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谢他等我死心才出来,若是他出来早一点点,在阮碧城没有犹豫之前,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死心。

我在那一刻竟觉得宝泽这样死掉也是极好的。

极好的。

楼外月下马蹄声轰来又在那一刻零落而止,像是一瞬间安静了下来,极为的静,静的重新听到风声里那细弱的歌谣声。

有个清亮亮的声音在楼下喝道:“晏殊!”

“是少主。”躲在窗下压着阮碧城的黑衣人一壁朝外打量一壁报道:“少主带人不多,多是骊城和小晔国的,还有些中原人士。”

“哦?”晏殊看阮碧城,道:“果然阮盟主也通知了你的人,不知盟主是刚刚通知的,还是早有预谋?莫不是你和叶白芷也联了手?”

阮碧城猛地抬头看我,解释道:“我从未和叶白芷联手,只是在逃离魔教时通知人前来接应而已,陆宁我…”

“杀了他。”我忽然觉得可笑极了,不论是从最开始就算计还是只是之前刚刚通知,这些与我何干?

在他犹豫那一刻,之后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即使我再用心爱他,又有何用?他连顾碧云都牺牲不了,怎么会牺牲天下和我在一起?

我抓着晏殊的衣襟碎碎道:“杀了他,你不是爱我吗?那就杀了他…”我从没有一刻如此希望他死,恨意切肤入骨,不死不休。

晏殊握着我的手,极其的愉悦,“我会杀了他,但不是现在,现在我们需要阮盟主相助。”

“晏殊!”楼下阮莲华又喝道:“我知道你在,不要连累苏谢,你一个人出来,你该知道,和你在一起苏谢只有死路一条。”

呼啸的风声里我忽听到有人喊我,“姑娘!姑娘你还好吗?你若还在就应我一声!”

晏殊伸手掩住了我的口,低声道:“不要讲话,很快,很快就好。”

他微微示意,两名黑衣人抬手封了盟主和顾碧云的穴道,各自从怀中掏出一张人皮面具贴在他们面上。

幽幽的月色里,我看不清两人的脸,片刻后听黑衣人报道:“大人,好了。”

阮碧城和顾碧云被推到眼前,那张脸熟悉的让我发愣,赫然是我和晏殊的面貌。

晏殊点了点头,弯腰扶起宝泽道:“这个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是等价交换,你想我放过你?”

宝泽不敢看他,抓着我不松手的点头。

晏殊顺了顺他的发,轻声道:“那就叫你父王放了我和苏谢,你也不希望苏谢死对不对?”

宝泽眨着眼睛雾蒙蒙的看我,点了点头,眉睫上的泪珠一晃晃的坠下来,声音小小声对我道:“苏谢…父王不会伤害你的,我保证…”

心肺忽然绞着一样疼,我在那一刻恨死了晏殊,切肤入骨。

晏殊挥了挥手,立刻有黑衣人押着宝泽到窗下,楼下顿时有人惊骇难掩的脱口,“宝泽!我儿宝泽!”

黑衣人横剑抵着宝泽,道:“祭司大人吩咐,让你们退开,让出一条路来,不然立即杀了他!”

“住手!别动手别动手!”骊城王在楼下慌的马声嘶鸣,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下令后退,却有人直言反对,楼下顿时乱成了一片。

晏殊极低极短促的道:“冲出去!分两路走。”

黑衣人应声一人押着宝泽,余下两人各自扶着易了容的阮碧城和顾碧云跃窗而出。

我听到楼下有人喊:“救宝泽!”

也有人喊:“抓住晏殊!不要让他们逃了!”

乱糟糟的声音搅在兵荒马乱之中,却听不到阮莲华的声音。

我瞧他们掠出去的背影,极清白的月色下,他们在月影里,阮碧城有没有回头,我不知道,我在那一刻只希望宝泽就死在今夜。

都死在这一夜就好了…

手心忽然一软,有什么东西没有声响的掉落在了脚边。

是等了多久?等到楼下哄乱最盛之时,晏殊扯了斗篷将我裹在怀里,温温热中,我只瞧到一线的光,晏殊潮潮的呼吸探进来,低低道:“累了就闭上眼睛。”又补道:“不要担心。”

“晏殊。”我忽然开口叫住他,在一线天关中看他,问道:“如果今天阮碧城带我走呢?”

他就在蒙蒙的光中瞧着我,道:“他不会。”

“如果呢?”

“没有如果。”他答的笃定万分,“你以为我冒这么大的险,会放你离开?苏谢你该死心了,这是我对你容忍的最大限度,你便是鹰我也会折断你的羽翼,让你插翅难飞。”

他总是这么有把握,无论是什么。

他带我从同仁堂中出来,疾奔在夜色里,风声,马声,刀剑声,我蜷在他的怀里,扯进了斗篷,冷的发抖,只听到耳侧的这些声响和他胸腔里急速跳动的心跳。

撞在我耳膜里,昏昏沉沉,浑浑噩噩,我在斗篷里,细微又力竭的跟他说话,“晏殊,你猜有没有事情是你不能掌控,力竭也得不到的?”

“恩?”他听不真切,在细细的风声里问我。

我便抬头问他,“我们去哪里?”

晏殊不答我,纵身跃上城墙,拉开斗篷一线让我看,“我们回教中,是我的谁都休想夺走。”

冷风从缝隙里灌进来,我看到沉沉的夜色下,黑影重重,晏殊只是一拍手,之下的黑影骤然点亮火把,扑啦啦跪了一地。

“我在教中待了多久?少主又在教中待了多久?”晏殊在城墙之上冷风之中,笑道:“他太心急了,应该再耐心的等一等,等到自己掌权再一举除掉我。”

真可怕。

这些明明都是我认识的人,却又陌生的可怕,城府,心计,每走一步都精妙的盘算过了,每个人都是棋子,甚至你自己都不知道。

“苏谢。”他低头瞧着我道:“恨我也好,但你心里不能没有我,你恨我一辈子也好。”

他抱着我跃下城墙,穿过人众,翻身上马,裹着我,下令道:“回教!”

我在缝隙中抬头看,巍巍的城楼之上,我忽然看到有人立在那里,看着我,看着晏殊。

极阴暗的角落里,我看不清他,不敢确定那是不是阮莲华…

六十三

晏殊抱我奔驰在夜色里,马蹄声,风声卷的斗篷猎猎作响,我尽量的蜷着身子。

“苏谢?”晏殊忽然叫我,抱着我的手紧了紧,策马不停的问我,“你冷吗?怎么一直在发抖?”

我在晏殊的怀里,从斗篷的一线缝隙中看见极深的夜里忽然下了雪,落在晏殊低下来的眉睫上,晶晶白白的一片,我在斗篷里探出面,远处的密林,近在身边的丛山,细细小小的雪花一转转的落下来,像雪又像雨。

这景色我不熟悉,百仞高的崖壁上一簇簇的爬着枯藤蔓萝,“我们要回去吗?”

“快要离开骊城的范围了。”晏殊抓紧我的斗篷,没瞧我,“你睡吧,睡醒了就该到了。”

“停一下。”我抓着马鬃,从他怀里坐起身,“停一下晏殊。”

“别动。”晏殊单手压着我,迫我坐下,低喝道:“有什么事回去再说,乖乖坐着别动。”

猎猎的风打在我胸口脸上,夹杂着细细的雪,手指冷的发僵,我侧过头看他,声音淡了又淡道:“晏殊,我的解药丢了。”

我的声音在风中一掠而过,我瞧到他瞬间低下来的眼,他猛地勒马,马声长嘶,我被颠簸的险些坐不稳,他就那么紧扣着我的腰,瞪大了眼睛看我,“你说什么?”

那表情里惊诧诧的,瞪大的眼睛惊慌失措,我总算是见到了他预料不到的表情,伏在马背上忍不住就笑了,笑的浑身痉挛。

“苏谢!”他就猛地勒马停在小雪中,不顾身后不明缘由的部下,紧盯着我问:“解药你没吃?解药在哪里?”

他慌了,我越笑他变越慌,一把捏住我的下颚,手指凉的很,“苏谢!回答我!”

我伏在马背上笑的止不住,胸腔里一阵阵痉挛共振,一颗心枯死一样悬着来回乱晃,那胃里,骨肉里,四肢百骸里像是千百只的白蚁啃食,麻的疼的,我几乎可以听到窸窸窣窣的啃食声。

我痛苦极了,一阵阵的发颤,蜷曲濒死的虾一样。

“苏谢?”他抱着我,脸色惨白,死死的抓着我的手,声音紧了又紧叫我,“苏谢…你怎么了?”

是胃?是心?还是脑子?百足虫会先啃食我的哪里?

没有人知道我有多希望它先将我的脑子啃食干净,一分都不剩,或者心也可以。

我不疼,我死过一次也不该怕,可是我在初初落雪的夜里,伏在马背上忽然疯了一样发颤,控制不住。

我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吓得晏殊抱着我的手也在发抖,他压着我,抱着我,猛地喝道:“在附近找人家!立刻!”又俯身捧住我的脸,擦掉我一脸凉冰冰的冷汗,声音小又弱的安慰我,“苏谢你累了,一定是累坏了,不要怕,我们休息一下再赶路。”

我张口讲不出话,舌尖在唇齿间僵的动弹不得,只是抓着晏殊的衣襟,抓的手指上的血染满了他的素衣。

有人在马下禀报,前面不远有一处猎户的茅庐。

晏殊将我裹紧,策马要过去,背后有人喊了一声,大人!

我瞧不见人,只听到背后有人策马过来,声音焦急又紧张的道“大人!少主…少主追来了!”

缰绳被人拉了住,那声音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响起来,“大人耽搁不得!苏姑娘的伤可以回教找沈药师医治!如今等少主追上来免不得一场恶战,您如今还不能动少主,若是失了先一步回教掌握大局的先机怕是…”

那絮絮叨叨的理由我听不真切,耳朵里骨头被啃食的沙沙声细细密密的响着,晏殊没有动,他在想,在揣度,在掂量下一步该怎样走才好。

死吧,死吧,全部都死在今夜吧…

我在他怀里,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从喉咙中挣出一句话道:“晏殊杀了我…杀了我吧…”

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脸色惨白不人不鬼的摸样痛苦极了,若有一日生比死痛苦,该怎么办?

“晏殊…”

他猛地扯下斗篷丢给旁侧那人,紧着眉头道:“你办成我带人先走,引开阮莲华,我明日就回教。”

“大人!”那人还要再讲什么,晏殊霍然扬鞭策马,急掠而过。

我看到两侧的山一闪闪掠过,抓紧了晏殊的衣襟费力呼吸,再撑不住闭眼昏了过去。

都死吧,死吧…

我梦到了什么在夜里猛地惊醒,满身满脸的冷汗淋漓而下,是什么极为可怕的梦?

但我在醒来的一瞬间忽然忘记了,想不起来,脑袋里空空的,沙沙沙沙的响着,再思量便生绞了一样疼。

“苏谢!”有人在旁边捧着我的手叫我。

我侧头就瞧见晏殊蹲在床边,眉眼憔悴却欣喜的看我,未亮的天,窗外没有光,屋内点着一盏灯火,曳曳的暖色就融在他脖颈间碎小的发梢上,柔软又安静。

他伸手给我擦汗,问我道:“你感觉怎么样了?我以为你会睡到天亮,饿不饿?渴不渴?”

我抬眼看屋子,小小的,很的简陋,却是什么都有,床上铺着一张虎皮,暖烘烘的。

“苏谢…”他侧脸蹭着我的手背,低低哑哑道:“你解药真的丢了吗?恩?”抬了眼看我,蹙着的眉头深深深深的。

我掠过他的肩膀瞧着屋子,不经意的就落在门槛不远的角落里,那里堆着什么,椅子横七竖八的挡着我看不大清,只瞧到有暗红的液体从椅子下一点点蜿蜒出来,小蛇一般,在往侧看,一只素白的手从椅子后探了出来。

“苏谢?”晏殊叫我,温声细语的问我,“你没吃解药吗?解药呢?”

是一个还是两个?

我盯着那椅子背后的手半天,回过神看晏殊,这世间谁能杀了他?我细细看他,勾唇笑道:“是啊,解药丢在骊城中了。”

他眉眼间的欣喜一瞬间湮灭,“在哪里?同仁堂吗?你为何没有吃?”

会生气吧?

我歪头看他,“我给了阮碧城。”

他捧着我的手便是一紧,紧到我微微蹙眉,他才一点点松开。

我又道:“这世间只有一颗解药,我给了他,晏殊杀了我吧,像从前一样掐死我。”

我握着他的手放在我脖颈间,“杀了我吧晏殊,不要让我生不如死。”

“你就那么想死?”晏殊眉眼都皱着,竟没有生气,只是颓然的问我,“苏谢,你就…那么的不愿待在我身边?”

“是。”我答的轻又笃定,“我恨不能将你剥皮抽筋,在你身边一刻恨便多一分。”

他就那么盯着我,盯着我,忽然笑了,打开我的手,压低身子看着我笑道:“苏谢,你就恨我一辈子吧,不就是解药吗?天亮我们就回教找沈青,他若没有,就找叶白芷,找药王妙手,就算这世间只有一颗在阮碧城身体里,我也会挖了他的心找出来。”

他一字字咬道:“没有我的允许,你死都不能!”

“是吗?”我也看着他,问道:“若是我明日就会死呢?”

他忽然就蹙了眉不讲话,半天半天咬牙问道:“苏谢!你一定要这么针锋相对才快活吗!”

我张口要讲话,却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脑子里轰的一声便炸了开,片刻的沉寂,身体里如同千百只虫子从我的四肢百骸一起涌上脑颅里,沙沙沙沙的声响,我抓在虎皮上的手指一瞬痉挛,再忍不住喊了出来,伸手死死的去抓头发。

“苏谢!”晏殊一把压住我的手腕,白着脸讲不出话,只是一个劲的叫我,“苏谢…苏谢…我要怎么做你才好受些?”

“杀了我晏殊!”我睁开眼睛,忽然觉得看不清楚了,眼睛里分不清是泪是汗,麻麻的全是黑影,我看不清他,听到自己声音发抖的道:“晏殊求你杀了我吧…”

有什么热热的液体掉在我脸上眉间,晏殊俯身一把抱住我,突然哭了,“苏谢苏谢…我不知道该怎样待你,我爱你,爱到不知所措…”

那眼泪灼在我脖颈里,我年少时也爱过一个人,爱到不知所措。

可是都死了,那个单纯追逐仰望一个人的陆宁,那个我。

我昏昏沉沉的昏睡了过去,再醒来窗外晨光已经透了进来,从窗花里露进来,一寸寸的筛在趴在床边睡着了的晏殊脸上。

他还抓着我的手,我微微一动他便惊醒了,猛地坐起身看我,“你醒了?你觉得怎么样?还难受吗?”

我嘴唇干的厉害,又饿又渴,抽回手对他道:“我饿了。”

我看到他顿时亮起来的眉眼,毫不掩饰的笑意,“饿了好,饿了就好。”他将我的手放回被子里,道:“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你再睡会儿,我片刻后就回来。”

我点点头,看着他兴冲冲的出去,在另一间狭小的厨房中叮叮当当的翻箱倒柜。

“苏谢,只有鸡蛋和大米,煮粥好不好?”他在厨房中扬声问我。

我没有答话,片刻后他又问我,“苏谢,是先放大米?”他在门外探头对我笑,晨光中一脸的赧颜,“我没有煮过…鸡蛋一起放吗?”

我有些恍惚的看他,吃力道:“你去随意打只野鸡野兔回来就好…”

“这个我会!”他进屋取下挂在墙上的弓箭,转身便走,到门口又不放心的回头进来,轻声道:“我先封上你穴道,等我一会儿就回来。”

抬手要落下,我抓住了他的手指,哑着声音道:“我动弹不了会很难受…你锁上门走就是了,我能跑得了吗?”

他的手指僵了僵终是收回,俯身在我额头极轻极轻的吻了一下,道:“那我不走远,你不要乱动,乖乖等我回来。”

六十四

嗒的落锁声。

我在榻上等他走的远一些,再远一些,翻身而起,赤脚到窗下,推开窗阴冷的山风卷着细雪。

晏殊的马栓在门外的柱子上,我跳窗落地,解下马绕到大路上才翻身上马,猛地鞭马,长嘶中疾驶而去。

“苏谢!”

沉沉的暮色中他不知何时回头,相隔极远的喊我。

我在马上回头,蒙蒙的山霭之中我看不清他的眉目,只听他一声声厉喝道:“苏谢!你若是敢逃我必断你手筋脚筋,让你一辈子都动弹不得!”

我便笑了,在他掠身要追过来之际,扬手鞭马,绝蹄而去。

“苏谢!马上站住!”

我策马在群山峦峦中,从未有一刻这般的轻快,做陆宁时没有过,做苏谢时亦没有过。

逃掉了,终于要挑掉了,没有阮碧城,没有晏殊,没有可以牵扯的任何人任何事,什么毒药解药,生死契阔的蛊毒,去他妈的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