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羽迟疑了片刻,道:“三个多月吧……”

“骨头长好后,就没有试着站立起来?”

他低着眼睫,望着自己的双腿:“试过,但是没办法站起来了……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叶姿虽不是医生,却也感觉应该不止是骨头的损伤,更像是神经被毁。比起骨伤,这才是最难治的……她的心情不免有些低沉。

凤羽见她的动作变得迟缓,不由问道:“在想什么?”

叶姿一省,抬头看着他,故意笑了笑:“说不定这次去寻访名医,可以治好你的腿呢。”

他眼神一紧,旋即淡然道:“不可能的事情就不必拿来安慰人了。”

“为什么不存有一丝希望呢?世上没有绝对的事。”她顿了顿,又道,“其实像你这种伤情,如果放在我所处的时代,也许真的可以再站起来的。”

他的唇边浮过一缕笑意,显然是不信。

叶姿皱着眉,认真道:“喂,别老是一副不信任别人的样子。别说是断了腿骨,就算是被切断了一只手,只要在短时间内去找大夫,都可以接上去呢!”

凤羽本不想接话,可见她一本正经,只好道:“哪有这般神奇的事?”

“所以说你孤陋寡闻……也不是,你活在千百年前,自然想不到以后是什么样子。”

他冷了脸色:“那你这样说,我就是个古董了?”

她笑盈盈道:“古董很值钱的。要是可以把你带回去就好了。”

“带回去干什么?”

“卖钱啊。”叶姿有意戳了戳他的腿,“说真的,如果能治好……”

“但你现在连自己都回不去。”凤羽没等她说完,便粉碎了她的臆想。叶姿脸一沉,不悦起来:“我好心遐想一番,你干什么这样不解风情?”

他似乎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反应,竟有些怔然:“我也只是提醒你一下。”

“谁需要你的提醒了?我难道自己不知道吗?最不喜欢你这种现实得没有一点希望的人了。”她一径说罢,从旁边拿起一块粗布,抓起他的双腿胡乱擦了几下,道:“好了,睡觉去吧。”

凤羽只得隐忍,拖着双腿往炕上躺去。她本已端着木盆要走,又回头抱着他的腿,给他放好了位置。

“干什么忽然那么生气?”凤羽忍不住问。

她没搭理他,端起木盆出去了。他躺了许久,才听到脚步声响,撑起身子一望,果然是她回来。怀里抱着一床薄被,外面的绒袄已经脱去,长发也披散了下来。

“怎么去那么久?”他蹙眉道。

“只许你洗漱,我就不要了吗?”

凤羽瞥着她:“一言不合就冷嘲热讽到现在?”

她没有理他,顾自站在那里。凤羽忍耐了脾气,好言道:“既然将袄子脱掉了,就不要站在那不动。”

她这才一扭身,坐在他身前。

“萧凤羽,以后不准再说什么回不去之类的话。你是一点都不会体谅别人吗?总喜欢挑人的伤处去撒盐。”

她此时虽是离他不远,但却以后背对着他,声音也很是冷淡。

凤羽怔了一会儿,想要解释,但觉得自己说了也是没用,相反或许更会惹她气恼,便压制了心中的情绪,同样冷淡道:“你不想听,我就再也不说了。”

她扭过脸,似乎是盯了他一眼,只因烛火摇曳,那侧脸朦胧,眼神也不似那么犀利,反倒有些含着娇嗔之意。

凤羽看看她,默默地侧过身去。她吹灭了蜡烛,在昏暗中谨慎地脱去了里面的夹衣。毕竟是有他在,便不敢再脱,拥着被子睡在了他对面。

躺下去的时候,心里很是不安。

长那么大,除了在异国的那一段恋爱之外,她都没跟其他人那么亲近过。即便是在热恋过程中,她与沈予辉也只是相拥相吻,尚未突破最后一道关口。

但现在却要跟这个冷漠别扭的少年同塌而眠,虽不是并着肩,但总觉尴尬。

或许也正是有这一种心理作怪,先前他只是说了那么一句实话,她就暴躁起来,不太像以往的自己。

土炕不宽,凤羽已经尽量靠里侧躺着,叶姿因为不想碰到他的身体,还是睡在最外面,脚一动就要垂下。这样拘束地躺了许久,加上下面是硬邦邦的砖石,她浑身酸痛,根本无法睡着。

外面早已安静下来,叶姿辗转反侧,望着黑漆漆的窗子发呆。

忽听凤羽低声道:“你睡不着?”

“嗯……哎,你怎么还没有睡着?”

他并未回答,只是道:“这土炕硌着你了?”

“……我也没那么娇弱……”说是这样说,显然有些口是心非。凤羽似乎听出了她的语气,摸索了一阵,抛来一堆衣服:“把我的斗篷和长袍衬在下面。”

叶姿接在手里,嘀咕道:“压皱了怎么办?”

“那又不打紧。”他不在意地说了一声,又安静了下去。

她想了想,将那件厚厚的斗篷铺平垫在身下,却又将他的貂绒长袍盖在了他双腿的位置。随后,悄悄躺了下去。

许是白天太过疲惫,晚上睡觉又不自在,叶姿折腾至半夜才睡着,没过多久却又做起了噩梦。梦中的她站在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上,低头望去,皆是浮云白雾,风从四面八方扑卷过来,她似乎听到父亲的声音,想要寻找之际,却只觉背后有人用力一推,将她活生生地推下了楼顶。

“啊!”她在坠落的刹那发出尖叫,整个人完全失去了控制,一直往下掉去。

“砰”的一声,砸到了冷硬的地上,痛得她蜷缩起来。可也正是这一撞,让她睁开了眼睛。四周漆黑,隐约有桌椅的轮廓,她头脑不清,呆了片刻却听身后有人急道:“怎么回事?”

叶姿这才回过神来,捂着肩膀坐起身,发现自己是在地上,被子滑落一边,原是自己做梦挣扎,竟从炕上掉了下来。

“没,没事。”她支支吾吾地说着,蹙着眉往炕上爬。但她手臂的伤口经此一撞,又火辣辣地痛了起来。凤羽在黑暗中探身出来,伸着手给她。

她握着他的手,一借力,重新爬了上去。随后低头按住伤处,坐在那还是恍恍惚惚。凤羽无奈道:“竟会摔下去……你睡里面吧。”

“不要。”她觉得自己这样很丢脸,便马上拒绝。

“还逞着强?”他说罢,顾自撑着身子慢慢往外移动。叶姿不想让他那么费劲,便按住他的腿,道:“不要麻烦了。”

他怔了怔,道:“没有觉得麻烦,我睡在外面还更便捷一些。”

她只得闭了口,帮他换到外侧。她躺下的时候,凤羽道:“你不要害怕。”

“……怎么忽然这样说?”

“你是怕碰到我,所以一直往边上躲吗?”

叶姿有些心虚,可强自撑着道:“有什么好怕的,我只是觉得男女授受不亲。”

“……你们的国家也会这样的说法?”

“呃,是啊。有什么不对?”

“新宋人才这样拘束。”凤羽道,“北辽人是不会介意这些的。我小时候,就常见草原上的年轻人追逐姑娘,一手抱起一个,骑着马就跑了。”

“……是吗?”她勉强笑笑,“还真是豪爽。”

“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尴尬的。”

叶姿觉得他想得好像有点多,心里更加怪怪的。

于是便正色道:“我本来就很放心,你才多大,与我相比就是个小男孩而已。”

他没做声,隔了一会儿又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有几岁。”

她有些烦躁:“怎么老是要问这个?比你大三岁多呢!”

“二十一?”

“差不多吧……”叶姿忽而道,“你不是十七吗?”

“马上十八了。”

“是吗?没看出来……”

“没有骗你。”

叶姿忽然觉得这样的话语之中好像带着点暧昧,忙用被子盖住了脸,闷声闷气地道:“就算骗我也无所谓,你到底几岁跟我有什么关系?”

果然躺在黑暗中的少年不再往下说了。

叶姿等了一会儿,四周还是寂静得让人有几分冷清之感,先前想堵住他的话语,可一旦他沉默了,却又觉得不安与孤独。她微微直起身,往那边望了望,可惜什么都看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_<)~~~~ 凤羽难得想主动一点,却被打击了。

第四十三章 挽发赠梳

这一夜叶姿始终都存着负担,待到困得不能支撑时,却又听到外面传来小孩的哭声。孩子母亲似乎起身在哄,可越是这样,孩子哭得越响,将叶姿闹得翻来覆去。

好不容易渐渐安静了下去,她闭着眼睛躺了没多久,窗户上已微微透着白光了。

随后对面老夫妻开门出去,开始在门口劈柴、喂鸡,即便叶姿双眼沉得难以睁开,都再也没法入睡了。想到接下去又要坐着马车不断颠簸,她真是欲哭无泪,蜷着身子躲在被窝里不想起来。

凤羽侧过身子朝里望了望,只能看到她露在外面的乌发。他本也睡得不好,但习惯使然,还是先慢慢坐了起来。

屋内略显寒冷,他将貂绒长袍披在肩上,安安静静地坐在她对面。叶姿听到了他的动静,想到昨夜屋里漆黑,倒也不必相对而视,如今天已放亮,竟觉得有些羞赧,不想就这样当着他的面起床。

于是就假寐着一动不动。

晨曦透过窗子照亮了这个小小房间,简陋的家具、粗糙的布帘、泛黄的土墙,让凤羽想到了远在朔方的那个幽禁之所。那里虽比这儿要宽敞一些,物件也没那么破旧,但处于其中的他,总是觉得身在冰川之下,似乎永远无法离开。

他略微怔了一会儿,又不由看看还裹在被子里的叶姿。

门外传来呼尔淳的轻语:“世子起床了吗?”

“嗯。”他怕吵醒身边的人,便只简单应了一下。呼尔淳不敢进来,只隔着门道:“需要属下帮忙吗?”

凤羽微蹙了蹙眉:“不用,需要时再叫你。”

呼尔淳应承了,走了开去。凤羽一手撑着,探身往叶姿那边又张望了一眼。见她还是没有动静,便只得扣好了衣襟,悄悄掀开被子,想要依靠自己下床。但这屋中仅有一张凳子,还被叶姿拖到了桌边,他挪到炕沿尽力去够,也没能将凳子拉到近前。

叶姿猫在被窝听了一会儿,偷偷转过身,见他半个身子几乎探了出去,连忙道:“小心别摔下去。”

凤羽回头看看她,挑眉道:“你早就醒了也不吭声?”

“哪有,才醒而已。”她眼皮发沉,拥着被子还是不想起来。但见他连衣服都穿好了,便道,“你要出去吗?我去叫呼尔淳进来。”

“你不是很困吗?”他看着她微微发青的眼圈,想到了以前她说过的话,“就是你说的,像个猫似的。”

叶姿先是愣了愣,继而忍俊不禁:“是熊猫。”

“那也是猫儿,白天都爱躺着不动。”

“不是这个意思。”她叹了口气,揉着眼睛坐了起来,“你先转过去。”

“……你全身上下穿得严严实实,又有什么好羞涩的?”凤羽不屑地瞥了她一眼,但还是背朝了她。叶姿急急忙忙穿好了衣裙,用手指胡乱地梳着长发。

凤羽回头看了下,皱着眉道:“怎么如此狼狈?”

“走的时候难道还顾得上带梳妆用品?”她无所谓地耸耸肩,走到窗口,迎着光挽起了乌发。镂着飞凰的金簪在阳光下格外刺眼,乌黑的长发在指间如流水般滑过,更衬得她的后颈雪白如玉。凤羽微微移开了视线,望着墙角出神。

叶姿收拾好之后便出去叫呼尔淳进屋,她独自站在屋檐下,看着那对老夫妻忙忙碌碌。昨夜因天黑未曾细看,现在才看到这小屋虽简陋,但门前堆满柴火,边上还有鸡鸭来回啄食,那个年轻妇人则背着婴孩在不远处洗衣。过得虽辛苦,却也是最寻常的日子。

叶姿见老汉已经背脊伛偻,却还扛着大捆的木柴往厨房去,不禁问道:“你们的儿子也是去了军营?”

老汉先是一怔,随后叹道:“本来有三个儿子,老大老二都死在战场,还剩一个小的,成婚没多久,也被抓去戍边充数了。”

“不是说已经和朔方休战了吗?”

老妇人听了此话,更是悲苦:“好事哪里轮得到我们?就算跟朔方不再打仗,可戍边一去就得三五年,先前住在这里的几个年轻人,去了六年多还没有回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当官的就知道打打打,不知道他们争来争去为的什么?要不是还有个孙子,我们是一点指望都没了!”老汉重重地摇了摇头,背着木柴往厨房去。

叶姿怔然,回头间正见呼尔淳背着凤羽站在门后。凤羽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准备出发吗?”叶姿小声问。

凤羽想了想,道:“你要是累,可以再休息一会儿。”

“还是走吧,留在这里也打搅别人。”她说罢,便走到边上向老妇人道别,临走又取出一些银两给了她。呼尔淳正背着凤羽往马车方向走,回头看了,便不由道:“唉,忘记跟郡主说,昨晚我已经给过他们钱了。”

“你的钱还够用?”凤羽问道。

“绝对够的,世子放心。”

凤羽淡然道:“那就没什么可惜的,他们本也没了依靠,挣不到钱。”

呼尔淳怔了怔,连忙道:“是,世子为人仁慈,也是体恤百姓。”

凤羽听了这话,心内却反觉不宁。

离开了这处荒地,从崎岖小路一直往南,便是较为平坦的道路了。叶姿坐在车中精神萎靡,凤羽见了,便道:“你要是实在困,就躺着吧。”

“那样更头晕。”她颇为无奈,解下斗篷垫在脸颊边,倚在角落闭目养神。

凤羽看她脸色不好,不由道:“以后再不去借住别人家中了。”

“那又不能住驿站,难道每天露宿?”

“不是还可以找客栈吗?只是要赶早进城,否则只能在野外过夜。”

她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原来外出这样不便。他似是看出了她的心事,带着几分讥讽道:“你要是独自出京,更不知会沦落成何样。”

叶姿朝他白了一眼:“我自己也带着钱的。”

“有钱又能如何?荒郊野外,你连个避风之处都没有,岂不是与乞丐无异?”

叶姿本来就困乏,加之见他又开始嘲讽,便没给他好脸色。“怎么老是针对我?昨晚说过的话,难道已经忘记了?”

“什么?”

她气极反笑:“果然健忘!之前还说再也不讲我不想听的话。”

凤羽怔了一怔,过了片刻才道:“那我怎么知晓你到底不爱听哪些话?”

“凡是说我不好的,我都不爱听。”她见他近日来似乎温和了许多,便肆意起来。

他看了看她,眼神有点奇怪,但没有说话。

叶姿皱起眉:“干什么那样看我?”

“没什么。”凤羽转过了脸,又是原先的那种淡漠神色。她困意起来,不想多话,便也没在意他的表情,兀自靠着车壁昏昏欲睡。

车行迤逦,近处古树虬曲,远处平沙茫茫。凤羽与叶姿相对而坐,一个望着窗外出神,一个倚在角落小憩,时间便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流逝。因有了前车之鉴的缘故,这一天他们没有错失进城的机会,下午便抵达了一个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