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看了看他盖着毡毯的双腿,道:“我只是一直心存不安……”

“已经过去了,不必再说什么。”凤羽止住了他的话语,深深呼吸,“若还能再见面,记得带着朔方石棋,你我再来对局输赢。”

“一定。”靖王笑了笑。

朔风又起,吹动凤羽发冠间垂下的白色流苏,却有萧索寂寥之意。此时隆庆帝已在内侍搀扶下踏上马车,群臣再度跪拜送行。靖王本还有话想说,见此情形不得不急走几步回到队伍中。

“摆驾回宫!”内侍尖着嗓子高喊一声,仪仗威赫,銮驾起动。包括北胤王与叶姿在内的众人均匍匐叩拜,唯有凤羽独坐于乘舆,望着远去的队伍出神。

靖王已在随从的簇拥下策马而去,忽又回首朝这边望来,似是尚有心事。

但终究还是尘烟扬起,旌旗飘飞,渐渐消失于山峦之间。

作者有话要说:靖王走了……但不会就此退隐不见的。

端午节快乐

第三十三章 亲身相护

回府的途中,气氛格外压抑。北胤王从离开墓地的那一刻起就冷得好似寒冰,叶姿知道他必定是因为凤羽在皇帝面前拒绝受封为世子而发怒,故此也不敢再说起此事,默然上了马车,紧闭了车门。

果不其然,北胤王一回到王府便喝令下人关闭了大门。叶姿眼见他这举动分明是又要爆发,不禁看了看身后的凤羽,凤羽却还是淡漠如初,侧过脸顾自看着庭院中的枯枝。

“都退下。”北胤王一声令下,仆人们纷纷退出正堂,顷刻间堂中只剩他们三人。

桌上祭品陈列整齐,灵位刚刚安置好,线香萦绕青烟,撩散浓郁。

他背对着叶姿与凤羽,站在供桌前沉默良久,视线一直落在灵位间那一行暗金色的字上。叶姿倍感压抑,才想说几句缓和气氛,忽听北胤王沉声道:“跪下。”

她吓了一跳,望着北胤王的背影,试探道:“父王,您……”

“凤羽,跪下。”

北胤王没等她说出完整的话,就冷冷抛出一句。

叶姿心一沉,悄悄侧身望了望凤羽。他正坐在堂中檀木椅上,目光仍落在窗外。她蹙眉道:“父王,他没法跪,有什么事,您就说出来吧。”

“原来他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北胤王扬起浓眉,转身盯着凤羽,“方才连圣上的旨意都敢违抗,我还以为他已经无所不能,快要上了天!”

叶姿抿了抿唇,上前道:“我知道他刚才说那样的话很不应该,但这些天来凤羽始终都心情低落,想来也是郁结了很多事情,才会有那样的想法。”

“有什么郁结?难道还不是他自找的?”北胤王怒意渐盛,“自从他回到北辽后,终日半死不活,先是不肯改口白白放过了朔方,再是当面违抗圣上旨意!我只怕再这样下去,不出几天,他就会惹火烧身,害了整个北胤王府!”

“不会的。”叶姿急道,“那样的话对他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我也不知分别十年,回来的竟是这样一个心胸狭窄,任意妄为的人!”他重重斥着,可凤羽却还是静静坐在那里,仿佛耳边的骂声与他完全没有关系。

院中那一棵大树落尽了树叶,枯枝干裂,骨节嶙峋,宛如垂老将死,却还挣扎着挺立风霜间。

凤羽望着枝节出神,冷不防北胤王怒而上前,一把揪住他右臂。叶姿不及阻拦,竟眼睁睁看着凤羽被他拽离座椅,跌倒在地。

一声闷响,双膝撞在地上,刺痛钻心。

凤羽攥紧了手掌,几乎将牙咬断。

“凤羽!”叶姿惊而上前,扶着他的臂膀,却被北胤王一下子推开,撞倒了桌椅。

凤羽一怔,才想伸手去扶叶姿,却被北胤王一把抓住了袍袖。“去,刚才在墓地就没有给你兄长磕头,现在补上!”北胤王声音发颤,硬生生将他拽着往前。凤羽以右肘撑着身子,被他就那么拖行于青石砖地。却在即将被拖到灵位前的一瞬,猛地挣脱了北胤王的掌控,身子紧贴地面,再也不肯往前一寸。

他的手指死死抓着砖石。

“你是连死去的兄长都不放在眼中了吗?!”北胤王吼道。

他伏在冰冷的地上,一声不吭。叶姿疾步上前想将他扶起,北胤王却怒斥:“滚开!为什么总是护着他?!他有你这样的姐姐,迟早变成没用的废物!”

“我不是已经是废物了吗?”凤羽没有抬头,声音低沉,像是从地下发出的一般。

“你说什么?!”

“我说——”他用右手撑着身子,嗤笑了一声,“我不是早就是废物了吗?站都站不起来,再也无法行走,这辈子都会是这样,难道还不算是废物吗?”

话音刚落,北胤王已按捺不住怒火,抬脚便踢了过来。

“别!”叶姿惊愕之下,下意识地抱住了凤羽双肩,那一脚不偏不倚竟正踢在了她的背上。她只觉一阵剧痛,险些扑倒在地,凤羽脸色一变,继而盯着北胤王,冷冷道:“为什么要踢她?”

叶姿咬牙强忍,撑着地面的手亦不住发颤,北胤王见状不由拂袖,语气丝毫未改:“你问我?不如问问你自己!”

“为什么要踢她?!”他挡在了叶姿身前,朝着父亲再度发问,眼神凌厉。

“要不是你自怨自贱,她就不会被踢!还不明白?!”

“自怨自贱?”凤羽脸色发白,盯着他道,“废物这个词,不正是你亲口说出的吗?!”

北胤王牙关紧咬,哑声道:“很好,很好!你果然是个记仇的性子!我从小怎么教导你们兄弟的,你已经全都忘记!”

凤羽紧抿了唇,忽而笑得犀利:“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记仇,是谁用我替代世子送到朔方,是谁把我像废物一样丢弃,我永远也忘不了。”

北胤王喘着粗气,双目泛红,噎了许久才道:“你记恨这些,我早就知道,但我现在正告你,男子汉当禁得起风雨!就算你在朔方受了苦,可现在对外不敢复仇,对内六亲不认,只会让人更看不起,也不配做我的儿子!你要是想不明白,就一辈子待在这王府里。只是你要知道,现在有凤盈护着你,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出嫁,到时候还是只剩你一个!”

说罢,竟也不看两人一眼,只管大步迈过凤羽身边,不做一刻停留。

厅堂骤然冷清了下来,供桌上余香袅袅,一截残灰倏然而落。

凤羽额前发缕散乱,垂落了下来,他的右掌撑着冰冷的砖石地面,手指微微发颤。

叶姿跪坐于地,肩背处疼痛难忍。但她还是咬着牙,想设法将凤羽扶起,他却依靠自己的力气撑坐起来,道:“你还能站起吗?”

“可以……”叶姿略显吃力地扶着他的肩膀,想将他扶到座椅上。

凤羽低着头,轻声道:“去叫家丁进来吧。”

她捂着肩膀走出正堂。仆人们在庭院外都听得到里面的吵声,只是没人敢进来,此时见郡主脸色苍白地走了出来,忙上前问长问短。叶姿什么都没说,只是叫他们将凤羽背回了北院。

待他们将凤羽送入房间后,叶姿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便转身要走。

“踢在哪里了?”他坐在床上,望着她的背影哑声问道。

她停下脚步,道:“肩后。”

凤羽沉默片刻,道:“你要伤药吗?我叫人去拿。”

“不要兴师动众了。”她侧过脸,意态疲惫,“你还嫌事情不够多吗?”

凤羽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道:“你生气了?”

“不是……”叶姿看着他,情绪起伏不定,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先前在父亲面前还桀骜不驯的他,此时却恹然低落,见她站着也不说话,便低声道:“那你回房休息吧。”

叶姿微微点了点头,没再与他多说什么。

因不想让别人知道在正堂到底发生了什么,叶姿回去后也没叫侍女去取伤药。原以为过一阵就会好,可直至夜幕降临,她肩上伤痛还未消减。她心烦意乱地卸去妆容,躺在床上却睡不着。

本以为在北胤王面前不败露身份是最大难题,却没想到自己又身陷于这父子二人的龃龉间,平白无故地挨了重重一脚。

回想起来,自从得知父亲自杀直至现在,自己竟是连一天安稳日子都没有,不是疲于奔命就是被迫演戏,即便是夜晚睡在这里,都会提心吊胆,唯恐再发生什么诡异之事。

以后怎么办?是继续这样冒充着郡主待在王府,还是另寻机会逃出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万一雪山下郡主的尸体被人发现,因天寒地冻尚未改变面目,自己的身份一旦被揭穿,北胤王与隆庆帝会如何处置自己?可就算逃出去之后,自己又将飘向何处?还能不能找到回去的路径?

……凡此种种,纠结于心,让她倍感煎熬。

忽而想到凤羽虚弱又倔强的模样,以及北胤王的怒叱。“现在有凤盈护着你,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出嫁,到时候还是只剩你一个!”

她心头又被压上一块重石,假如北胤王真的替她安排了婚事,作为郡主她又不能违抗父命,到时候该怎么应对?

想到此,她忍着剧痛坐了起来,望着昏暗的房间发呆。

——果然还是不能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

她在心中默默念了几遍,正要以此坚定自己的念头,却忽听外面传来侍女的唤声。“郡主可曾睡下?”

她疑惑道:“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

“啊,没什么要紧事情,郡主请休息,奴婢不打搅了。”侍女说着,似是渐渐远去,但到了院中,又低声与人交谈着什么。

叶姿微一忖度,披着斗篷下了床,悄然将窗子开了一条缝往外望去。

在靠近院口的地方,侍女正和家丁说话。月色淡朦,树影横斜,檐下长廊幽深寂静,身着素白锦袍的少年坐在那里,眉目间隐含萧索。

“凤羽?”叶姿一怔,不由自主地打开了窗。这竟是他自从回府后,头一次来到她的住处。

第三十四章 欲语还休

侍女以为是自己将郡主吵醒,慌忙行礼道歉,那家丁亦低头退至一边。叶姿却没在意这些,只是望着凤羽:“你怎么来了?”

他坐在幽暗处,低声道:“因为回府后还未曾来过这里,想过来瞧瞧。”

叶姿还是很意外,他却又道:“姐姐累了吗?那我先回去了。”

“……不是很累。”她顿了顿,低声道,“外面风冷,你进来吧。”

家丁将凤羽背起,送进了屋子。叶姿穿上衣衫,来不及将长发挽起,就这样披散于背后出了房间。

“你们先出去吧,等他走的时候我会叫你们。”叶姿屏退了侍女和家丁,关上了屋门。

堂屋里只点了一盏明灯,笼着绯色纱罩,光晕带着微红。凤羽抬头看看叶姿,道:“刚才睡着了?”

“没有。”她侧身站在桌边,望着摇曳的灯焰。

“肩膀还疼吗?”他竟难得地主动关心起她,只是语气还稍显生涩。

叶姿看了看他,默默摇摇头。

凤羽犹豫了一会儿,道:“你还是生着气?”

她微微一怔:“我怎么生气了?”

“好像不愿说话。”他只说了这句,便也闭上了嘴。

叶姿默默站了片刻,低声道:“我只是觉得这些天发生了很多事情,太累。”

灯火摇曳,映在凤羽眼中,有微明润色。屋中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凤羽独坐着,显得有些寂寥。叶姿在心中盘算着是不是要将想离去的意思告诉他,他却忽而开口:“我不是故意要与他作对的。”

她晃了晃神:“哦,是吗?”

或许是她的回答太过敷衍,凤羽并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两人之间有些尴尬,叶姿只得道:“你父亲脾气确实很暴躁,但你毕竟是要在这里生活下去,要是一味对抗,只会更难相处。”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出乎意料地没有反驳。

“以后,你还是要学着长大。”叶姿看着他孤寂的眉眼,不由说了那么一句。

凤羽抬起头,眼神复杂。

“你是想走吗?”他忽然问道。

叶姿一惊,下意识道:“你怎么知道?”

他没有回答,紧抿了唇,眼里又渐渐起了寒霜。她强自解释:“你也听到了,白天你父亲说我迟早会出嫁,我看他的意思是会尽快给我找人家,我可不想到时候被强行嫁出去……”

“你忘记跟我的契约了?!”凤羽突然打断了她的话,盯着她的脸。

“什么契约?”叶姿争道,“你不就是要我带你去雪山吗?其实我最初就跟你说过,你完全可以叫呼尔淳他们带你去,为什么非要不放过我?再说……”

“你答应过我的。”他再度打断,语声更坚定。

叶姿焦灼地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面前。“听好,我不可能一直冒充郡主,更不想随随便便被嫁给不认识的人!”

“他只是说说而已,难道你已经怕了?”

“我怕什么?我只是不想再卷进莫名其妙的风波,这些天我受够了!”她又气又急,侧过身子撑在桌沿,可肩膀一阵刺痛,让她蹙眉不已。

凤羽看着她的侧影,从怀中取出一个圆形木盒,放在了桌上。

她瞥了一眼:“这是什么?”

“活血散瘀的药膏。”他似是负着气,语声低沉。

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却没有伸手。凤羽顾自打开了盒盖,黑色的药膏弥漫出浓郁的香气,且带着几分青涩。

“不会有事的,我用过。”他略缓和了语气,但神情终是疏远了一些。

她低头道:“你就是为了送这个过来?”

凤羽怔了怔:“不然怎样?”

“……没什么。”

凤羽看了看她,道:“去睡吧,我回去了。”

叶姿收起了桌上的药盒,起身想去叫家丁。才到门边,听得他在身后道:“你真的要走?”

她本是好不容易才坚定了决心,被他这样三番几次追问,竟不知如何回答,回头望了望他,没有做声。

他也没再说话,只是用幽黑冷寂的眸子望着她,眼神似有几分寂寥,又有几分怅惘。

那晚叶姿敷上了凤羽送来的药膏,虽感冰冷刺骨,但渐渐地却也消褪了肿痛。次日一早起来后,肩膀还有些酸胀,倒未曾像她先前想的那样无法动弹。

整整一天,没见到北胤王身影。傍晚叶姿在园中散步时,遇到了福婶,听她说,清早起王爷便去了郊外军营。

叶姿以为他是因为看不得凤羽才故意不在府中,福婶却并不感到意外。“王爷向来都常待在营中,一年到头没几天留在这王府,他说闲居在家让人周身不适。”

“难道以后也会一直这样?”叶姿想到凤羽才回到北辽就总是独自在院中,不免有些沮丧。

福婶没敢多说什么,叶姿望着满园落叶,因问道:“凤羽在干什么?”

“公子叫老奴去替他找些古书。”福婶将手中的包裹递给了她。叶姿随意地翻看了一下,有北辽文字,也有新宋文字,书本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有关异国见闻的札记,有的甚至像是神话传说了。

有些讶异,感觉他并不是爱看这种书籍的性格。

“他喜欢看这种天马行空的书?”叶姿不解道。

“老奴不知道,公子离开北辽时,才刚认得简单的文字。郡主不去看看他吗?公子这一天来总是坐在床上看书,也不说话。”

“……不去了,天天都去,有什么意思?”

夕阳已沉坠至院墙后,余晖褪去,北院更显清冷。床前帘幔挽起,桌上装饭的点漆木盒仍未打开,凤羽借着窗外透来的光还在看着手中的书。

风吹帘动,窗外似有人影经过,他不经意抬头望去,却见叶姿站在枝影疏淡处。

“天都快黑了,看书也不点灯?”她一脸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