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宁轻叹一声,自知这定是云子衿早已安排妥当。

没多久,趁着漆黑的夜色,萧宁潜入了安心殿——萧太后的寝宫。

那封密信,其实也没讲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萧太后想念女儿想得紧了,便执笔写下心中话,字字真情,满是辛酸,末了,还有几滴思女泪。

云子衿某日一见,便向萧太后讨来这张写满思念之情的纸,郑重其事地当作密信捎到了千里之外的南国重州。

萧太后也是个聪明的主,知道云子衿定会知晓萧宁的下落,便流了一把老泪,从而得知了萧宁的现状。

于是,便有了那封信的由来。

萧宁屏住了呼吸,轻轻地撩开了珠帘,小心翼翼地走到一张象牙床旁边。

隔着白色的轻纱,萧宁看到了一张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鼻子一酸,眼泪就这样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她声音喑哑地唤了声:“…母后,宁儿来了。”

萧太后年纪大了后,睡得极浅,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她如何能不醒。当下,便急忙睁开了眼,见到自家女儿站在床边,连忙坐了起来,撩开轻纱,激动地抱住了她。

外面听见一丁点的声响,便有个宫娥急急跑入。

还未撩起珠帘,萧太后冷冽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哀家没事。从现在开始,没哀家吩咐,任何人都不得进入。”

珠帘外的宫娥应了声“是”后,悄悄地退了出去。

萧太后握紧了萧宁的手,“宁儿,怎么来了?”

萧宁抹了抹眼泪,从衣襟里摸出一封信,“母后想念孩儿,宁儿便来了。”

萧太后一瞧,叹道:“竟是子衿这聪明的孩子。”

萧宁听后,心里也多多少少了解了前因后果,倒也没计较些什么,只是定定地凝望着眼前的萧太后,跪在了地上,“母后,宁儿不孝,未能陪在母后身边。”

萧太后一听,两行浊泪流下,她扶起地上的萧宁,慈爱地抚着她的头,“傻孩子,只要你过得幸福快乐,那即使不能陪在母后身边,母后也是快乐的。为人娘的,有谁会不希望自己的孩儿能够幸福?”

“母后…”萧宁吸了吸鼻子,扑到了萧太后的怀里,像个孩子似的哭泣了起来。

“宁儿,你不要怪你皇兄。”

萧太后话语一出,萧宁愣了一下,随即摇头,“不,我从未怪过皇兄。而且北国皇位,我本来就没有兴趣。”顿了下,她的声音柔了起来,多了几分女儿家的娇羞,“母后,我现在过得很好很好。”

萧太后抚着她的头,笑道:“你过得好那就好。”

过了好一会,萧太后却叹了一声:“只是可怜子衿那孩子了。”

萧宁皱下了眉头,“云哥哥如今居高位,有何可以可怜的?”

萧太后摇了摇头,“等你到母后这个年龄,你便明白了。”

萧宁抿唇不语。

忽地,萧太后似想起了什么,她道:“宁儿,你如今出了皇宫,也算是如了你的心愿。以后便当个平常百姓,找个中规中距的男子,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宫中的勾心斗角,母后这一生也累了,实在不希望宁儿你再走母后的老路。与其为男人争宠,还不如让男人为自己争宠。”

世人只道当年的萧皇后宠冠六宫,又有谁知这其中的寂寥心酸?

萧太后此时压低了声音,“虽然母后深居宫中,不知朝事。但是也知如今右相一家只手遮天,也不知子衿究竟拉拢了多少大臣。这北国的天恐怕快要变了…”

说着说着,萧太后忽然抱过了竹枕,用簪子在枕边划开了一条细缝,随后一个红宝石戒指滚落了出来。

萧太后接住了,手指却按在硕大的红宝石上,宛若珍宝般的轻轻的抚摸着,眼里是盛满了各种各样的情绪,有几分依恋,几分柔情,又有几分无奈。

“宁儿,你可知这是什么?”

借助着昏暗的烛光,萧宁仔细瞧了瞧,只觉戒指上的红宝石硕大无比,是一种深沉的红,但却又隐隐能见流光转动,可见其价值连城。而又如此珍重地藏于枕中,必定是重要的信物。

她酝酿了会,答道:“父皇给母后的信物?”

萧太后微微一笑,“也算是吧。你且把宫灯拿来过来,再仔细瞧瞧这红宝石。”

萧宁拿过宫灯,浅黄色的烛光照在红宝石上。

她定睛一看,眸子里不由浮现惊讶之色。

只见那红宝石经烛光一照,一片暗红里竟有只鸾鸟若隐若现,仿佛在红色的天空下展翅高飞,那犀利英武的目光高傲得让人不禁俯首称臣。

“这…”

萧太后依旧微笑,她道:“这枚戒指,可号令十万兵马。”

“十万兵马?”

萧太后点头,“这十万兵马秘密安置在一所村庄里,除了先帝和我之外,无人知晓。他们日里耕作,夜里练兵。这十万兵马先帝本是用于以备不妨之需。只是先帝在位几十年来,国家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并无战祸,于是这十万兵马也一直安置在村庄里。后来先帝驾崩后,要我将这枚戒指转交给你。只是后来和儿却不顾手足之情将你流放民间,母后也一直找不到机会。”顿了下,萧太后的唇上勾起了一抹凄凉的笑容,“宁儿,这枚戒指是你的。待到宫变之时,望你能用这枚戒指保住和儿及你的性命。”

语毕,萧太后十分郑重地将戒指交到了她的手掌心。

刹那间,萧宁觉得手里的戒指有千斤重。

她只是想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接了这个代表权力的戒指,教她情何以堪?

“…母后,”她垂下了眼帘,“宁儿不想要。”

萧太后叹息了一声,道:“宁儿,难为你了。母后可以不要这个国家,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但绝不能看着自己怀胎十月的孩儿生生送死!”

萧宁抬起了头,这才发现萧太后的两鬓发白了,白得像天上的白月光,清冷得让人心疼。她心一酸,也不知为何,今晚的眼泪像瀑布一般,似乎流也流不尽一样,眼眶又开始沁出新的泪珠。

她低低地道:“母后,是宁儿不好。宁儿没有好好照顾您。”

她五指一缩,紧握住了手心里的红宝石戒指。

“宁儿定当不辱母命。”

萧太后微微扬起了嘴角,满眼的慈爱。

“傻宁儿,母后这一生最高兴的事情便是生了和儿和你。只要你们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母后也无所求了。”

外面月色依旧清冷,安心殿里却一派乐融融,好不感人。

直至天色渐亮,安心殿里染上一层柔辉时,萧太后才微露倦色,但眼里却是浓浓的不舍之情。

萧宁此时正坐在象牙床上,像小时候一样依偎在萧太后的怀里。

萧太后抚摸着萧宁的如云乌发,轻声道:“此次一别,恐怕是再无重聚之日了。母后昨夜那番要求,你尽力而为便可。”顿了顿,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不,如若宁儿当真不愿的话,那也作罢。子衿定不肯放过和儿,但是以子衿对你的情意,你尚有一线生机。罢了罢了,失去一个好过失去一双,只要宁儿你好好活着,母后也能含笑九泉了。”

说到最后,萧太后嘴角竟扬起了一丝笑意。

“至于那红宝石戒指,宁儿你就好好留着吧。日后嫁人了,如若夫婿欺负你,你便叫那十万兵马踏平你的夫家。”

萧宁却听得眼眶通红,心里满是辛酸。

从小,她就以为母后一直都是疼皇兄多点的,却不知原来母后心里,她的地位竟也如此重要。

她抬起了头,定定地凝望着萧太后,一字一句地道:“母后,宁儿定会护皇兄和母后周全。”

她终究不能不问北国之事。

无论她如何淡漠如何不愿管,但她身上流淌着的却是北国的血液!

这是养育了她十数载的国家呀,她又如何能弃之不理?

萧宁的心里,此时有了一道小小的声音。

等这事过后,她再交还那枚红宝石戒指,她再安心呆在南宫白身边,心安理得地当她的笑笑。

仿佛做了个重大决定似的,她抿了抿唇,沉吟了会后,凑到萧太后耳边压低声音道:“母后,一有动向,宁儿就寻那十万兵马来。为此,母后,在宁儿没来之前,您好好照顾自己。”

萧太后叹息了一声后,拍了拍萧宁的肩,“难违你了。”

萧宁却摇了摇头,“鸦尚懂反哺之恩,羊亦有跪乳之德,母后养我育我,宁儿怎不知如何书写‘孝’之一字?”

萧太后欣慰地笑了。

此时,外面传来了宫娥太监忙碌的脚步声。萧宁向外一望,这才发觉天色竟已经亮了。

萧太后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宁儿,趁现在人少,你赶快离宫吧!母后会好好保重的。”

萧宁不舍地看了几眼萧太后,最后才点了点头。

“母后,你要多加保重。”

说罢,轻手轻脚地避开了安心殿里的宫娥,静悄悄地向宫外奔去。

一路,毫无阻挡,顺利极了。

殊不知,当她的脚安全地踏在了宫外的地上时,却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宁儿,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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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子衿了解萧宁。

萧宁也是同等了解云子衿。

她可以如此顺利的进宫,也如此顺溜地离宫。其间,定是云子衿做了不少的手脚。因此听到这道轻柔而温和的嗓音时,萧宁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的惊讶。

她抬眸,细长如流苏般的眼睫随着一扬。

只听她平静地道:“云哥哥,你可是要送我回平王府?”

云子衿闻言,眉头轻蹙。“回”之一字,实在甚是刺耳。

他摇扇,轻道:“我会送你去平王府。不过不是现在,宁儿你先随我回府,数月未见,我十分想念宁儿。”

“好。”

萧宁答得很干脆,甚至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她清楚云子衿,就算她不答应,她最后依然会在他满脸的温和笑意之下,坐上去云府的马车。

云子衿唇角微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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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府。

九曲回廊,亭台水榭,绿树浮雕,花簇锦攒。屋宇错落有致,庭院秀美别致,颇有江南之风。

云子衿所到之处,皆是行礼声不断。

云子衿面如春风,笑容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忽而,两男子急急迎面而来。

近了,萧宁才看清了来人。

一男子身材甚是瘦小,生得也甚是丑陋。焦黄面皮,鼻巨口阔,只是一双怪目却生得炯炯有神。他穿了身深色的朝服,朝服上绣有狮子图案,腰带上悬挂着一块上好的黄玉。

而另一男子,样貌平平,气质却甚是慑人。他穿了件月白色的袍子,袍袖上绣有仙鹤图案,银白色的腰带上则是悬挂着雕刻成木槿花样子的玉。

萧宁垂下眼帘,心中却是愕然之极。

朝服上能绣狮子的,腰带上挂黄玉饰品的,在北国朝政上,就只有御史大夫。御史大夫执掌全臣奏章,下达皇帝诏令,负责监察百官,权力位于左相右相之下。

袍子是月白色的,且绣有仙鹤图案,并能以木槿花玉为饰品的,也只有九卿之首的奉常。

两个都是朝里的重臣,怎会一并出现在云府?

萧宁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云子衿却是紧紧握住她的手,让她与他并肩而立。

两位重臣先是对云子衿作揖,准备说话时,目光却是忽然一亮,顿时漫上了欣喜之色。

只见他们向后退了一小步,随后对萧宁长长一拜。

“公主万福。”

萧宁心中更是愕然。

以往在宫中,她甚少参与朝事,见过她模样的大臣屈指可数。

“司马大人,董大人,快快请起。以后还望两位大人在朝中多多协助公主。”

两位大臣一听,连连摆手,皆是齐声道:“为陛下办事,乃是臣等本分。”

萧宁微微皱眉。

她总算听出了些眉目来。

如今的状况,怎么这么像君臣间的对话?

云子衿笑道:“公主刚刚归来,还需歇息一阵子。公主向来喜静,所以还望两位大人暂时将此事保密。”

两位大臣连连点头,“一定一定。公主应当先以鸾体为重。”

一番寒暄后,两位大臣才匆匆离去。

萧宁挣脱开云子衿的手,退后了几步,倚着身后的红柱,抬眸,黛眉轻蹙,眼眸似氤氲着薄薄的怒气。

“云子衿,即便我如今经脉被封,武功也不能用,但离开北国的本事我还是有的。”

云子衿轻摇玉扇,一双俊目笑意吟吟。

“我自是相信宁儿你的本事。只是…”他微微扬唇,“我更爱听你唤我子衿。”

萧宁气结。

她在皇宫里所学的处事不惊,淡定从容,一到了云子衿面前,就通通不管用。看着他温和的脸孔,她就恨不得可以狠狠地撕下来。

“宁儿,想必你现在也饿了。我已命人做了糕点。”

云子衿淡笑着,前来牵起萧宁的手,随后紧紧一握。

他道:“走吧。有你爱吃的月白酥,还有些蜜饯樱桃,五香杏仁,芝麻南糖,都是宫里的御厨做的。”

萧宁闻言,肚里顿生馋虫。

她咬咬牙,抬起了步伐。

云子衿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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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子衿带萧宁走进了一间厢房。

厢房布置得甚是温馨。

鸳鸯戏水白玉花瓶里插着数枝嫩黄的十样锦,花瓣上还遗有晶莹剔透的水珠。花瓶后有一幅画,画名是《一笑惊云》。

画中是两个孩童。

一个女娃娃穿着鹅黄的衫子,梳着小巧丫髻,手执小团扇,正在花丛中对一个长得精雕细琢的白衣男娃娃咧嘴大笑。

白衣男娃娃的表情甚是惊恐。

而女娃娃的眼里似有得意之色。

萧宁凝眸细看眼前的画,神色十分淡然。

有道是物极必反。

此时不正常的淡然,正是昭示了萧宁极为不平静的内心。

她握拳扭头怒瞪,一系列的动作行云流水。

“你…”

话还未说完,嘴里却被塞了半块月白酥。

香甜的味道袭来,萧宁愣了下。

云子衿笑眯眯地道:“前阵子,闲来无事,忆起孩童时的宁儿,心中甚是怀念,便执笔画下了这幅《一笑惊云》。”

萧宁咽下了嘴里的月白酥,依旧怒瞪着云子衿。

“你乱画!当时明明是你在花丛里拿虫子来吓我,什么《一笑惊云》,明明就是《一虫惊宁》。”

萧宁额上略有薄汗沁出,面色也因心中怒气而微微通红。

她记得可清楚了。

那时,约摸是五六岁年纪。