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要一走了之,潜意识中却又有些不舍,只得背转了身子,抱着双膝蹲在他的轮椅边。

夜风吹拂而过,卷起她长过肩头的乌发。凤羽将轮椅往后挪了一下,望着她的背影,过了许久,才低声道:“起来。”

她没有理他。

“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总之你现在还是个郡主,这样蹲在马厩前成何体统?”他加重了语气,像教训小孩子似的批评她。

叶姿负气道:“难道郡主就一定要端庄大方?凤盈不也是上阵杀敌的吗?”

“那你去战场杀个敌人给我看看。”他语带鄙弃,却伸手来拉她。叶姿回过头瞪了他一眼,“不是想跟我疏远吗?”

凤羽的手本已搭在她肩膀上,听到了她的话,便又收了回去。叶姿越发生气,站起身就往回走,走了一程,没听到他的动静,忍不住回过头往后望。

凤羽坐在轮椅上,正望着她,整个人为薄薄的夜色所笼,沉郁寂静。

叶姿的心被撞击了一下,不知为何,忽然叫了一声:“凤羽。”

他没有出声,还是坐在渐渐暗沉下来的夜色中,面容亦朦胧不清。她犹豫了一下,抑制不住心中的潮涌,快步走回去,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的眼眸漆黑深沉,但或许是被夜色侵染的缘故,此时看上去竟好似拂过了淡淡的云雾,不像原先那样透亮。

叶姿心头惆怅,她站在那儿,又唤道:“凤羽。”

“什么事?”他轻声回应,带着些鼻音,听上去分外落寞。

“你到底怎么了?”她缓和了语气,认真地问道。

他静静地望着她,即便在夜里,或许看不清她的样貌,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望着她。“真的没有什么。”他低沉地回答,又道,“你是生我的气了吗?”

“我只是不明白你……你明明有心事,却又不说,还有意疏远了我。”叶姿深深呼吸了一下,“如果是因为那天我跟你说,我想回去,而使得你不高兴了,你可以跟我说……但你不承认,这样的话我又能怎么做?”

他的眼眸更沉了几分,黑得让人心颤。

“我记得你以前曾经问过我,什么时候才会有常人的喜怒哀乐。”凤羽忽然道。

她怔了怔,道:“为什么忽然想起这件事?”

“我现在才明白,难过不是最痛苦的。”他望着她,眼眸深处似有浪潮卷涌,语气却还出乎意料的平静,“最痛苦的是,明明心里难过,却要自己承认不应该有这种感觉。”

叶姿起初没明白他的意思,可想着他的话语,再看着他的眉眼,她心间就好像被人用力地按压着,又酸又痛。

“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她难过道,“你觉得自己不应该难过?”

“不是吗?你要回去找你的父亲,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如果心存阻扰,那成了什么?”他本来想一直忍着这些话,可这些天的煎熬已然让他心神憔悴,眼见她就在近前却又无法说出心声,甚至不知她还会在身边停留多久……凤羽抬起头,看着她,道,“我不愿做那样的人,可我每一天都在想,你什么时候会走。”

叶姿的眼里浮起泪影,她慢慢走到他身前,蹲了下来。“你不是答应过我,可以跟我一起走……”

凤羽勉强笑了笑:“莫渊会让我跟着你?”

她心头一震,随即道:“那我也说过,我会回来找你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不说话,好像想把她的样子记在心里。过了许久,他才道:“回去吧,福婶肯定又要四处找我们了。”说罢,便自己推着轮椅往回去。

叶姿望着他孤独的背影,想到他刚才的话语,心知是他压抑已久才不得不说了出来,更觉悲伤难耐。他却缓缓停在树下,回过头道:“叶姿,你过来。”

她走了过去,两个人都在树影下,月光透过枝叶洒落身上,画出圆圆点点的斑痕。

凤羽平息了一下呼吸,低声道:“我刚才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里。”

“怎么了?你又没说错什么。”叶姿哑着声音,低头看着他,“这些天你一直沉闷着,总也要有说出来的时候。”

他落寞道:“我怕会影响你的心情。该走的时候还是要走,不要总记着我一时说出的话语。”

她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心中越发难受,但因为怕他更自责,便强忍着悲伤,点头道:“我明白,你也不要乱想。”

凤羽抬起头,见她眼眶发红,便强行深深呼吸着,努力微笑了一下,道:“我陪你在这儿待一会儿再回去吧,不然福婶看到你的样子,还以为又跟我吵架。”

“好……”她低着头,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与他一同待在这古树之下,落了一身寒白月辉。

回到大厅,福婶果然已经到处派人寻找他们。叶姿与凤羽在下人们面前不能露出异常,强颜欢笑着用罢晚饭后,她送他回房。院子里暂时没有别人在,叶姿站在房门口,踌躇了一会儿,道:“那两个对讲机放在哪里了?”

他进了内室,从床头包裹里取了对讲机放在膝上,推着轮椅到了堂屋。叶姿道:“你怎么也不怕下人们翻出来?”

“我交待过不准打开我的包裹。”他淡淡道,“他们怕我的。”

“你有那么可怕吗?”她忍不住嘀咕了一下。凤羽看看她,道:“在你面前不可怕。”说罢,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便只沉默着将对讲机递给了她。

叶姿只拿了一只,“那个你留着。”

“为什么?”

“嗯……现在回到了王府不能随心所欲地说话,如果你有什么话想偷偷说给我听,就等晚上睡觉时,用这个告诉我。”叶姿说着,按亮了开关,“就像这样,不过没事的时候一定要记住关掉,这能量一旦用光就成了摆设,记住了吗?”

凤羽迟疑了一下,道:“你真的可以听到吗?”

“可以,因为我们的院子离得不远啊。”

“如果离得很远,就没有用了?”凤羽看着对讲机,似乎很认真地考虑着问题。

“那是当然。”她摆弄了一下开关,朝着话筒那端说了一声,“你好,凤羽。”

凤羽手中的对讲机果然也传来了她的声音,他不由又拨弄了一下那个按键,叶姿刚才的问好声居然又重复了一遍。

“这是怎么回事?”他惊讶道。

“大概是录音系统。”叶姿试验了几次,细细地告诉他,“往上按是打开,往下按是关闭,中间连按两下,就可以听到之前的录音,就是能将刚才听到的话再听一遍。”

“那到什么时候,才会是你说的能量用尽?”

“这我不知道……”叶姿想了想,道,“如果哪一天你看到这上面的小灯不再亮了,就是能量耗尽,再也无法打开了。”

凤羽怔了一下,很快就将对讲机的开关关闭了。叶姿见他这般谨慎,不由默默叹了口气,“这一会会儿时间不要紧的。”她说着,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颊。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是存稿箱君……

第六十九章 长夜漫漫

耶律臻回宫后,一得知之前发生的事情便匆忙赶去探望隆庆帝。隆庆帝虽已能坐起,但还是脸色发黄,显然还未恢复过来。见到耶律臻之后,他倒是问及边疆的情况。耶律臻便将雪山下发现神物之事告知了他,隆庆帝惊愕道:“你也见到了?”

“是。”耶律臻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儿臣知道父皇必定关心,便请人将之画下,也好让父皇对那神物更为了解。”

隆庆帝接过画纸细看了许久,皱眉道:“果然……除了这外形,还有何怪异之处?”

“会发出刺耳的声音,也会射出极为雪亮的光束。”耶律臻顿了顿,又道,“对了,听说凤盈郡主还曾坐在这神物中,带着萧凤羽冲出了祠庙。”

隆庆帝讶然,“她怎会坐进神物中去?”

“这倒不清楚,她说是想要探个究竟,便钻了进去。”

“那萧凤羽不是无法站立走动吗?怎么也跟着她一起?”

耶律臻无奈一笑:“儿臣也这样想过,但不好直接问她,担心北胤王知道后会有所不悦。”

隆庆帝不悦起来,“你身为太子,怎么现在变得如此胆小?”

“儿臣倒不是胆小,只是北胤王的脾气想来父皇也知道,虽说耿直忠诚,但也有些急躁易怒。儿臣想着他还在伏罗那儿守边,若是有人添油加醋说我们为难凤盈,难免北胤王不会动怒……”

隆庆帝冷哼了一声。耶律臻看着他的神色,又道:“父皇请多加休息,儿臣先去探望一下五弟。”

“改天再去吧,他现在还是虚弱。”隆庆帝说到幼子,语气便沉重了起来。耶律臻见状便告辞离去,临出门时,忽听隆庆帝在身后道:“臻儿,你还记得你生母的模样吗?”

耶律臻脚步一顿,回头道:“那时儿臣年纪还小,对母后的印象竟不太深了。父皇是想念母后了?”

隆庆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又道:“国师现在也回到上京了?”

“是,父皇要找他?”

隆庆帝点了点头,“叫他即刻来见。”

莫渊在侍卫的护送下抵达了御书房,隆庆帝见到他之后便径直问道:“国师上次能够预见天灾,能否再开启神通,替朕看一看还会发生什么大事?”

莫渊微微皱了皱眉,“有些事情看不清楚……我也并不是什么神仙。”

“看不真切也无关,朕现在只想知道将来。”隆庆帝按捺不住,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莫渊沉吟片刻,闭上了双目。

一道淡绿色的光影再度出现于眼前,随后便浮起模糊的画面,城墙、宫阙、旌旗、火光……错杂纷乱,犹如一个个镜头般扫掠而过,忽而又出现了千军万马,呼啸着冲向上京城门。

莫渊被这巨大的压迫感所震,陡然睁开了双眼。

“怎么样?”隆庆帝急切道。

“看到火光和战争了。”他有些疲惫地道,“有军队冲向上京,但不知道是什么人率领的。”

隆庆帝一惊:“战况如何?!”

“无法预见。”莫渊摇了摇头,“能力有限。”

隆庆帝怔立了片刻,缓缓坐了下去。“太子有没有也叫你预见过将来之事?”他忽又抬头望着莫渊。

莫渊平静道:“没有。”

“那他为什么要叫你一起跟着去了边疆?”

“当时是感觉到在那个方向有异常情况。”莫渊道,“后来果然发现了神物。”

“那个神物……到底是从何处来?是不是有什么预兆?”隆庆帝紧锁双眉。

莫渊静了静,道:“是将来之物。”

“将来之物?”隆庆帝错愕道,“那怎会到了这里?”

“这个,暂时还不能告知陛下。”莫渊顿了顿,又道,“其实陛下不必太过紧张,过去与将来本就是相通的,要发生的事也并不是普通人可以阻挡,一切都会随着既定的轨道加以发展。”

隆庆帝用疑惑的眼神盯着他许久,末了才道:“就是所谓的天意难违?”

莫渊点了点头:“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这样。”

隆庆帝一声长叹。

耶律臻在返回东宫的路上,所见之内侍与宫女都如以前那样向他行礼,但他们的眼中都藏着惊惶不安,以及或多或少的窥测之意。他心中有几分明白,待回东宫不久,太傅便来拜见。

“殿下可知圣上对五皇子中毒之事格外在意?”太傅一开口,便径直问了此事。

耶律臻点头道:“父皇一向珍爱五弟,五弟已渐渐好转,但我看父皇好像还是忧心忡忡。”

太傅叹了一声:“殿下难道不知道五皇子是在哪里中的毒?”

耶律臻怔了一下,“听说了,正是怀德宫……但母后去世后,那里便一直空置着。”

“正是如此,圣上这些天来始终惴惴不安。”太傅压低了声音,严肃道,“殿下也应该为自己打算打算,如今宫中已经有流言传播,说是先皇后魂魄不散,眼见彤妃受宠生恨,便幻化引诱其子去吃了毒芹。”

“这不是无稽之谈吗?”耶律臻气极反笑,“父皇难道也信了?”

“圣上虽未明说,但依臣看来,他即便说不信,心中也是有几分忐忑的。”太傅见耶律臻神色渐渐凝重下来,又道,“但殿下也不必太过惊慌,此事虽有可能对殿下不利,如果好好处置,倒也能变成好事。”

“好事?”耶律臻挑了挑眉。其后不久,莫渊被带到了东宫,太傅一见到他,便询问刚才皇帝问了些什么。莫渊对这些事情本无兴趣,更不想跟这些所谓的大臣们谈论,便只说隆庆帝要求他看了看未来。

耶律臻在得知他看到有军队冲向上京时,眼神有了些许的变化,但神色还是平静。太傅转而望着耶律臻,“圣上如今正处于心神不宁之时,殿下务必要先想办法自保,以免遭到猜忌。”

“我知道。”耶律臻想了想,又道,“但也需要太傅与其他人鼎力相助。”

“那是自然,老臣也不想让其他皇子觊觎太子之位。”太傅躬身回答。

“不过莫渊向父皇说了未来可能有战争发生,父皇现在必定是寝食难安,我手中还有禁卫军的军权,恐怕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一点……”

“禁卫军虽守卫着皇城,但在人数上,远远不如另一支军队。”太傅望了他一眼,“圣上也会想到这一点。”

耶律臻颔首,又看着莫渊道:“国师所说的事情,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我只是陈述事实。”莫渊面无表情。然而耶律臻与太傅却并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耶律臻正忙着考虑到底如何行事,太傅则低声道:“殿下如果要自保,还可找朝中另一人……如果他能为殿下说上几句,圣上对殿下的猜疑心应该也会转移到其他人身上。”

“多谢太傅提醒。”耶律臻已了然于心,却又叹了一声,“但那样的话,是不是会连累凤盈?”他说着,有意无意地瞥了莫渊一眼。

太傅道:“虽说以前老臣也建议殿下迎娶凤盈郡主,但如今情形有变,如果殿下还想着要与北胤王府连在一起,只怕更会招来圣上的怀疑。世上奇珍异宝无数,还请殿下不要太在意区区一粒珍珠。”

耶律臻没有立即回答,莫渊忽而道:“太子,你要记得我说过的话。”

“放心,我不会违背承诺。”耶律臻正色道,“我又并不是要害她,只是情势所迫,不得不先保全自身而已。”

那天夜里,本在沉睡的叶姿忽然为噩梦惊醒,坐起身来,惟觉背后发寒。梦中的自己竟站在雪山之巅,四处云雾弥漫,任是高声呼叫也无人应答,惟余茫茫回音萦绕不绝。

虽没有可怕的画面,但那种无尽的孤独与苍凉之感,让她即便是惊醒后,也再难安睡。

窗外幽黑寂静,她抱着双膝坐在床上,心里想的是正在同一府邸,却无法在一起相伴的某个人。这思念如青藤漫绕,卷着她的心,让她鬼使神差地拿起了枕边的对讲机。

悄悄按下开关,那盏小小的灯亮了起来。微弱的电流声在夜间听来格外清晰,叶姿唯恐被别人发现,便躺了下去,背朝着外面,将对讲机放在唇边。

虽然知道他现在必定不会打开这东西,但还是忍不住轻轻地念了他的名字。“凤羽……”她小声地念了一遍,果然是一片寂静,并无半点回音。

于是连着按了两下,对讲机中传出了她刚才的话语。低微中带着点心虚之意,叶姿听着自己的声音,更觉怅惘。什么时候才可以自由自在地与他一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那么多的顾及,也没有难以预测的担忧。

她侧转了身子,望着在黑暗中幽幽发光的信号灯,就像望着天际的一颗孤星。

忽然间电流声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信号灯也闪动了起来。叶姿一惊,却在此时,对讲机里传来了一个轻微的声音。

“姐姐。”

她愣了一会儿,随后才试探道:“凤羽?”

那边的声音也忽然停顿,过了好久,他才“嗯”了一声。叶姿紧紧握着对讲机,“你为什么打开了这东西?”

“不知道……就是忽然想打开试试,原以为你早已睡着了。”他的声音通过电流传来,与平时相比,似乎还带着些懵懂青涩之意,他听叶姿没有即刻回话,便有些不安,“是被我吵醒了吗?”

“没有。”叶姿蜷着身子,将对讲机搁在枕上,“我也是突发奇想才打开了开关。”

他犹豫了一下,道:“你怎么还不睡?”

“做了个梦,醒了过来。”

“梦到什么了?”凤羽很快问道,似乎对这个神奇的机器已经渐渐熟悉。

叶姿的眼前浮现了那座雪山,空旷、孤寂,杳无人烟。她垂下眼帘,道:“梦到我自己一个人站在雪山上,你却不知去了哪里。”

那边沉默了许久,只有滋滋的电流声传来。叶姿以为他误碰了什么按键,正想出声,却听凤羽道:“是你来时的那座雪山吗?”

“不知道,只觉得很高很高,我站在山顶,就像在云雾里一样了。”

“……那只是个梦而已,不必太过担心。”他温和地道。

“我知道……”叶姿怔怔地望着对讲机,忽然想到了什么,“哎,凤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