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叶硬是忍住了快要嘴边的话,回头向小丫鬟道,“去跟福婶她们说公子找到了,不要着急,也别到处声张。”

“是……”小丫鬟犹豫不决,“那要不要叫家丁来把公子背回去?”

叶姿望了凤羽一眼,道:“不必,我在这里陪着他。”

小丫鬟张大嘴巴,似乎难以理解,但不敢拂逆郡主的话语,只好悄悄退去。

风吹枯叶簌簌而响,有一片原是颤悠悠坠在枝头,此时禁不住跌落下来,正落在凤羽肩头。他只穿着夹绒的深蓝锦袍,略显得单薄了些,叶姿转到他身前,压低声音道:“说实话,怎么出来了?”

“之前说的就不是谎话。”他冷淡回答。

叶姿“哈”了一声:“你以为我是傻子?天黑风冷的,出来散心?”

凤羽不做声,她皱起眉头,挟起长裙蹲在他面前,正视着他:“还打算回房吗?”

“不。”这次倒是回答得干脆,却让叶姿愣了愣:“那是要坐在这里?也不嫌冷?”

他却忽而抬起手,轻轻挡开她,低声道:“我要往前去。”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用右手撑着石径路面,勉强撑起身子,双腿跪坐着慢慢朝前挪动。叶姿怔住了,缓缓站起身,看着他撑一下,挪一步,几乎耗尽了全力,但行动始终缓慢艰难。他的左臂因伤势未愈的缘故只能垂落一侧,仅仅依靠右臂力量,即便如此,他也不曾低下头,而是挺直了腰,面朝着灰暗的前方。

叶姿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惊愕、惋惜、不忍……种种情感交错在一起,竟一时无言。这时却听后方脚步声杂乱,回头一看,是福婶带着几个丫鬟赶了过来。一见此景,不禁惊呼出声。

“公子您要去哪里?”福婶急得追到凤羽身边,他却还是自顾自地以平静的神色继续前行。福婶想要去扶他,却被叶姿伸手拦住。

“他想自己走。”她同样神色冷静。

“可是公子这样……”

叶姿摇摇头:“他不喜欢被人勉强。”她见众人仍旧焦急,便又道,“他走不动的时候,我会背他回去。”

福婶呆了一会儿,见凤羽似乎也不愿别人在旁,只得叹息着退去。

叶姿往前追上几步,缓缓走在凤羽身侧,有意没看他。石径上落叶枯败,为裙裾扫掠而过,发出轻微之声,她放慢了脚步,离着凤羽亦有一些距离。从这斜后方看去,少年的背影孤拙清冷,被疏离月色所笼,更是萧索。

短短的一段路,两人花费了许多时间。

到了石径尽头,再往前去,便是一片空旷,隐约可见高墙黑影,显然是临近府邸后门了。叶姿不禁停下脚步,望着他道:“还要去哪里?”

凤羽望着远处,似乎也有些迷茫,像是在极力回忆着什么。过了许久,才低声道:“马厩。”

“马厩?”叶姿惊讶不已,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看他的样子却不像是在胡言乱语,不禁道,“你要找马厩干什么?”

凤羽看着她,道:“想去看看而已。”

“……”答案形同于无,叶姿没话可说,四下寻望着往前而去。云层低厚,月光惨淡,她独自行了一程,才听到风中传来马匹低鸣之声,原来这附近还真有马厩。循着声音往西而去,在几株枫树之畔,终于找到了马厩。她绕着走了一圈,也没觉得有什么奇异之处值得凤羽夜间来看,疑惑着走了回去,却见凤羽已艰难地往这边挪行过来。

这里不比石径,地面多为泥土,间杂着沙砾枯枝,叶姿怕他划伤了手,便大步上前,道:“我背你过去。”

“不用。”他话才出口,却已被叶姿握住了手臂,“那么磨蹭,仆人们等不及就要过来了,还不快点?”

说话间,她已蹲□,用力将他背了起来。他默然无语,叶姿能感觉到他的手臂僵硬,似是既抗拒又无奈,便加快了步伐,将他背到马厩前。

十来匹骏马在淡白月色下寂静温和,偶尔发出喘鸣之声,或是摇晃一下脖颈,似是对眼前这两个人极为陌生。

叶姿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寻找马厩,站了一会儿,也听不到他说话,不禁道:“好了没有?我都快站不动了。”

他动了动手臂,低声道:“那你放我下来。”

“脏得很,你到底要干什么?”她没好气地道。

凤羽却忽地抬手抓住了身侧的一根柱子,身子往边上一斜,便要从她背上下来。叶姿急忙将他放下:“不怕摔着?!”

骏马抖动着滑顺的鬃毛,望着坐在地上的凤羽,前蹄不住地刨着地面,流露出谨慎之意。他拉着马厩前的横栏,吃力地挪动了几下,抬着头,似是在认真寻找什么。马匹皆为身姿高大的名贵品类,他一一细看,最终却是坐在落满碎草的地上,眼神寂然。

叶姿慢慢走上几步,道:“你要找什么马?”

凤羽沉默片刻,道:“玉骢。通体雪白,只有一缕黄中带赤的鬃毛。”

叶姿细看那些骏马,或黑或棕,确实并无他所说的那种模样。她沿着横栏绕过一堆干草,却见这马厩之侧另有一间狭小的茅棚,里面黢黑无光,透出一股阴暗潮湿气息。她正待离去,忽听棚中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借着云开月现,这才发觉原来还有一匹马站在角落。

因棚中昏暗,她无法看清马匹的外形,只隐约觉得是浅淡毛色。略一思忖之下,她迅速回到凤羽身边,扶着他的肩道:“过来看看。”

他们来到了那个阴暗的茅棚前,角落里的马听到了动静,低低喷着鼻息,像是在往这边看。凤羽右手撑着冰冷的地面,竭力探身唤道:“玉骢。”

那匹马只是呆滞站着,凤羽又接连唤了好几声,它却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最里面。四周除了它那低沉的喘气声之外,陷入了寂静。

叶姿看得着急,忍不住一撑棚前木栏便想跃过去将之牵出来,凤羽却道:“别过去!”

“可这样又看不清楚!”她不悦起来,正在此时,却听数声蹄音缓缓响起,原先僵立于角落的马匹竟朝着这边走来。与那些骏马不同,它身上既无马辔亦无缰绳,行走时动作迟缓而又吃力。直至到了近前,叶姿才看清这马的毛色,像是白色,却又带着些暗黄,也不知是长久积聚的污迹,还是因瘦弱而导致的毛色黯淡。

它就那么低着头站在茅棚下,骨支形销,几乎仅剩了一个空架。

凤羽抬起头看着它,它的额间至背脊中央有一列较长的鬃毛,与其他地方的毛色相比,要深上许多,只是干枯凌乱,毫无美感。

他久久注视着这匹羸弱瘦马,慢慢地抬起右手,抚上它低垂的头。它应该有一双明亮有神的眼,而现在,眼神暗沉,仿佛已垂垂老矣。

“玉骢……”凤羽用极轻的声音唤了一声,马儿微微晃了晃脖颈,发出低微的嘶鸣。他望着这形容憔悴的马,想要笑一笑,眼中却蓦地酸涩难忍。

不知是因为认出了他,还是体弱无力,马儿始终都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他忍着泪水低下头,前额与马儿轻轻相抵,就像幼时一样。

——“等你长大了,就把玉骢送给你当坐骑。”骄阳之下,一袭红衫的姐姐跃上骏马,饱满的脸颊上带着笑意。

初到朔方的日子里,他还会对那些来寻衅的人说,总有一天,父王会亲自骑着玉骢来接他回去。但每一次北辽军队打败朔方的战况传来,他只会遭到更严重的讥诮与殴打。他的父王似乎一直英勇善战,多少次在梦中他张开了臂膀扑向威风凛凛的父王,但为什么,北辽的军队一次次地与朔方作战,等待的人却始终不来救他?

——“狗杂种,你敢说这匹马比不上你们北辽的?!你也不看看这是谁赐给我父王的?!”那个壮实的少年抓着他的衣襟,几乎要将他提离地面。

——“不要跟他废话,这个假货只会吹牛,还说什么北辽大军会来接他回去呢!”“打他,看他嘴巴还硬不硬!”“对,就是他害死了大哥!那个什么北胤王也只会屠杀我们朔方人,今天就让他尝尝朔方人的厉害!”

一张张愤怒扭曲的面孔挤占了所有空间,他们的眼底燃着赤色的火,一经引烧便席卷而来。

他只记得自己拼了命地逃,那个时候他赤着双足,踩在冰冷的雪地,奔跑在凛冽风中。

而后,便是一声沉闷的重响,随之而来的,是刺入骨髓的撕痛。

手臂粗的木棍从侧面呼啸而来,狠狠砸在他的腿上,只一下,就听到“喀嚓”的声音,生生将他打倒在雪中。他摔下的时候,天地颠倒,望不到前方。

冰冷的雪块铺天盖地将他堆埋,有人拿脱下的靴子塞住了他的口。他无法叫喊,只是被乱棍疯狂地打着,一次次想要爬起,一次次被踩在脚下。

……

眼前忽而又出现了父亲暴怒的样子,扬起手掌,重重砸下,骂他“废物”。

——他确实是废了。从十年前开始,就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凤羽抚着玉骢的手忽然颤抖起来,冷汗由背脊一阵阵沁出。时隔多年,那种剧痛竟还能在记忆深处滋长钻出,让他几乎不能呼吸。

叶姿察觉了异样,忙蹲□道:“怎么了?”

他闭着眼睛,依旧抵着马儿的前额,默默摇了摇头。叶姿摸了摸他的手背,冰冷。

“既然已经找到,那就先回去,你这样会生病。”她说着,便想托着他的手臂将之抬起。凤羽却还是不肯离去,用力搂住了玉骢的脖颈。

玉骢本来一直安静温顺,此时忽而烦躁不安,像是知道叶姿要将凤羽带走,不住地晃动身子,发出一声声的嘶鸣。原本黯淡无光的眼中,竟渐渐有水雾迷濛。

她怔了怔,迟疑着伸手过去,但手指才触及马匹的鬃毛,它便使劲抖动着,避开了叶姿的抚摸。

“它认生?”叶姿不禁道。

凤羽慢慢抬起头,望着她,道:“因为你不是姐姐。”

“……不是长得一样吗?”她不服气。

“气息不同。”凤羽垂着手臂,坐在寒冷月光中,“所以刚才叫你不要进去,它会踢伤你。”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还略带喑哑,却少了常有的讥讽,难得平和了几分。

“你离开它那么多年,它怎么可能还记得你的气息?”叶姿看看瘦弱的马儿,感觉它站着都吃力,再看看凤羽,也是神情黯淡,便缓和了语气道,“走吧,你想它的话,明天我再陪你过来?”

他垂下眼睫,道:“你去叫人来。”

“怎么?”

“让他们背我回去。”

“……就一段路,我还背得动。”

“不用。”凤羽扶着木栏,顾自往前挪动。她踌躇着跟在他身边,想要弯腰去搀扶,却又不知手该往何处放。

很是尴尬。

终于咬咬牙蹲下去,拉过他的手臂。“地上脏死了,你要弄得一身泥吗?”说着,她便托住了他下肢,发力站了起来。

他微微皱眉,伏在她背上,却有意地绷直了腰,好让自己与她不那么紧贴。

“回去后先要将衣服全都换掉。”叶姿一边说着,一边往原路返回。凤羽回首望去,衰弱的玉骢依旧立在月下,瘦成一道影子。

腿骨深处又隐隐起了疼痛,他闭上眼睛。耳边却响起杂乱的马蹄声,以及那群少年的肆意呼喝。

——他们打断了他的腿,又在雪中策马飞奔,宣泄着疯狂着,扬起油亮的长鞭,一鞭一鞭抽着,好让骏马飞奔如电。

而奄奄一息的他则被紧捆住双手,如同破烂的木偶一样,由着癫狂的马匹拖行于雪地间。

——“看啊,他快要死了!”

疾驰的骏马上,穿着华贵狐裘的少年们回过头来,一张张脸上带着惊喜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想哭T_T

第三十一章 静语相对

叶姿背着凤羽走回那条小径时,惊讶地发现福婶等人竟还等在那里。“你们怎么还在?!”

“老奴不敢离开,怕郡主有事吩咐却找不到人。”她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几个丫鬟迎上前来,“郡主,还是叫个家丁来把公子送回去吧。”

“这不是很快就到了吗?”叶姿不以为意,扬起下颔朝北院方向望去,却不料目光尽处,正见一个黑影。

黑影身材高大,伫立在古树暗处,令她陡然一寒。

福婶见她忽然收声,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怔了怔后急忙行礼道:“王爷。”

北胤王缓慢地从暗影处走来,此时的他已经换去战袍,但每走一步,还是让叶姿感觉到无形压力逐渐迫近。

“为什么在这里?”他沉声发问。

“公子他……”福婶才刚开口,叶姿已截道,“小弟在屋内躺着烦闷,我背他出来散散心。”

“难道府中没有家丁了?要你亲自背着他?”北胤王的目光停留在叶姿脸上,带着审度之意。

她镇定道:“他不喜欢让别人接近。”

福婶见势帮腔:“是啊,公子只愿意让郡主陪着。”

北胤王将目光从叶姿脸上收回,沉默片刻,道:“两天后,你兄长落葬。”

叶姿怔了怔,北胤王说完此话后,随即转身往假山方向走去,竟一眼都未看凤羽。

她背着凤羽回到了房间,福婶等人忙忙碌碌准备热水与换洗衣衫。她腰酸腿疼地坐在床边,本以为凤羽又会驱逐自己,但这一次他却始终静默不语。下人们想替他换下弄脏的衣服,他也没有让别人帮忙,只是要她们放下了帘幔。

叶姿坐在一边,感觉有点尴尬。

她看着福婶拿着凤羽换下的衣服出了房间,不由起身道:“我先走了。”

他坐在帘幔后,静了片刻,道:“如果他找你问话,你就像刚才那样应对,不要惊慌失措。”

叶姿一怔,这才明白他说的应该是北胤王,不禁蹙眉:“怎么忽然说起这?他为什么又要找我?”

“还有两天,世子要落葬,到时朝中百官甚至国君都会亲临,他必定会事先与你说及安排。”

她有些心焦:“但是那些繁琐的礼节我一点都不懂……”

“你那个国度难道从来没有葬礼?”

“当然有,可完全不一样好吗?”叶姿叹了一口气,望着低垂的帘幔。凤羽似是在思索,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明天午后,你来我这里。”

“为什么?”

“来了就知道,现在又有什么可问?”

这少年,真是古怪,叶姿颇为无奈。

这一夜她睡在床上还觉双臂发酸,摸了摸,以前那被注射的地方还是有一粒小小的圆形物。叶姿好几次都恨不能划开皮肤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又怕本来并无大碍,弄破了之后反而引起感染。

要是也像凤羽那样久久不愈就麻烦了。

想到此,她忽又觉得自己最近似乎太过关注这个少年。这不是件好事。

叶姿闷闷不乐地睡去,直至次日阳光射进房间,才颇感疲惫地醒了过来。刚起身不久,便听丫鬟传信,说是王爷召她过去。

她不免一惊,果然如凤羽所说的那样。匆匆收拾了妆容赶到主院,北胤王正端坐于正堂,着靛青锦纹长袍,脸色暗淡,显然是宿醉才过。

虽如此,一双深陷的眼睛仍凌厉如剑,自叶姿从庭院门前走近,便一直盯着她。

她还是头一次这样直面北胤王,心中不免打鼓,但想到昨晚凤羽说的话,便落落大方地进了正堂,向北胤王行礼问候。

“我叫你来,是要问问当日在雪山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大手一抬,屏退了屋内的侍女。

叶姿沉声道:“我与大哥失散后,带着部下追击敌兵,但风雪越来越大,使我们迷失方向。而朔方人趁机从背后偷袭,我在厮杀时摔下马,顿时昏了过去。等醒来时,已经被呼尔淳救回了乌木堡。”

“凤举与你原来打算去哪里?”

“原本想吸引敌兵,引他们去乌木堡附近,萧灼炎在那埋伏好了。”叶姿缓缓说着,这些讯息是先前她在回上京路上听呼尔淳说的,还好记住了,现在派上了用处。

北胤王看看她道:“听说,你醒来后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那刚才我问你的事情,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叶姿垂首道:“有些是呼尔淳后来告诉我的,有些是自己模模糊糊想起的。”

“但我看你与凤羽像是已经很亲密。”

“凤羽说,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念着我。”叶姿抬眸看了看他,又道,“其实他也一直念着父王。”

北胤王冷笑一声,没有接话。过了片刻,忽而起身道:“你可曾听说,圣上要在厚葬凤举之后,另封世子?”

叶姿点头:“是要将凤羽封为世子?”

他负手,望着庭院中虬曲的树干,低声道:“已别无他法……”

叶姿没有回应,北胤王却又回头看着她:“凤盈,你已年过二十,等这些事情结束后,也是时候找人婚配了。”

“父王怎么说起这个了……”叶姿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