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手摸了摸脸上冰冰凉的眼泪,有些奇怪,“并不疼。”是真的不疼,不知道为何,就掉了眼泪。

长欢风尘仆仆的样子,我抓住他为我擦脸的手,问道:“解药给冷百春了?”

他就那么一愣,慌忙的避开我的眼睛低下头,点了点,极低极低的应了一声,“给了…”

“你亲手给了冷百春?”我又问一遍,看着他一瞬不瞬。

他不敢看我,只是低着头岔话道:“姑娘饿了吗?我差人去备些饭菜。”转身便逃似的要走。

我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起身拦住他,细细看着他,问道:“长欢,你没把解药给冷百春?”

他抬头看着我,欲言又止。

“连你也要骗我吗?”我问他,直视着他不躲闪,“长欢。”

他便撩袍跪了下来,低头敛目的道:“是长欢无能,没有做到答应姑娘的事。”

在他跪下时,我心里最坏的预兆就无限的扩大扩大。我看着他,等他继续讲下去。

他抬头看我,急切万分道:“长欢并无心欺瞒姑娘,只是姑娘如今…”

“是没有救下还是解药没有给她?”我断了他的话问道。

他摇了摇头,怕我急切,忙道:“解药我给了冷姑娘,可是…可是顾少庭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

顾少庭…

我指尖不知为何一点点的触动,我问长欢,“解药被顾少庭拿走了?”

长欢点了点头,我的一颗心竟然莫名的沉了下来,放佛一直没有着落如今坠入极深极深的海底,出奇的冷静。

“那他现在人呢?”我盯着自己的手指,安安定定的问,“阮碧城可在?”

长欢眉睫掀起,眉头纠结在一起道:“我到时并未看到阮盟主,只有箫九守着冷姑娘。阮盟主原先也在吗?”

我一口气从心底到四肢百骸松出来,没有人知道我有多么怕不是这个答案,他若也在…若也在,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怎样。

长欢纠结着眉眼继续道:“顾少庭…顾少庭让我回来给姑娘带句话。”

“什么?”

他忽然抓住了我的衣袖,恳切又焦急的道:“冷姑娘怕是已经药石无用了,长欢求姑娘不要在去了!便是去了也是无用啊,可姑娘身上的伤…”

“什么?”我又问。

他攥着我的手指紧了紧,看我半天又一点点松了,低下头道:“顾少庭说,若是姑娘想救冷姑娘就尽快带解药过去。”

极好的。

我握住长欢的手,让他松开我,淡声问道:“我知道了。”我转身挑帘出去,他喊我,跟在身后疾步追出。

叶白芷果然在不远处的营帐外,我不顿步,几步奔过去,她微微一愣,“你来做什么?”

“解药。”我低声道:“失心散的解药。”看她要开口问,我断然道:“不要问我做什么,你只要再给我一丸就好,我不会耽误事情,半个时辰内一定回来。”

她看我片刻,从袖子掏出小瓶子,倒了一枚解药给我,压低声音道:“快去快回。”

我接过解药,几步跑到一侧的马旁,翻身上马,扬鞭便跃过长欢直往骊城而去。

一路行的急,在城门外不停顿的亮了令牌便打马入城,想了想又略微勒马对守城的道:“借你佩剑一用。”弯腰铮的拔出他腰间的佩剑,鞭马入骊城。

这极深的夜里,我在马上直接纵身跃上二楼,推门而入,箫九在,冷百春在,顾家兄妹都在。

冷百春一脸死灰的在榻上,顾碧云就靠在榻边,似乎被封了穴道,脸色青紫,一副中毒的摸样。

顾少庭就在榻边,手中的剑落在冷百春的脖颈间,瞧见我,蹙眉喝道:“解药呢?”

箫九疾步过来,“苏谢…”

我胸口喘喘,看着顾少庭再看顾碧云,忽然明白了,他这般急着要解药一定不是为了冷百春,而是为了他娇怯怯的妹子。

多么可笑,我竟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蹙眉喝道:“你笑什么!解药呢!”

笑什么?

我瞧着他笑道:“多么伟大的兄长,先求自保后才想到自己的妹妹,如果只有一丸解药呢?”

我不知他先将冷百春的解药夺了,自己解毒是抱着怎样的高尚心态。

顾少庭却有些恼羞成怒,声音都嘶哑,恶狠狠道:“是冷百春逼我服的药!若不然我断然不会再找你这个妖女就碧云!”

我看冷百春,她面如死灰的躺在榻上,表情平静的死了一般,我从未如此深切的体会到这个词,心如死灰。

五十九

“快将解药交出来!不然我杀了她!”顾少庭手上的剑略一用力,冷百春的脖颈之上就现了血痕。

“住手!”箫九喝他,又抓着我道:“先救人再说!”

“不必了。”冷百春忽然在榻上安安静静的开口,她似乎看着顾少庭,又似乎没有在看他,“苏谢,我活不了多久了,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吗?”

“记得。”

保住孩子,无论如何。曾经我答应过她的。

她便再无话了,我转头看箫九问道:“阮碧城知道吗?”

箫九一愣,又摇头,“你离开后阮碧城就走了,阮碧城在入骊城时就和他们二人走散了,遇到了我们,就一直躲在这里,并不知道他们来了这儿…”

我只是要确定这件事,其它的都不重要。

我将解药掏出来,对顾少庭道:“你要解药?”

顾少庭眼睛一亮,霍然伸手道:“将解药给我!只要你给我,我就放了冷百春!”

“哦”了一声,我抬手将那一丸小小的解药从窗口抛出,没有声响,顾少庭顿时大惊,条件反射的往前一步,我霍然横剑上前,无招无式,一剑直贯他胸口而去。

顾少庭当即反应过来,疾步后退,将剑一递,直点在冷百春眉心,蹙眉喝道:“你再往前我就杀了…”

“她都说不必了。”我脚步不停,一剑直刺刺的捅出去,“那你们就一起死吧。”

顾少庭顿时慌了手脚,抽回来剑一瞬朝我刺过来想逼我收剑后退,我脚步不落,那剑尖噗的一声刺进我的肩膀,“苏谢…你不要命了!”

我伸手攥了住刺进肩头的剑,脚步不停,手中的剑毫不犹豫的递了出去,直入他胸腔,他的肩在我肩头贯穿而出,我猛地欺近他身前,双手攥着剑柄将剑一捅而入。

鲜血从他的胸腔里喷涌而出,他的剑陷在我肩头腾挪不出,只能睁着一双眼惊愣愣的盯着我,盯着那把剑。

“苏谢!”箫九冲过来。

我猛一用力,双手握着剑柄将他死死的钉在床榻之上,他一口鲜血喷在了我脸上,一双眼尤死不甘的瞪着我。

我用力用力…攥着剑柄的手指一阵阵痉挛。

“苏谢…”箫九在身后喊我,指尖一错,当的一声将贯穿我肩膀的剑折了断,压着我的手臂道:“别再用力!松手。”

我呼吸收紧,一点点的松开手指,麻的木的,剑在我肩膀骨肉里竟没有知觉了,那麻木从肩膀手指直贯四肢百骸,我手指在发抖,扶着插在顾少庭胸膛之上的剑柄,埋头大口大口的喘息,撑着身子,一点点的后退,将断剑从肩膀里退出来,鲜血,骨肉从剑刃上一点点的带出来。

我咬牙猛退一步,整个退出的一瞬间仿佛失去支撑,踉跄的跌跪在榻边。箫九蹲□封了血脉止了血,我坐在地上,扶着床榻一口一口的喘息,满身的冷汗和热血,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手背一凉,冷百春抓住了我的手,我侧过头看她,她抓着我的手指凉又紧,直勾勾的盯着我道:“苏谢,保孩子…”

“大夫呢?”我问箫九,吃力的撑起身,道:“去找大夫来。”

冷百春却紧紧的抓着我的手不松开,“苏谢,一定要保住孩子!你要救他!苏谢…”她忽然哭了,眼睛里闪闪晶晶的眼泪,手指力气大的出奇,“我孩子活着,我感受的到他活在我的身体里,他活着苏谢…”

我反握住她的手,箫九扯了大夫过来,大夫吓的缩在榻边,连脉都不把便战栗道:“你们饶了老夫吧,就算胎儿未被毒药波及,命脉尚存,可是…可是以这位姑娘现在的状况,怎么可能生的下来?”

箫九攥住他的脖子,喝道:“你到底救不救!”

“大侠饶命!”大夫挣扎的脸色青白,“并非老夫不救,是实在是…”

“他活着。”冷百春抓住我的手压在她的肚子上,一遍遍对我道:“苏谢他还活着。”

“那姑娘如今也没有气力生产啊!”大夫掰着箫九的手指,挣扎。

冷百春忽然转过头看他,一点点扯着他的衣襟道:“剖腹…大夫,你可以割开我的肚子将他取出来对不对?”

剖腹取子?

大夫愣了住,箫九先一步道:“断断不可以!你会死的!”

“大夫!”冷百春却像没有听到一般,死死的攥住大夫的衣襟,指尖都挣的青紫,“我只要孩子活着,只要孩子…”

大夫看箫九,箫九额头青筋暴跳,抬头就要将大夫敲昏过去,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苏谢!”箫九不可思议的看我,“你也想她去送死吗!”

“她已经死了。”我看着箫九,不论再怎样否认,冷百春已经死了,她像是一枝已经的枯木,没有生。

她如今还活着,只因为这个孩子。

箫九怎么都不放开大夫,我在怀里掏出匕首,道:“我亲自来。”

“苏谢!”箫九冲过来抓住我的手,在一瞬间冷百春的手也探了过来。

她抓着我,也抓着箫九,一双眼睛里竟然有了光,那光让濒死的她看起来美丽极了,她道:“我要孩子,我只要孩子…”

箫九终是松了手,放开大夫,转身出了门,头都未回。

我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流这样多的血,她就躺在榻上,抓着我的手,刀尖破开肚皮的声音,嘶啦啦的像是割锦断帛,血便从刀尖下冒出来,满身满榻都是血,怕伤到孩子,刀刃只入一分,未彻底划开,便沿着冒血的裂口再划一刀,有什么东西伴着血一同冒了出来,我在那一瞬胃里一阵翻腾,慌忙转开眼睛,眉睫都颤,不敢看,不敢听,那切肤入骨的声音。

只感觉她抓着我的手指几乎要扭断,一手一手的冷汗和伤口裂出来的血,她却死咬着牙一声都未发出。

一个人可以承受多大的痛楚?

我瞧窗外,那靡靡的夜色之中有颗星星一闪一闪的,极远极远的地方传来杳不可闻的歌声。

那细弱的,断断续续的我听不清,只那么几句隐约听道: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呀嘛在街头…

风声,歌声,我在那天夜里听到一首不知名的歌谣。

我不知过了有多久,似乎不久,似乎又久的让人害怕,冷百春的手指从我的掌心里一点点划落,我转头看到大夫手中托着一个满是鲜血小肉团。

冷百春开膛剖腹死在榻上,满身满榻的鲜血,她的脸像是开在血泊里的白花。

大夫扯了件衣服将孩子包裹住,递给我,“是个千金。”

好小的孩子,皱巴巴的像只猴子,托在布锦之中软绵绵的一团,躺在我怀里,不哭不闹也不睁眼。

我顿时有些慌了,伸手小心翼翼的去触她的心跳,大夫在旁侧满头满面的汗,欲言又止开口,“姑娘…这孩子怕是活不了…”

“闭嘴!”一定活的了,冷百春在看,她的孩子一定活的了!

房门忽然被推了开,箫九疾步冲进来,却又在门槛顿了住,不敢过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床榻,愣愣开口,“魔教的人来了,马车就往这边来…”

魔教?我几步过去,问道:“晏殊来了?”

他不答我,只是直勾勾的盯着床榻不过去,烟灰色的床幔,扫在地上的都是红艳艳的血。

门外果然有马蹄声越发的近。

我伸手将孩子递给他,从怀中掏出白玉令牌一并给他道:“你带着孩子去骊城宫找药王妙手或者去魔教找沈青,给他们看令牌,他们一定会救孩子。”

箫九低头瞧着软绵绵的孩子,“她…死了吗?”

我不知他是问冷百春还是孩子,听着马蹄声顾不得多言道:“冷百春拼死也要保孩子,如果孩子死在你怀里,冷百春死都不能瞑目!”

他颤了颤,抬头看我。

“还不快走!”我扯他到窗下。

他忽问我,“你呢?”

我不能走,我听到窗外的歌谣声,抬头对他道:“我还有人要等,孩子就交托给你了。”

马蹄声隆隆踏过楼下,箫九再无一言,抱着孩子翻身跃下,足尖一点,消失在靡靡夜色里。

我合上窗,转头瞧见大夫瞧瞧溜出房门,满是腥甜的房间里除了冷百春便是被点穴昏迷在榻角的顾碧云。

她睡的那么沉。

我听到楼下勒马的声音,有人喊道:“苏谢!你在不在?”

是晏殊的声音,我从怀中掏出白玉的小药瓶,将里面小小的一丸药倒在掌心,薄薄的白蜡包裹着一只极小的虫子,百足虫。

我认得,是和阮碧城身体里一样的蛊虫,叶白芷说世上只有两粒,一粒在阮碧城身体里,一粒要我中在晏殊的身体里。

楼下似乎有人破门而入,我抬手将药丸吞了下去,那样一枚小小的虫卵丸,在我的胃里面一点点骚动起来,像是千百个钩子一点点勾着我的骨肉,我忽然脚底一软,跌坐在地上。

有人破门而入,瞧见我疾步冲过来,伸手环住了我的腰,托住我,“苏谢!你…”

“晏殊。”我抬眼看清他,他的眉眼在月色下魅魅的看不清楚,我又听到窗外风声里细弱的歌谣。

叶白芷也进了来。

我伸手抓住晏殊的衣襟道:“晏殊,我中毒了。”

六十

胃里似有千万根细细的针密密的缝过,说不清楚是疼是麻,只觉得浑身都冒冷汗,抓着晏殊的手指细微的颤着,我听自己的声音也不真切,“晏殊,我中毒了。”

他托着我的腰,伸指在我手腕上一搭,触着我的脉眉眼一点点深又重,“怎么回事…明明之前还好好的,解药呢?解药在哪里?”

我抬眼盯着门槛处立着的叶白芷,伸手一指,道:“你为何要害我?为何要害我…”

晏殊眉眼扫过时,叶白芷扶在门板之上的手指一紧,脸色煞白的望着我,惊的诧的,愣怔的神色一闪而逝,当即眼眶一红,泪珠子吧嗒吧嗒就掉了下来,“姐姐你说什么?你这样诬陷我,是要置我于死地吗?”

我不争辩,只是抓着晏殊的衣襟一阵阵发抖,那密密匝匝疼在胃里在骨血里不绝不断,“我只想要解药…”我抓着胸口,一紧一紧的喘息,“叶白芷,我只要解药。”

“我晚上都未见过你,何来的下毒?”叶白芷泪光盈盈,看晏殊也看我。

我抓着衣襟便笑了,“晚上来给我送点心的是谁?我除了吃了你送来的点心,再没有碰过其它。”我抬头问晏殊,“点心是你让她送的,不是她,难道是你要毒死我?”

晏殊脸色陡然一青。

“不是我!”叶白芷噗通一声跪了地,哭的梨花带雨,“祭司大人要信我!真的…”

晏殊忽然抬手,我只听道扑的一声轻响,叶白芷惨叫一声,咣的跌撞在门板之上,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过来。”晏殊眉眼在月色阴影下,我看不出情绪,只听他沉又静的吐出这两个字。

叶白芷掩着胸口,撑着门板爬在地上,泪珠涟涟的摇头,解释道:“祭司大人毒药不是我下的!若你不信我…”

“过来。”晏殊又重复一遍,语气渐重,“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叶白芷抿了嘴,脸色苍白到极点,手指在地面之上一点点攥紧,极缓极慢的爬起身,一步步到晏殊身边,跪下,“祭司大人…”

晏殊猛地抬手一把扼住她的脖颈,扯的她一个踉跄,道:“不要再找借口,你该知道我有千百个理由不信你,不论是不是你下的毒,我要解药,马上,立刻!”

“我…”叶白芷要讲话,他的五指收紧,一寸寸一分分,我几乎听到骨头嘎吱嘎吱的声响。

晏殊又道:“话我不爱重复第三遍,最后一次问你,解药在哪里?”

有凉风吹动窗扉,咿呀作响,月影晃晃,叶白芷就在咫尺间的距离那么瞪着我,一瞬不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