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举要不是一直跟在我身边从军打仗,早就该成家立业,也不至于连子嗣都没留下就那么去了。”北胤王深深叹了一声,“因此你也要尽早出嫁,勿再耽搁时间!”

叶姿惶惑,不知如何应对,他进而又道:“你可有看得上的将领?”

“没,没有。”她连连摇头。

北胤王却一皱眉:“先前我曾问过你,你总是说军中还没有能入你眼的人。难道到现在还是这样?”

叶姿脸一红,忙道:“确实如此,那些年轻将领,我只把他们当成兄弟。”

北胤王打量了她一番,狐疑道:“那你的心,莫不是在朝中?”

她更是一惊,正待解释,院门前有人匆忙而来,远远站定了行礼道:“王爷。”

“何事?”北胤王不耐烦道。

“公子请郡主过去。”

“我正与她商讨要事,叫凤羽等着。”北胤王不悦道。

叶姿却忙道:“小弟昨天就跟我说过,有要紧事……”

“昨夜有要紧事怎会拖到现在来找?”北胤王扬眉反问,“他是有意的?”

“不不。昨夜他本来想说的,但我见他很是疲惫,便一定要他早早休息,所以说好了今天再去。”叶姿一边说着,一边暗中窥视北胤王神色。他浓眉紧锁,眼神颇有几分无奈,似是压制着心头怒火,过了许久,才道:“去吧。”

“多谢父王。”叶姿如释重负,快步出了正堂。

初阳匀洒金辉,映在小院窗上,叶姿走进内室时,凤羽已倚坐在床头,衣衫整齐,似是早就等着她到来一般。

“不是说午后过来?怎么提前了?”她掩上房门,转身朝他问道。

他翻看着膝上一册旧书,淡然道:“不希望我叫人来找你?”

叶姿怔了怔,背着双手慢慢踱到床前,睨着他道:“是有什么要紧事?”

凤羽抬眸迅速扫了她一眼,旋即又看着手中书册:“他找你去,说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问问在雪山时候的事情。”叶姿谨慎地说着,唯恐他又被“雪山”这个词刺激到,凤羽的动作果然僵硬了一下,好在并未像先前那样歇斯底里。

“就这个?”他沉声道。

她没来由地慌张了一下,扬眉道:“就说了这些,然后佣人就来找我。”

他颔首,默默地将手中那卷书册递给她。叶姿不明所以,接过来看了又看,见里面小字密密麻麻,形态奇怪,一个都不认得。

凤羽似乎看出她的窘迫,漫声道:“这是古契丹文,你看不懂。”

“那你给我做什么?”她皱了皱眉。

他抬头望着她:“里面记载着自古以来各式礼节,你不需要学会?”

叶姿愕然,这才明白他叫自己来的用意。“你是要我赶在世子葬礼前学会应对礼节,免得露馅?”

“没有我提醒,你只怕撑不过后天。”他扬起眉,语带讥诮。

叶姿不服气:“我又不知道你这里有古籍,再说这些天来,我一直在观察别人的言行举止,也在悄悄学着……”

“不要再说废话。”他又从她手中取过古书,想了想,道,“你可识字?”

“怎么不识字?!你当我是野人吗?”

“那你认得哪国文字?”

“……你写了给我看。”

因他暂时还不能下床,于是叶姿只能取来笔墨纸砚伺候。凤羽低头执笔,素笺铺在膝上不很平整,他左手还不便用力,叶姿见他写字艰难,便侧过身坐在他对面,替他按住了纸边。

有风从虚掩的窗间微微吹入屋内,青色帘幔徐徐拂动,今日日光煦暖,漾在他眉间眼里,如坠了星子。

她离他极近,此时的少年消减了锋芒,亦少了几分冷漠,周身沐在阳光中,有淡微的宁静之感。

叶姿望着他,许是阳光刺眼,感觉有些恍惚。

“看一下。”凤羽忽而停笔,将纸递给她。叶姿省了省,接过一看,上面的文字虽也有些古拙难辨,但多数形似现代文字,倒是一脉之源。

“这是什么文?”她欣然,“我还是能看懂的。”

“新宋文。”他看了看她,“但你最好不要在外人面前显露出来。”

叶姿蹙眉:“郡主她不认识新宋文?”

“认得。北辽官宦宗室子弟从小都要学本国文字与新宋文字,因为要时常与新宋人打交道,朔方人亦如此。”他顿了顿,“但你如果让别人知道只认得新宋文,却忘记了北辽文,不是很反常吗?”

“确实是这样……你考虑得很周全。”

凤羽瞥了瞥她,道:“我将最基础的礼节用新宋文写下来,你自己去背。”

“我不是在这里吗?你当面教我就可以,何必多此一举?”

“不想被人听到。”他说着,便又低头疾书,不再与她说话。

时间缓缓流逝,房中香炉氤氲暖香,在微寒中增添了几许春意。她看着凤羽静静书写,却也不觉得难捱。因怕打搅到他,她始终都没有出声,只是侧身坐着有些吃力,便悄悄脱掉了靴子,将腿搁在了床上。

他也只是撩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些不悦,仅此而已。

过了许久,他才写完这些所谓的基础礼节,将纸交予叶姿。她为难道:“我能在这里看吗?回去后怕看不懂也没人问……”

“那你自己看,不要总是问我,外面随时会有人经过。”

“……好。”她思忖了一下,为怕仆人进来看到她手中文字,便转换了方向,面朝着房门而坐。虽如此,却还在坐在床上的,凤羽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背影,原本想要让她换个地方坐,但见她已经低头认真看着了,便隐忍了下来。

这一列列小字很快就让叶姿如坠云里,尽管依靠猜测能知道大概,但还是有许多词语是她闻所未闻的。她有好几次想要回头问他,但想到之前他曾说过的话语,便不想自讨没趣。于是硬是凭着自己的推断连接了前后文,反复琢磨后总算理清了头绪。

正想让他考核一下,却听房门外脚步声近,原来是福婶带着侍女前来替凤羽换药,叶姿赶在她们进来前将那几张纸都塞进袖子,但凤羽却并未将那古籍藏起。

福婶望到书册,不禁道:“公子昨晚上已经看了半宿,也该歇歇了。”

“不碍事,等午后再休息。”他平静答道。

叶姿起身站在一边,福婶脱去了凤羽左半身衣衫,露出覆着药膏的纱布。叶姿因问道:“伤口还疼吗?”

他微微一怔,摇了摇头。叶姿留意到他的左手始终是微微蜷缩着,心头有所沉重。待她们离去后,她却没再坐回床上。

“你的左手,若是不太痛就要多活动活动。”她认真道,“不然会影响复原。”

“……知道。”凤羽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意态寂寥。

她拢了拢鬓发:“我还是回去了。”

他愣了一下,抬头道:“你不在这里了吗?”

“已经看完。”

凤羽难得语塞,过了片刻才道:“你确信自己都看懂了?”

“还好,大致可以猜出全意。不信你可以考考我?”

他随口问了几处,叶姿均凭着记忆回答了出来。凤羽坐直了身子,又正色道:“落棺时主家姊妹应如何哭葬?”

叶姿刚想回答,却又听庭院中有侍女走动,像是在晾晒衣衫。她只得俯身拿起纸笔,匆匆忙忙写下所有礼仪要点。

“喏,自己看。”她略带得意地将纸张推到他面前。

凤羽皱着眉一一审查,末了才抬起头看着她,眼神复杂。叶姿不安道:“难道错了吗?”

“倒无大错。”他认真道,“就是字太难看。”

“什么?!”她气愤不已,“我只是不会用这种笔而已!我的字写得很好看,至少不比绘画差!”

“绘画?”凤羽挑眉。

叶姿哼笑了一声:“那是当然,我的专业就是油画……不过你还是不懂的。”

“字都写成这样张牙舞爪,能画出什么好画来?”

“不信就算了。”她抢过他手中的纸张,团起来扔到一边,“以后露一手给你看看,保证让你惊叹不已。”

他却一笑置之,颇有些不屑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6.1快乐

感谢玫瑰灰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5-30 13:53:34

第三十二章 松柏山下

叶姿一有空便默默温习纸上所写的礼节,不知不觉间两日倏忽而过。腊月十六这日天色微明,她便依照北辽祖训高盘发髻,穿戴丧服,拜见过北胤王之后,由侍女们引着步出府邸。

才一踏出大门,眼前便是一座高达数米的纸质牌楼,其上悬有黑底金字灵牌,以北辽文与新宋文分列书写,是为“肃远侯忠武大将军萧公凤举之灵位”。其后乌木棺椁上鲜红布帛覆盖,四道长杠抬起灵柩,每侧皆有二十四人抬棺,另有众多镶金裹银之斧钺仪仗护佑在旁,直叫人看得眼花缭乱。自此往后更是绵延不断,白茫茫一片皆为灵幡飘摇,从府邸门前望去,竟一眼望不到尽头。

北胤王一脸凝重上了白马,叶姿略等了等,回头一看,正有乘舆抬着凤羽缓缓而来。

今日他亦周身白服,与平时的窄袖束身服饰不同的是,这丧服剪裁繁复,宽袍长裾,更为典雅古朴。叶姿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却见他也侧过脸望向这边,两相对视之间,两人很快各自移开了视线。

队伍最前端响起低沉号角,绵长队伍缓缓前进。车轮滚滚,泣声随之而起,叶姿隔着窗户往外看去,但见队伍行经之处,道路两侧竟都搭建起白棚,沿街百姓个个跪拜于地,在漫天飞舞的纸钱间匍匐哭泣。

她怔坐车中,望着飘飞如蝶的纸钱,不由想到了父亲。

只是通过那两个身份不明的人才知道父亲“自杀”的消息,然而随着自己被逮捕又穿越至北辽,她竟无法确定父亲是否真如他们所说,是从高楼跃下而死。

她甚至还希望那两人只是编造谎言,父亲其实根本没有死。

但始终想不明白的是,以考古为毕生爱好的父亲,怎么会卷入所谓的叛国案件?那些人千里迢迢赶到异国追捕她,又是为了什么?

号角声在风中回旋,叶姿深深呼吸,抬手抵着前额,再度陷入了迷茫。

出殡队伍行进缓慢,叶姿的耳畔尽是悲戚的哭声与沉重的号角声,心情也随之低落。过了许久,这队伍才穿过上京城中,由北门而出,又行了一程,才到了落葬之地。

此地背倚绵亘丘峦,虽是寒冬,坡上松柏常青,极为肃穆。只不过原本寂静之处此时早已候满了各级官吏,远远望到送葬队伍到来,官员们便依次作礼,静待灵柩经过。

致礼之人在墓穴边引着众杠手落棺,北胤王站在一旁,默然无语。依照礼数,叶姿下了马车,来到凤羽所坐的乘舆边。百官们还都是第一次见到从朔方回来的凤羽,虽碍于场面不敢交谈,但总是有意无意地往他这边瞥视。

忽听得远处鼓乐隆隆,车马辚辚,抬头望去,旌旗飞扬,隆庆帝之銮驾正朝此处而来。众人皆俯首叩拜,但凤羽却无法下来,只能坐在乘舆上。北胤王瞥见此景,不禁压低声音训斥身边部属:“速将公子扶下来!”

部属急忙弯腰去到凤羽身前,正待要将他架下乘舆,却听内侍扬声道:“圣上口谕,萧凤羽不便跪拜,可以免礼。”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集中在凤羽身上,他浑似不在意,北胤王替他应谢皇恩,脸色愈加低沉。

内侍打开车门,隆庆帝缓步而下,耶律臻早已下马侍立一旁,其后另有一人身着宽袖白袍,眉目低垂,却正是朔方靖王。

北胤王一见此人便觉愤懑,隆庆帝上前一步,似是看出他的心意,道:“萧爱卿,朔方靖王本是在昨日就要回国,听闻世子今日落葬,便特意留下,要来此祭奠一番,也算是彻底化解了两国的仇怨。”

北胤王朝靖王深深盯了一眼,低头道:“多谢圣上亲临此地,也多谢靖王。”

隆庆帝见他虽还面带抑郁,但总算是没有当面与靖王再起冲突,便颔首不语,由耶律臻与近侍陪同着走向前方。途经凤羽身边,隆庆帝停下脚步,细细打量其几眼,道:“你就是凤羽?”

凤羽低首坐在乘舆之上,听得询问,竟未曾有所回答。众人不由错愕,北胤王眼含惊怒朝这边望来,叶姿见状急忙跪伏道:“正是凤羽。”

“他自己为何不回应?”隆庆帝双眉微蹙,盯着凤羽。

“凤羽性情内向,又久未亲见圣上,心中惶恐,一时慌乱,还请圣上恕罪。”叶姿一边说着,一边以眼角余光瞥扫身边人,见他神情淡漠,心中愠意渐起,却又不得不压制下去。

北胤王亦上前告罪,隆庆帝这才移开目光,道:“既然这样,北胤王回去后还要好好教导凤羽。”

“臣谨遵圣命。”北胤王低声应答。隆庆帝侧目,随口问道:“凤盈的失魂症状可有好转?”

北胤王答道:“多谢圣上挂念,她现在只想起自己是如何受伤的,但其余事情一概不记得。臣想等落葬之事完成后,请名医为她疗治,以期早日恢复。”

“也好,希望在凤羽受封世子之时,凤盈能有所好转。”

北胤王刚要谢恩,却忽听身后传来凤羽冷澈的声音。

“谢圣上隆恩,但还请收回圣命,臣无法承担世子之名。”

北胤王一惊,隆庆帝本已前行,闻得此言忽而止步回头。“为何这样说?”他盯着凤羽沉声发问。

凤羽眼睫低垂,视线落于自己双腿,缓缓道:“臣既不能在沙场为国尽忠,又不能在朝堂替主分忧。世子之位,对于臣这样的人来说,无非是空衔虚名,即便挂上爵位,又有何用?”

隆庆帝笑了一声:“朕封你为北胤王世子的缘由,想必你心中清楚。你兄长并无子嗣留下,北胤王府不能无后。”

“即便封臣为世子,也未必能给北胤王府延续子嗣……”他话语未完,北胤王已按捺不住,低声呵斥道,“休在圣上面前胡言乱语!”

凤羽紧抿了唇,眼底流露一分寒意。耶律臻扫视他一眼,微笑道:“凤羽怎会有这样的想法?莫非是与北胤王之间意见不合,还未就此事商议好?”

北胤王只得道:“太子言重,臣近日里忙于安排丧礼,与凤羽见面不多,还未与他细谈此事。”

隆庆帝面带怒意:“此等大事,你怎可不放在心上?难道不屑于朕之封赏,还是因为之前的事情有所腹诽?”

“臣不敢。”北胤王重重叩拜,“请圣上恕罪!”

隆庆帝望着凤羽,冷冷道:“萧凤羽,你是否还坚持不愿接受封号?”

凤羽抬眸望向跪拜于自己身边的父亲,才想开口,忽觉手心一痛,竟是叶姿悄然抓住了他的右手,狠狠掐了下去。

他痛得蹙起眉,叶姿趁机瞪了他一眼,旋即向隆庆帝道:“刚才是凤羽一时昏了头脑,现在他已知错,请圣上不要与这年少之辈置气。”

凤羽满怀怨愤望着她,还不曾开口,靖王已抢步上前道:“凤羽的性情本就如此,可能是长久远离家人,有时过于偏激了。”

隆庆帝冷哼不语,袍袖一拂,快步走向墓地。耶律臻等人随即紧跟而去,一时间众人皆静默无语,唯听脚步错落,更觉肃然。

此后一切如常进行,世子灵柩正式落葬之时,内侍高声宣读隆庆帝亲笔撰写之祭文。

北胤王近日来始终郁结于心,听得对凤举生前所立战功尽是褒奖,想及此生再无法看到凤举策马驰骋挥刀杀敌之景,不禁眼眶发热,喉头一阵发堵。

叶姿按照前几天记诵的礼节跪伏哭拜,极尽哀痛,令百官皆为之动容。而凤羽则静默坐在一旁,眼中全无泪水。

焚香洒酒,纸钱燃尽,灰烬如蝶飘飞风中。隆庆帝与太子等人祭奠已毕准备离去,靖王执杯来到墓前,袍袖一挥,薄酒倾洒于草间。北胤王冷眼旁观,面容阴沉。他却好似全不在意,来到凤羽身前:“凤羽,我出使任务已经完成,马上就要启程回朔方。”

“以后不会再来了?”凤羽看着他道。

靖王温和道:“若没有重大事情,应该是不会再来。”

凤羽欲言又止,叶姿站在一边看着这两人,隐隐感到古怪。靖王又向她道:“今后还请郡主对凤羽多加照顾。”

“……我会的。”叶姿瞥了凤羽一眼,靖王低声道,“若凤羽得封世子,只怕今后会引来更多觊觎。高处不胜寒,多多保重。”

凤羽怔了怔,缓缓道:“我明白。”

靖王颔首道:“但愿从此之后,北辽与朔方之间再不要发生战争,你也可好好休养身体,说不定有朝一日还可恢复。”

凤羽勉强扬起唇角:“李兄,你是在安慰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