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看着我,乖乖松开了满是鲜血的手,刚转过身要来扶我,陆千城忽然喝了一声:“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翻身下马,一刀就朝晏殊砍下去。

刀在眼前,来不及多想,我猛地一扯晏殊,反身抱住他,刀刃就在我的脊背上破衣入骨肉,我疼的浑身发抖,抽空一般跌趴在晏殊的背上,有热热潮潮的血从脊背涌出来,顺着我垂着的手臂细蛇一般蜿蜒而下。

“苏谢!”

“别动。”我伸手抓住晏殊的肩膀,鲜血透白衫,沾了他一脸一耳,我趴在他背上道:“不疼,我受得住。”

指尖的血珠子顺着他的脖颈,吧嗒吧嗒的往下掉,晏殊盯着身前一点点坠红的衫子,像是吓呆了一样愣怔的喊我,“苏谢…”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竟是哭了,“傻子…”我竭力的撑起身子,压着他的肩膀道:“我没有叫你,不准回头,知道吗?”

“苏谢!”他慌慌的抓住我的手,血汗混在一起,滑的抓不紧。

“乖,不要回头。”我靠着晏殊站稳,转过身子看陆千城,他横眉冷对的盯着我,恨不能将我一刀刀凌迟了才解恨。

他挑起地上的刀掷在我脚边,道:“妖女,不要以为你不还手我就会放过你,握刀吧!”

我瞧着那把刀又抬眼看立在寒风里的母亲,她萧萧瑟瑟的通红着一双眼睛,散乱的发斑斑白白,老了那么多。

该怎么还手?

我攥着刀柄又松开,抬眼看着陆千城道:“对她好一点,就当是…可怜她老来无依。”

他微微一愣,随后怒道:“死到临头胡言乱语些什么!”铮的将刀一横,毫不犹豫的递过来。

朝我心口而来,快又狠。

怎么还手?

我扶着晏殊的肩膀站在那里,看着那刀贴着我的衣襟刺进来…

我以为我要死了,刀刃却忽被急射而来的羽箭弹了开,划着我的血肉,堪堪的从我的手臂下刺了空。

有人急掠而来,一掌挥的陆千城踉跄退开几步。

我跌靠在晏殊的脊背上,抬眼就瞧见了急急而来的阮碧城,他想伸手来扶我,却看着我满身的血,不敢乱碰,只是苍白着脸色,有些愣怔的看我。

“盟主,你这是什么意思?”陆千城有些发恼。

“表哥…”

远远近近的声音,他来的理所当然又出乎意料。

像是没有听见,阮碧城只是看着我。

我一定吓人极了,满身的血,满身的伤,快要死了一样,不然阮碧城怎么会骇的脸色那样难看。

半天半天才开口,“陆…”

“你看。”我打断他的话,委顿在地上,不知是哭是笑的道:“这里容不下我,因为我是苏谢。”

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女苏谢。

他紧抿着嘴不讲话。

我又问他,“如今你还要留我吗?”

他紧紧的锁着眉头,抿的唇线生白。

“这些…”我抬起血淋淋的手指着陆千城,指着包围我的人,指着顾碧云,指着阮碧城的母亲,再问他:“是要杀我的,如今你还要留我吗?”

不惜和这些人反目,冒天下大不韪而留下我吗?

他依旧不答我,脸色白的吓人。

我颓然的垂下手指,似哭似笑,“尸体我已经烧了,我是苏谢,永远都是苏谢。”又一次问他:“如今你还要留我吗?”

没有任何念想,我的存在永远只是苏谢,妖女苏谢,要留下我吗?就算天下人指责,盟主之位难保,也要留下我吗?

他缄口以默,半天忽然问我:“你为什么要烧了她…”

“因为我们回不去了。”我抬头看着他,那眉啊眼啊多好看,“因为我已经不想再回去了…”

他要开口,我先一步道:“不要再问为什么,除了不爱你,还能有什么?”

他手指细微的颤了一下,我认真的望着他,问道:“如今你还要留我吗?”

天边金融融的阳光筛下来,晃的我困极了,看不真切他。

阮碧城就那么看了我半天,忽然转身便走,头也不回的道:“放她们走。”

“盟主!”

“表哥!”

不解的,不服的,乱糟糟的人声。

老夫人摆手让人声停下,蹙眉问道:“若我说不放呢?”

阮碧城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颓丧到极致,从未有过的挫败语气道:“不要逼我在她和您之间做选择,我从前选了您和盟主之位,如今会选什么…您该知道的。”

老夫人脸色猛的一沉。

顾碧云慌张的去拉阮碧城,“表哥你要为我哥报仇啊…”

阮碧城拂开她的手,淡声道:“明日我会派人送你回家,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表哥…你不要我了吗?”顾碧云忽然红了眼睛,转头去偎老夫人,哽咽道:“姑母要替我做主,今日若是放了那个妖女我便不活…”

“闭嘴!”老夫人鲜少动了怒,抬手一耳光甩在阮碧城脸上,沉着脸色道:“放人!”

八十四

我似乎睡了很久很久。

昏天暗地的睡,像是要死掉一样的长眠,却没有做梦,混沌里只听到有人一直在叫我的名字,声音发颤的厉害,语无伦次的跟我讲,“苏谢你还没有杀了我替镜莲报仇,还没有替天行道…我这么坏,一定会遗祸人间,你不能就这么撒手不管…你要负责到底,是你救我回来的…”

“我会杀了陆家人,会杀了阮碧城,会杀了阮家顾家那些人,你要是死了我一定会让天下缟素,那些人都陪着你!苏谢,你忍心吗?”

“苏谢苏谢…”

絮絮叨叨的说个没完,吵的我总睡不安稳。

明明是个傻子,怎么会这么多的话?

我睡了多久?

记不得了,只记得在一个落雪的清晨醒过来,小室里松木烧的暖炉荜拨荜拨的轻响,桌子上的美人肩瓷瓶里插着几支半开半谢的白梅,清清淡淡的香。

有人靠在榻旁睡着了,我微微侧头看见了那张素白的脸,尖尖的下颚,眉睫敛着,像是静止的蝶翼,安安静静的睡着,如同净瓶里的白梅。

阮…莲华?

我瞧了很久才敢确认是他,脑子里浑浑沌沌的却又不明白他怎么会在这里?昏迷之前和昏迷之中,说话的明明是…

我动了动身子,他眉睫一蹙便醒了,对上我的眼睛眉头一松疲倦又开怀的笑了,“你终于醒了苏苏…”

我有些迟钝的看他,张口半天才听清楚自己的声音,“…晏殊呢?”

他笑容一顿,随后便又笑,俯身轻声对我道:“你昏迷了很久,伤口还疼吗?我去叫妙手来给你瞧瞧。”

妙手?我是在药王谷里吗?

他起身要走,我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又问:“晏殊呢?”

他是个傻子,能去哪里?

阮莲华回过头来看我,替我掖好被角,轻轻柔柔的道:“他跟你在一起吗?我没有见到他,我来时你就在药王谷里,妙手说你昏迷在山下他就将你救了上来,然后派人通知了我。”见我微蹙着眉,将我的手放好,笑出一对梨涡又道:“你不要担心,我会派人去找他的,找到立刻通知你好不好?”

我有些晃神的看他,多久没有见到了?

他沉稳了不少,明明还是那副样子却让我觉得有些陌生,唯独笑起来眉角眼梢,那一对小梨涡还是那般的温顺乖巧。

可他终究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少主莲华了,如今他是一教之主,笑的少了些,眼神深了些,疲倦了些。

他喊了妙手进来,将将挑帘便听到妙手絮絮叨叨的声音,“小谢你真真是命大啊!在下从医这么久以来从未见过一个人生命力这般的顽强!次次见你都是半死不活,次次你都能起死回生!啧啧,是什么让你这么百折不挠?在下着实是好奇…”

“先生。”阮莲华立在榻边请他过来,道:“苏苏的伤怎么样了?”

妙手进到榻前,让我侧过身,瞧了瞧背上的伤口,又坐下一壁探脉一壁道:“伤口深了些,不是几日就能好的,要慢慢养,身子也要好好的调理一番,不过没什么大碍,来得早,处理的及时,也没有恶化。”

阮碧城仔细的听着。

我静静的瞧着妙手,佯作随意的出声问道:“先生救我时有没有见到我身上的一封信?沈青拖我交给你的信。”

“师弟写给我的信?!”他一惊,瞪圆了眼睛瞧我,脱口道:“是在你身上吗?他带你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先生。”阮莲华出声打断他,不动声色的将我的手腕放会锦被里,对妙手笑道:“先生说这些伤不碍事了?那是要换记药服用吗?”

妙手焦急万分的还要开口,阮莲华请他起身道:“我随先生去熬药吧,顺便将沈药师的近况同先生将一下。”

妙手眼神顿时一亮,起身拱手道:“阮教主请。”

阮莲华请他先行一步,转身对我道:“我去去就回,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或者我让人来陪陪你?”

我细细的瞧他的眼睛,眉睫扑朔看不真切神色,“我想见见长欢。”

他浅浅的对我笑,温声道:“长欢没有来。”

是没有来?还是来不了?

我瞬也不瞬的看着他道:“从娑罗教到药王谷用不了一日吧?能不能麻烦教主派人传个口信,说我想见他一面?”

他敛了敛眉睫道:“长欢回家乡了,怕是一时半刻来不了。”

“哦。”原来是回家乡了吗?我定定的看着他,淡声道:“是吗,原来教主已经送他回家乡了啊。”

他的眉睫一掀,蹙着细细的眉看我,“苏苏,什么时候我们变的这样…生疏了?”

什么时候?是在他同叶白芷联手利用我除掉晏殊时?还是在他之后越来越像阮碧城的时候?

我大抵记不太清了。

“苏苏,你是在怪我吗?”他皱着眉眼看我,一张素净的脸让人心软。

我怎么会怪他,又有什么资格怪他?他不过是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用了些手段而已,这世间谁不是这样?

我也利用过人。只是怎么就再不能像从前一样说说笑笑的对待他了呢?

大概不止是他变了,我也变了。

他急切切的抓住我的手,解释道:“苏苏,你不要怪我好不好?我只是想变的强一点更强一点,这样我才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比如你。”

我将手指抽出来拍了拍他的手背,撑出笑道:“我没有怪你,只是睡的太久了,有些不舒服。”顿了顿又笑,“你去吧,喊小红药来陪我说说话就行。”

他点点头,轻声对我道:“你好好养病,等你好些了,我们一起去苏州找长欢好不好?”

苏州啊…那个传说里草长莺飞,极美丽的地方,我记得曾经和长欢越好了,要去看看他的故乡。

他诚诚恳恳的看着我,我便点了点头,他顿时眉开眼笑,嘱咐我好好休息,挑帘子出了去。

没多会儿便有个小小人进了来,是青帘。

规规矩矩正正经经的往我榻前的小凳子一坐,道:“苏姑娘,我来陪你说话。”

“小红药呢?”我问,阮莲华怎么叫了青帘来?

青帘望我一眼,叹气道:“师妹在陪阮教主熬药,不能来。”

我“哦”了一声,没再多问,却总觉得阮莲华故意让我避开这些人,似乎有什么瞒着我。

“苏姑娘。”青帘叫我一声,道:“你想聊什么?”

我一愣,他非常严肃的看着我道:“苏姑娘不是想找人聊天吗?我们从哪个话题开始?”

如临大敌的表情…

我干笑道:“就是随便聊聊,不用那么严肃…”

“聊什么?”他蹙眉认真的看我,“我师父说过,做任何事情都要认真。”

真不可爱!小小年纪少年老成。

我苦大仇深的看他一眼,又道:“这样吧,我们来玩,我提问你回答。”

他仔细思索了一下,点了头。

极好。

我半坐起身子,兴致勃勃的开问:“你吃了吗?”

他瞪我一眼,好不乐意的答,“吃了。”

“你师父吃了吗?”

“吃了。”

“你师妹吃了吗?”

“…吃了。”

“那你…”

“全谷上下都吃了,苏姑娘你能问点新鲜的吗?”

我点点头,问道:“晏殊带我来时你在不在?”

“在。”他脱口而出的瞬间伸手捂住了嘴,吓得睁圆眼睛瞪我。

果然啊…

 我笑眯眯的摸了摸他的头,温声细语道:“不要怕不要怕,你告诉姐姐,晏殊去了哪里,姐姐保证不告诉别人是你说的。”

他唰的站起身,捂着嘴,闷声闷气的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说,我不认识什么晏殊,我什么都不知道…”末了怒气腾腾的瞪我,“阴险!”然后转身便往外跑。

“哎…”我挣扎的起身要去拉他,他已经蹬蹬蹬几步跑出了房门,在门槛处撞上一人,哎哟了一声。

就听到阮莲华在帘外轻笑道:“慌慌张张的跑什么?”

青帘惊吓吓的喊了一声,“阮教主…”吞吞吐吐道:“我…我什么都没说!”转身便跑了去。

阮莲华再门外立了片刻,再进门时手中端着药碗,笑吟吟的对我道:“苏苏喝药了。”

药苦了些,他坐在榻边瞧着我将药喝完,递了一叠蜜饯给我,笑道:“方才和青帘聊什么呢?瞧他吓的。”

“没什么。”我含着蜜饯,口齿不清的道:“都是一些小事,比如他师父喜欢谁啊,他喜欢谁啊…”

“是吗?”他歪头瞧着我,似笑非笑的模样。

我不在开腔,便再没有话说。

我在药王谷里昏迷了几日,又这么吃吃睡睡养了几日,身上的伤竟也好的快,雪停那日我着实忍不住,想出门走走,却被妙手堵了回来,非说是路滑风大,不易出门。

我在这谷中几日,除下那日见过青帘,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