟悉。

镜莲扶着我的肩膀,又道:“若不是你优柔寡断舍不得下手,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如今骊城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都是你,你害死了镜莲,害死了骊城中那么多的人,苏谢,你还不动手吗?”

她问我,“等过了今夜阮碧城就会死,骊城中千百万的人就会死,你知道吗,骊城王来见祭司大人了,押了王后和宝泽小王子来,我想,他们也会死。苏谢,你还不动手吗?”

我死死的盯着镜子里的人,将口中的糕点一口口吞下去,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饿极了吃东西。

“苏谢?”叶白芷微微不悦的顿了嘴角,“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镜子里的这个人是苏谢,也是我。

叶白芷忽然冷笑出了声,松开了我的肩膀,在菱花镜中对我一字字道:“苏谢,你就看着你喜欢的人一个一个死在你面前吧。”

啪的扣下菱花镜,她起身再不同我讲话,绕过我便要出去,我忽然抬头看她道:“你将解药带在身上吗?”

她顿步在门口,转过身来眼睛里有笑有光,“你不必担心,只要你动手,我立即就可以给你解药。”

“好。”我应了一声,抬袖子擦干净嘴道:“晏殊什么时候回来?”

“用不了多久。”她眉目间难掩的兴奋,对我道:“他吩咐了要陪你吃饭,估计见过骊城王片刻后就过来。”

我哦了一声,看着她道:“我要你在场,你亲眼看着,然后将解药给我。”

叶白芷低眉便笑了,“你放心,我自然会亲眼瞧着,不然怎么会放心?我可不知道苏谢姐姐会不会临时变卦。”

我靠进椅背中,手指触着菱花镜的花纹再不讲话。

她娇笑对我一行礼道:“那我便先告退了,等会儿陪祭司大人一同来。”帘幔一挑,冷风兜转穿堂。

她挑帘而出。

营帐中回旋的风一点点落下后,便静了下来。

我陷在椅背中,指尖一点点的摩擦菱花镜的花纹,抬起镜子,盈盈闪闪的烛火下,我瞧着镜子里的人。

这张素白如同鬼魅一样的脸。

苏谢,苏谢…我想要变成你。

从来未有过如此迫切又蠢蠢欲动的想法,我想要变的强大,变的心狠手辣,自保也护住想护的人,变的如她一般无畏无惧,只要想要的,只要想要的…不择手段也都是我的。

忽有人挑开了帘子,焦又急的换我一声,“姑娘。”

我啪的扣下镜子,冷光灌入,长欢从外疾步进来,走的太急,扶着桌子都晃动两下,瞧着我问道:“姑娘的手…”

我愣了片刻,放开镜子抬了抬手对他道:“没事,还在。”

他想伸手却又不敢碰,犹豫半天小心捧着我的手掌道:“大夫瞧过了?有没有伤到筋脉?会不会落疤?”又问:“疼吗?”

我不知为何愣了半天,眼睛里湿漉漉的有东西掉出来,长欢顿时慌了,扯了袖子来给我擦脸,慌不择言道:“姑娘怎么哭了…很疼对不对?要不要我找大夫再看看?”

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