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雾霭,卷满我的身子,充盈的我心肺都生出风,我没回头看晏殊,只是奋力的往前,没有去处,没有目标,只想逃的远一点,再远一点。

“苏谢!”

我头也不回的策马向前,却远远的听到马蹄声,卷在山霭之中,哒哒而来,近一些才瞧清从山霭中破雾冲出来是人马。

竟是杀回来的阮莲华。

他隔雾瞧着我,远远的喊了一声:“苏谢!”我也听到长欢喊了我姑娘。

晏殊追在身后,近了近了,阮莲华迎面而来,晏殊在身后喝了一声,“你逃不掉的,还不回来!”

逃不掉…

我猛地调转马头朝着身侧雾气蔼蔼的悬崖直奔而去,两侧是晏殊和阮莲华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山林中,听不真切。

只听清楚晏殊说:“苏谢回来!”

长欢也焦焦的喊我,纷乱中阮莲华似乎想说什么,却在我打马扬踢而起的跃向山崖时戛然而止。

雾霭从我身侧掠过,细雪的天地中我只听到风声过耳,什么都没有,逃掉了…

我在雾气中隐约看到对面的山脉,在□的马长嘶一声急剧下坠之时,足尖一瞪马镫,猛地纵身,一把抓住了山巅上的枯藤,看着马在雾气里坠下山崖,半天连声响都没有。

我费力的爬上山崖,极大的雾气里我看不清对面的晏殊和阮莲华,只隐约听到他们在喊我,我不知道他们看不看得见我。

大抵看到我坠下山崖了吧。

手臂上不知是什么时候划破了,没有知觉,只是热热潮潮的一直在流血,我一路赤脚的穿梭在山林中,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觉得山中的雾霭一点点散了,细雪愈发的大,我四肢发软,靠着大树坐了一会。

饿极了。

如今唯一有的知觉也只有饿了。

我在树下坐了半天,衣服潮潮的不知是露水还是雨雾,看着胳膊上划开极长极深的口子,竟也不觉得疼和冷,只是饿的厉害。

林中忽然有炭火的味道,夹杂着烧烤的焦香味,我几乎可以想到滋滋冒油的野味,胃里一阵翻搅,吃力的爬起来,扶着树木顺着飘香一路寻过去,在山林中的一间破败的山神庙前看到了烟火。

我听到有人在破庙里面说话,是什么没听清,胃里饿急了,不管不顾的就冲了进去。

在那些人惊诧的转过脸来看我之时,我僵在了门槛处。

细雪从檐下吹进来,我觉得冷极了,让我浑身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火堆旁坐着的几个人就那么惊诧的看着我。

我看了半天才敢确认真的是他们,陆家的掌门人,我爹,陆明秀和陆明玉,再旁侧是我娘…

我在细雪中就那么僵着,想过千百种重见他们的场合情景,但从未料想到在我最狼狈之时,猝不及防的遇到了。

“这位姑娘是…”我爹先开口,起身打量着我。

还没问完,我娘便起身风风火火的过来,惊道:“小姑娘怎么弄的一身伤啊?快进来,快进来…”扯着我便进到庙里,瞧着我的手臂,又瞧我赤着的脚,皱眉咂舌,“脚也磨破了,真是可怜。”

我任由她牵扯着坐下,融融的火堆旁我略一抬眼忽然看到了不远处昏迷着的一个人,箫九?

他怎么会在这里?孩子呢?

他似乎受了伤,昏迷在那里,我一把抓住我娘的手问道:“箫九怎么了?”

她刚找来金疮药要包扎我的手臂,被我抓的一惊,我爹在旁侧试探性的开口,“姑娘认识箫九?”

我抬眼看他,条件反射的垂下眼,他不认得苏谢吗?还是…没有认出来?

“老爷,小小的姑娘家你那么凶是要死啊!”我娘蹲□子,撕开我手臂上的衣袖,一壁上药清理,一壁皱眉道:“小姑娘怎么伤成这样啊?疼不疼?”

她温柔极了,那么近的瞧瘦了好多,鬓边的白发都掩盖不住,细细的皱纹爬满了眼角,她是那么爱漂亮的人,如今老了这么多。

“这深山密林中寻常人家会来吗?”陆明玉挑着炭火阴阳怪气的看我,耳垂上的珍珠坠子晃啊晃的,“一个小姑娘身受重伤的出现在深山之中,不是很奇怪吗?”抬眼看我问道:“你究竟是谁?”

我看着她不讲话。

“我说明玉你一个姑娘家家的,疑心病这么重可不好。”我娘接口道:“你们江湖中人不就是最讲究什么路见不平劫富济贫吗?这么小的姑娘身受重伤,你们爷俩倒是盘问上了。”

又对我小声道:“别理他们,他们江湖中人都神经叨叨的,来,抬脚我看看你脚底板的伤。”

“妇人之见。”我爹坐了下来,冷冷道:“如今魔教横行,害的盟主重伤中毒,还将骊城搅得天翻地覆,不谨慎行事迟早吃亏。”

我将脚抽回来,“多谢夫人。”起身对陆掌门道:“大侠不必担心,我只是路过而已,可不可以让我跟箫九说句话?说完我便离开。”

我娘急了,起身扶着我对陆掌门道:“老爷!她一个小姑娘你让她独个儿离开,于心何忍啊!她还能吃了我们不成?”

陆掌门不答话,只是瞧我半天,一侧身道:“请。”

我刚要去箫九身边,陆明秀忽然探了脸在我眼前,蹙着秀气的眉眼左右看我,不敢确定的开口,“你是…”

我一步退开,侧过脸道:“劳烦小公子让让。”

“明秀,你认识她?”陆明玉狐疑的打量着我们两个。

我的样子实在是狼狈极了,以至于陆明秀瞧着我不敢确认,刚要绕过他去问箫九,他试探性的喊我道:“苏谢?”

我身子一僵,就听陆明玉先一步惊喝道:“明秀你说她是苏谢?魔教妖女苏谢?你有没有认错?”

陆明玉挠头看着我,“我在骊城只见了一面…苏谢,你是苏谢吧?”

陆明玉铮的拔剑,我娘一把抓住她的手,急道:“还没问清楚怎么就动手啊!万一认错了…”

“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一个魔教余孽!”

陆明玉还没有上前,一把剑就抵在了我的脖颈之上,陆掌门眉目威严的看着我,问道:“你果真是妖女苏谢?”

我忽然想起阮莲华曾经说过,我就算离开魔教也无处可去,无处可逃,我将不容于天地间。

就瞧着那剑在我脖颈上深了深,血珠子顺着剑锋而下,我抬眼看陆掌门,道:“我只想跟箫九说一句话。”

“魔教妖女人人得而诛之,有何立场和我讨价还价。”他将剑刃一递就要挑穿我的喉咙。

我伸手一把攥了住,另一只手猛地探前猝不及防的扼住了他的喉咙。

“住手!”我娘陡然开口,“住手…不管你是不是妖女,但,但我好歹方才救过你是不是?就看在我的份上放了我家老爷…”

“闭嘴!”陆掌门怒不可遏的喝她,一双眼睛死瞪着我,“我陆千城什么时候落到要在魔教妖女手下乞命的地步了!要杀便杀!”

“姑娘!”我娘扑过来,抱着我的手臂急的眼眶通红道:“姑娘小小年纪何必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伤天害理?

我愣愣的看我娘,她急的快要哭了,“我只是想跟箫九说句话。”只是如此而已,我伤了谁?又害了谁?

他的剑刃还陷在我的手掌里,潮潮热热的都是我的血。

“妖女快放了我爹!”陆明玉拔剑瞪着我,恨不能生吞了我,“你敢伤我爹,我必定将你碎尸万段!”

我娘忙道:“你不是想和箫九说话吗?”她到箫九身边将箫九晃醒,不迭道:“你别伤我家老爷,你说,你说!”

箫九迷迷糊糊的醒过来,蹙眉看我,忽然翻身坐起,扯的胸部伤口疼的他闷哼一声,压着伤口道:“苏谢孩子!”

“孩子呢?”我问他。

他压着伤口,惨白着脸道:“孩子被魔教中人抢走了!”

怎么会…晏殊和我在一起,还有谁知道孩子?

我问他,“是谁?”

他挣扎着站起身,眉目都纠结在一起,咬牙道:“我带孩子去找药王,半路遇到了魔教少主和叶白芷,孩子就…”

我的手指一松,陆掌门猛地闪身后退,同一时间我听到剑刺来的声音,箫九喊了一声,“小心!”抱着我极略后退,踉跄着跌倒,背后那一剑就刺了空。

陆明玉握着剑,又急刺而来,“妖女受死吧!”

六十五

我像只老鼠,被逼在墙角,不能退不能躲,各个提着剑恨不能将我千刀万剐,我却不能还手。

我熟悉的,我亲密的,我世上唯有的亲人,我曾经幻想过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我娘都能一眼认出我,至少她可以感觉到,至少她可以。

可是如今她就站在那里,愁眉紧锁的碎碎念,小小的年纪怎么就那么狠的心,做那些伤天害理,缺阴德的事…

或许再给我点时间,她一定可以认出我来,可是探到我眼前的剑狠又快,我弹指就要死在我爹的手里。

非要到无路可走之时才愿意相信,我早就无路可逃了。

箫九拦在我身前,陆掌门提剑喝道:“萧大侠,老夫念在你是盟主挚友的份上出手救你,如今你为何要护着这个妖女!”

箫九不答他,只是护着我一路后退后退,低声道:“不要伤人。”

是了是了,我是苏谢,杀人不眨眼的苏谢,伤天害理是我,十恶不赦是我。

“陆掌门,你和苏谢的恩怨与我箫九无关,但她已是我义妹,我就不能坐视不理。”他又对我低声道:“我们一起冲出去,然后去救孩子。”

“不必了。”我在他身后停步,“孩子从今日起,我自己负责。”伸手在他的肩膀之上猛地一按,我掠身而起,跃过他和陆掌门,直窜到庙外,在细雪中踉跄落下,转身看他们各自不一的表情,又瞧我娘。

我在细雪里跪下,对我娘道:“陆夫人大恩无以为报,我给夫人磕个头。”我在薄薄的雪地里叩第一个头,“愿夫人常健千岁。”

叩第二个头,“愿夫人事事顺心。”

叩第三个头,“愿夫人…老有所依。”

他们惊愣在原地,我起来转身便走,箫九在身后喊我,紧了几步要追过来,陆掌门全先挺了剑喝道:“妖女休想逃脱!”

箫九脚步一慢,拦住了他,遥遥的冲我喊道:“你在山下等我,我和你一起去!”

我没有顿脚步,不回头道:“你去药王谷找妙手,在那里等我。”

“苏谢!”他再喊我,我脚下加快,闪身就掠进蒙蒙雾气中。

我下山时天色已经黑透了,晏殊和阮莲华似乎已经都回了魔教,之前曾住过的小屋中死寂的一片,我在山下抢下一匹马,披带细雪,连夜马不停蹄的赶回魔教。

落蹄时天色蒙蒙的擦黑,我眼睛模糊的也分不清楚是黄昏是夜晚,在教门口下马,被守卫拦下,刚要去摸白玉令牌给守卫看,找了半天才想起来令牌已经给了箫九。

我在教门口愣了半天,当前的年轻守卫细细打量我几次才试探着开口问道:“你是…苏谢苏姑娘?”

我点了点头,“是我,我有急事回教忘记了带令牌。”

“你是苏姑娘?”他狐疑的看我,嘟囔道:“祭司和少主再三吩咐要仔细留意的苏姑娘就是你?”

我路上赶得急,未来得及换衣服,一身白衣被细雪打湿,浑身上下满是血迹和泥浆,赤着脚,披头散发的狼狈极了,他定然是不信的,我不想惊动旁人,想了想,便将裤腿掀起来,细白的小腿之上青蛇缠绕,一路蜿蜒而上,在的大腿处探出碧碧的眼,四爪,没有蛇信。

待选护法纹身。

守卫探眼过来一瞧,噗通噗通都跪了下来,头都不敢抬道:“属下有眼无珠!这就去禀报祭司和少主说苏姑娘回来了!”

“不必了。”我拦下要起身的守卫,从他身边过去,冰冰凉的指尖轻轻的点在他的肩膀道:“我回来一事不要声张,我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守卫有些犹豫,“可是祭司大人和少主都吩咐过…”

我在他身侧顿了脚步,侧过脸看他,手指滑到他颚下一挑,迫他抬头看我,“要我在重复一遍吗?还是…”我轻声问他,“要我杀了你灭口?”

“属下不敢!”守卫慌慌低头,不迭道:“属下明白!请苏姑娘饶命…”

我应了一声径直入教。

偏院里竟静的很,叶白芷似乎不在。

我推开房门就瞧见长欢在榻边弯腰扑着床铺,听到声音在昏昏的灯色下抬头望过来,有惊有喜,在我叫出长欢两个字的时候他忽然眼眶一红,撩袍跪下道:“姑娘…回来了。”

我便笑了,扶着门框一屁股跌坐下,他慌忙过来扶我,满是担忧的道:“姑娘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受伤了?”

我就冲他笑,淡声道:“长欢我饿的狠,腿都发软了,有吃的吗?”

他一愣,看着我眼泪吧嗒就砸在了我的手背上,我忙扯了袖子去给他擦,“哎…怎么哭了?我就是饿的狠了,吃了便好,没事的。”

他敛着卷长的眉睫不吭气,扶着我起身进屋坐到榻上,道:“饭菜我早就备下了,就等着姑娘回来。”

转身出了屋子,眨眼的功夫便带着几名婢女摆了一桌子佳肴,全是我从前爱吃的,热气腾腾。

昏迷时便饿极了,又连着赶路,我饿的狠了,也顾不得其它到桌前不分好坏抓着便往嘴里塞,噎的眼泪都掉下来了。

长欢在旁侧红着眼睛,一壁替我捋过散发,一壁盛了汤吹凉给我,“姑娘慢些。”

我也顾不得太多,埋头一脸凉冰冰眼泪的塞吃的,长欢趁着去为我烧水。

这一天一夜的赶路饿极了,也累了,我竟吃着吃着趴在桌子上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隐约听到长欢到身侧推了推我,柔柔的低声问我,“姑娘遇到了什么?怎么就将自己弄的这般狼狈?”

遇到了什么?我身体里潜伏着千百只虫子,一口一口的吞噬我的心肺,却独独不吞掉我的脑子,我的记忆。

如今的狼狈只是因为我的陆宁死了,我坚持的黑与白,我相信的爱与恨,那个义无反顾仰慕着阮碧城的陆宁死了。

到如今我都想不清楚,我放不下的究竟是阮碧城多一点?还是那个死心眼仰慕着阮碧城的陆宁多一点?

我在难过的是背弃利用?还是那个我一直坚定的自己,被全盘否定?

我爱极了那个年少时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不知所措的陆宁。

可惜,她死了。

我不敢睡的太沉,怕再醒不过来,便昏昏沉沉的睡着,隐约知道长欢给我净了身子,洗了头发,又换上干净的衣服,窸窸窣窣的为我包扎伤口,还在碎碎的念着什么。

刚睡下没多会儿,身体里的虫子再次动了起来,沙沙沙沙的在我的脑子里乱动,像千万把钩子一样一点点勾着我的脑浆,我疼的瞬间醒过来,抱着头蜷在榻上,死咬着锦被尽量不发出声。

却依旧惊醒了趴在榻上睡着的长欢,他惊慌的看我,拧了帕子为我擦汗道:“姑娘怎么了?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出去…”我抓着锦被,牙齿都打颤。

“姑娘…”

“出去!”我抬眼喝他。

他要脱口的话就咽了下去,看着我起身一壁退出去,一壁道:“姑娘若是有事就喊我,我就在门外…”

我翻身下榻,猛地推他出去,啪的一声合上门,双腿一软就靠着门坐在了地上,窗外蒙蒙的晨光透进来,落在我发颤的手指上,我忽然发现我看不清了…

屋子里像是蒙了一层雾气,灰蒙蒙的怎么都看不清。

第几天了?

长欢还在门外喊我。

我靠着门扉坐着,直到慢慢安稳下来,手指一点点控制得住,才扶着门扉起身,抹了一把脸刚要开门,忽听门外有人问道:“叶姑娘的厢房可是里面那间?”

长欢随意的应了一声,那人又问:“你家姑娘是哪一位?怎么不到大殿去参加护法大典?”

我拉开了门,长欢面上一喜,道:“姑娘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瞧着不远处的一个小婢女,问道:“护法大典?是叶白芷?今日被封为护法?”

那小婢女瞧了瞧我,行礼道:“不知是哪位姑娘?今日叶姑娘受封,奴婢是来取她的东西过去的。”

我“哦”了一声,便笑了,侧头对长欢道:“幸亏没错过这般大的热闹。”

“姑娘要去?”长欢惊诧看我。

我随手折了段含苞的腊梅枝条,将散发随意挽在脑后,笑道:“为何不去?护法之位怎么说也有我的一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