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体里像是百虫咬噬,又麻又疼,每寸呼吸都难捱,我却笑了,极小声极小声的对叶白芷道:“我只是想要解药,你是要我将真相告诉晏殊吗?”

我知道斗不过叶白芷,我没有把握在杀了晏殊后,她能履行诺言将解药给我,而不是杀人灭口,我武功不如她,心计不如她,唯有的便是自己。

晏殊比我有手段,生不如死,他比我习惯。

我在笑,浑身抖的厉害。

晏殊似乎以为我快要死掉了,托着我的手一松,指尖一错,我在寒光乍现中听到叶白芷惨到极点的叫声。

有血喷在我的手腕上,叶白芷的右手指头当啷啷的滚落在我脚边。

晏殊道:“我数到三,这一次我要的是你的脸。”

叶白芷在月色下颤抖。

他手指尖细小的刀尖,凌空点着叶白芷的眉心,眯眼道:“从这里,向下向下…我会将你的脸皮整个掀下来。”

纱幔薄影没有声息的抖动,极静极静的夜,在窗外极遥远的歌谣声中,晏殊数道:“一。”

叶白芷还在看着我,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了的眼神。

“二。”刀尖点在她眉心之上。

她颤的越发厉害,咬牙对我道:“我死了,你和他都得死!”

我窝在晏殊怀里对她笑,“我会活足七天,看着晏殊将你一点点剥皮抽筋,然后和你一起死。”

她不可思议的盯着我。

晏殊指尖一用力,她额头一点红珊瑚似的血珠子就冒了出来,刚要数三,她浑身颤抖霍然道:“解药不在我身上!”

晏殊手指顿了顿。

她忙道:“我没有解药,但我知道解药在哪里,我可以为祭司大人去取!”

“不必了。”我坐起身子,我之前特地确认过几次,她怎么放心不将解药带在身上?

我扶着晏殊跪坐起来,伸手去搜叶白芷的身子,怀里没有,袖中没有,往下在快要碰到她大腿时,她不自然的缩了缩腿,突然道:“我交!我自己交…”

我顿了手指。

晏殊攥着她脖子,迫的她不能低头,只能略路抬腿,伸出鲜血淋漓的手从大腿之上解下一瓶羊脂白的小药瓶,“解药…”

我刚要伸手去拿,她手指忽然一颤,小药瓶当啷啷的就落了地,滚远。

晏殊条件反射的一瞬低头去捡,手指只是略微一松,叶白芷在那一刹那身子一矮一闪,挣脱开了晏殊的手指,急速后退,几步退到门外。

我顾不得叶白芷,弯腰将小药瓶捡起,扒开时愣了住,一粒,里面只有一粒解药,我抬头看叶白芷,“只有一粒解药?”

叶白芷在门外忽然笑了,眉眼里的光凶狠极了,“苏谢,你没想到吧?这世间只有一粒解药,你要如何?”

晏殊夺过小药瓶,将解药倒在我掌心,,刚要开口,门外有烟花炸裂的声响,咚的一声,霓虹万千,将叶白芷的眉眼都点亮。

她在门外举着一支信号烟火笑道:“完了,晏殊你完了!”

烟火在夜空里湮灭一点点化为灰烬之时,我听到窗外有马蹄声排山倒海的传来,似乎在城外,但声势还大的地面都在颤。

谁来了?像是千军万马,铁马冰河滚滚而来。

晏殊托着我的腰扶我起来,伸手触了触震颤的窗棂,蹙眉看叶白芷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着背叛我了?新靠山是谁?让你这般的大胆。”

叶白芷将烟花掷在地上,咬牙切齿的瞪着晏殊,“从你第一次为了苏谢要掐死我的时候,我就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你尝尝当狗的滋味!晏殊,我跟了你这么久,忍了这么久,眼看着护法之外唾手可得,你却为了一个苏谢弃我如废棋!既然跟着你没有出头之日,我另投其主理所当然。”她顿了顿笑了,“这不你交给我的第一课吗?适者生存,若是你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凭什么要我臣服于你?”

窗外厮杀声起,窗棂越颤越厉害。

我攀着窗棂往外瞧,幽深的夜里,黑压压的一片兵马卷尘而来,我遥遥的瞧见尘雾之中几面旗帜,骊城的,还有我不认识的,还有一面…四脚青蛇?

是…娑罗教?

我回头看叶白芷,诧道:“娑罗教?娑罗教怎么会在此?”

叶白芷手指在滴血,背着夜色,看晏殊,“祭司大人,你不是有七窍玲珑心吗?猜猜我的新靠山是谁?”

晏殊不讲话,只是扯了布条,俯身将我肩膀上的伤口一层层包扎好,听不出语气的道:“除了我,不就只有阮莲华了吗?”

他在月色下掀了眉睫看叶白芷,薄薄的月影打在他的脸侧,单薄精致如同镂空的花纹,“你以为凭他阮莲华能除得掉我?”

“自然不能。”叶白芷撑在栏杆之上,盈盈脉脉的笑道:“你活剐了骊城王妃,杀了骊城王子,你以为骊城王会放过你?”又道:“对了,还有镜莲公主,若没有少主相助我还真哄不回来那个傻公主,你杀了她,小晔国也不会放过你,你两方竖敌,带来的心腹早就被少主换成了老教主的心腹,如今你孤立无援,千军万马够不够除掉你?”

晏殊将我的肩膀系好,一小捋发丝扫在眉眼里,笑道:“够了,确实出乎我意料,可惜你错估了我的心腹…”

叶白芷眉心一蹙。

他抬手啪的一啪,骊城中,同仁堂内涌出一队又一队的黑衣男和白衣少女,叶白芷脸色一黑,在白衣少女冲上来之际,翻身跃上楼顶,道:“你逃不出骊城的!”一闪身跃出了同仁堂。

我看窗外,兵马涌入骊城,席天卷地的扬尘而来。

晏殊忽然伸手抱住我,极深极紧,放佛要将我揉碎了一般,埋头在我脖颈里低低深深道:“你在这里等着我…他们要杀的是我,我不能带你走,等我引开他们确定安全后就来接你。”

是啊,杀人的是你,屠城的是你,要杀的人只是你,你引开,不累及我,多么深情大义。

“苏谢…”他侧头吻了我的嘴角,又抱住我道:“你要等我啊,好生的养伤,用不了多久…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大人。”有人催他快走。

他抱我藏在柜子了,在一线天光外看我,那双含笑的眼睛里竟然没有了一丝丝的笑意,深又重的,“苏谢,你会等我对不对?”

他问我,我看着他半天半天都没有答话。

他恼了,俯身进来托住我的脖颈,死死吻住了我的嘴,细碎又重的道:“你必须等我!”

他啪得合上柜子,一线天关在一瞬湮灭,黑的暗的,我瞧不见任何的光。

六十一

柜子里没有光,我闻到沉木腐朽的味道,听到之外闷闷的马蹄声,震在小楼里,似乎有厮杀声,近了一些又近了一些。

我猜晏殊已经在乱军之中遇到了少主,这沉闷的空间里我听不到更多,掌心里攥着的小小解药潮潮的生了汗意,我在柜子里发愣,竟不晓得想些什么。

这沉闷的夜里,我忽听到有人在小室里尖叫,突兀又尖利的,伴着之后的哭声让我浑身激灵灵一颤。

一把推开柜子,在清冷的月色,烟灰的纱幔下瞧见了跪在顾少庭尸体旁脸色惨白的顾碧云。

她也看着我,惨白的脸色全是闪晶晶的眼泪,有些惊愣愣的看着我,“苏谢…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了是了,我竟然忘了她,她睡的那么久那么沉,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她问我为何会在这里,又哭的让人心疼,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哥…”之后泪流不止,泣不成声。

我低头找我的东西,她哭的哽咽,“你在找什么?我问你是谁杀了我哥!”

找什么?

我忽然想起我的剑还在顾少庭的胸腔里。

顾少庭钉死在床帮之上,睁着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我过去,手指攥着剑柄有些发麻,顾碧云泪水不止的抬头惊诧看我,“苏谢…”

我猛一用力将剑从他胸腔里拔出,鲜血在顾碧云的尖叫中一珠珠的喷涌而出,我踉跄几步,拄着剑才站稳。

顾少庭的尸体翻到的砸在顾碧云脚边,脸上溅满了血,她吓坏了,哭都忘记了,只是坐在地上拼命的发抖。

可怜极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唇色惨白的失语。

“顾小姐。”我拄剑站起身子,在月色下看着她问道:“你还记得陆宁吗?”

“陆宁…”她转过头来看我,哭的泪痕未干,细细的眉蹙着,似乎很费力的在想,“陆宁…那个被表哥退婚死掉的陆宁?”

“我没死。”我看着她笑了,剑尖一点点的指着她,寒凛凛的映的她面无血色。

“怎么会…明明已经死了…”她吓坏了,颤巍巍的往后躲,“你是苏谢,是苏谢…”

我是陆宁是苏谢都不重要,我将剑刃贴在她的肌肤之上,问她,“你中毒了对不对?”

她青白着脸色讲不出话。

“你猜猜,只有一颗解药,你是兄长会不会宁愿自己死让你解毒?”我在月色下瞧着她,道:“你若是猜对了,我就放你走。”

“会!”她答的毫不犹豫,毫不思索,“我哥一定会先救我!”

我将剑尖一推,鲜血漫溢,她一声尖叫紧紧抓住了剑刃,猛地抽气后退,“你…”

“你猜错了。”

“不可能!”她疼的满头冷汗,声音都尖锐,“你骗我!我哥绝对不会…”

我将剑尖推的再深一点点,她整个脊背都退抵在床榻之上,我问她:“你要不要试试他服过解药的血能不能解你的毒?”

“闭嘴!”她不知是怕是疼还是激动,颤个不停,“我哥绝对…绝对…”她忽然哭了,抓着剑刃,肩膀一颤颤的哭了。

看啊,这就是被最信赖的人背弃的滋味,比切肤入骨都难捱,这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全心全意信赖的亲人。

她抓着剑刃的手在溢血,“闭嘴,闭嘴…”

我握着剑的手指麻到无力,我刚要双手攥住再深入探进她的心肺里,忽有人从大开的窗棂跃了进来,焦焦的喊我,“陆宁!”

我转头便瞧见了那个人,他站在窗前月下,背着月光让人看不清摸样,我辨认不出他的五官,却在他开口的一瞬间知道他是谁,“阮碧城…”

“陆宁!”他疾步过来,看着满屋的狼藉,死掉的顾少庭,和我手下的顾碧云。

“表哥…”顾碧云哇的一声就放声哭了出来,满是血的手抓住阮碧城的衣摆,字字哽咽的道:“我哥死了…我也要死了,表哥,我要死了…”

阮碧城低头看她半天又抬头看我,张口欲言又止。

我手指发麻,掌心里潮潮的,他忽道:“陆宁你的手在流血…”

是吗?我低头看手指,包裹的纱布揪揪扯扯的都是红殷殷的血,奇怪却不觉得疼。

他过来小心翼翼握我攥剑的手,我看着他笑道:“阮碧城,我拿到了解药。”我摊开手掌给他看。

掌心里黑的红的血,将那一枚小小的药丸染的殷红。

他愣了愣,再抬眼,眼眶却红了,“陆宁…我该怎样还你?”

还吗?

我拨出刺在顾碧云胸口的剑,抬手递给他道:“杀了她,我们一起走。”

他从剑刃上猛地抬头看我。

顾碧玉却先开了口,死抓着阮碧城的衣摆道:“表哥杀了我吧…杀了我她就会给你解药,动手吧!”

阮碧城死盯着我手中的剑,他犹豫了,他在那一刻犹豫的接不了我的剑。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顾碧云一声声一句句的道:“不管你是陆宁还是苏谢,既然你那么喜欢表哥,为什么还要用解药逼迫他!这就是你的爱吗?这么自私索求的爱吗…”

“爱?”我忽然笑了,笑的胸腔里回荡的空空落落,我盯着阮碧城问道:“阮碧城,若有人曾经弃我,骗我,利用我,后来又回心转意的说爱我,怜我,要用一辈子还我,如今却在迟疑,你说这是何种爱?我又当如何?”

“陆宁…”阮碧城近前一步,将月色全部压过我的头顶,声音里焦急万分的道:“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我会陪你走,可是…”

他的话就哽在了喉咙,惊愣愣的低头看着我手中的剑,就刺在他的胸口,“陆宁…你终是要杀了我?”

再多的解释都不必了,他迟疑了,在那一刻他迟疑了,只是这一迟疑我便输的一败涂地。只是那一迟疑我心里密密匝匝的勾爪一寸一寸的抓挠而过。

“阮碧城,我当如何?你告诉我,我当如何?”滚烫的血溅在我的手背上,手指麻的厉害,剑都握不住,使不上一分的力气,再深入。

爱便爱,死便死。这一次我一输到底。

“陆宁。”他抓住我的手,看着我,万分痛心的道:“我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你为何不能再等等我?”

等你报仇。等你安顿母亲和顾碧云。等你铲除魔教…

等你所有的大局。

我双手紧抓着剑柄,猛力的刺进他的骨肉,推得他直退几步,踉跄跌靠在窗棂上,之外的千军万马声一瞬间涌了进来,我看着他问道:“我等不了了…我等了你三年又如何?最后的下场是什么阮碧城?”

他在月色下看着我时,我忽然觉得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我在等这个答案,爱或者死,只要一个答案。

我看他道:“阮碧城,一起死吧。”手指猛地用力一推。

“表哥!”顾碧云在身后声嘶力竭的喊他。

就那一声,他霍然抓住了我的手,就在剑透骨入胸腔之时,紧紧的抓着,迫我一分都不能动弹,他说:“陆宁,我还不能死…”

我在那一刻动弹不得,忽听身后冷风卷来,阮碧城跃过我喊了一声,“碧云不要!”他一把推开我,顾碧云那一剑就直刺刺的捅进了他的肩头。

我踉跄着几步,急剧向后倒去,却被人拦腰抱了住,有人在我耳侧问道:“死心了吗苏谢?”

那声音万分的熟悉,我还没来得及回头,阮碧城眉目在一瞬间紧了住,惊道:“晏殊?你不是…”

从背后的门外忽然涌入两名黑衣人,上前左右扣住了阮碧城和顾碧云。

我转头就对上了晏殊的眼睛,他看着我,却是对阮碧城道:“是我,你以为我会放心留苏谢在这里?”他似乎在笑,“我没那么伟大,要死一起死,我只是为了让她死心而已。”

“晏殊…”我看不清他的眉眼,我听到自己声音飘的不真切,问他,“你一直都在?”

他只笑不答我,只是道:“你一定不会等我,所以我要死也要抓牢你,千军万马算得了什么?我从来不怕死。”他捏起我的下颚,迫我看阮碧城,问我,“如今,你死心了吗?”

一直都在吗…只是要看我死心,我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的一举一动,是从最开始叶白芷留下阮碧城?还是从阮碧城入骊城?

从多久开始?又知道了多少?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我的一言一行从开始就被他看穿了,他只是将计就计的看我死心。

他忽然抬了抬手,有黑衣人押了一人进来,噗通跪在他脚边,他笑道:“我还有他。”

我低头瞧清楚脚下那张脸,就愣了住,“宝泽…”

六十二

“宝泽…”

他爬在我脚边,闻声抬头,眉头紧紧皱着,脸色不知是眼泪还是冷汗,一层层的水光,他忽然一把抱住了我的腿,声音从喉头哽了出来,“苏谢,苏谢…他杀了母后,一刀一刀还挖了心给我吃…苏谢苏谢,镜莲也死了对不对?我也会死对不对?”

他的眼泪全湿在我的衣摆上,贴着肌肤灼灼的烫人。

他问我,镜莲也死了对不对?

我张口半天一个字都讲不出来,如鲠在喉,吞吐都不得。

“明明…明明我们之前还在一起,她还答应我早点回来,明明…明明你也说了会等她回来…”他仰着脸看我,额头上,眉眼下粼粼的水光,他才和明秀一般的大,从未见过这么多不堪的,吓坏了,抱着我的腿,干呕着止不住,“苏谢苏谢,我快要死了…都不要死好不好?”

我浑身麻麻木木像是千百只蚂蚁咬过,晏殊抱着我在笑,低头看着宝泽问道:“害怕吗?”

宝泽蜷着身子干呕,拼命的点头。

晏殊呵的笑了,弯腰扯了袖子细细的替宝泽擦了脸上的眼泪和冷汗,一壁道:“她将你保护的真好啊…你所经历的,所见过的,所拥有的都是最美丽的,这世间有多不堪,她从未让你见到过,她在九泉之下应该感谢我,感谢我让你看到了这么生动的世间,至少以后不会有比这再不堪再可怕的了,对不对?”

宝泽浑身发抖,怕极了晏殊,死死抓着我的腿,一哽一哽的道:“我…我做错了什么吗?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要是我做错了,我道歉…你放过我好不好?”

“你怎么会错?”晏殊直起了身子,眉眼间笑意盈盈,“错的一直都是我,从头到尾,十恶不赦。”他顿了顿,眉间的笑意忽然全数不见,满是讥讽的道:“我放过你,当初又有谁放过我?我六岁的时候就知道,这世间有多不堪多可怕,除了自己,没有人会放过你。”

他抓起我的下颚,让我抬眼看阮碧城,问道:“苏谢,你放过他好不好?放了他和他的表妹双宿双飞好不好?”

我愣愣的抬头,瞧了半天阮碧城,脑子里都寻不出我该讲什么,走到今天我竟不后悔,好的坏的,我都希望快点结束。

我是多么感谢晏殊,感谢他也让我看到了最不堪的世间,我所信赖的,所亲爱的,所在乎的,在这个小小的骊城中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